雷艳平,女,陕西定边人。陕西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延安文学》《读者》《散文选刊》等。
打雁峁奇在于它独特的地理形态。村庄地处毛乌素沙漠南缘,隶属陕西靖边县管辖的自然村。村庄隐藏在沙漠里。当你走在一望无际、浩瀚荒凉的毛乌素沙漠中,不会想到会有一个绿树成荫、小桥流水的村庄置身其间。犹如你在茫茫沙海之中疲惫至极,饥渴难忍时,突然看见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溪,那份惊喜实令人难以言表。翻过一个个大沙梁后,见地形猛然凹陷,两沙中间一条绿色的沟谷呈现眼前。沟谷里有两条细长的小河流过,一条叫黑河,从西南方沿毛乌素沙带向北流来,一条称小沙河,从东南方沿毛乌素沙带向北流来,两条小河在村前汇合,沿毛乌素沙漠的东北方奔流而去,最后归人黄河支流——无定河。
打雁峁独特的地形地貌,是经几百年乃至上千年形成的,河水淙淙日夜不息,尽管毛乌素的风沙每年以惊人地速度疯狂吞噬着农田庄稼,但对河流却束手无策。沙漠难以征服河流,河流用它的坚韧顽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慢慢地将大沙漠一点一点拉低、拉平、搬走。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河的两边形成了一片片缓坡、谷地。水是生命之源,有了水,树木植被就会蓬勃生长起来。打雁峁村恰好座落在两条小河交汇的三角地带,每年的七、八月份北方进入雨季,两条河流发大水,波涛汹涌的河水裹挟着大量泥沙在三角处形成了大片平地。淤泥积成的土地肥沃,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前,这里一直种水稻。每年夏天,一块块碧绿碧绿的稻田,地毯般铺设在河谷两岸,河道里树荫浓密,枣林成片,水草丰茂,牛羊遍野,各种鸟儿在翩翩飞舞。到了秋天,成群成群的大雁落在稻田觅食,“咕噜—咕噜—”的叫声此起彼伏,甚是壮观。
打雁峁还奇在水质特好,水质软,清纯甘甜。人们常年用河水洗脸,感觉皮肤又绵又软,一点也不涩。虽然没有人检测过水质,但我想一定非常达标。由于黑河、小沙河流经沙漠,河水裹挟着大量泥沙看上去浑浊而泛着黑黄色,如舀一桶隔上一会儿,沙子沉淀桶底,那水就清澈见人,犹如明镜。最初村里人吃水,直接从河里去担,回家往大缸里一倒,任它自己去沉淀,这样的饮用方式持续了很长时间。后来感觉河水不那么干净,上游经常会漂来死猫死狗什么的。村里人就紧挨河边挖个坑,坑很浅,河水便渗进井坑里,清澈而没了泥沙也干净。人们担水离开时盖个木盖,防止淘气的孩子扔下去不干净的东西或家禽掉入,一直到了九十年代末,感觉担水费力又麻烦,人们就在沙畔上边建了一个大水窖,用泵将水抽进窖里,各家通上管道,开关一动水就直接流进了缸里,方便又省力。
两条小河留给我的记忆太深了,无论是春夏秋冬,我们这群孩子都离不开它。夏天伙伴们脱得精光,在温暖的河水里摸鱼、嬉戏、打水仗;春秋之际,光着脚丫在河边踩泥糊、挖蚯蚓;冬天河面结了冰,我们在上面滑冰车。十岁前除了冬天,我记得自己没有穿过鞋,赤脚走在清凉、软绵绵的河滩里,身心愉悦的感觉妙不可言。夜晚在一片蛙鸣中进入梦乡。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打雁峁的水做出豆腐,那真是又白又嫩。还有腌酸菜也是一绝。每到秋天,家家户户都要腌几大缸的酸白菜。土豆熬酸白菜是几十年里家乡人的家常饭,从来都吃不够。那酸菜有油没油,有肉没肉熬出来都是甜酸可口。说来也怪,其它地方的腌菜,一到次年春天就不好吃了,可打雁峁的酸菜到了五、六月份还很好吃,从缸里捞出来黄橙橙的,味道一点都不变。村里人腌菜的方式也特别,一层盐一层菜整齐地码进缸里,最上面密密地铺盖一层玉米包皮叶,然后用沙子和成泥封住口子。这样沙子透气,腌的菜汤不起沫不变味,吃时将上面那一层沙盖子揭掉即可。
打雁峁走出去的人就想念家里的酸白菜。住在县城的堂弟告诉我说,他曾专门回打雁峁捞过酸菜,可回去怎么做也没有打雁峁弄的好吃,我说是水的原因。现在人们生活好了,要吃有营养的东西,有资料说腌制品吃多了易致癌,最好少吃或不吃。可村里人照样每年要腌上几缸,吃习惯了放不下。我本家大爷九十六岁才仙逝,其他老人也都高寿到七、八十岁,没有听说他们哪个吃酸菜得过癌症。因为水好,村里姑娘们生得细皮嫩肉,纤柔苗条,牙齿亮白整齐,长发漆黑如墨,个个妩媚动人。祖父七十多岁时还一口好牙,没掉一个,吃起干硬的炒米豆来发出脆崩崩的响声。打雁峁——这个隐藏在毛乌素沙漠里的村庄,真是一块神奇的宝地。
为什么叫打雁峁呢?祖父曾经说过,他约十一、二岁的时候,跟着曾祖父逃荒到此,那时这地方人烟稀少,正值秋天,看见河滩的大雁成群结队,不住地昼夜鸣叫,多时约有几千只,引得人们惊叹伫足。后来便有打猎者光顾此地,站在两河交汇的那个土峁子上打大雁,久而久之,这个地方就被叫成打雁峁。想想也对,一个村子的名字通常是根据它的地形、地物或人的居住与活动有关。
因大雁而得名的打雁峁,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每到秋天,一群群的大雁从北方飞来,飞落在打雁峁中途歇息。大雁喜欢在稻茬地吃植物嫩叶、细根、杂草等。从仲秋呆到深秋,树叶匆匆凋落后,它们启程飞走。那些善良的村民从来不伤害它们。祖母由于长期在稻田劳作,落了十分严重的风湿病,听一位民间游医说吃雁肉能祛风寒,壮筋骨。祖父想打只雁给她治病,祖母不许,说你打死一只,另外一只也活不成了。因大雁很少独活,配偶死去另一只也会自杀或郁郁而亡。我曾经怀疑过大雁能治病的说法,后来我查了资料,验证了民间的说法是对的。雁脂不仅能活血祛风,清热解毒,还可以补气养血。
随着岁月的流转,现在田野里、天空中很少再见到大雁了。是它的种群减少了吗?还是环境的衰败退化导致它们销声匿迹?秋天来了,我常常会凝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希望看到有一行队列整齐的大雁飞过,结果只有失望。这期间短短几十年里,我不断往返与村庄和城市之间,抚养我长大的祖父、祖母相继离世,往日宽阔的河道越变越窄,河水越流越细,河道旁的枣树逐渐枯死,稻田因水量不足,已经在八十年代中期就改种成了玉米,村里充满活力的年轻人纷纷都离开了土地,我内心常被一种怅然纠结着。这并不是说我失去了故乡,村庄不靠近城市,没被现代化的钢筋水泥所取代。我无法追溯回的,是那充满勃勃生机的村庄,那碧绿茂盛的稻田和叫声高亢洪亮的雁群。
打雁峁大部分是雷姓,一个老祖宗分支出来的,只有很少几户王姓人家。村子距县城约有百十里,偏远闭塞,加上独特的地形,过去几乎与外界隔绝。村民们世代以土地为生,过着清贫、素朴的生活。他们安居乐业,自给自足,与世无争,民风淳厚。村子人丁最兴旺时约有二百人,如今留守在村里的已不足五十人。
时代发展变迁了原有的生活格局,国家第一条沙漠高速公路犹如黑色的宽带从打雁峁村旁穿过,沉寂的大沙漠里,勘探出了储量不菲的天然气和煤炭,无法节制的采挖伴随着隆隆到来的机器轰鸣声不绝于耳。上次回家,看到有十几辆推土机在北边沙窝作业。我以为是在推路,堂弟说,是国家投资给农民推地,规划要求打雁峁整体搬迁出沟谷,到沙畔上面居住。由于黑河、小沙河水量逐年减少,这几年几乎断流,加上两岸的土地有限,不这样没有发展前途。我问搬到沙畔上面怎么浇地?堂弟说,政府给打井架电,农民只管种就成。我看见堂弟脸上流露出一种对未来生活的喜兴与渴望。然而我却怅然若失,内心空茫。如果村子整体搬迁出去,这将意味着我会失去故乡原有的模样,那熟悉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都有我童年的影子,和我的记忆紧紧联接在一起。村子迁移后,打雁峁将彻底改变,变成一个让我陌生的地方。
栏目责编:魏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