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玛丹增,四川富顺人。中国散文家协会理事,四川省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越走越远》《在时间后面》《分开修行》。曾获第5届冰心散文奖、第21届孙犁散文奖等。
我们的祖先,曾经一度生活在木质时代。无疑,玻璃亮瓦就是为缅怀准备的。
这种早年安放在青瓦房顶的矩形玻璃,在高楼大厦已无容身之处,早就让位给了电灯和玻璃窗。坐在顾县镇古镇的老茶馆,我脖子伸得老长,盯着房顶出了神。上面有三块玻璃亮瓦安放在瓦格间。我很肯定,有熟悉的东西在进入身体。夏天的阳光从那里溜进来,落在竹串架墙壁上,弹射出迷人的光芒。它的温度灼烫了我的后背,似乎有人在轻轻抓挠我,让我想起过去的黑夜。
试图通过三块亮瓦透视天空的努力很失败,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房顶上那三方光亮,曾经照耀过我坐井观天的远年。我甚至在冥想中,听到了风,牵手树叶在上面小跑。亮瓦的后面是天空,天空的上面又是什么呢?在我张望的历史中,从来就没有看到尽头。
茶馆中庭的天井高而狭小,枕梁上布满了疡尘和蛛网。这个中午有些慵懒,乡人们坐在茶馆里喝茶聊天打牌吃饭,看上去热闹非凡,并无大声喧哗。在街道和更远的地方,也没有汽车和喇叭噪音。一切都显得慢条斯理,闲适而恬静。
如果为了观察和体会,我坐下的地方刚好,既能看清整个茶馆内的陈设和表情,还能看到人们背着背篼或担着箩筐,从街面上缓慢地经过。木板墙裙、格子窗户、八仙桌子、长木条凳、细瓷茶碗、长嘴铜壶、土陶菜坛、生漆家具,一切都是旧的,比我的记忆更旧。楣梁上挂满腊肉腌菜,煤炭在炉膛吼叫,鸟在树林叽叽喳喳,花猫懒洋洋地蜷缩在竹编躺椅里午休。通往田野的巷道里,还放着一具做工精细的棺材。二楼回廊不再使用,以前的戏台堆满了筲箕、绳索、蓑衣和楠竹蒸笼等杂物。记忆和找寻中的许多事物,似乎都回到了它们原来的位置。我可能又一次,回到了一直想转身的地方。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它们的名字,但要准确描述对它们的感情,竟成了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
我的记忆,在经年流转中不断变换角色,最早那些印记已经被不断入侵的建筑修改得面目全非,就像一个从来不照镜子的人,突然站在镜前认不得自己。我像一个被往事追踪的那个不知是谁的人,一直忙着找寻留在身体内的形态、声音和色彩,而不是大地上更多没有见过的事物。事实就是,我们的城市建筑,大多是一个对另一个的翻版,并且多属舶来品,被贴上了后殖民文化的入侵印记。那些伴随我们成长的建筑语汇和文化符号,尽皆消失。也许,我的眼光和感觉明显误解了时代,面对那些突如其来的高楼大厦,不知所以,对从来就没有停止的种种变化熟视无睹,百般抵抗。好像世界停留在某个一成不变的时刻,才合乎我的心思。我很清楚,坚持这种想法,可能是有害的,它所代表的幼稚和僵化,因为不愿挥手和告别,对众多可以让人手舞足蹈的文明进程,总是不加思考地拒之门外,一律置若罔闻。这样的结果,就是永远颠沛在路上,既找不到民族文化的本原,也疏离了日新月异的发展真相,直到某一天,瘫痪在城市的椅子,唧唧歪歪地找不到耳朵和眼睛,跟往事一样,彻底变成一堆废墟。
还能走动和晃荡的时候,我当然不愿意相信那样的结果。
顾县镇这个称呼,最早出现在宋朝的版图,只是历史文本上,一个褪色的名字。这个名字给人怪怪的感觉,很容易把它错觉成县城,其实它只是川东北乐池县辖的一个小镇。它在过去的时间里,多次摇摆在县城和小镇之间,就像叛徒。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山峦和田野,以及仍在继续历史和传统的老旧建筑。
老街逢集,人来人往。蔬菜、种子、钉子刀具、香烛纸钱、化肥农药、电器服装,不管什么都有。正是午饭时间,茶馆酒肆的生意特别好,许多乡人坐在那里,喝茶吃酒,满脸通红,兴高采烈和神情自如的样子,一下子就让我羡慕不已:不知啥时才能和他们一样,完全活回自己。生活原本是水和酒组成的。人们汇聚于小镇,除购买生产生活用具,总要和亲朋好友走进饭馆打打牙祭,或者坐在茶馆里打牌小赌,东家长李家短地喋喋不休。小镇的居民,虽然和我们一样,住在属于自己的房子,但大家往来却更加方便。坐在街边檐下理菜洗衣、缝缝补补,边做家务边跟街邻摆龙门阵,张口就有人答话。缺葱少蒜的时候,跨过青石条街面,就可以进入邻居的厨房,只需招呼一声,随便拿取,记得还回就行。这里还没有防盗门、摄像头这些冰冷的物件,阻隔人与人的和谐关系。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美德还在。
我想象不出百年前,或更早时期顾县镇的样子。对于建筑,我缺乏更多的专业知识,没有话语权。我勉强认得它们简单的外形和大概承载的时间。顾县镇挨近金城河河坝街的老旧建筑,清朝所建,川东北民居的特点很明显,房屋多属梁柱式结构,一楼一底。有的二楼临街面外挑走廊,于今已经不再使用。檐口和瓦当很古朴,刻有简单的花卉、动物和吉祥图案。戗脊、吊梁、挑檐、窗格、扶手、门花,凡是木头上的雕刻,纯手工制作,精细传神。虽然已是纳米时代,工厂生产不出如此有温度和灵性的物件。那些木头建筑,在今天看来,因为稀缺,便显得珍贵,有弥补审美缺席的观赏价值。尽管当初建造它们的,只是普通的木匠和泥瓦匠。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手工艺人集体失业,顾县镇的老房子虽不算宏大,很多地方看上去还很粗糙,打满了抓钉和木条,但作为传统民间老式房屋的余留,以一种物质记忆的方式,继续着文化的体温,小声说着久远的往事。传统生活,触手可及。我们看到的油坊、中药铺、日杂店、算命摊等等,无不指向远方,很容易让人突然转身亲近那些正在消失的汉语词汇,比如撞锤、算盘、瓦刀、墨斗、吊线、锛和刨子。
八角亭,八面墙体的面泥,经过石灰和涂料的不断修补,还是露出了竹子串架。这座早先由镇上富人修建的房子,如果非得用现代词汇给它一个身份,应该称其为古镇的地标。雕花檐柱特别精美,我的指尖轻轻划过它们的时候,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好像摸到了建造它们的老茧。可惜木头开始腐朽了,已经不能承受过大的压力。八角亭于今成了仓库,堆满了我们十分熟悉的工业食品。一座文物级别的房子,对于城市堆积的缅怀,没有准备预算,或者我行我素,继续着市井小民的实用主义,使得其它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我很沮丧,小镇的古典,好像并不接受我找寻缺席物质的温情。我被它们包围其中,但我无法进入。
要俯瞰河坝老街,需要爬上镇医院的房顶。我穿过一条混杂着来苏水和乙醇味道的长廊,就站在了小镇的高处。青瓦房顶一溜排开,开阔而清寂,起伏不平地伸向稻禾飘青的辽阔大地。大小天井星罗其间,像是上古的眼睛,装满了无数幽深的秘密。被时间磨损的建筑,都是清一色的木头结构,青瓦房屋。换句话说,顾县镇的象征,就是木头和泥瓦承载的时间和历史。木墙木柱木门木窗木梯木檐木桌木椅,一切都和木头相关,因为没有过度修复,正是物质原本的式样。
面对我的老人,头发花白,埋头雕刻着一枚塑胶印章。他木头样坐在镜头前面,不受任何声音和外界打扰。对我的招呼和问话,完全置之不理,眼都没有搭一下。老人对工作的投入,对世界的缄默,超出了我能够理解的深度。我只好木头样站在非常年长的木案一侧,饶有兴致地观看一个老人如何跟石头较劲。案板和灰尘一样陈旧。刻刀、夹板、砚台、工具盒、煤油瓶,甚至老花眼镜断腿上缠结的胶布,都给人一种岁月的陈暗,有沧桑这个语词可以入座。我以为只能在博物馆看到。这是我在小镇上见到的为数不多的手艺人之一,他和木头石头交道一生,最终把自己变成了不说话的古董?一旦开口,会不会说出我听不懂的语言?我不清楚,老人雕刻的印章是一个需要印泥去履行责任的名字,还是人生暮年证明生命存在的另一种表达?手工刻一枚印章,真的很漫长。我在那里站了足足半个时辰,老人的印章没有刻完,也没有看到任何一个顾客。
工业革命把人们从繁琐刻板的生产方式中解放了出来,我们都是受益者。很多东西是注定要结束的,早年那些铁匠铺、棉花铺、石匠铺、缝纫铺等等,在街上已经看不到了,倒还有几家榨油坊,用的是电力开关和机械,不再是木楔和撞锤。刻章老人是为数不多的线索之一,就像我身上的怀表,至今走着爷爷送给父亲的时间,可以让我牢记远年。在顾县,我以为发现了稻草,能够把我艰难地运回远岸。清楚知道,要不了多久,剩下的这一处通道,也将被彻底砍断。我想和老人说话,打打精神牙祭也行,不愿轻易放弃。没办法,老人坚决不搭理我。我们像两份彼此坚守的孤独,在各自的信仰里念经。最终,我的时间和耐心只有投降。有时候,明知没有结果的等待,苦苦坚持毫无意义。我记住了一个艺人,却永远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就像古镇在自己的道路上前行,不会收容我的缅怀一样。但过去时代的木梁和瓦片可以和我说话,它们承载的语汇,一直在我血管里吹拉弹唱。
格桑梅朵说过,“怀旧是一种巫术,任何存在都有几盎司无辜。”
孩子们不会这样想,他们光溜溜地躺在石拱桥下的阴影里,不时跳进河里嬉闹一阵,然后又回到岸上,幸福地享受着闲淡的午后时光。这是顾县最有活力的部分,也是古镇记忆和想象的延续。整个桥河两岸,漂浮着孩子们轻快的嘻戏声。风从河面跑过,掀起阵阵热浪扑打着我,并在桥墩间的青蒿丛中手舞足蹈。这是一座人行石拱桥,不通汽车本身,足以说明它的年迈。一切,好像都不曾改变,我似乎看到了自己过去的面孔和嬉笑,就紧掖在孩子们中间。我走了过去,河水翻越堤堰的声音清凉盈耳,完全掩藏了我的足音。
孩子们突然哑口,纷纷逃到水底藏起裸体。
我所知道的过去就是这个样子,父亲的过去,爷爷的过去也是这个样子。整个夏天,都会光着身子在河边活动,见到生人一定害羞。小镇孩子们的当下,其实就是我的从前,也是祖先的从前。一种贴近内心的狂喜。我的从前在另一个小镇,同样没有公路桥和下水道。我当年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如何离开;不曾预设多年以后,我会疲惫不堪地想:如何回来。小镇的孩子们,很可能还要重复我的道路。没有人真正愿意,一生都在小镇的河边行走。
难道从前比现在更幸福么?!炎炎夏日,天空瓦蓝,蓝得就跟谎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