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千雪,原名李蓉,陕西泾阳人。陕西省咸阳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世界》等。
初遇苍凉
和很多人一样,印象里,沙漠是生命禁区,是一片荒芜死寂冰冷冷的沙海,然而,在巴丹吉林沙漠上落足的刹那,心魂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攫住。
气势磅礴驼色地毯自脚下铺开而去,直抵天尽头,雄浑壮阔的画面上大大小小的沙丘起起伏伏,无休无止的波痕就像一道道划进时空的年轮,无边的苍凉直冲悠远的碧色长空。前不见往者,后不见来人,模糊了时空的静谧里一粒粒细沙在亘古的日光下散发着熠熠的光芒,干净而圣洁,圣洁到令人不忍亵渎。
弯腰脱下鞋子,赤足小心翼翼陷进辽阔的圣洁里时,无法遏止的恍惚:苍茫宇宙,我是谁?你是谁?生命是什么?生命有什么不同?沙与人,谁大谁小?孰重孰轻……
一缕柔软的温热从脚心沿着脉络缓缓升起,那种温暖似种奇异的能量,钻过碎裂的心隙迅速延,枯涸的心魂似乎被激活,一种莫名而强烈的情绪喷涌而出。我奔跑在浩渺晴空下辽阔的温热里,所有的人世背景在耳边的风里纷纷沉落,所有尘世间的缤纷绚烂,涌堵在生命里的爱恨情仇,都在急急远退。茫茫宇宙我便是主宰,我歌,我哭,我跳,我笑,我大喊……
沙漠无言,如一善解人意的长者,静静地,任由我宣泄,任由我爱恨情仇无所顾忌地泛滥又退去。像极了儿时,母亲拿着抹布,随时帮我擦去不小心落在桌上衣上的污秽,不恼不怒,只有包容怜惜。
一番宣泄后,躺在温软的细沙上,头枕双臂遥望碧海苍穹,悠然流云像一把拂尘打心田轻拂而过,凝在心底的那些偏狭愤懑似尘垢般纷纷散开,乌云重重的心,陡地就安静通亮。
蓦地,我感觉,这种心境与朝拜尊者的心理无异。
一本禅学书上曾读到过一段文字,大意是,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个引导其开悟的人或物,那便是他的上师。在上师面前,人可以毫无禁忌地释放自己,因为上师对他是无限的理解。得到这份理解和肯定,人便会忽略掉很多的恩怨情愁,变得豁达慈爱,淡定欢喜。所以我一直相信,尘世间每个人都想努力做个善良的人,因太多机缘巧合,令人背负了太多指责和委屈,每个人想得到一份心的理解与支持。自古皆道“士为知已者死”,或许每个人,只要得到一份心的力量,便皆可所向无敌。可惜,纵横世间,多得是高山流水的寂寞,是一个个需要上师指引抑或渴望被救赎的颓废的灵魂。
按着剥掉了积垢后轻盈的心,不禁思量,沙漠以何种力量瞬间融化掉了我的执拗……回望来路,曲曲折折深深浅浅的足印在轻轻的风里,慢慢地,慢慢地消遁,慢慢地恢复如初,心下豁然明了:浩渺云烟下,有多少人来过?有多少人离去?而沙漠没有留任何痕迹,它任凭人来,任凭人走,绝不牵牵绊绊,不拒不弃不依不舍,不偏不倚。它的豁达与慷慨,它对众生一视同仁的礼遇,不正是一种渴望已久的尊重与爱护?!
那一刻,我任性地相信,沙漠就是我的上师,定会用它的智慧引领我走出生命的困窘!
温柔与旖旎
温软的黄沙,深深浅浅的沟壑,像缕缕脉络。循着这些弯弯曲曲的脉络,一步步走进沙漠。当我了解了沙漠的四季,当我看清了沙漠的喜好,我终于成功抵达沙漠的心室,终于在穿越浩翰的苍凉中遭遇到一份旷世的旖旎。
沙漠宛若一位成年男子,感情内敛深重,心里万般旖旎,却是不肯或不擅表达。它有专属自己的浪漫,专属自己的温柔,甚至专属于它的——爱情。
所以,沙漠并不冰冷,自有另一番繁华与温度。它春夏秋冬不同,晨昏不同,阴晴不同,昼夜不同。它的美,无声无息,却瞬息万变。
沙漠的阳光很充足,一年四季,失去光芒的天空屈指可数。没有大山的掩蔽,每天清晨,刚觉察到光亮,即刻就霞光万丈。如箭光芒带着早晨的清新洒落沙漠的缝缝隙隙,每粒沙都即刻间生动起来。无数沙粒同时折射出的微弱的光凝聚成一束束温热的光线,沙漠,这沉默的圣人,顿时便通身流光溢彩。
中午,干爽的阳光明晃晃地浸润着整个沙漠,沙砾们承受着阳光恩惠也毫不客气地吸收着它的热量,赤着的脚如同踩在温热的床上,一脚陷下去,被温热的细沙抚摩着,舒服得直想咧嘴笑。
沙漠的日照时间很长久,月亮常常耐不住它的磨磨叽叽,当太阳开始西移,月亮便迫不及待地登场亮相,唯恐沙漠陷入一片黑暗似的早早挂在天边以稳其心,所以,日月同辉是沙漠里常见的景象。
夜晚的沙漠也很迷人,从新月如弦到满月如玉盘,它的美也在层层递进演变。
弦月夜,沙漠的夜肃静庄严。沙砾们像是被驯服的孩子般无奈地睡去,而天上的星斗开始热闹了,它们眨着顽皮的眼,幸灾乐祸地瞅着悄无声息的沙砾们。喜欢观星的朋友此时便可以对着教具或天文资料将星座一一核对,基本上没有哪颗星会缺席。群星璀璨的夜景是沙漠里经久不衰的美。
月如玉盘之夜,沙漠里通体闪着银光,浴在如水月华里的沙砾们很兴奋,争相闪着淡淡的清辉。此时在沙漠上漫步,若有迎面之人,两尺之外便会毫发毕现,相识还是陌路,一目了然。
传说日、月、星辰,都是天空的孩子。孩子都如此的不平凡,孕育他们的天空拥有绰约不凡的风姿也在情理之中。
沙漠里的天空蓝得很纯粹很通透,有深海的质感,时而飘过几缕流云,衬得那份通透的蓝里益发地宁静深邃悠远。
这幅蓝静基调的画卷上,色彩时常变幻。清晨时的瓦蓝,朝霞中的红和玫,傍晚时的橙和紫,烘着月的绛与靓,疾风骤雨前的波光诡谲,大雨骤歇后完满的彩虹。适时变幻的色彩,让沙漠不时呈现一片瑰丽。
当然沙漠也不是一味地风和日丽,它偶尔也会发脾气。发脾气的沙漠就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所到之处,狂风卷着沙砾碎石,明亮的天立时昏黄,扑天盖地的尘粉迷得人无法睁眼。
我遭遇过几次狂风,幸好都是在黄昏。紧闭门窗,任沙砾扑打着玻璃,鼻间嗅着缕缕灰尘,看着它从窗外呼啸而过,那种遇谁灭谁不管不顾的豪迈,敬畏瞬间油然而生。
沙漠里的风,强劲而果断,说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往往狂风过后的第二天,早早的,太阳便若无其事地悬在碧蓝的天空,整个沙漠宁静安详,令人犯疑:昨天是不是遭遇过一场风的浩劫?
雨和雪,是沙漠里的珍珠,一年难遇几次。偶尔一场雨,落在沙里,须臾不见。雪,稍稍能停留得久一点。我在沙漠里曾度过了一个多雪的长冬。那个冬天,连着落了几场大雪,在雪花飞舞时,沙漠似乎有些惊诧莫名地呆滞住了。在那种宁静里,我清晰地听到了雪落的声音。
如果说,上天所赠日、月、星、天、云、霞、风、雨、雪令沙漠多姿多彩,宁静而不寂寞,那么,大地给予沙漠的生命,便是为了驱逐它的孤单。
奚落还是考验?大地给沙漠分配的生命都是普通无华到极至,比如骆驼刺、芨芨草等,资料上都无法查找的一些植物,若在百草争芳处,都是遭砍掘的命运,而在沙漠来者不拒的豁达里,它们得到公平的尊重和允可。于是,这些有灵性的生命在沙漠上尽情地生长繁衍,以酬知遇之恩的劲势点缀到沙漠的角角落落,沙漠也静默无语尽量给它所有的天地,怜惜地成全它的回馈之心。
记忆最深的是一种名叫沙枣的植物,叶子碎小似铜钱,很皮实地簇拥着树枝,远远看去总是一堆堆的繁茂。厚实墨绿的叶面上总像附了一层霜,泛着淡淡的白,尤其在阳光下,经常反射着白亮亮的碎光。这种树是沙漠里唯一可以见到果实的植物,它的果实在冬天成熟,一串串的、红通通的葡萄样的颗粒,看着诱人,放嘴里一咬,没丝毫水分,只是面面的涩涩的,微微有点甜意。这种果实当然不是人们能接受的,所以,最后都在风的摇晃下落满一地。
对它的喜爱绝大部分是因为它的花。沙枣花六月盛开,开得很密集,一夜之间几乎全部绽放。那花极小极小,白白的,像米粒,却极香,而且香里还带着缕缕的甜味,不仅能刺激人的嗅觉,还能激起人的味觉。所以,扯住人的不是它的美丽,而是那种带着淡淡甜味的香气。几乎所有途经之人都会在它的庇荫下停留片刻,狠狠嗅吸几口那馥郁香甜之气才肯离去。
这就是沙漠之花,吸收着沙漠的养份,传递着沙漠的芬芳——我生命本贫乏,不能给你最好,只能倾我所有。
沙漠还有许多不速的有声之客来造访它和这些长驻的无声生灵,比如天空飞过的各种各样的鸟雀。我幸运地遇到过一只鹤,很长时间我都不敢确信,沙漠里怎么会有如此娇贵的鸟类?查过图片,我确信自己的眼睛没有欺骗自己。难道它们也风闻到了沙漠的广阔豁达?这些生灵的到来,划破沙漠一惯的沉稳而显出丝丝缕缕的欢欣。
还有偶然闯入的羊群、驼群,挥着鞭子的牧者,嗅着鼻子很是失望的牧犬。一时间,宁静的天地间居然有了几分喧嚣。
上善若水,水的品质决定了它将是沙漠忠实伙伴。有生命的地方,肯定就有水的追随。我身处的这片沙漠里,不仅有多个小小水泊,还有一条名为弱水的长河。初闻此名,不禁嘀咕,是先有“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还是先有这条河?它们是不是同一个所指?又是谁先给这条河命名“弱水”?
弱水河,横穿沙漠,没有人知道它的源头,也没有人知道它的尽头,更没人知晓它流了多少年的岁月,还将流过多少年的光阴。无论春夏秋冬,它就那样昼夜不息地流着,缓缓的,浅浅的。清可见底的河水,温柔妩媚,从来不会制造大波大浪的激烈,只时不时在微风中荡起层层涟漪。
经年的滋润,弱水河的两岸的沙地居然长出了茂密的芦苇,夏天里郁郁葱葱,远远望去,就像为沙漠披挂上一条绿色的丝巾,沙漠顿时焕发出几分生动与柔和。秋天,这些细弱而极富韧性的细身姿上纷纷抽出苇花,像羽毛一样,轻盈地、弯弯转转地镶在弱水河两畔。此时的河水,极清,极亮,映着碧蓝的苍穹,在大漠经年不衰的艳阳下闪烁着潋滟的水光。
秋水长天,泛着刚强的旖旎,那种美直沁心底。所以,那明亮的河里倒映过无数次我徜徉不舍的身影。
巴丹吉林沙漠里有世界遗迹之一的千年胡杨林。在初次被这片绝伦的美震撼之后,我笃定地认为,这,便是沙漠的爱情!
我在胡杨边生活了几年,亲眼目睹了沙漠爱情的起起伏伏。每株都有上百年的历史,树上的叶子都进化成几种形状,有些树干已被雷电劈裂或烧焦,可在它的顶端或残活的一枝上仍然密集地长着一些叶片。它们这种顽强不肯放弃的执著,不能不令人动容。
它如同每种植物,春天发芽,夏天繁茂,秋天则是它璀璨时节。沧桑的虬枝上不同形状的叶纷纷显示出太阳的颜色,金黄金黄,在无垠的一碧蓝天下起起伏伏,就像一片浩翰的金色的海洋。这就是沙漠的爱情,沉稳的表相下是如火的痴热,一旦表白,便势不可挡地烂漫,枝枝叶叶里都是它的热烈!
那种烂漫,那种热烈,那种美,壮观到令人莫名忧伤。
生命与信仰
生命常常制造出惊讶,在这个千年的沙漠深处,还有居民。很多次,我望着远处不知哪个沙坳后边升起的炊烟愣怔,是什么将他们留住不舍离去?
一片灌木丛里,用沙泥坯筑起几道一人多高的墙,上边搭些枯枝毡布,连表皮都没去掉的陈年薄旧木板粗糙地钉在一起,歪歪斜斜地挂在框上,随着不时掠过的风吱吱扭扭地响动,随时有掉下来的危险。所谓的窗户,是在矮墙上掏了个一米见方的洞,洞上蒙着一层黑呼呼的塑料。
主人是两个看不出年岁的男女,佝偻着腰身,棕色的皮肤,面上沟壑的深度令人怀疑是与生俱来的。身上的衣服,看不出年代质地,只觉是一片片彩色的料子披在身上,用一根布条拦腰束住。
为什么住在这里?他们摇摇头,生下来就在这里啊。
没有想过去沙漠之外?沙漠之外在哪里?眼神里闪烁着不可思议。
你们生病了怎么办?什么是病?病了就死了哇。嘿嘿。
今天是几月几号?什么月?什么号?嘿嘿。
或许是语言不通,还是我们思维差异,在同一片沙漠上,我们形同来自不同星球。他们憨厚朴实到不知今夕是何年!
我感慨万千,感慨到羡慕。没有贫富概念,没有对生老病死的恐惧,没有恩怨情仇的体验,没有人世的颠簸流离,忘了年岁,忘了日月,顺其自然,一如眼前摇曳于微风中的骆驼刺,生在这里,便落在这里。
这样的生命究竟是幸还是不幸?还是原本,生命就该这样?
沙漠是我眼里的尊者,它留给我的问题,深奥?浅显?穷其一生,我都无力回答,因为我没有那么强大的能量,能翻跃红尘的樊篱,也没有足够的勇气背叛繁华与文明的诱惑。
如此的人家,散落在沙漠的沙坳里,总共也只有几十口人。后来,在一片胡杨林后边,我居然找到了一座寺,问过一些人,他们告诉我,传说这个寺院叫做辛西庙。但是寺门立了一块石碑,黑色的底子上刻着“江其布那木德令寺”。据相关资料讲,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曾流浪于漠北三十年,也曾长期在这巴丹吉林沙漠上停留传讲经文普度众生,所以这个名字究竟是藏文还是蒙文,我不能明断。
从外观看,这寺庙应该有些年岁,有些残缺简陋,但飞檐尖顶的佛家专用建筑外形还是具备。佛,是一种无形的力量,无论素日是否有此信仰,一旦到达佛家之地,所有的人无形中都会谦卑起来。罩在这种气氛里,我转起了竖立在寺前用石板铺平的一块场地上的转经筒。那一刻,我真的很虔诚,虽然,心里一片空白,并没有什么心愿向佛祖祈求。
我就那样转啊转,佛家气息是不是由此弥漫了整个大漠?是不是,感知到沙漠禅境人历来都有,我只是其中一个?于是,接收到这份禅意的人们将这种禅意从虚无凝聚成实体,如此,才能将自己的尊崇与爱表达给这最高大广袤的尊者?思绪飘渺间,面前尽是一片匍匐于尊者脚下朝拜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