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羽中
明清之际苏州府辖吴江叶氏才藻惊世,男女比肩。叶绍袁、沈宜修夫妇文雅相映,叶小鸾、叶燮等姊妹兄弟英华联璧。叶氏合集《午梦堂集》自问世以来即享盛名,钱谦益、周亮工等文坛宿将赞赏有加。午梦堂主叶绍袁,号天寥道人,晚年有自传文《一松主人传》,乃摹拟陶渊明《五柳先生传》而作。文章用凝练的笔法、他者的视角勾勒出一位慷慨急义、嗜书好酒的隐者形象,对参子辈述怀之作,透显出其家族孤峭淡泊的人生志趣。
我国自传体文学源远流长,汉代即已流行。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王充《论衡·自纪篇》、班固《汉书·叙传》、曹操《让县自明本志令》、曹丕《典论·自叙》等皆自传文字,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便是这位东晋隐士的自传。叶绍袁特以《五柳先生传》为追模对象,源于陶渊明的名士风流以及《五柳先生传》所树立的文学典范。他曾如是提及《一松主人传》的写作渊源:
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有许由冢云。然则隐士之目,自唐虞已然,遐哉邈矣!迨乎后世,故行矫翼,凿窟而居,披发自覆,编草为裳,穿石作釜,絜之遣风罢月、惊猿怨鹤者,固其高霞孤映之致,一往而胜哉!然非圣世有道人之轨也。庾彦宝十亩之宅,山池相半,我犹以有待为烦;韩康伯荆门书掩,闲庭宴然,则真名士风流矣。奚必入深山,入密林而后称逸乎?渊明《五柳先生传》曰: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今仿其遗躅,号为一松主人。倘亦我思古人之意与!(《湖隐外史·棲逸》)
我国隐逸之风可追溯于上古,唐虞时代,尧帝传君位于许由,许由不受,逃箕山下,农耕而食。叶绍袁心赏隐逸,但对于假名士“凿窟而居,披发自覆,编草为裳,穿石作釜,絜之遣风罢月、惊猿怨鹤”的做法,颇不为意。即便是性尚夷简的庾诜(字彦宝),史载其“特爱林泉,有十亩之宅,山池居半”(《梁书·庾诜传》),叶绍袁仍不认同,认为依旧有“所待”。庄子在《逍遥游》中提出“犹有所待”和“恶乎待哉”两个概念,何谓“无待”?“简言之,即没有依赖,追求精神的绝对自由,做到无我、无名、无功,超越这一切功利目的,方能达到真正的自由”(陆永品语)。基于是,叶绍袁认为不论是遁入深山,抑或庾诜孜孜建筑有山水之趣的别院,都是依赖于一定的外物而促成隐逸的状态。那么,“无所待”的隐士为哪般呢?韩康伯、陶渊明允称。《世说新语·品藻》载,有人问袁恪如何看待殷仲堪与韩康伯德高下时,他回答说:“理义所得,优劣乃复未辩;然门庭萧寂,居然有名士风流,殷不及韩。”叶绍袁认为,陶渊明与韩康伯饭蔬食饮水,门庭萧寂,宴如也,乃风流名士,真正的隐者。
特别是陶渊明,叶绍袁与其在生活境况、雅好上颇多相似处。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晋书·陶潜传》),辞官归里,叶绍袁亦不耐吏事,在朝中为官,不一二载即归。陶回乡后,“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归园田居》),其对乡居生活的喜爱,一览无余。叶绍袁陈情归养,抵家后,“展拜慈颜,悲慰交集”,“‘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高吟杜少陵诗,泣数行下,亦起舞欲狂也”(《叶天寥年谱自撰》),欢娱之貌跃然纸端。陶渊明夫人翟氏,安贫乐贱,夫妇二人,夫耕于前,妻锄于后,其乐融融。沈宜修与叶绍袁亦伉俪相得,曾共诵鲍明远《代贫贱愁苦行》笑以为乐,两对夫妇“偕隐”的温馨场面何等地相似!陶爱菊,宅边遍植菊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簪花漫步,花香绕鬓。叶氏也性爱花草,沈宜修“日莳佳卉,药栏花草”(《亡室沈安人传》),午梦堂群落中,各色花木数目繁多,庭落中时有暗香浮动。陶嗜酒,“欢会酌春酒,摘我园中蔬”(《读山海经》),叶氏全家亦有此雅好,如沈宜修“善诙谐,能饮酒”(《亡室沈安人传》),叶小鸾“最不喜拘检,能饮酒”(《季女琼章传》)。陶渊明隐居生活有诸多清苦处,“幼稚盈室,瓶无储粟”(《归去来兮词序》),叶氏夫妇亦是“求衣营食,不遑宁处”(《百日祭亡室沈安人传》)。凡此种种,是故叶绍袁阅读《五柳先生传》时,颇能产生共鸣。
此外,《五柳先生传》更作为一文学典范,吸引着叶绍袁。虽然在此传之前已有类似文章,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五柳先生传》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具有文体学意义的自传”,与既有的自传性质的文字比较,《五柳先生传》在文体上的两大创新:“其一,将以往自序传的文字由第一人称的叙述改变为第三人称,这实际上是将自我作为一个他者来描写,或者说是以他者的眼光来审视自我。这种叙述立场的改变使得‘自传在某种程度上显得趋向于客观。其二,将以往的自序传由生平事实的描述改变为对传主个性特征的聚焦。为了突出个性,可以采用省略、夸张乃至变形的修辞手段,因而使自传的写作有了更强的文学性。第一点是富于历史感的,第二点是偏于文学性的,‘自传作为一种文体,其特征就在历史感和文学性的完美结合。这也就是陶渊明的贡献,他竖立了自传文的典范。”(张伯伟《陶渊明文学史地位新探》)叶绍袁以此典范为摹本,身世经历相似的他,又会碰撞出何等精妙的华章呢?《一松主人传》全文如下:
一松主人,家世读书为业,曾宦游金陵燕市中,不一二载赋归来,四壁萧然也。性度爽豁,与人周旋,以真不知世间有金钱动心者,及济人急,慷慨必赴,忘其贫也。无他好,好书好酒,诗亦恒作,人求其文,无不应。晚而好禅,禅亦不求深解,寄情焉。已而敝庐数椽,聊庇风雨。庭中故有一松,修干耸立,清音谡谡,将五六十年,因名其室曰一松草堂。草堂之西,倚水而筑,有一人焉,常客主人家,曰西溪钓翁。钓翁不甚识字,粗晓文义。喜弈,弈亦不精。惟饮量胜,累百巨觥,无能为颓。时与主人对,岁倾中山几甓也。钓翁家多菱,善莳水仙,秋时必采菱为侑具,冬则水仙花代之。已而钓翁死。朱颠客焉,朱颠饮不如钓翁,但好饮。松之余多种蔓菁,饮时捋为庾景行食品,醉则于于然,与客散发松下也,故自号一松主人。
本文与《五柳先生传》一样,将“生平事实的描述改变为对传主个性特征的聚焦”。文中留给读者突出的印象,是一松主人对财物的态度,“性度爽豁,与人周旋,以真不知世间有金钱动心者,及济人急,慷慨必赴,忘其贫也”,此乃叶绍袁真实的生活写照。他平日急人所急,分文不取。十九岁那年,他从沈宜修处筹措四十金,借与密友买房。另有友人,被人污以盗窃,已付有司,“欲毙之箠楚之下”,经其多方营救,“力雪其情,得以不死”。时传他“私具赂千金者”(《叶天寥自撰年谱》),令叶深感不被世人理解。即便在晚年,他们的生活已然十分困顿,叶绍袁对周遭的朋友仍尽可能的施以援手,如有位友人遣其子叩门,书信如是:“足下素疏于财,而肯振友之乏,敢以情告,乞以三金为药饵资。”言辞恳切,叶绍袁“恻然兴悯,即设处与之”(《叶天寥自撰年谱》)。慷慨助人的义举,叶氏子辈也多有因袭。长子叶世佺“慷慨好义,落落不知生产为何物”,“遭兵燹,迁徙不能谋,衣食虽极困,友人有以急告者,竭力以周,不知有己。有旧馆师陈姓名十传者,父丧不能殓,来告,兄适卖产为糊口,有二十金,即以其半与之,不问偿也。又一同砚席友周姓名东侯者,以困乏告,时适当兵燹,兄囊中有数金,为奔徙费,兄不计其多寡,随手探二饼,不权衡多少,约五金与之,亦略无德色”,周人救济而无德色矜容,“此亦人之所难者”(《谢斋诸兄弟传》),令叶燮深感佩之。七子叶世倕“沆直不合时宜,其临财廉,见义必力,人咸以憨目之”,“憨”的背后,实为慷慨赴义的侠骨仁风。
叶氏善酒,前叙已知。选择合适的下酒之物相侑,作为文人雅致生活的一种,不可不究。叶氏素耽审美,即便是在隐遁山林,生活最为窘迫之际,仍不忘追寻。《甲行日注》中相关饮酒的记述在在皆有,如一次叶绍袁与友人雪夜雅集,饮酒时,“各食一蟹,余已无他”,叶绍袁自评“亦自不俗”。又一日,叶绍袁与倌、倕在外甥严仲日处,“煮菜独酌”,“凄情可掬”。在《一松主人传》中,下酒之物,更具观赏价值,叶绍袁与西溪钓翁相对饮酒,“秋时必采菱为侑具,冬则水仙花代之”,与朱颠相对饮时,时捋蔓青为侑,令人想到《离骚》中“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芬芳与高洁。叶氏好书善诗,亦恒作诗,沈宜修耽情翰墨,三女恒与笔墨为伴,男儿们更是对诗文孜孜钻研,“搦管抽毫,粲然春葩之竞发,秋月之澄鲜,俱一一可上追古人者”(《谢斋诸兄弟传》)。此外,叶绍袁坦言晚来好禅,“禅亦不求深解,寄情焉”,颇得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的乐趣。
午梦堂庭中有棵松树,乃叶绍袁父叶重第手植,在叶绍袁心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叶重第“居官情慎,数年薄宦,家无余赀,身殁之日,所遗惟一床书,奚囊萧然也”,“善饮酒,豪宕不治家产”(袁黄《奉政大夫贵州按察司佥事振斋叶公墓志铭》)。他虽然在叶绍袁十一岁时便奄然捐背,但其清廉正直的品行却铭刻在子辈的心中。崇祯十一年,叶绍袁夜梦紫柏大师贻诗:“日看孤松淡淡闲。”(《年谱续纂》)他在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父亲的手植,并由此推绎出归隐于乡的决定。故而,叶绍袁自称为一松主人,当也有对父亲生活态度的承续之意。
族弟叶绍颙称叶绍袁:“赋性孤峭,自幼至老,读书掩户而外斤斤如也。”(《重订午梦堂集序》)善酒嗜书,不与世之交接,或许在世人看来不够圆滑,是孤峭的表现,但正是叶氏所心赏的韩康伯式的名士风流。此种处世方式,也深刻影响到叶氏子辈,并为子辈所悦纳。季女叶小鸾曾作《蕉窗夜记》一文,托名为煮梦子,三子叶世傛自称洋夜子,两人均表示要“了不关世事”。六子叶燮,晚年在横山脚下修筑二弃草堂,江苏巡抚宋荦曾亲为拜访,拒不相见,令其感叹:“独立苍茫处,容我一立否?”宋荦后还写下《访己畦先生不值》一诗,此事在清初文坛传诵一时,叶燮的清高和特立独行成为美谈。不仅如此,子辈对叶绍袁非深山亦能隐逸的观点,也有承接。煮梦子与洋夜子所隐处均为一室之内,叶世傛甚而在《卧室记》中,将隐于深山与隐于室作对比。他设计了两个人的对白,有人主张隐于深山之中,“流泉左右,碧岘参差,同栖烟月,共挹云霞。或醉花卧石,或吟风啸雨,四时之光景不同”,叶世傛却认为与其在俗山之中流赏名景,不若隐于室中,“入而卧焉,则羲黄百代之圣人可以寤寐而游,阆风瑶池之上,不待穆王八骏而往也”,室中“图书分列,琴几宛然”,心灵可自由奔放。
明末进士白贻清,曾评叶氏孤峭淡泊的“诗酒自娱”,乃“志在千古”(《年谱续传》),令叶绍袁大为感动。而今在女性文学研究及家族文学研究趋热的学术环境下,吴江叶氏受到的关注度不可谓不高,《午梦堂集》的流布,也是对这个家族执着守持的温暖肯定吧。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流动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