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2015-03-16 22:19任乐
伊犁河 2015年1期
关键词:大姨妈寡妇草垛

任乐

草 垛

漫天飞舞的叶子像一艘艘摇摆漂浮的小船儿,纷纷扬扬地游落到地上,给圆圆眼前铺上了一层苍凉的秋意。

这会儿是下午,是太阳快落的时候,圆圆从学校出来往家走。她脚下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路边是榆树,有大榆树也有小榆树,都长得歪歪扭扭的。此时,一阵一阵地刮着小风。一刮小风,树上就有更多的叶子落下来,一部分落在旁边的泥沟里,一部分落在小路上。圆圆专拣落叶厚的地方走,她喜欢将落叶踩在脚下的那种感觉,绵绵的,舒服。

圆圆今年六岁,上学前班。奶奶说明年她就该上一年级了,就是真正的小学生了。奶奶说完这话没几天就走了。奶奶走得太突然、太简单了,都没跟她说声再见,悄悄地一转身就走了。这些日子她脑子里时不时地就想起奶奶走时候的情景——秋阳下,圆圆跟在奶奶身后漫步在刚收掉麦子的田野里,拾取遗落的麦穗。奶奶几步一弯腰,尖瘦的臀部撅得老高,似乎能触到天上的云彩,圆圆踮起脚尖还没有奶奶撅起的臀部高。她只顾摆弄一只背上覆盖红甲的小虫子,偶一抬头发现眼前没了奶奶的臀部时,她并没有惊慌。她看到奶奶安静地躺在地上,筐子里金黄的麦穗撒了一身,几乎埋住了她瘦长的躯体。圆圆以为奶奶累了,要躺下来歇一歇,便坐在了奶奶身边继续摆弄她的小虫子。周围出奇地静,让她小小的心灵感到了无尽的愉悦和享受,她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不久,晚霞覆盖过来,天地间真的黄橙橙一片了。圆圆手里捏着那个小虫子睡到奶奶身边,直到月亮升起时才被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惊醒……

以前圆圆有个伴儿,叫玲玲,两人经常一块儿走。这学期,玲玲爸爸把玲玲送到县城去上学了,圆圆只好一个人走了。一个人走就跟两个人走不一样了,孤孤单单的,连个说话的也没有。好在学校离家不是很远,圆圆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走到了。现在圆圆已经看到了自己家的房子,就是坐落在前面干渠边上那个墙根长着几棵杏树的小院子。她同时也看到了院子北边百十米处的那个草垛。那里原先是个打麦场,后来主人搬走了,不用了。那个草垛是用麦草堆积起来的,有两三间房子那么大,高乎乎的像座小山。圆圆记得当她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有那个草垛,也不知道那个草垛在那里多少年了。

大家把奶奶从麦地弄回家的第二天早上,母亲低声对她说,奶奶走了。圆圆感到疑惑,奶奶不是还像往日那样在睡觉吗?奶奶恬静的脸庞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与专注,也许,她正做着一个不愿被人打扰的美梦呢。在她的身体四周,淡淡地飘逸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圆圆俯视着奶奶,犹如一个大人俯视着婴儿。圆圆甚至想伸出手轻轻摸一下奶奶的脸,那张往日里总是严肃得令人生畏的脸此刻是多么亲切安详啊。但是,有一种恐惧慢慢散溢开来,如同一条小虫子蜿蜒地爬入圆圆的耳朵里,发出一阵飕飕的凉意与冷笑。圆圆退缩了,那是一片低泣茫然的哭声——周围的人们,所有那些平时一贯严肃并且井然有序的长辈们,一个个都在像小孩般地嘤嘤哭泣!这个极具反差的荒谬场面使她这个六岁小女孩心中隐隐感到惊惧和不安。

圆圆看见母亲从人堆里走出去,她充满倦怠的脸庞似乎渴求着某种喘息与逃避。圆圆发现母亲的眼中没有眼泪,母亲干涸的双瞳阴郁迷散,犹如一片失去了方向的羽毛在风中飘忽着,没有着力点,可以随意坠落。母亲缓缓走到窗边,对着一棵开满白花的夹竹桃发呆。那些细柔的小白花啊,在风中飘摇零落,它们身上负荷着清凉的晨露,幽幽欲坠。那是花儿的眼泪吗?是为奶奶流的眼泪吗?花儿开了,奶奶亲手种的花儿开了,开在这个非同寻常的清晨……忽然,圆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的哭声悲恸惊人、响彻天际,令在场的人们猝不及防。一时间,屋中低吟回转的哭泣声戛然而止,空气凝固了片刻,继而,人们像一根始终紧绷的皮筋瞬间被拉扯断了,开始此起彼伏地释放爆发出来。看啊,连圆圆都这么伤心!整个屋子的上空回响着人们凄裂欲绝的哀鸣声。

母亲疾步走过来,把圆圆紧拥在怀里。她冰凉的手抚摩着圆圆细软的头发,圆圆的背脊在使劲地抽动。

老天似乎也在这一刻被惊吓了,一个幽灵般的闪电一掠而过,紧跟着就是一声悲惨凄怨的雷鸣,随后大雨便划破层层云幕,哗哗哗地洒向了这个灰暗迷茫的世界。

一切,仿佛被压抑了百年之久。

但是,没有人知道,圆圆的眼泪是为谁流的。

她在心中大声叫喊着:妈妈,如果你也走了,像奶奶这样,我怎么办呢?就是呀,我怎么办呢?

还有几十米就到家了,圆圆放慢脚步远远地望一望自己家那扇虚掩的大门,又望一望北边那个草垛,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朝那个草垛走去了。

以前玲玲在的时候,下午放学后,她和玲玲总是先跑到草垛后面玩一会儿,然后再回家。现在没玲玲了,她一个人也还是经常去草垛后面玩。

从那个清晨以后,圆圆知道人除了活着,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她不敢轻易地想到那个字,甚至它的发音都令圆圆感到无比邪恶。她无数次听见这个字从大人的口中流出来,像水一样顺畅。但当它流到了圆圆的耳朵里,无异于一颗地雷在心中引爆,残余的轻烟袅袅迂旋,如同鬼魅般缭绕在她四周挥之不去。圆圆开始相信,终有一天,母亲也会走的,就像奶奶那样走得无影无踪,如同她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一样。

圆圆与母亲之间天生的强烈亲和力使她把家庭中的另一名成员父亲完全排斥在外了。性别上的差异使圆圆本能、无意识地拉远了与父亲之间的距离。她和母亲才是一体的。她对此深信不疑。母亲是棵大树,她是从大树上长出的一根树枝,如果大树不存在了,树枝还怎么活呢?

草垛后面,不知谁掏走了一些麦草,可能是掏去垫猪窝了,草垛下面就形成了一个小洞。圆圆嫌洞太小,又用小手掏出来一些麦草,小洞就稍微大了一些,就成了她的一个密室。她每次把小身子缩在密室里向外看这个世界的时候,都希望母亲能突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但是让圆圆遗憾的是,母亲一次都没到草垛跟前来过,就好像她不知道这里有个草垛似的。

一次,圆圆听到从老远的地方传来母亲的脚步声,就赶紧从密室里钻出来,绕到草垛的右侧,偷偷地看着母亲被笼罩在绵延的夕阳里,身上闪烁着流光溢彩的晚霞,如同一道炫目的光影正从世界的尽头向她飘来。圆圆的心开始狂跳不已,这是她一次次期盼的情景,同时也令她紧张万分,她害怕母亲看到自己窥视的双眼,害怕母亲亲手把她从草垛后面揪出来。

时间像垂死的蚂蚁在艰难地蠕动着。

她和母亲已是近在咫尺。圆圆明净的双眼开始湿润,她的幸福来源于母亲,而她的痛苦同样来源于母亲。泪水模糊了圆圆正在凝视的景象。忽然,就在那一片模糊中,一丝亮光闪了过来,如同一束柔美的目光划破了堆积在圆圆面前那厚重如山的尘埃。啊,那是母亲的双眼——永远充溢着安全与柔和的双眼。它们像一片汪洋扑面而来,缓缓幽幽地流入圆圆心中。

有那么一瞬间,圆圆似乎感觉和母亲四目相对,如同两颗流星在同一片夜空里游逶碰撞。圆圆觉得快要窒息了,她不得不闭起自己的眼睛去抵御那令她迷恋又惊眩的目光……

时间停滞了吗?是的,在圆圆心中停滞了片刻——玄妙的片刻。

一阵飘香流过了圆圆的鼻尖——这是母亲身上独有的体香。自她出生之日起,只要她闻到这种香味,就会感觉自己的肌肤正在被母亲丝绸般的嘴唇亲吻着,凉凉的,酥酥的。然后,圆圆睁开眼,什么也没有发生。从草垛下面那个狭小的空间望出去的广阔世界又恢复了原样,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惊梦。圆圆转而流下了欣喜的泪水——母亲没有发现她,没有发现隐藏在草垛后面的她。而至关重要的,是母亲又一次在田里干完活四肢健全、神色安然地回到了家。这意味着圆圆的胜利,她战胜了自己悲观莫名的臆想,尽管这种胜利每次只能维持短暂的一天……

伴随着圆圆日复一日、锲而不舍地等待,她开始深信正是基于自己的忠心耿耿,母亲才得以长久、安全地活着。

这天放学,圆圆走到草垛旁边,她突然听到草垛后面有人说话,就赶紧贴着草垛站住,仔细一听,居然是母亲!圆圆先是一阵惊喜,继而就觉得有些奇怪,母亲怎么会跑到草垛后面来呢?她在跟谁说话?为什么要藏在这里说话?

她朝周围看了看,把书包搁在草垛边上,猫下腰轻轻往前移动脚步。前面紧挨着草垛有个大芨芨墩,她悄悄趴在了那个芨芨墩的背后,这样,她就能通过芨芨的空隙看到草垛后面的人,而草垛后面的人却看不到她。

她看清楚了,草垛后面除了母亲,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一个透着一丝熟悉的陌生男人。

她极力瞅着那个男人,对这个把母亲勾引到草垛后面来的男人充满了好奇。他有一张不太令人讨厌的脸,额头平坦而宽广,上面平静地趴着几条皱纹;嘴角和蔼地微微上扬,这使他看起来总像在微笑;他的鼻子坚硬挺拔,是他脸上唯一透露着固执和硬朗的地方;最后,他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让圆圆感觉到了熟悉——那双眼睛清澈透明,却同时流动着一丝忽明忽暗的忧郁。也许,他是算好看的那种,但是,圆圆的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暗暗地较着劲儿,她不愿意用“好看”这个词去褒扬他的外貌。那么用个什么词呢?圆圆想了半天也再没想出别的词儿。

显然他和母亲已相识多年,这从他们回忆往事的话语中听得出来。

落日的余辉穿过西边那棵老杨树稀疏的枝桠斜映在母亲脸上,五彩斑斓的光线随着她表情的变幻而跳跃。她的双颊洋溢着激动的红晕,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边荡漾开去的仿佛是两朵好看的玫瑰。母亲已经完全沉浸于甜蜜、幸福的回忆之中了。

圆圆望着母亲,愣愣地有点发怔,因为在她的记忆中,从未看到过母亲如此动人。

母亲偶一扭头,神采飞扬地朝圆圆这边望了一下,圆圆赶紧把脸朝下埋了埋,偷着笑了一下,心想,千万别让母亲发现啊!母亲如果发现了她,肯定会走过来把她从地上揪起来,拍打着她前襟上的土说,放学不回家,趴在这里做什么?快回去写作业去!她说不,我偏不,我想待在这里看你们说话。

圆圆一边继续窥视着母亲一边飞速想象着这些仅仅停留于脑海中的话。她经常这样在自己的心中假设说着违抗母亲意愿的话。每一次,她都能明晰地预见到母亲脸上的失望,哪怕一丁点儿的失望,都会令圆圆感到致命的伤心。事实上她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具备这种能力,不具备拒绝母亲任何要求的能力。

圆圆趴在芨芨墩下面仔细回味着这个男人的脸。他的眼神,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突然,圆圆想起来了,是在一本相册里见过,那是她经过与母亲无数次软磨硬泡才得来的相册,它里面插满了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

这时,母亲和那个男人的欢声笑语突然停止,草垛后面悄无声息。圆圆赶紧抬起头看。圆圆惊讶地看见母亲居然在流泪!她的泪珠顺着脸颊源源不断地向下滑落,圆圆的心像被灼伤一样。

这个该死的臭男人!他凭什么让母亲哭泣,凭什么?

圆圆气愤地正想站起来冲过去的时候,一个更令她惊讶的场面出现了——母亲不顾一切地扑在了那个男人怀里,像一个孩子似的把脸埋伏在那个男人的胸前。那个男人也紧紧地拥抱住母亲,他们就像两个害怕对方会瞬间消失的恋人一样拥抱在一起!然后,那个男人抬起母亲的下颌,用嘴轻轻吮吸掉挂在母亲脸上的泪水。然而,那些泪水像顷刻间滋长的小草,又从母亲的眼里缓缓流淌出来。

迷恋与痛苦同时充斥着这两个已经忘却了世界的人。

圆圆感觉自己的血液快速地奔腾到了头上,左右两边的脑神经没有规律地扩张弹跳着。圆圆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如同被扩大了无数倍的钟声叩响在虚空里,这是她在那一刻唯一能听见的声音。她的额头、掌心开始流汗,她不敢再往下看了。

圆圆想悄悄地离开,她知道这时候她应该离开,可是却无法抗拒眼前的情景对她的巨大吸引和诱惑,仿佛她成长过程中的某些迷惑与朦胧的答案就在那里,就在这个草垛后面。

终于,她又一次抬起了小脑袋……

回到家,圆圆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冲到橱柜前,小心翼翼地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把手摸索到埋藏在衣物最深处的地方,拽出那本相册。一般情况下圆圆不会轻易打开它——她舍不得,好像生怕每多看一次,里面的照片就会消失一张似的。她情愿那些泛着昔日青黄色的形象深刻恒久地隐藏在自己的记忆中。

此刻,圆圆又一次打开了它。这回的心情显然不同以往。她像一个心怀鬼胎的间谍搜索着目标。啊,是他!圆圆终于从一张众人合影的照片上找到了那个男人。那时,他明显年轻许多,没有斑斑驳驳的皱纹,没有鱼龙混杂的白发,惟独没变的就是那双眼睛,透着仿佛暮色中掠过一只孤雁的幽凉眼神。他就站在母亲的身边!他们两个的身体紧挨着,头似乎还各自朝对方轻轻靠拢。俩人的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笑容。在众人之中,他们两个显得有点与众不同,是什么?是相似!圆圆触摸到了一种相似。来源于他们的姿势?还是笑容?总之,弥散在他们两人身上的这份相似让圆圆感到了一种模糊不清,一种隐隐的暧昧。以前,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圆圆把这张照片单独抽出来,仔细地看了又看,然后,她就开始像一个左顾右盼的成人在小屋里踱步,但是她的脚步杂乱无章,充满着焦虑。

母亲一如既往地做好了晚饭。

父亲依然不苟言笑地吃着饭。他的沉默死板给这个家庭带来太多的沉闷与枯燥。他的不闻不问使他忽略了许多东西,包括有关妻子的任何细微变化。

圆圆埋头使劲扒着碗里的饭,好像那些饭是一个个敌人,她要迅速把它们全部歼灭。

现在,圆圆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因为她明显感觉到了母亲的变化。这种变化不是表面上的,它从母亲的心灵透过每一个毛孔的扩张向外焕发,经过四肢,经过皮肤,经过她的每一根头发……

母亲默默无语。她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沉静,但是,隐藏在她安逸表情下所散发出的容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动人、生辉。这种从她身体深处自然流泻出来的气息像一个耀眼的光环闪烁在她四周,使这个年近不惑的女人如同放在阳光下舒展摇曳的玫瑰,饱满而枯焦的花儿经过春风的唤醒重又复苏,也许已经被埋没太久了。

在这个家庭中,只有圆圆能感觉到变化。

吃完晚饭,圆圆躲进了自己的小屋。她脱掉衣服站在镜子前,第一次审视自己的身体。她慢慢轻抚着母亲给她的这个美妙的身体,一种过电般的快感随着指尖的流动席卷而来。

圆圆意识到,原来,抚摸自己的身体是了解自己的一个重要过程。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感到了陌生。她好像在镜中看到母亲正面对着她。圆圆不禁脸红心跳,疾速钻进了被子。她仰望夜晚泛着白光的天花板,那儿有龙飞凤舞的雨水渍迹。每天晚上,圆圆都会随着心情把他们变幻成人类不同的表情。今天晚上,她看到的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形象,他正冲着圆圆诡秘地微笑。圆圆想到了母亲,想到了下午那给她震撼的画面,还想到了思想品德课上学过的有关“道德”这个词儿,但是,“道德”却像一面破碎的镜子孤立地站在很远的地方,它间歇闪来一丝微弱的反光,那么黯淡,那么苍白无力。道德和母亲心中的幸福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哪怕这种幸福带给母亲的只是短暂的瞬间。

圆圆忽然感觉和母亲的心前所未有地贴近——那是一种无需印证的同盟,一种永不言传的默契。这种默契传递在她和母亲之间,无需语言,无需眼神,只用心灵。这种默契让圆圆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成长。

融融的月光

豆子急得在地上转圈儿。

天都黑了好一会儿了,许寡妇的门还不响。许寡妇的门不响,父亲就不过去。父亲不过去,她就出不了门。里套外的屋子,她睡里间,父亲睡外间,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父亲是看守兼保安,责任非同一般。这是一个初秋的夜晚,酷暑不再,风清气爽。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如银的月光透过窗户,将屋里照耀得白亮亮的。她轻轻将门帘挑开个缝儿,探头朝外屋看。外屋的门敞着,父亲的床就支在门边上。父亲侧躺在床上,贴着床的那条胳膊向前直伸出去,一半在床沿外边担着;上面的胳膊蜷在胸前,手里还捏着把破扇子,扇面半遮着父亲的脸,时断时续的呼噜声伴随着口鼻呼出的气流,鼓得那扇子微微起伏……

她放下门帘,退到自己床上坐下,捏着手机给庄发短信:我爹还没走,我出不去。庄很快回了过来:没事,再等会儿。

父亲不让她跟庄好,她不听,还是要跟庄偷偷地约会。大姨妈给她找了个对象,是个开车的,好像给乡上的哪个头头开车,她背地里称他“车户”。车户人很一般,大姨妈却看好他,把他夸得天花乱坠。大姨妈不光是她的大姨妈,还是村妇联主任。大姨妈给她选中了车户,那似乎就是板上钉钉了,父亲都不敢说个不字。

母亲去世时,父亲才三十六岁,看着母亲咽气,他几乎要垮了,好在“百天”一过,就有人来给父亲做媒,父亲也有续弦的意思。外婆知道了,连夜拄着拐棍带着大姨妈来了。外婆亲自把一件新棉袄给她换上,然后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嗷嗷地哭成了一滩泥。外婆哭着对父亲说:“你年轻,想娶就趁早娶吧,再娶一个,还会给你生娃娃的,豆子就让我领过去吧,我不能把她撂在这里遭罪。”父亲说:“你放心,我会把豆子带好的。”外婆说:“算了吧,有了后娘,哪有她好过的日子?我还是领走吧。”父亲“吭”一声哭了。父亲嘴硬,说了硬梆话。外婆听了,扑通一声跪下了,给父亲跪下了!三年后,又有人给父亲提亲,这时候外婆已去世,父亲就去跟大姨妈商量。父亲一五一十地讲,大姨妈神情专注地听。大姨妈不像外婆,她不哭也不闹,听完,脸上就堆起了笑,说一定要把媒人请到家去,人家这么热心地给帮忙,得好好待承待承。连续几年,一有人给父亲做媒,大姨妈就要请过去待承。父亲私下里问被待承过的人,是不是大姨妈在中间作怪,所有的媒人都是一个腔调儿,都说没有没有,事情不成,是因为女方那边变卦了,人家又看上了别人,勉强不得。于是父亲就心灰意冷了,发誓再不接待媒人,谁给他提亲,他就跟谁翻脸。打那以后,他也羞于见女人。走在村路上,要是迎面过来个女的,他就把脸埋得很低,不看人家,也不让人家看他。对那些没男人的或男人常年在外的女人,他更是躲得远远的。一次,许寡妇在河边洗衣服,为捞一块落水的肥皂滑进了河里,她吓得大声叫喊,正好父亲扛着锄头从附近的桥上经过,听到有人落水,他扔下锄头飞快地奔了过去。只要父亲再往前跑几步,一伸手就能把许寡妇拽上来,可是,他站住了。他看清了掉在河里的是许寡妇,看清了许寡妇的脸和那洗得极为白嫩、干净的手。他站着愣了一下,转身就走,到桥头捡起锄头,像躲避瘟疫似地逃开了。许寡妇幸亏拽住了河边一段露出地面的树根,才没有被河水冲走……事后,人们都骂父亲见死不救,就连大姨妈也说不该不该,也说父亲太那个了,可是亲戚却格外地亲了。

豆子又掀起门帘看了看,父亲睡得很香、很踏实。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到床上赌气地躺下,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父亲这么睡下去,可把庄给坑了,他等急了吧?她又给庄发短信:我爹还在呢,太晚了,要不咱们改天吧?庄回复:不急,再等等看。好,那就再等等。她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唧唧啾啾的虫鸣和父亲那时轻时重的呼噜声……其实她心里有数,父亲是在装睡。父亲也在等,等那个声音,只要那个声音一出现,他马上就会从床上起来,去他最想去的地方。她期待着,期待着那能唤走这“拦路虎”的声音。说实话,她真没想到,迂腐、严酷的父亲,竟也偷情!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的情人会是许寡妇……

许寡妇就住在隔壁,她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女人,而且在村人中的口碑也非常好。两家虽是“鸡犬之声相闻”,但自打她丈夫死后,没见她跟父亲说过一句话,两人像是生就的冤家。她将本来已经足够高的院墙又加高了半米,还在墙头上栽了许多碎玻璃。每日一到黄昏,她就将大门“咣”一下关上了,随后就是插门闩的声音。人们都知道,寡妇要想斩断情丝,杜绝门前是非,最好的办法就是天黑早早上门、早早睡。许寡妇守寡十多年,在这方面确实给别的寡妇做出了表率。谁也想不到,她那门在夜深人静时会开的。“吱——”那开门的声音极轻、极细,而且就一声。平时耳朵不怎么好使的父亲这时却听得很清楚,他一骨碌翻起来,下了床,上前掀起她的门帘,朝里瞅瞅,压着声音叫她:“豆子,豆子”。只要叫不醒她,父亲就蹑着脚走了,悄悄地出了屋子,悄悄地开了大门,随后就能听到隔壁许寡妇家那边再次关门、闩门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很轻。接下来再就什么动静都没有了,直到天快亮时,那边的大门又响了,父亲回来了……这样一次,两次、十次、二十次……那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多少次了。

有几回晚饭后父亲催她早睡时,她真想顶撞父亲,想说父亲几句,但最后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了。一个光棍汉,一个寡妇,你说他们啥呢?不是讲“理解万岁”吗,让她睡她就乖乖睡吧,睡不着也睡。每次听见父亲溜到那边,她就一点睡意都没有了,躺在被子里没完没了地胡思乱想:他们是啥时候勾搭上的?怎么勾搭上的?他们既没有媒婆的牵线搭桥,也没有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更没有那五块钱两张的结婚证书……啥都没有,啥过场都免了,啥事都干了,干得那么隐秘,那么漂亮,不仅瞒过了她、瞒过了左邻右舍、还瞒过了全村那几百双雪亮的眼睛。守身如玉的许寡妇,严以律己又严以律人的父亲,你们真行呀!

她一高兴,竟把父亲的事跟庄说了,说完又后悔了,只好反过来叮嘱庄:“你可千万不能给别人说啊,你要是说了,咱们就一刀两断!”庄说不说不说,那么传统那么在乎名声的两个人,把这事给他们传出去,不是要他们命吗?庄到底是个知道轻重的人,一下就能想到这一层,她放心了。打这以后,晚上,父亲一走,她也起身走了,去寻找属于她的那份快乐。父亲在凌晨五点钟回来,她就赶在父亲前面,四点半回来。时间空间错落有致,一先一后次序井然。

十一点都过去了,还是没动静。许寡妇不在家吗?不可能,下午还看见她在庄子南边的洋芋地里拔草呢,一定是睡忘了。真是急死人了!可是光急有啥用呢,总不能硬往外闯吧?已经出过一回事了,得稳着点儿,不能再让父亲逮住。

那天夜里,她回来得并不晚,到门口她还掏出手机看了时间,可是一推门,坏了,门已经朝里上住了,父亲为啥回来这么早,她不知道。她就是知道了也没用,反正是进不去了。咋办呢?只有敲门了。进去后父亲肯定要追问,那就给他瞎编,编得天衣无缝,编得滴水不漏。能蒙过去就蒙过去,蒙不过去……蒙不过去随他的便!瞒了初一,瞒不了十五,这事迟早得让老人家知道。跟车户的事,她压根儿就没答应。她曾对大姨妈说,再不要跟那个开车的缠了,缠到啥时候也不行。大姨妈一听笑了,说:“傻丫头,行不行能由着你?”她嘴上没说,心里却不服气:我的事情,凭啥不能由着我?就不行!到时候逼急了,我就跑……想好了,她开始敲门,咚咚咚,敲的理直气壮。父亲起来了,开了门,搬了张凳子,让她坐下,让她坐下说个明白。

说就说,她稳稳当当坐下,把一个很圆的故事,给父亲讲了一遍,有情节、有细节、还有前因后果。她讲的抑扬顿挫、绘声绘色。父亲听完,挥着大手吼叫:“假的,全是假的!”父亲说,他走的时候她还睡在床上,他浇完胡麻回来,发现她不见了,就满村找,找到麻沟河边上,听见庄在说话,听见了她的笑声,还看见……父亲猛地打住了,没把看见的说出来。她不敢犟了。继续顽抗是没有用的,咋办呢?吵?那是火上浇油。认错?知错就得改呀,那不是断了自己的后路吗?哭?对了,一哭七分理,啥都不说,只管哭,哭它个天昏地暗,哭它个风雨不透!琢磨好,她“呜”一声哭了,哭得特伤心。小时候,父亲最烦她哭,她一哭父亲火气就越大,本准备抽她一巴掌的,她要是一哭,非得抽他两巴掌。现在不同了,父亲怕她哭,她一哭,父亲就软了。父亲无奈地摊一下手,皱着眉头说:“哎,你哭啥呢?又没动你一指头。”好,初见成效,继续哭,哭声里再给她装点词儿:“妈呀,你咋那么早就走了呀,丢下女儿让他们欺负啊……”

父亲一听,眼睛绷得圆溜溜的:“你胡说些啥东西?谁欺负你了?”

“妈呀,呜呜呜……你咋不管我了呀?呜呜呜……”

“三更半夜的你鬼喊鬼叫的弄啥呢?别人听见还以为咋了,”父亲说,“再不要哭了行不行,你听我说嘛,早就听人家吵吵,说你跟庄谈的呢,我还不信,今儿个总算落实了。”父亲顿了顿,接着说:“你这不是胡整吗?人家开车的那小伙子多好,也不知你抽啥风,就是不愿意。这是你大姨妈办的,都定了的事,你这么扭着,不是跟大人过不去吗?就说今黑里这事吧,一个姑娘家,跑出去到这会儿才回来,你说这成啥了?”

她揉着泪眼说,听见父亲出去,心想一定是浇胡麻去了,估摸三块子胡麻浇完也差不多天亮了,所以就在外边多待了一会儿。父亲听了,一摆手说:“睡去吧,这回就算了,以后晚上再往外跑,腿给你敲折呢!”

总算过了关。父亲的话没唬住她,她照样往外跑,只是比以前更加谨慎、小心了,每次听着父亲确确实实进了许寡妇家院子,许寡妇确确实实又闩上了门,她才开始行动,而且回来的时间也是尽早不尽晚,所以后来一次都没被父亲发现过。

一天夜里,她回来睡下一会儿了,朦胧中听得“腾”一声,谁摔倒了,摔得很重。父亲?她身子一激灵,赶忙从床上翻起来,胡乱披上衣服,趿拉上鞋,奔到窗前,只见淡淡的月光下,父亲一瘸一拐地从大门外进来,仄愣着身子,很吃力地将大门关好、闩上、猫着腰,拖着腿,一点一点地往堂屋挪。他试了几试想冲出去搀扶父亲,都忍住了。她知道,动了筋骨好治,要是弄下心病可就难医了。做儿女的不能拆穿长辈的隐私,就是知道了什么,也应该装作不知道。父亲能活得有滋有味,许寡妇能守住,守得无怨无悔,不是全仗着他们心灵深处那点情吗?那是他们双方历经千辛万苦偷来的情,是他们两个人共同酿造的美酒。如果她这时候跑过去搀扶父亲,那不等于告诉父亲她已经发现了父亲的秘密吗?那让父亲多尴尬,让父亲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第二天早上,就像她编假话一样,父亲也开始胡编了。父亲说,晚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见外面有声音,怕是小偷,就跑出去看,没防住摔了一跤,腿上碰了个包。他还把裤腿撸起来让她看,她要去找医生,父亲不让。父亲说,一点皮外伤,没啥事情,歇两天就会好的。见她哭了,父亲说:“我又死不了,你哭啥呢?”她侍候父亲吃完、睡下轻轻走出去,到大门外查看。他一时愣住了,只见自家大门和许寡妇家大门之间的墙根,丢着几块西瓜大小的石头,还有破砖头,父亲肯定是被它们绊倒的。这是谁放的?难道有人知道了父亲跟许寡妇的事情,故意使坏?她正在发呆,几个孩子从她身后跑过来,抢着在那些石头和砖头上坐下,掏出了扑克牌……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柳叶眉立刻竖了起来:“你们几个贼子儿,会不会找地方?都给我滚!把那些石头砖头都搬走,搬得远远的!”孩子们相互望望,抱起石头和砖头走了。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个全村最漂亮、最活泼可爱的姐姐,今天咋这么凶。回到院子里,她不由得望了一下跟许寡妇家相交接的那堵墙,心想,在这墙上开个门多好啊,父亲就不用绕来绕去了。她被自己这奇妙的想法逗乐了,一个人咯咯地笑。

父亲的伤很快好了。晚上,那个声音又开始召唤他,一切都跟往常一样了,进行得神秘而有规律。

可是,今天是咋回事呢?都快十二点了,许寡妇咋还不发信号啊?今儿上午,车户又来了,他提着大包小包,大咧咧地进了屋,好像他真的成人家女婿了,见了父亲,比见了他亲爹还亲。他从兜里掏出一盒“红塔山”正要往开撕,她见了,忙抓起桌上的“雪莲”,取出一支给父亲,又取出一支对车户说:“我爹习惯抽这个,咋样,你也来一支?”车户只好接了。随后她小声对父亲说:“人家的东西一点也不能动,好好放着,免得到退的时候缠不清。”父亲听了,眼睛瞪得跟铜钱似的……

她下了床,又朝窗外张望,窗外死一般地静,满院子都是融融的月光。这个许寡妇呀,是睡死过去了,还是今晚上没安排活动?都啥时候了,咋还没动静呢?

“吱——”啊,门响了,终于响了!多么温暖、多么迷人的声音啊!她听见了,父亲也听见了。她快速回到床上,捂上被子睡好,父亲轻轻地起来,掀起门帘朝里屋看,轻轻叫了她两声,她紧闭着眼睛,不答应,装作睡得很死。

父亲走了,到他该去的地方去了。

她也走了,像久圈的羊羔跳出了栏,高兴得撒着欢子。

月光真好。她跟庄在月光下尽情地亲热着,草茎在身边轻妙地摇曳,到处是虫子的吟鸣……

一声鸡叫把她从温馨的梦中惊醒,她慌了,撇下庄,撒腿就跑。父亲回去了吗?都这会儿了,肯定回去了。完了,父亲一回去,就会把大门上住的……今天真是的,玩得把时间都忘掉了!庄也真是的,也不提醒她一下。

跑进村,跑到家门口,忙推那扇叫她心跳的门。咦,开了!谢天谢地,父亲没回来呢。她扶着门框嘘了口气,进去,又照原样儿把门轻轻关上。刚要转身进屋,心猛地又提了起来:天就要亮了,父亲咋还不回来呀?她踮着脚朝许寡妇家那边望了望,那边的灯黑着,悄悄地,啥声息都没有。坏了,看来这两个人都睡过去了。这可咋办呢?我又不能喊不能叫,更不能到他们床前去摇醒他们。等会儿周围的人们一起来,到处都是眼睛,父亲咋从许寡妇家出来呢?万一被谁看见……真急死人了。你快快醒来、快快回来吧父亲!她原地转了两圈儿,又跺了一下脚,脑子里忽闪一下,想出个招儿,她将关好的大门猛一下拉开,又重重地关上,“咣当!”墙根树上两只什么鸟被惊起,扑噜噜一声飞走。

她又朝许寡妇家那边望,那边还是没一点动静,他就不停地将大门拉开、关上,拉开、关上。

“咣当,咣当!”

许寡妇那轻微的门响声能把父亲从沉睡中叫走,那么她这巨大的门响声就一定能把父亲叫回来。

“咣当,咣当!”

突然,她听到了呼噜声。那是从她身后的堂屋里传出来的呼噜声,那是她最最熟悉的呼噜声……

猜你喜欢
大姨妈寡妇草垛
从《寡妇春怨》与《孤雁儿》对比中看中西爱情观
古代的寡妇
远去的乡村草垛
女汉子的苦恼——大姨妈迟到、长小胡须,我真的不是个女孩子吗
草垛当凳(大家拍世界)
温暖的草垛
我们的大姨妈
女汉子的苦恼——大姨妈迟到、长小胡须,我真的不是个女孩子吗?
我们的大姨妈
幺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