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耀德
一
在我的记忆里,古翰林大约是古城学问最深的人。他到底有多深的学问,我一直没弄清楚。不过有一件事印象很深,至今难忘。
那是七十年代,那一阵,全国上下兴唱“样板戏”。那年夏天,说是人民公社举办样板戏会演,各生产队都要参加。那时候,也不知是谁向队里推荐了古翰林,要他出来排戏。
古翰林是60年代来古城的。据说之前在清华大学读书,尚未毕业,因家庭成分高,传说他家解放前是大地主,后来逃难,古城这边好像有他一个亲戚。他落户在我们隔壁的一个生产队,住在我家不远的一户人家。他戴一副眼镜,看上去,普普通通,倒没什么装满知识的样子。
不过,当时我们还小,没有文化,总以为他叫古汉林,没有注意到他叫古翰林。要是现在,你瞧瞧“翰林”两个字就够了,那是有学问人家的气派。庄稼汉的孩子,大多起个诸如二狗、铁蛋、军军、锁锁之类的名字就够好的了,哪有那么多文化,哪知道翰林是干嘛的。
是啊,他的名字就叫翰林,他父亲大约想让他给皇帝老子做个翰林,光耀门楣。没有想到历史巨变,帝制被推翻了,古翰林的父亲要光宗耀祖的梦想破灭了。
而古翰林呢,他是如何想的?关于这个问题,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后来,我回忆古城的时候,时常想起他来。我想,那时候的古翰林心里的苦真叫苦啊。
对于没有一个文化人的生产队来说,古翰林这个有文化的人肯定是能排戏的。这样,古翰林就被拉出来做总指导,拿现在的话说,就是总导演。那时候,农村的条件极差,吃饱肚子都很困难,别说唱戏排练了。不过,古翰林真有两下子,他居然用一个晚上时间写出三个剧本:《红灯记》《刘胡兰》《沙家浜》。剧本有了,就开始在全队男女老少中选演员。队长招来铁匠、木匠、缝衣匠,做服装,做道具,置办舞台所需的各种器械器材,短短几天时间就进入排练阶段。
夏季,正值农忙,所有参加排练的人,白天要从事生产劳动,晚上点上马灯,在生产队的大库房里排练。很难想象,那时候的人热情怎么那么高。我们这些懵懵懂懂的孩子,经常去看热闹。那段时间,我们只是凑了热闹,感觉新鲜、好奇罢了。记得一开始扮演李铁梅的是曹西瓜的小嫂子,刚从老家来,一口苏北话,一张口笑得人肚皮疼。扮演大胡子张全保的铁山,大字不识几个,也记不住台词,动作僵硬得跟木偶似的,常常胡说八道。有时候,他现场发挥的还有那么回事儿。
事实上,大部分演员都是目不识丁的庄稼汉。而古翰林呢,与其说是他一字一句教出来,一段儿一段儿地灌出来的,不如说是他一个人一个人、一个动作一个动作、一个表情一个表情、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琢磨出来的,雕刻出来的。
盛夏季节,山村的夜晚安详而寂静,明月高照四野,夜空星宿闪烁,夜风吹着山谷和田野。村里,一群庄稼汉在昏暗的马灯下排着戏。
日子,就这么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地翻过。慢慢地,他们的戏也有了形状了,演戏的人也慢慢进入角色,出了些味道。
秋收后,公社样板戏会演,古翰林搬出的三台大戏一下子轰动了东城。
那天晚上,这群庄稼汉演员们可真把戏演绝了,好像他们将所有的情感和艺术细胞都融入戏中了。悲的时候真的哭了出来,是悲泣,是悲愤交加;愤怒时,两眼冒火,面容改色,如熊熊之火在胸中燃烧,恨得咬牙切齿。尤其刘胡兰的扮演者李玉兰,把这位十五岁的女共产党员,面对敌人的铡刀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大义凛然演得活灵活现。那一刻,他们好像不是我熟悉的村民了,而是真正的革命战士,是那场战斗中的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那场戏把全场观众一下拉进那场残酷的大革命洪流中。演出结束时,观众们竟然忘了鼓掌,人们眼中噙着热泪,依然置身于那惨烈、悲壮,充满豪情的历史情景和回忆里。等到谢幕之后才惊醒,举起握铁锨和镰刀、粗糙而结实的双手,报以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那场戏,最令人震撼的是刘胡兰,她是那个时代我们心目中的英雄。这样的榜样还有:《闪闪的红星》中的潘冬子,《鸡毛信》中的海娃,还有小兵张嘎……
其实,关于刘胡兰,当时我所知甚少,只是读过一篇文章,还有一本小画册,记住了一首歌谣:刘胡兰,十五岁,参加革命游击队……
刘胡兰是山西省文水县云周西村人。她是1932年出生的,她的父亲刘景谦是个老实巴交的贫农,一家人生活很苦。“卢沟桥事变”后,抗日烽火席卷全国,她的童年也经历了火与血的洗礼。她从小目睹了敌人的残暴和战争的惨烈。她8岁丧母,10岁成为儿童团团长,站岗、放哨、为八路军送情报。13岁的她参加了当地党组织开办的妇女干部训练班,14岁就被分配到云周西村做妇女工作,并且成为候补党员。一年后,由于叛徒出卖不幸被捕,面对敌人的利诱,她回答说:“给我一个金人也不投降。”刘胡兰被铡死时,年仅15岁。刘胡兰是已知的中国共产党历史上党员女烈士中年龄最小的。
刘胡兰牺牲后,被追认为中共正式党员。“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给刘胡兰的题词。“怕死不当共产党。”这是刘胡兰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也可以说是她留给世人的遗言。现在听来依然令人敬仰。
时至今日,我依然觉得:她的生,依然很伟大;她的死,也依然很伟大。想一想当年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时,竟然出现了百万汉奸,也是我们民族的奇耻大辱。他们中除了一群土匪、黑社会、职业流氓外,以大汉奸汪精卫最为臭名昭著。汪精卫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早年他曾跟随孙中山先生闹革命,是民主革命时期的民国要员,投敌前曾任国民党政治委员会主席、国防最高会议副主席、国民党副总裁、国民参政会议长等要职,是位置仅次于蒋介石的二号人物。其他的,如国民政府的一些官员、军阀、知识分子、工商业者,还有一般的士兵,相比于他们,刘胡兰实在太伟大了。“伟大”一词,对于刘胡兰是当之无愧的。
据说解放后,云周西村就更名为刘胡兰村。正如左权县、志丹县一样,刘胡兰的英雄事迹和精神,完全够得上一个村庄的名号。
二
后来,在县里举行的样板戏大赛上,古翰林他们也拿了大奖,包括刘胡兰的扮演者李玉兰,大胡子张全保的扮演者铁山,党代表扮演者李队长,都出了点小名。最出名的是杨桂花,她是李铁梅的扮演者。
杨桂花是村里长得最漂亮、嗓子最亮的姑娘,曾传闻她与古翰林相好过,也确有其事。
杨桂花是什么时候开始跟古翰林好上的没有人知道。大约是排练的时候吧,古翰林教她台词、教她唱歌的时候。
古翰林真是个人才,编剧本,说台词,唱歌,跳舞,演奏乐器,几乎是样样精通。所有的服装、道具都是他一一布置的,有的还是他亲手制作,或者指点铁匠、木匠们做的。我一直不明白,当时队上的人为什么那么听他的话,他说什么,别人就做什么,他怎么说,别人就怎么做,不讲条件,不计辛苦,大家都很努力,唯恐做不好。杨桂花也不例外,并且,她还比别人更加努力,更加辛苦,因为她是主角,是这场戏的灵魂人物之一,不能有丝毫马虎。
杨桂花的汗水没有白流,她的天分好,进步快,常常得到古翰林的夸奖。这夸奖吧,头次、二次,大家可能也没多在意,次数多了就有人留意了。
有一次排练的时候,曹西瓜的小嫂子嗓音老打转,估计是来号了。古翰林批评她不认真,要她向桂花学习。天下的女人都是醋坛子。其实古翰林自己当时并不知道,他在村里女人中间可抢眼了。他经常表扬桂花,就已经让几个女演员心里不舒服了。不过,她们再怎么不舒服,也不敢表现出来,因为她们都是些大姑娘。曹西瓜的小嫂子可不一样了,她可是天天跟男人在一起的。曹西瓜的小嫂子说,谁能跟桂花比呀,人家可是古城子最俊的姑娘,是人家梦里的月亮……
曹西瓜的小嫂子这么一说,大家伙儿都笑起来。两个人的脸就立马红了,一个自然是杨桂花,另一个就是古翰林了。原本大家并没有往那边想,估计桂花可能有了心思。古翰林呢,或许有,或许没有,当时没有人知道。
原本大家以为古翰林会发点脾气,至少也会说曹西瓜的小嫂子一顿。没有想到,古翰林清了清嗓子,自己也笑起来。笑过之后,他说,大家白天收庄稼,晚上搞排练,实在辛苦了,就笑一笑吧。笑可以解乏!
在场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大家笑得真开心。
笑可以解乏,是我第一次听说,也就记住了。后来我还知道,笑不但可以解乏,还可以延年益寿。“笑一笑,十年少。”以后,但凡身心疲惫之时就会笑一下,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了,也笑一下,让它过去。
杨桂花和古翰林那时候在一起到底谈恋爱了没有?我不知道,因为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恋爱”,也就不知道什么叫“谈恋爱”了。只是懵懵懂懂地感觉到,可能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什么秘密。
不过,有一天晚上队里开会的时候,我枕在古翰林腿上睡觉,迷迷糊糊听到他跟桂花小声说着话,好像桂花说她爹她妈死活不同意。具体是不同意什么?没有听清,也不知道,也没有在意。
后来的一件事让村里人好生怀疑。
那年夏天,村里发生了一起偷情事件。那年月,这可是伤风败俗的大事,可是不得了的。事情是这样,那天下午,在水地里薅草的李婶去芦苇地里方便,无意间发现了一对偷情的鸳鸯。据李婶后来给几个妇女说,那天真是见鬼,刚干了一阵活肚子就痛,一同干活的男人很多,她只好到芦苇地里去。盛夏季节,芦苇很深,她解开裤带刚蹲下,不知什么东西擦到了下身,一阵火辣辣地痛,她哎呀一声惊叫。这一叫可不得了,她把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眼前突然冒出两个白花花的光身子,她以为是撞见鬼了。这下不得了了,她大声尖叫起来。两个惊慌失措的男女提着裤子落荒而逃,消失在茂密的芦苇深处。
李婶慌慌忙忙跑回来,别人问她怎么了,她说撞见鬼了。队长骂她,大白天说什么疯话。李婶支支吾吾说,好像——看到——两个——人,一男,一女……
几个男人说要去追,看看究竟,队长骂道,没球事干了,薅草,别听她胡说八道。
李婶是个寡妇,平时眼神差点,这一点大家都知道。可这事不是闹着玩的,两个白花花的光身子,她说决不会看错。但是,那两个人到底是谁和谁?她说不上来。别人都说是她想男人想的,看走眼了。她笑嘻嘻地说,她看到两个白花花的光身子就惊呆了,傻眼了,根本没有顾上看人家的脸面。
后来,总有好事之人时不时地追问她,说她是不是有顾虑不愿意说。她呢,也卖起了关子,神秘兮兮地说,那女的身段儿长得还真好看,跟桂花一样俊。此话传播一番就走了样,后来就扯到桂花和古翰林身上。
人们风言风语。这件事让二强爹妈非常恼火,桂花被迫嫁了人。
芦苇地那两个偷情者到底是谁?这件事也算是古城人心中的一个谜团。
细细想来,队长当初不让人去追是对的。要是真的追了出来,那两个人可能就完蛋了,臭名远扬不说,让两家老少也要蒙受耻辱,伤天害理呀。如此看来,队长实在英明。
可是,李婶千不该万不该,她实在不该说那女的像桂花呀。祸从口出,这句话一点不假。也许她说这话也是有嘴无心,就这么一比方,毕竟桂花是村里最俊的姑娘,是村花呀。那时候,村里人说起来,没有不赞美桂花的。可她这么轻描淡写地一比方,事情就乱了套,桂花和古翰林的事情就暴露了。
反过来再想一想,要是队长他们当时追上那两个人,搞清楚了事实真相,那么,桂花和古翰林的事情是不是又是另一个结果呢?不得而知。
嗨,历史没有假设。命运要捉弄谁,不需要谁来提前安排。
三
不过,关于桂花和古翰林的事情,虽然我们只是个孩子,不大懂,但好像有些印象。
古翰林初来古城时住在二强家。二强爹曾是个走江湖的,从山东一路走来,结识不少江湖朋友。也怪了,古翰林初来乍到就让二强爹给碰上了,然后就被拉到他家。后来又帮他打听到了他的亲戚,才在古城正式落了户。二强爹可不是省油的灯,几句话就探出了古翰林的学问。古翰林也就不好意思隐瞒了,每天晚上跟二强爹聊天,说故事。古翰林读的书多,二强爹知道的故事也不少,两个人扯扯拉拉很投机。
古翰林就在二强家旁边的两间闲房子住下了。
二强爹是道上的人,跟他来往的人多,都是五湖四海的江湖朋友。很快古翰林会说书的事儿就传开了,老老少少的人都听说了。在那个文化极度贫乏的年月,知识分子古翰林满肚子的故事很快就变成了古城人茶余饭后的文化晚餐。那时候,我们经常光顾他家。再说了,他光棍一条,我们去了也热闹。事实上,最初光顾他家的也不止我们这些孩子,有些爱听书的大人,包括几个爱热闹的老头老太太也去。古翰林对谁都很热情,毕竟他是逃难到这里的,是古城人收留了他。好像这里的每个人,无论大人小孩,都是他的恩人,他总是很小心,很谦卑。他曾给我们讲过《说唐》《说岳》《七侠五义》之类。
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向上反映,说古翰林蛊惑人心,宣传反动思想。这事闹起一阵风波,上面来人调查,搜查了他的住处,除了几本古书,一无所获。调查队走访街坊邻居,四邻老少都说他做人本本分分,做事老老实实,没有偷没有抢,也没有坏思想。
事情虽然就这么过去了,但古翰林却更加胆小了,仿佛有一种愧疚感,或者是内心始终有一丝惶恐、不安,这些是我们无法体会的。
虽然他被审查的事情过去了,没有人怀疑他了,不过他说书的历史使命好像也结束了,因为他的内地口音太重,大多听不懂。刚开始都说凑热闹,后来,去的人就越来越少了。不过,我们这些毛孩子不管那些,有时候没事干了,隔三差五还去。
记得有那么几次,我们去古翰林家的时候,碰到了桂花姐姐,桂花姐姐就和古翰林在一起。那时候正在排练样板戏,桂花姐姐自然是跟古翰林学戏了,我们就是这么认为的。桂花姐姐好看,我们最喜欢,所以就想留下来看他们教戏学戏。可是,每次我们想要好好看一会的时候,桂花姐姐就说,有事情要走了。我们不明就里,待一会也就出去玩儿了。
这事慢慢传到桂花爹妈的耳朵里,桂花被爹妈狠狠责骂一顿。据二强说,他娘问他姐是不是跟古翰林那小子好了?他姐不敢说话,他爹还打了他姐一巴掌,他姐哭得很伤心。
桂花最后嫁给了复员军人袁得贵。古翰林呢,是不是伤心过?不得而知。
后来我想了想,古城这几个样板戏人物,命运都不怎么好。铁山跟他扮演的角色大胡子张全保一样,满脸横肉,横行乡里,他虽然没有做过十恶不赦之事,但也有些鸡鸣狗盗之事,为人一向蛮野、粗鲁,在村里没留下好印象。他近40岁了才从外地娶了个女人,听说老实了几年,耕田种地攒了点,又被别人骗了。那个一向为人忠厚的李队长,是个真正的党代表,一生没有犯过一次大错。分产承包后,他不再当队长了,种了几年地,收成不好,又买了几十只羊,整天放羊。他放羊的时候,是否想起当年,样板戏上他扮演的那个党代表的威风呢。
最悲惨的是刘胡兰的扮演者李玉兰,她心气很高,一直想嫁一个吃商品粮的公家人。后来离婚了,带着两个女儿嫁给了一个光棍汉农民。没过几年好日子,这个丈夫又得了重病。为了给男人治病,家徒四壁,四处欠债,而男人的病最终也没有彻底治好,日子过得非常清苦,四十多岁的人已经憔悴的没了形状。据说她的女儿小兰很争气,考上了大学,也算是她的一个盼头吧。
四
好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就在一个生产队两百多口人中,他古翰林一个人,就那么准确地选出演员,所有的剧目都是他一手编写的,所有演员都是他指导训练的,所有的道具都是他指导制作的。在短短几个月时间,成功地排练了三台大戏,这个瘦弱的文人太神奇了。
不过样板戏之后,古翰林依然默默无闻,只是生产队给他安排了一些比较清闲的活,比如:看麦地、记工分等。他白天干活,晚上一个人点一盏小油灯看书。他看的多是繁体字的古书,别人借去了也看不懂。我们几个孩子还时不时去他那里听书,还是《说唐》《说岳》《水浒》《三国》《七侠五义》……好像他的故事永远就是这些。他的故事从来没有给我们讲完过,什么时候都是开始,无论什么时候,不管你提起什么人,他都能讲一气,从不乱套。不过他的内地口音实在太重,太难听,太难懂。我们经常学,经常笑话,他倒是从来不生气,我们学他,他也学我们,大家就一起笑。笑一笑,十年少……
文革后期,古翰林被中学请去当语文老师。听说,他讲课因为浓重的内地口音,学生们听不明白,他只好板书,一手漂亮的板书叫学生们抄得不亦乐乎。不过他指点的作文非常好,在学校当然无人能比。
古翰林在古城待了近二十年,四十出头了,始终没有结婚。别人倒是给介绍过两个,一个是许天才的媳妇。那年,许天才在山上修路,放炮被炸死了。翻过年,按照村里的习俗,守寡的媳妇就可以嫁人了。许天才的媳妇人长得大大方方,带一儿一女,她的婆婆也就是许天才的妈妈舍不得两个孙子,想让媳妇嫁到本地,有人就托媒到古翰林了。许天才没死之前跟古翰林关系还不错,排样板戏的时候,许天才还扮了个角色。有时候,许天才还叫古翰林到自家吃饭,许天才媳妇能干,做一手好饭,古翰林还木木讷讷地夸嫂子饭香。古翰林平时不大说话,尤其是跟妇女们话更少。
不知为什么,这件事一直没有下文。
村里有人说,许天才的媳妇再好,毕竟是个寡妇,还带着两个孩子,人家古翰林毕竟是个光棍汉,还有文化。也有人说,嗨,文化不文化的能干啥,只要人好,土地肥沃,春耕秋收,生活囫囵,一年四季平平安安,那才叫福。
之后跟古翰林扯上关系的是夏瘸子的傻丫头胖妞。夏瘸子的老婆是个哑巴,又黑又胖,胖妞却生得白白净净。村里人开夏瘸子的玩笑说,两个黑馒头合在一起就变成白馒头了,雪白雪白的白。你娘的夏瘸子,偷吃红军的白面了。
那年排样板戏,有人建议由胖妞扮演刘胡兰。村里人大多不识字,以为英雄刘胡兰的名字叫刘虎兰,是老虎的虎,虎虎生气,虎虎生威。胖妞当时也就十六七岁,与刘胡兰的年龄相当。再说,胖妞身上也有那么一股子虎气,有人说是一种傻气,也有人说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气。夏瘸子听说了,心里挺高兴的,他这一高兴就坏了事。有人说,夏瘸子的历史有问题。
夏瘸子曾经当过红军,据说当年看管女俘虏时出了点问题。那女俘虏是地主的小老婆,长得漂亮,后来逃跑了。夏瘸子为此受到部队的处分。是那地主的小老婆为了逃命主动勾引了夏瘸子?还是夏瘸子一时糊涂违反了纪律?反正小地主婆是从他手里逃跑的,他逃脱不了干系,后来就回乡养伤了。
胖妞最终没有能扮演刘胡兰,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是胖妞的自身条件真的不合适?反正,她落选了,胖妞非常伤心。后来不知是谁闲得没事,给胖妞点火,说那年排样板戏,要不是你瘸子老爹那点破事,你早扮演刘胡兰了。在全村全县人面前演戏,要多风光有多风光。那人还说,其实人家古翰林一直很喜欢她。胖妞听了高兴得不得了,每天往古翰林处跑,帮他洗衣做饭,让古翰林哭笑不得。
大约是七十年代末,或者是八十年代初,有人牵线,阿勒泰那边有一个吃公家饭的城市姑娘,三十五岁了一直没有结婚,说一定要找一个有学问的人。媒人把两面的情况一说,双方都觉得满意。古翰林就去阿勒泰结了婚,后来留在那个遥远的城市了。有说是当中学老师,也有说是到政府什么部门工作了。
二十多年后,大约古城人已经把这个人遗忘了。不过,我始终记得,记得这个曾在特殊历史时期为古城创造了文化的有学问的人。在那个特殊年代,他给村里拍了戏,让一群目不识丁的庄稼汉当了一把演员,完美地回顾了那场难忘的红色革命历史,把革命者的英雄豪情和人间的美好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把反面人物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那个时候的我记忆非常深刻,也对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有了一种更直观的认识。我至今还记得那几个扮演者的名字。
是的,我始终像记得古城一样记得这位清华学人。
我始终在想,像古翰林这样一个有学问的人,古城没有留住他是古城的悲哀。要是古城留住了他,也许是他个人的悲哀。
那到底是谁的悲哀?
有学问的人是否是文化的悲哀呢?
小金牙
在古城里,小金牙是个有故事的人物。
事实上,我们所知道的小金牙是姚皮匠的老婆。而小金牙的故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估计她的瘸腿丈夫也不知道。老古城里,那些上了年岁的人或许知道,也不一定确切。
先说小金牙的丈夫姚皮匠,瘸子,黑瘦长脸,架一副茶色石头镜,戴顶黑色旧礼帽,像旧社会的破落文人,又像个算命先生。姚皮匠的腿是什么时候瘸的?为什么事情瘸的?没听人细说过。打小我就知道他拄着拐杖,颠着右腿,一瘸一拐地走路。
姚皮匠家住在老古城北面城墙下的土街旁边。起初,他的皮匠铺子就在自家小院里,村里偶尔有人找他,拿一张羊皮或者狗皮,做皮帽子、皮袄什么的。不过,找的最多的还是转场路过的哈萨克牧民,有修理马鞍上皮具的,有定做冬天牛皮靴子的。有的干脆拿七八张生羊皮来换三五张熟羊皮回去,自己做自己需要的喜欢的物件。那时候,姚皮匠的皮货、皮活生意还很兴隆。
后来,街面上商店、小卖部多了,物品种类也越来越多,姚皮匠的皮活生意越来越少了。他把靠路边的窗户打开,在家里开起小商店,卖些烟酒点心什么的。
姚皮匠家隔壁李二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婆姨一身的病,家徒四壁,日子很艰难。李家二花,十二三岁,又泼又傻。她经常光顾姚皮匠的小店,有时拿一些小饼干什么的坐在自己家墙头上脏兮兮地吃。
忽然一天,有人悄悄对李二家的说,你家二花跟姚皮匠这样那样了……
听了这话,李二家的唰地跳起来,像吃了一味强心剂,病恹恹的身子骨碌一下来了精神。她从墙头上一把拽下二花,一路骂骂咧咧,直扑姚皮匠的小店。
李二家的进了小店门,指着姚皮匠破口大骂,老畜生,你为啥糟踏我的丫头,瘸老鬼,你不得好死!一边臭骂,一边鼻涕一把眼泪。
开始,姚皮匠支支吾吾,说别听别人胡说,没那事。他说饼干是二花偷偷拿的。二花立马抢白说,是你给的,她骂姚皮匠说话不算数。双方在小店里纠缠不清。
随后,二花的两个哥哥赶来。这两个家伙都是壮小伙子,火气旺盛,不由分说,将姚皮匠按翻在地,一顿暴打。姚皮匠的左腿也瘸了,干脆成了个瘫子。
消息传到十里外姚皮匠的儿子家,正在给儿媳妇伺候月子的小金牙急急火火带着儿子赶回来,要找李二家论理,告状。姚皮匠却说,算了,都是邻居,有些误会,不告了。但是,小金牙不愿意,非要讨个说法。
小金牙是什么人物?
据古城老人说,小金牙原名霍金花,解放前是当地出了名的娼妓。据说她原本也是贫苦人家的孩子,七八岁时被人贩子从内地拐来,先是卖给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做童养媳。十四五岁又被卖给一家地主做小老婆。这时候的小金牙出落得跟花骨朵似的,很得地主欢心,也引起地主大老婆的嫉妒。大老婆家有钱有势,地主不敢得罪。小金牙好日子没多长时间又被赶出家门。
小金牙离开地主家,身无分文,无依无靠,后来就做起暗娼。
小金牙最初是在什么地方营生的没有人知道。她又是什么时候来到古城的,也没有人确切记得。小金牙初来古城,常受恶人骚扰,其实就是混混常二杆子,白吃人家的豆腐不给钱,还隔三差五收她的份子钱,真是欺负人。小金牙初来乍到,没有保护伞,只能忍气吞声,强忍着泪水。后来遇上几个大兵,她看到了希望。
那时候的古城很小,就是一座小土城,仅有几十户人家。城里没有什么重要设施,最主要的可能就是一座粮仓了。守城看库的民国大兵每月发了粮饷,喝酒、赌博、抽大烟,自然也常光顾小金牙,在她温暖的小炕上逍遥游,一个个“袁大头”就装进了小金牙的储钱罐。另外,她还让民国大兵收拾了那个常二杆子。因为与民国大兵的特殊关系,小金牙在古城可是响当当的,街上的地痞混混都老实了,没有人再敢随便找她麻烦了。
小金牙时常镶金戴银,披绸戴花,涂脂抹粉,小嘴唇一翘,露出一颗小金牙。后来,人们干脆叫她小金牙,至于她姓啥名谁,已经不重要了,也没人在意了。
小金牙成了大头兵们的尤物,风光了一阵。但大头兵终归是大头兵,没有几个钱可折腾,再加上这些家伙平常抽大烟,哪有那么多钱给小金牙。一次偶然的机会,小金牙就瞄上了张三少爷。张三少爷家是古城里的富户,他家有上千亩土地,牛羊成群,少爷手里当然有钱花销了。小金牙是如何捕获张三少爷的?是张三少爷闻着荤腥亲自上门的?还是小金牙卖弄风骚主动勾引的?两种说法都有,反正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们就是那苍蝇蚊子臭虫蟑螂,臭味相投,一路货色。
日子久了,这张三少爷对小金牙动了感情,有了纳小金牙做小妾的念头。对此,小金牙不以为然。常言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前车之鉴啊,昨天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锥心刺骨,怎么能轻易忘记呢。小金牙没有答应,她也不能答应。张三少爷很不开心,整天闷闷不乐。
小金牙虽然没有答应张三少爷,但她发现自己居然爱上了他。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经常在一起恩恩爱爱的事情很快让他老婆知道了。张三少爷的老婆可不是省油的灯,她哭哭啼啼地就告到她婆婆那里,说那小金牙有花柳病,要让张家断子绝孙。老太太大怒,立马派人去教训教训这贱货。张三少爷的老婆带了几个凶悍的老妈子怒气冲冲而来,将小金牙一顿羞辱。临走还威胁说,再敢勾引三少爷,定扒了她的房子,赶出古城去。
小金牙气不过,琢磨着如何出这口恶气。机会说来就来,一个地方官员很快爬上小金牙的花床。他叫李警长,是县里有权有势的人物。这位李警长是军人出身,是一位国军团长的警卫员,战场上伤了一只眼睛,被就近安排到警察局当警长。小金牙尽展所能,把这位爷伺候的舒舒坦坦的,凑准机会告了张三少爷老婆的黑状。小金牙说,那死婆娘骂你是一只眼的臭乌龟。李警长大怒,骂骂咧咧就要去找她的麻烦。小金牙说,这样去了她不会认账,得抓她个正着,也不用你亲自出马,她会自己送上门来的。小金牙如此这般一说,李警长点点头。
第二天,张三少爷再次来找小金牙,小金牙将张三少爷安顿在里屋。然后,她说弄几样小菜小饮几杯,顺便出来给了门口要饭的小儿一个铜板,让他去叫李警长。又给了捡破烂的小丫一个铜板,告诉她到张三少爷家门口嚷嚷,说张三少爷到了小金牙家。一切安排停当,小金牙端上酒菜,跟张三少爷喝起来。一会儿工夫,张三少爷就醉倒了。原来是她提前给他下了蒙汗药。他将张三少爷拖到伙房桌子下面藏起来。
李警长一来,小金牙笑脸相迎,两个人又继续饮酒作乐。不一会儿,张三少爷的老婆带一帮女人打进门来。小金牙让李警长先躺在炕上不要吭声。张三少爷的老婆冲进来破口大骂,骚婊子,看你还敢勾引男人。小金牙一边往炕边跑,一边说,是他自己来的,不管我的事。张三少爷的老婆指着炕上又骂,你个臭乌龟,缩在婊子炕上算什么英雄。李警长掀开被子大喊,哪个疯婆子敢骂老子,扬起手就给了张三少爷老婆一个嘴巴。张三少爷的老婆突然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接着又骂了一句,臭乌龟,臭王八,为了一个臭婊子,你还敢打我。李警长大骂,瞎了你的狗眼,啪啪又是两记耳光。
这时候,跟张三少爷老婆一起来的女人发现不对劲,赶快给李警长赔礼道歉,说,少奶奶,弄错了,是李警长。张三少爷的老婆嘴角流血,吓得战战兢兢,她到现在也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丈夫就消失了,冒出个李警长来。她拿出随身携带的银两给李警长赔罪,灰溜溜地走了。小金牙呢,在一旁偷偷乐着。
张三少爷的老婆自从被李警长教训一顿后,再也不敢找小金牙的麻烦了。小金牙和张三少爷继续瞎混,她盘算着下一步如何让张三少爷休掉老婆,以便实现自己的梦想。
没有多久,新疆和平解放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李警长跟随他的老团长走了。这时候,张三少爷的老婆抓住机会,找了一帮人对小金牙一顿报复,小金牙被打得鼻青脸肿。小金牙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康复,县城就解放了。张三少爷家的财产被政府没收,娘死爹上吊,张三少爷想逃跑,被打死了。
土改以后,小金牙失业了,变成了被改造的对象。被政府教育来教育去的,还带着一个不知爹是谁的女儿,整天不得安生,不得已嫁给了瘸子姚皮匠。至于小金牙嫁给姚瘸子的细节也有个说法。
那时候,小金牙被批斗的没了人形,批斗她的,就是常二杆子,这个地痞无赖,流氓无产混混,摇身一变,居然混进了革命者阵营,成了政府的人。他带一帮穷人疯狂地批斗小金牙,他要小金牙说出她女儿的亲爹是谁,他要小金牙说出她在古城勾引了多少男人,他甚至利用工作之便试图强迫小金牙就范。小金牙害怕极了,旧社会的流氓地痞混混她见识过的多了,民国大兵她见过的多了,还有地主恶霸土匪黑社会,没有现在这么狠的,没有这么不讲理的,没有这么邪恶的。她实在是怕极了,感觉末日来临,眼前一片漆黑。常二杆子见小金牙不肯就范,就让她嫁给姚瘸子,有一点作践她折磨她的意味,她同意了。她想,这可能是她唯一的活路了,也许是救命稻草。
小金牙嫁给姚瘸子,虽然少了常二杆子的骚扰,但也没过几天安生日子。三反五反运动,少不了批斗她,让交待敌特情况。她跟民国大兵睡过觉,跟李警长缠绵过,这些事情古城里的老人都知道。但是,她没有参与政治活动,也没有沾染军事行动,要说她利用民国大兵收拾地痞混混,这倒是真的,她不敢说,因为,常二杆子现在已经是个人物了。她利用李警长教训地主婆的事情倒是可说,但张三少爷已经家破人亡,没有可说的意义了。她交待不出来,就只好接受批斗,无休无止地批斗。
文革时期,小金牙还常被红袖章们拽了去,脖子上挂上一双破鞋,推推搡搡的,游街批斗,细皮嫩肉的脸儿经常被人啐的污秽不堪。
那时候我正在上小学,对古城深处冒出的这么一茬子事有些好奇。一次,我从姚皮匠家经过,看到小金牙站在门口,皱巴巴的,偶尔露出土黄色的牙,被老树皮似的嘴唇包裹起来,风吹得她一脸的灰尘。
再后来,好像是风调雨顺了,生活太平了一阵,人们也消停了,没什么折腾了。小金牙很少出门了,又生了个儿子,做起了生儿育女的事。慢慢地,人们也就把她淡忘了。
现在,小金牙站在自家门口,痛骂自己的丈夫。姚皮匠气不过,两人对骂起来。小金牙越骂越生气,指着姚皮匠说,你个老东西,老不正经,自己没脸没皮,还一点不顾及孩子们的体面。姚皮匠恼羞成怒,又搬出了她的成年旧帐。这下,小金牙可受不了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破烂事,作为一个母亲,当着儿子的面,能不生气吗。她一咬牙,说要和姚皮匠离婚。儿子劝说无用,一气之下回了自己家。
几天后,法庭的人到了姚皮匠家,协调财产分割问题。小金牙说,家产只有这些烂房子、烂家什。姚皮匠一口咬定,他多年来开皮匠铺挣的钱都由小金牙保管。两个人一个说无,一个说有,争争吵吵,没有结果。
后来,法庭的人到下面了解了一些情况。第二次上门协调的时候,法庭的人将小金牙单独叫了去,过了半天,小金牙在法庭的人监督下,从自家鸡窝下,挖出一个陶罐。小金牙抱着陶罐大声痛哭,嘴里不住地喊着,命根子,我的命根子……
法庭的人打开陶罐上的塑料纸封口,将里面的东西轻轻倒了出来,一些金银首饰、袁大头,还有一沓十元币值的人民币,约两千元。
最后的结局是,房产家什一人一半,金银首饰和袁大头归了小金牙,现金大部分给了姚皮匠养老,小部分留给小金牙当作生活费。后来,姚皮匠卖了房产跟儿子一起生活去了。小金牙带上金银去外地投靠女儿,故事就此结束了。
几年后,听说姚皮匠死了,小金牙失去了音讯。只是现在,我常在酒楼宾馆听到有人说那些做小姐的年轻姑娘时,就想起小金牙,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一眼,她们是否也有一颗小金牙。
哑 妻
胥瞎子是古城唯一的老红军,他的经历鲜为人知。而他的哑巴老婆的身世更是个谜。
胥瞎子长一副玉石眼,猫腰驼背,浑身脏兮兮的,那副邋遢相,怎么能够和伟大而神圣的红军联系在一起呢?可他家门楣上确确实实挂着“光荣之家”的红色匾额。在六七十年代,这块小小的匾额,上面写着“光荣之家”四个金光闪闪大字的红色匾额,对于一个家庭的荣耀是可想而知的。
在村里,他跟平常社员没啥两样,普普通通,默默无闻。实际上,他甚至连个普通社员也比不上,他既不会伺弄庄稼,也不能干农活,整天病歪歪的,牵不得牛,赶不动马,说不会说,道不会道,笨得要死,邋遢得要命。要是没人提起,谁知道他还是个老红军?
我上小学的时候,胥瞎子曾经被请进学校讲革命英雄事迹。这家伙一口老家话(四川或贵州方言),谁也听不懂,惹得同学们哈哈大笑。后来听人说,胥瞎子在老家被抓了壮丁,后来又被红军俘虏参加了红军。北上时受了伤,与队伍失散。据说,他的玉石眼就是打仗时被炮弹炸的。
看起来,胥瞎子的故事还挺有些传奇色彩的。但是,对自己的经历,胥瞎子一句也说不清。一个是他不愿意说,另一个是他说起话来呜呜啦啦,颠三倒四,没人听,都说他瞎球谝。
胥瞎子的哑巴老婆,又黑又胖,整天哇哇乱叫。哑巴老婆给他生了两儿两女,大儿子外号雪大郎,个儿高,跟他爹一样,有些窝囊。据说刚上学时,他总是把自己的姓写成雪,遭人笑话。雪大郎初中没毕业就在生产队参加劳动了。大女儿年龄与我年龄相仿,小学时同年级,整天吊两通黑鼻涕,学习差,常留级。小儿子长得白白净净,挺聪明,人们叫他雪小郎。另一个女儿也是脏兮兮的。你别看雪大郎窝窝囊囊的,从我记事起,他们家实际上就是雪大郎在当家,胥瞎子不吭不哈,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是雪大郎说了算。难怪要叫雪大郎呢。
胥瞎子家在小学附近,每天上学放学的小学生从他家门前走过,总有调皮捣蛋的,哇哩哇啦地学哑巴。黑哑巴大怒,从屋里冲出来,哇哩哇啦地骂着。土牛的婶子是哑巴,懂些哑语,给别人教了,结果惹得黑哑巴搬上石头瓦片追着学生打。这时候,雪大郎出现了,对哑巴妈妈喊两声,比划一下,哑巴哇啦一声,撂下石头,气哼哼地走了。一边走,一边扭过头来,翻着大眼睛,嘴里咕咕叨叨骂着。雪大郎对学生说,哎,哑巴啥也不懂,惹急了,她拿石头砸伤你怎么办?
每年春节前公社要搞拥军优属活动,给每个军烈属家发一副春联,“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另外就是会餐,有红烧肉、粉蒸肉、牛肉丸子等等,这是最实惠的。那时候穷的丁当响,家家户户都吃不饱,没有油水,别说肉了。会餐有限制,每个军烈属家只允许一个大人参加,当然,一个大人可以带一个小孩。后来,允许一个大人带两个小孩。每年都是雪大郎带着他弟弟会餐。胥瞎子是老红军,自然要上桌子的,跟领导们在一起。那副邋遢相,平日里也不受领导们待见,只是这样的活动,他才受到最高礼遇,反正一年也就这么一次,领导们显得还很热情。而他的哑巴老婆,带着两个脏兮兮的女儿被拦在大门外,闻着馋人的油肉香味,哇哇哇地乱叫。雪小郎那小子机灵,乘大家争着吃丸子的工夫,他把丸子咬一口,剩下的一半赶快捏在手里,又去抢另一个。等上下一道菜的工夫,他赶快跑到大门口,把两个半拉肉丸子悄悄塞给他的哑巴母亲。这时候,哑巴不再叫了,她把两个半拉丸子分给两个女儿,伸出舌头用力舔着手上沾着的油和肉末儿,脸上流着泪,幸福地笑着。大约这是我唯一见到哑巴笑的样子。
后来,一次偶然机会,听到一则消息,说有一年春节,胥瞎子在老乡家喝醉了酒,说出了哑巴的身世……
那一年,他们的队伍在甘陕一带被马匪打散,他负了伤,躲进一个山村,被一户老两口救下。马匪追进村,发现了血迹,马匪拿刀指着老两口,要他们交出共匪,老两口说不知道,马匪就把老两口给杀害了。老两口有个哑巴女儿,大约十六七岁,被几个马匪糟蹋了,她硬是没有指出胥瞎子的藏身之地。马匪走后,胥瞎子帮着哑巴掩埋了老两口,又去找队伍了。后来,一时找不到队伍,他又回到了哑巴家……
多年以后,我一直在想,要是胥瞎子当年没有负伤,他会怎样呢?要是哑巴把他交给了马匪,他自然是马匪的刀下鬼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眼前总浮现哑巴那张脸,那个眼神。就是拥军优属会餐时,她在门外焦急地呐喊和愤怒的表情,感觉她有什么话要说。我始终在想,要是她不是哑巴,会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