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梦已远

2015-03-16 06:42舒丹丹绘图李雨潇编辑吴冠宇
中国三峡 2015年11期
关键词:堂屋燕子祖母

文/舒丹丹 绘图/李雨潇 编辑/吴冠宇

家梦已远

文/舒丹丹 绘图/李雨潇 编辑/吴冠宇

梁上燕燕又作窠

每年春上,总会有几对燕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我祖父母家的屋梁上,唧唧啾啾,堂屋里一春都是燕语呢喃。在我的家乡,燕子是尊贵的祥鸟,据说只有清净和悦的人家才能得到燕子的眷顾,老人们说,燕子进屋,家宅有福。这是求之不得的,没有人会驱赶将巢筑在自家屋中的燕子。

祖母家的老屋是一座青红砖木板房,外墙砌砖,下青上红,屋里木板壁间隔,房间铺长条粗木地板,堂屋敞亮,屋檐宽大——下雨的时候,天色晦暗,若端把椅凳在屋檐走廊上看书写作业,书本也不会被雨水漂湿——显然,这洁净整饬的老屋也被燕子们相中了。每年清明前后,来祖母家觅巢垒窝的燕子总有那么两三对(燕子总是成双成对),一对将巢筑在堂屋大门外的门楣上,一对筑在堂屋的屋檩上,还有一对在厨房的檐下安了家。燕子筑巢不辞辛苦,一个精巧的燕巢是燕子夫妇一口口淤泥,一根根草茎,黏着一丝一缕的唾液和心血,生生垒成的。窝巢垒好,燕子夫妇即在自己的小窝里生儿育女,晨兴暮归。次年春回,燕子归来觅旧巢,但即便是去年的旧巢,燕子们也要查漏补缺,决不随遇而安,一定要将旧巢修补得结实温暖,才肯安然入住。

五六月间,燕妈妈开始产卵孵小燕,半月工夫,一窝雏燕破壳而出,忙坏了新晋的燕父燕母,捉虫衔草,往来穿梭,很有为燕父母的样子。唐诗里说,“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喃喃教言语,一一刷毛衣”。奶奶讲,“这燕子,就像人养儿”。初夏的晌午,和风悠徐,奶奶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膝上惯常一个米撮箕,那掺在米里头的谷皮和碎石好像永远也拣不完。我们姊妹在堂屋里跳房子,画仙女,玩得倦了,仰起头傻傻地望一会儿燕巢里那一排嗷嗷待哺的小嘴巴,小燕的呢喃,真惹人怜爱。午睡醒来,小燕子怕也饿了吧,燕妈妈呢,到哪里寻食去了……窗棂里射进的一束光阴悄悄散去了,堂屋里的空气显出更深的寂寞来。

雏燕让几个孩子感觉了趣味,每每仰头盯视,奶奶总要叮嘱,不能用竹竿去戳燕子窝,也不能用石子儿去掷燕窝里的小燕子啊。要是戳了呢,我们问,又会怎么样?奶奶庄重地警告,谁要是玩了小燕子,母燕子回来就会啄她的手,在她头上拉屎,让她头上长癞子!吓得我们连半丝念头都不敢再起,小姑娘家,长一头癞子可不是好玩的!燕子们因此得以在我家的房梁上安心作窠、生养,小燕子一窝窝孵出。每天清晨,奶奶总是早早起身,因为堂屋的燕子已啁啾有声,得打开大门放燕子出去。堂屋门哐啷一声打开,燕子轻盈的身影已在屋里几番盘桓,仿佛在为一天的飞翔觅食做例常的热身运动。眼睛才刚跟随燕子忽上忽下,未及匀过神,顽皮的燕子已箭一般剪着双翅飞出门去!暮色来临,家家关门闭户,奶奶总不忘抬头望一望堂屋的屋檩,查数燕子是否归巢,燕子已俨然家中的成员。偶尔哪只燕子还未归家,那堂屋的大门是一定不会阖上的,她会耐心地等待燕子归来,像等待一个在外贪玩的顽皮孙儿。

我们在燕子的视线下唰地长大。踢毽子,盼新衣,偶尔讨骂。伏在小竹方凳上学写字,让爷爷评判谁的字架子搭得正,得到表扬就沾沾自喜。燕子从我们的头顶飞过,常有一滴温热的燕屎滴在手臂或者头颈,终不见长成一个癞痢头……岁月无声,燕子见证着我们的童年。寒来暑往,燕往南飞,堂屋外的,大梁上的,厨房檐下的,一对对,一窝窝离开。燕子离去前,必屋前屋后绕屋数圈,好像在和故家依依作别,让人平添黯然。燕子为什么要走呢,是嫌我们家不好吗?爷爷说,燕子都有两个窝哩,冬天来了,它们就要跨洞庭,过南岳,飞到天边再安一个家。明天开春,它们还会来的。

燕子真的还会来吗?……岁月深处传来燕子的鸣叫,而童年、祖父母和那燕巢一般垒成的老屋,却在岁月的风霜里化作尘土,不再等待来年的燕子了。

河泊脚下

河泊脚下。这几个字是沾着老屋的水气,带着奶奶的乡音的。

灶屋里柴火的烟气在暮色中还未消散,饭菜已大碗小碗端上了桌,奶奶扭头连唤几声,“呷饭啦”,不见回音,折回堂屋、睡房、烤火间、菜园一一寻过,也都不见人影。奶奶必定崴着那双曾经裹了又放开的小脚,寻到河泊脚的大堤下,果然,堤上草丛里几个玩疯了的黑影。奶奶远远地拖长了声音:“不落屋的,呷饭啦!”

河水名叫“向阳河”,据说是沅水支流,河滩多石,名唤“石板滩”,但没有多少人这么一本正经地叫它们,乡下人管这座河码头叫作“滩上”,“滩上”人管这条河叫作“河泊脚下”——就像乡下孩子的大名只在学堂里管用,爹娘从来只唤小名。有河,就有滩;有滩,就生出人家;人家多了,就有五行八业,各样营生,打鱼的,行船的,种菜的,缝衣的……我爷奶是石板滩上打豆腐开南货铺子的。

河水时深时浅,河里常年泊着一些小舢板和机帆船。有时它们懒懒地、横七竖八地停靠在河边,船老大在船舱里打牌赌钱,船娘子在船头生火做饭,太阳照在船板上,晒出一阵阵好闻的桐油味。有时它们又好像突然勤力起来,小舢板将人从此岸渡到彼岸,机帆船将人带到远方,河泊脚下一片忙碌。小舢板没有篷,人就沿船舷两边坐着,船舷压得低低的,仿佛时时有漫漶的危险,不安分的还要将手伸进河里撩水,好像一点也不担心。皮肤黧黑的撑船人竹篙一点,船就离了岸。奶奶带我们走亲戚,去到向阳河对岸,就要坐这样的小舢板。我最欢喜坐船,哪怕是坐小舢板。

机帆船可比小舢板神气多了。它“突突突”地叫嚣着,大大咧咧地向天空喷出滚滚浓烟,声势上就比静静的小舢板要张牙舞爪得多。机帆船其实没有帆,推着船走的,是一只神气十足的马达。船上罩着竹篾编的刷了桐油的篷,若下雨,还披上厚厚的雨布,篷两边开着窗,通风透气。船开了,两岸大堤在走,人坐在篷里风雨无忧,很有安全感,一边闲散地拉拉家常,一边呸呸吐着瓜子壳儿,惬意得很!机帆船向西“突突”吼上一个半钟头,就将船上的人送到了蒋家嘴,一个比“滩上”更热闹的码头。能到蒋家嘴这个花花世界里耍上一回,是像过节一样兴奋的事。但多数时候,是我们和爷爷奶奶还有梁上的燕子守在老屋里。

机帆船实在是太吵,不单船上的人得扯直了嗓子讲话,就连一整条河街都听得到它的吼声。滩头的小黑板上,用白漆写着:机帆船发船,早上七点,中午一点……一天三趟。如果留意,一日三餐不用看钟,听机帆船的马达声就知道时辰了。吃过中饭,该午睡了,奶奶靠在竹椅上为小的们打扇,“小祖宗,快点合眼,中班船都开了!”——单调的船声在夏日午后的闷热里听起来真寂寞。

滩里的夏天最是热闹。小子们脱得光溜溜,一头扎进水里,浪里白条似地撒起了欢。乡下人管游泳叫“打泡泅”,滩上的小子个个都是无师自通的“泡泅”好手。但据说向阳河水有时也会无情地吞噬一两个不幸的“泡泅”小子,所以我奶奶不大准许我堂哥下河。可是哪里挡得住!放学回来,书包一丢,偷偷地就跑到了河泊脚下,衣服脱了放在岸上,“泡泅”打完再上岸穿起,头发湿了怎么办?等太阳晒干再回家,如此神机妙算,哪个晓得?但孙猴子再精灵,还有个如来佛管着。奶奶就是这样一个如来佛。她只消用指甲在堂哥的腿肚子上一划,泡久了水的腿立刻就显出一条白印子!罪证难逃,少不了一顿责骂,运气不好还吃一记竹篾条子。

这一点上丫头们就省心得多。女儿家是不兴下水的,最多蹲在岸边或是堤上眼巴巴地打望一会儿。望得无聊了,就在岸边拣石子儿,拣螺獅,拣贝壳,运气好,有时还能拣到铸着“××通宝”之类锈迹斑驳的“明钱”。“明钱”中央有孔,绑上鸡毛扎毽子最好了。能拣的都拣过了,再随手拔一把堤上的狗尾巴草或毛茸茸的白茅草,沾得手臂脖子里都痒痒的,玩腻了,一把扔掉。有时候,草丛里还藏着一蓬蓬的苍耳,这可是恶作剧的好道具,苍耳浑身都是刺,是植物里的小刺猬。摘下来偷偷地往小丫头的麻花辫里塞,苍耳的钩刺被头发缠住,越急越拔不下来,急得直哭。

冬天的早上,爷爷出门挑水,我总爱像条小尾巴似地跟着,好跑到河泊脚下看热闹。爷爷老了,腰板直不起来,扁担压在肩上,背就微微躬起,一对木桶吊得低低。扁担一路嘎吱嘎吱,脚踩着冻土也一路嘎吱嘎吱,水沿路洒着,到得家来,桶里的水只剩了一半。爷爷放下扁担,呼哧呼哧直喘气。后来终于挑不动了。街对门的平哥哥就常来给爷爷奶奶担水——可叹我爷奶儿孙满堂,但个个远在天边,身边连个挑水吃的人也没有。平哥哥是后生,挑起水桶健步如飞,他两个来回就将水缸注满,放下扁担就背起书包上学去。奶奶随手掰一块明矾沉入水缸,河水一会儿就变得澄净。我们就喝着这样的河水长大,眼目清亮,无灾无病。

但这条母亲河也有发怒的时候,事实上,她几乎是一年一怒。春夏之交,几场大雨过后,河水就有点蠢蠢欲动了。河堤终究是奈何不了她的,眼见着河水漫过堤岸,漫过石板街,漫过菜园,从门缝里进来了,从窗户里进来了……地板抽掉了,桌椅板凳垒高了,锅碗瓢盆搬到阁楼上了,孩子们送去外婆家了,面对狂怒的河水,除了未雨绸缪,安生由命,又能怎样?水退后,一切重新来过。地板重新铺上,菜园重新开垦,毁掉的猪栏重新砌好,但墙上的水印却怎么也擦不掉了……

因为被送去外婆家,避开了这残忍的一幕,我其实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河水发怒的情景。这条河,留在我记忆里的多是懵懂的温情,她无情的一面从一个孩子的眼底轻轻溜掉了——我那弓腰的爷爷,小脚的奶奶,他们是怎样一点一点将家什拆卸、清理,一趟趟搬上阁楼,又是怎样瑟缩在阁楼的一角,望着茫茫的洪水,捱过那些令人绝望的日日夜夜的呢?这些,我永远都无从知道了。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每年春节,我就像一只倦飞的归鸟,挈幼将雏,迎着寒流往家赶。尽管早已在异乡有了自己的小窝,但心里总是觉得,有父母在的地方,才是家。我喜欢和我的老父亲老母亲围着小小电火炉挨膝坐着,捧一杯热茶,闲散地拉些家常。我珍爱这样的时光,亲近、温暖、又略带一丝难言的惆怅,因为明白,这样的时光终将以不可阻挡的脚步离我们越来越远。

这样的情境总让我恍惚忆起儿时,忆起儿时眼中的年味。那火塘边围炉夜话的祖父祖母和父辈们的身影,正是儿时我对家与亲人最具象的理解。年,仿佛一双神奇的大手,将我们的亲人一眨眼就从天南海北送到了面前。年关迫近,年与家的气味日渐充盈、饱满、漫溢。大年三十,堂屋里儿孙满堂,我的祖父祖母满脸含笑,在堂屋灶间忙碌穿梭,仿佛一年三百六十四天的孤寂与劳作都已被这一日的圆满与欢喜消融。

除夕这日,天还没亮,祖母就已轻手轻脚起了床,在灶屋里忙开了。在我老家,吃年饭的时间不定,可早可晚,各家习惯不同,我祖母家的习惯是赶在上午,所以这一日一家人都要比平时起得更早,除了孩子们看起来无所事事,每个人都在忙进忙出,家里弥漫着一种庄重且忙而有序的气氛。祖母、姑妈们起床时,我也早早睁开了眼,躺在黑暗里悄悄聆听着各种动静:远处隐约的鞭炮声,廊下雨水的滴答声,灶屋里大铁锅与锅铲的刮擦声,还有母亲、姑妈们压低嗓子讲话的声音……躺在这样丰富而细微的“年”的声响里,人莫名其妙感觉到安宁。

年饭前,祖母会先备些茶点给一家人垫肚,糯米甜酒、茶叶蛋、年糕粑粑……都是自家酿自家做的,随吃随有。祖母的甜酒酿得地道,糯香扑鼻。甜酒煮到恰到好处时,冲入蛋液和红糖,开锅即起,蛋花匀净鲜嫩,浓稠甜蜜。我父亲极爱祖母酿的甜酒,有一次他端起一碗甜酒感慨,离家在外,最想念的,就是恩娘这一碗甜酒冲蛋啊。在我父亲的时代,老家人对“母亲”有一个动情的称呼,在“娘”字前加多一个含混的发音,类似“恩”字,但又不那么清晰,“恩”在舌尖轻轻滚了一下就滑过去了。但我现在觉得其实就是“恩”字,仿佛一个羞怯的孝子,感念母恩,却又羞于表达,全部亲情就凝聚在这一个“恩”字上,话到嘴边却又有意模糊了音调。我父亲、叔父们自小出外读书、工作,从他们起源的乡下走出去,几十年乡音稍改,但每次回乡,他们仍会用最地道的乡音称呼他们的母亲为“恩娘”。

忙活几个时辰,团年饭终于盘满钵满地端上了桌。照风俗,团年饭前要先放鞭炮,鞭炮声越响越好,预示来年家宅兴旺。在响亮的鞭炮声中,一家人都带着容光焕发的响亮心情回到饭桌,关门闭户,一家团圆。湖湘风俗之一,吃团年饭时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意谓肥水好运不外流。年饭桌上一定会有一盘极具象征意味的团年鱼,这条团年鱼大有讲究,一定得用鲤鱼,象征着儿孙鲤鱼跳龙门。团年鱼在年饭桌上更像是一个道具,是不能朝它伸筷子的,要摆到大年初一才能享用,以示全尾全须,年年有余。因此,母亲总会再三跟我们叮嘱,尽管不明所以,但多少被母亲庄重的语气所震慑,倒也乖乖遵行。

吃过年饭,紧张忙碌的气氛这才有所缓解,仿佛一年柴米油盐的操劳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收梢。接下来的几日,便迎来一波又一波往来拜年的高潮。亲戚、乡邻,提着糕点糖果,拱手作揖地来了,在黑漆锃亮的八仙桌旁坐定,大声叙着寒暄贺年的话。祖父、父亲、叔父们迎出门去,满脸笑容地给远亲近邻们一一点烟敬茶,感谢乡亲们平日对祖父祖母二老的关照,乡亲们客气着,将香烟夹在耳后,或者凑近伸过来的火柴将烟点了,然后打开话匣子,歆羡祖父祖母福气好,养育了有出息的子孙,祖父祖母则一面谦逊着,一面掩饰不了欣慰的笑。其实父辈们并非达官,也未发财,不过是普通读书人,但在乡下,这足以获得乡亲们淳朴的尊敬。而父辈们的“出息”带给祖父祖母的也并非实质的好处,他们甚至享受不到寻常人家儿女傍依身旁的便利,一年四季,陪伴他们更多的是老年的孤寂与无助。但是,对读书与知识的敬崇历来是湖湘耕读人家世代百年的传统,即使如我祖母这样只识得自己名字三个字与人民币上数字的乡下老太太,也有着这样淳朴而坚定的信念,用祖母的话说,“再苦再难,也一定要让儿伢读书,知书识礼,才做得大事”。正是这样的信念支撑着祖父祖母,一箪食,一瓢饮,将他们的儿孙们一一送出家门,走向更开阔的天地,哪怕自己独倚门外,遥望儿孙渐渐远去的背影,陷入深深的孤独。

那一年,我的堂哥,考上了北京大学。当一表人才的青年站在矮小枯瘦的祖母面前,白发祖母握着长孙的手,欣慰得老泪纵横。团年饭后,按往年惯例,由我父亲在八仙桌上铺好笔墨纸砚,准备写春联。父亲写了两句唐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祖母说,让我的孙儿和孙女也写一幅吧。那一年,我毛笔还捏得不稳,却在祖辈父辈们的注视下,颤巍巍写下了平生第一幅对联。二十多年过去,祖父祖母早已仙去,父辈们也日趋衰老,那样一大家族团聚过年的热闹场景已成遥远的回忆,但我至今却清晰地记得,那一幅贴在祖父祖母卧室门上的墨迹稚嫩的春联,我写的是上联,“谁言寸草心”,哥哥写的下联,“报得三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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