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村记事

2015-03-16 05:59田启彩
草原 2015年3期
关键词:王村杏树菜地

田启彩

思念一旦落到实处,就会寂寥四起。

1

从北,或者从南,拐向王村的那条路,都是再熟悉不过了。原来它是一条黄土路,如今是水泥路。宽度依然是原来的宽度。路两旁是正在养花期的麦苗。到了秋天,会像风景幕布一样换成花生或者玉米。

从前的无数次,我从外面的世界中回来,走上这条路,心都会激动得怦怦跳。看到村子里那些熟悉的面孔,也会觉得亲切万分。迫不及待地要和他们打招呼,虽然很多时候他们都不太记得我,就像现在有更多的人不记得我。

如今,我心情平静(抑或茫然)地拐向通往王村的路,通往在无数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里我思念得落泪的这个叫作王村的地方。

时令已过,闻不到槐花香。村子口有固定日子的小市集。几个卖菜的,几个卖衣服杂货的。我扫了一眼,没发现有认识的人。经过王村西头,王村小学。路两旁有一伙一伙的人。他们有的抬眼看我,有的无睹。我不能确定自己认识这些人的全部或者部分。大约看到我的他们也不能确定。

我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驶过。我内心里其实害怕有人认出我来要和我打招呼。我从小就是个害怕和人打交道的人。见面寒暄问候于我是一道难题。如今近乡情怯,我宁肯像一只寂寞的鸵鸟走在人世间,一低头间与诸多相熟却不相知的人擦肩而过。或者,于他们来说,我更像一个陌路人。

2

我把车开进没有大门的大门。停在最西边的院子里。这是小峰的家。我连按喇叭,母亲和志阳才从中间的院子里过来。父亲也过来了。这是很意外的。后来他终于在饭桌上问起病人的情况。让我心里略略多了点温暖。可是母亲依然在我面前骂他,数落他的不是。骂他只管自己吃饱睡觉,什么事都不操心。这么多年过去了,生活只是在重复播放一张老掉牙的老唱片。而我没有任何办法去进行改变。

我的兄弟们都不在家,还有他们各自的妻子。他们分布在河南省内的几座小城市,商丘、邯郸、平顶山。各自辛苦打拼地做着小生意。除非家里有事,一年之中难得回来几次。只有每年春节才是一家人大团圆的日子。往年都是母亲带着一大帮孩子在家里过活。今年刚结婚生子的志阳小夫妻留在家里种地。空寂的三座院子算是稍微丰实了些。

3

去年小夫妻在家,在院子里种了许多青菜。今年又变成空地了。原来的菜园子也早拆掉了,那些花椒树也不知去向。陡然发现,院子里所有的枣树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院子的其他果树。柿子树,梨树,桃树,杏树,都挂了果,累累的。摘了一颗青杏吃,不苦涩,只是酸。

母亲说,你要是再晚一个月回来,就能吃到杏了,咱家这棵杏树结的杏好吃。甜。麦芒杏,杏核不苦。然后又指给我看另外一棵杏核苦的杏树。我有点心不在焉。

想起小店院子里的杏树。2006年春天带着一岁多的乐回家小住。小店和王村来回跑。那时候公婆正准备去泰国给姐姐看孩子,而院子里桃树和杏树都是硕果累累。尤其是那一树压弯了枝头的黄澄澄的杏子,看得人要流口水。

在这棵杏树下,乐手执一根细棍子,穿着他的叽嘎叽嘎叫的凉鞋,追赶着一只花蝴蝶。后来又跑到王村的大院子里对一只老母鸡穷追不舍。刚学会说话的嘴里一迭声地喊着:鸡鸡鸡鸡……有人说岁月是一把杀猪刀,刀刀逼命。偶尔翻看相册,看当年公婆抱着乐站在那棵杏树下笑得幸福圆满的样子,会有一阵的恍惚。

因为时间紧迫,且身心疲累,小店的院子不能去看。不知道现在它是怎样的一种萧索景象。院子里原有的桃树杏树都因为公公的丧事被伐掉了。剩下的柿子树每年的秋天也不知结果几何。这些果树也都是他在世时种下的。

4

晚上起了大风。窗户呼呼响了一夜。

父亲昨天嫁接好的桃树枝又断了。母亲埋怨他只绑了一头,没绑另一头。父亲不承认自己工作失误,闷声辩解道,是刮风了。

上午十点多从家里出发到东地。这是每次回家的必修课程。从房后的那条路上走,一路经过龙叔家,曾经的锁爷家,权贵爷家。我用手机拍下了锁爷家破落的门楣和院子。多少年前这个院子里也生活过诸多鲜活的面孔,一派家和万事兴的样子,如今家长长逝,儿女们四散枝头,各自又去上演一出出人生家族的兴衰史。想想人生事无非如此,循环往复,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穷尽。到小我处细思量却寡淡得很,又无可奈何。

每一次回到王村,都会觉得街景比上一次更加寥落。老人孩子居多。沉暮和懵懂,就是一个村庄的精神状态,也是它让人沮丧的未来。刚刚从喧嚣热闹的城市氛围中出来,一下子又被这种巨大的空寂感包裹,有一种不适应和落寞。

母亲说,去年王村死了十二个老人。小星的老婆和小星离婚了,原因是嫌弃家里没钱。四个孩子都归小星抚养。法海有好多年不回来过年了,据说他在贵州又成了一个家,还生了孩子。王村那无人记载的村志上每年大约都是这样,越来越多的老人死去,越来越多的孩子出生。其间夹杂着旁枝末节的悲欢离合。有人结婚生子,有人离婚私奔,有人盖了新房买了新车,有人破产穷困潦倒。似乎比我小时候热闹了许多。可是我依然觉得现在的王村是一个缺乏生气和活力的村庄。前几年回来小住,一个初中同学来看望,我说,十年前我来和十年后我来,王村怎么一点都没变?破旧的房子,破旧的道路。其实近几年王村新房子增添了不少,有钱人也增添了不少。可是我仍觉得它寥落。小时候的王村不是这样子的。那时候它尚年轻,村子里那么多年轻昂扬的生命体在活动,在四处流窜呼喝。而现在,王村的那些年轻的子女们,他们都来不及长大就迫不及待地奔往所渴慕的城市去了。

5

村东头的奶奶庙不知道什么时候整修了,原来低矮的土庙宇换成了半四合院形式的瓦房结构。但是看上去不再像庙宇,倒像是工厂的仓库。

我们在看庙的时候,父亲正好从地里回来路过。他是去清除麦地里的杂草,此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半左右了。通往东地的沙土路上的细沙是很干净的,脱了鞋在上面走,微微有点发烫。想起小时候光着脚丫子在沙岗上玩。夏天从瓜地往家里走,沿着那条蜿蜒起伏的沙土路,中午的沙子烫人,赤脚走在上面,要一跳一跳的。

年年过来看沙岗,沙岗的面积年年减小,已经不能称为沙岗了。我们到达东地的时候,有几辆推土机在作业。据说是政府出资要帮农民推平了来种地,还要打井,修路。菜地旁边那座存在了几十年的老窑还存在着,顶着满头的杂草。它在我小的时候曾经是那些大人们茶余饭后说鬼怪故事的常用背景。菜地里的菜稀疏散布,蒜苗居多。正是抽蒜苔的季节,因为缺水长势不是很好。我们偷偷拔了一些。现在不是露天菜播种的季节。我家的菜地父亲刚刚种下去茄子、辣椒籽,不知道种没种豆角。前年夏天母亲在菜地种了春花生,我回家,跟着母亲来菜地刨花生。菜地里有一些熟识的人和我打招呼。他们说我变化好大,跟以前在家时不一样了。有什么不一样啊,我竟然不自知。

这次回来我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话。刚刚看到丁旺婶站在麦子地边,背对着我和旁边的一个年轻男人说话。大约是他儿子,或者孙子?还有之前看到邻居启民在新建的房子上砌砖,胡子拉碴,又黑又瘦。我年少时曾把他当作邻家哥哥。如今回去很少见到他,偶尔在公众场合看到也装作没看到,别一别头就过去了。往事如云烟散尽,彼此的人生境遇又大不同,实在是不知道如果真的两眼相对要找些什么话题来讲。旁边做助手的想来是他小儿子,也是黑瘦的样子。他们都在闷头干活,我正好可以避免尴尬的碰面。

最近几年王村的人事变迁太多,越来越多的陌生面孔成为村庄的主题。而这些,我都一一忽略过去。有时候我希望整个村庄都是静阒无人的,我可以心无旁骛地去温故。一条老街巷,一处旧房子,一个拐角,一方天空,一棵年久被遗忘的老槐树,都会引发无数的陈年旧情景。

几个孩子在仅存的沙坡断崖上玩耍,跳跃,挖坑,兴致勃勃。我小时候在更高大的沙岗上玩过类似的游戏。这片沙地还没有休整,现在搁荒着,上面稀稀拉拉长出猪毛菜,因缺乏水分而呈现暗绿色,我想薅一些回去让母亲做凉拌菜,却发现叶子上长满了微小的蚁蚶。

不远处的铁轨上有货车来来往往。鸣笛欢叫,轰轰隆隆。一霎时就过去了。我想走过去爬上铁轨,就像年少时那样在枕木上走走。那时候还有两个亲密的伙伴,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孤孤零零。当我正准备往铁轨的方向走时,才发现它已经被绿色的铁丝网包围了。

野地里风大,吹得头发四处飞扬,像要挣脱了头皮而去。有沙子往脸上和眼睛里扑。想起小时候一到了春天,出门在路上走,总要吃满嘴满嘴的沙子,咯吱咯吱响。所以常常在风沙大的天气里走在外面,我们都自觉地紧闭嘴巴不说话。父亲又骑着电动三轮车回到地里来,忙了一会儿,高声喊我们回去吃饭。见我们不应声,就自己骑车跑了。

回去的时候是沿着菜地那条路,往年夏天时各式菜蔬长势喜人,旁边的花生地绿油油的,开着黄色的小花,高拔的芝麻开淡紫色的小花,一节一节长出绿色的梭子。如今是墨绿色挂满乳白色细碎花蕊的麦子。晚回来几日或者就可以烧着吃了。走到房后胡同里,权贵爷在他家大门口捡柴火,弯着腰进去了,没抬头。我吁了一口气走过去。

6

家里的人像散兵游勇,平时散落各处,吃饭时也是络绎而至,然后又四散开来。撒欢的撒欢,玩网游的玩网游,读穿越的读穿越,抱孩子的抱孩子。父亲饭后就悄无声息地走了,就连母亲也不知去向。

我和乐出门去散步。刚走到大门口,抬头便看到了一弯新月,正挂在西邻家的房顶,然后又看到了久违的星星。注目良久。想起以前酷热的夏夜,一家人躺在房顶上纳凉,夜空里繁星点点,能看到银河和牵牛织女星。有多久没躺在房顶上数星星了?繁星满天的景像慢慢终将退化成回忆,而回忆也终将被丢失。

王村的夜里没有路灯,黑夜是真正的黑夜,需要灯光来照明。小时候在这样的夜里捉过迷藏,玩过三国战,鸡鸡麟——刀(音译)。少年时做过这夜里的游魂,穿过一条一条的街道,对人生的前景充满了惶惑,不清楚自己要到哪里去。后来又常在这夜色里陪着伙伴去幽会情人,在北风呼啸的寒冷冬夜,也在五月麦苗走向成熟的暖夜。伊人的情人踏着青麦而至,白色的衬衫在黑夜的反衬下异常扎眼。我看着他们双双消失在暗色麦浪的边际,空气里流淌着我尚不能明了的神秘气息。

年少时迷恋夜晚。白天是不自由的,唯有夜晚,自己才能属于自己。王村的夜大多数时候都是静寂的,让人耳鸣般的那种静寂。有时候也会有风吹树叶的哗哗声,有雨打在树上房顶上窗棂上土地上的声音,有窗根下蛐蛐清幽的叫声,有雪落下来的噗噗声,有谁从房后走过踏在雪地上的咯吱声。所以常常处于半失眠状态,也常常被心疼电费的母亲走过来责骂。

7

哥打电话来说,你把妈接走住一段时间吧,让她歇一歇。我说,可以么?和母亲说。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她说,我走不开。家里一堆孩子,你爸又不管用。还有十几亩地,志阳两口子又不懂农活。我不能说什么。有时候觉得,如果把做母亲也当作一种职业,那么它必是这世界上最辛苦最漫长的职业。没有节假日,没有退休制。一辈子必须像一只不停旋转的陀螺,或者像上紧了发条的老式钟表。而我的母亲,她更像一只任劳任怨的老母鸡,一双温暖的翅膀下,护佑着一代又一代的生命渐次长大。她自己,却在岁月的辗压下日渐衰老。

临走的时候,母亲开始忙活。她说,再带点花生吧?我说不要。上次带的还有好多呢。她说,带一桶花生油吧,自己家里榨的。我说不要,家里还有好几桶呢。可是她依然提了一桶二十斤的油装到后备箱里。另外,还带了两小袋面粉,在王村的磨坊里磨的。一罐瓜豆。然后她回过头来瞅了瞅旁边的杏树和桃树,用惋惜的口气说,今年的杏和桃你又吃不上了。

我上车,发动,等待道别的时刻。像每一次的离开和道别,都装作稀松平常,好像只是住在几十里外的地方,不几天就可以又回来了。然后看了一眼车窗外的母亲,驱车离开。

(责任编辑 杨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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