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渡

2015-03-16 06:21冯梦龙
躬耕 2015年1期
关键词:唐河桃叶渡口

◆ 冯梦龙

在中国的古典诗词里,渡口总是与别绪联系在一起,因为渡口正是离愁的起点。

渡口指道路越过河流、以船渡方式衔接两岸交通的地点,泛指有船摆渡、过河的地方。“年年柳色,霸陵伤别”,是李白的渡口,他在灞河渡口惆怅折柳;“南山尚相送,只高城人隔”是晁补之的渡口,他在济水渡口告别亲人;“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是秦观的渡口,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他迷失于郴江古渡,郴江还有郴山陪伴,而他却不得不弃妻别母,只身携幼子流放南岭。

渡口不仅有愁绪,还有思念,还有浪漫的故事。“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正是在瓜州古渡,白居易的爱妾樊素渡江南去不复返,徒给多情的诗人留下无限缱绻,在“思悠悠,恨悠悠”中年华老去。六朝金粉的南京,在乌衣巷口,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畔,有着一个名叫桃叶渡的小小渡口,这是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同样是书法家的王献之迎送爱妾桃叶的渡口。那时的桃叶渡,水流湍急,桃叶经常往来于秦淮河之间,王献之感念于桃叶的辛苦,为她赋诗一首: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辑。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从此,桃叶渡口便多了一个痴情的身影,桃叶渡也因此得名。随着时光的流失,如今的桃叶渡已空留其名,桃叶今安在,渡口自无声。

我眼前的这个渡口却无关风月,无关离愁,它只是唐河边一个普通的渡口,位于堰河与唐河的交汇处。它的服务半径仅限于两岸的物资交流和串亲访友。它自发的形成,只有一条小小的铁皮船,一个摆渡的老人,一条竹篙,简单而简陋。

堰河源于社旗县东大岗浅山丘陵地区,全长30多公里,是一条中原地区极其常见的小河,于社旗县南部汇入唐河。唐河却是一条见惯秋月春风的河流,清乾嘉时期,它是万里茶路的重要运输通道,来自福建、江西、两湖的茶叶经赣水入长江,在汉口转汉江,逆流而上,经老河口转入唐河,在唐河的源头赊旗店转旱路北上,穿长城,过塞北,直达库伦、莫斯科和恰克图,全程两万余里。这是一条和滇藏茶马古道齐名的茶叶之路,也是与丝绸之路并论的贸易之旅。

堰河汇入唐河,河边顿时宽阔。河水静流,河面上水葫芦茂密葳蕤,淡红色的茎秆纵横交错,绿色的叶片漂浮在河面上,几乎要将河面撑破。水葫芦靠近河流的西岸,自西向东延伸过来,到河面中央部分戛然而止,可见平静的水面下边有深流涌动。

河水清澈,水面之下的游鱼水草清澈可见。河流的西岸,泊着一支铁壳木船,孤寂的看着河水流淌。木船的停泊处是一块栈桥一样的土墙,向前伸展到河面上,成了一个简易的小码头。渡河人的自行车、摩托车甚至是三轮车可以沿着栈桥一直推到铁船上。船长约丈余,宽约四尺,上面平整的铺着一层木板,方便车辆的停放。摆渡的老人,身体健硕,头戴一顶颜色斑驳的草帽。空闲的时候,他就在河边的淤积地上耕种,只有看到行人或听到行人的招呼,才会起身迎客。一条黑颜色的柴狗忠实的守着铁船,对着来往的行人摇着尾巴低头示好。

渡口的西岸,是一个叫元庄的村子,这是一个有着2000多口人的大村庄。他们的行政区划属于一个叫李店的乡镇,不过他们更习惯到河对岸的兴隆镇和辛店街赶集。据晋商万里茶路行商记要的《更路薄》记载,“赊店南行十五里至埠口,十五里至兴隆镇,十里至辛集……”可见,兴隆镇和辛店街都是有着悠久历史的集市,兴隆镇虽几经沧桑,集市地点几经变更,却幸运地保存下来,至今仍是附近商贾汇集之地,辛店街却沦落为一个普通的市集。

妻子就在元庄长大。小时候她常常跟随父母渡河去对岸赶集,对岸有着童年的甜蜜记忆,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那是一个繁华的世界,市廛栉比,店铺鳞次,百艺杂耍齐全。尤其是“三月三”起庙会,唱大戏的戏台子一架接一架,耍杂技的歌舞团沿着街口比赛似的一字排开,还有玩把戏、玩游戏、唱皮影的间杂其中,整个集镇人山人海,比肩接踵,热闹异常。小学毕业后,她到河对岸的辛集街读中学,并从那里考上师范学校,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华丽转变。这个小小的渡口,也是她的幸运之地,是她通向外部世界的起点,也是她走出农村、摆脱农民身份的起点。妻子并不是个例,这个2000多人的偏僻村落,先后有100多个寒门学子通过读书,跳出了农门,改变了自己甚至是整个家庭的命运。

在渡口上下游不远的地方,其实都有宽阔的桥梁横跨唐河,沟通东西,可元庄的村民却习惯上从这里渡河,这个小小的渡口,几乎就是为满足这个村庄的需求应运而生。渡口兴于何时,已不可考,据摆渡老人讲,他的爷爷就是以摆渡为生,那时上下游还没有那么多的桥梁,渡河的人络绎不绝,尤其是逢年过节或者是对岸起庙会,渡船日夜不停两岸穿梭,一天下来腰酸背疼。后来他父亲便接了爷爷的班,他又接了父亲的班。这些年,渡河的人呈日益退减之势,一天下来也收获不了几个钱。他本来是要停摆的,只是这些年村里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之人,不忍让他们绕行十多里,就一直坚持下来。老人从不张口要钱,摆渡也没有明确的价格,过河人随心布施就行。说是随心布施,其实也是有杠杆的,三轮车五块、摩托和电动车四块,自行车两块,管来回。老人说,他守着这个渡口就像守护着自己的儿女,不敢生病、不敢生灾,更不敢出门,除了吃饭睡觉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河边,有人的时候摆渡,没人的时候侍弄河边的庄稼,反正也不指望摆渡的钱度日。说来也怪,老人这么多年从未生过大病,有个头疼发热,得个针头线脑的病,也没不用吃药,冲上几个来回的船,发一阵汗,就觉得神清气爽,什么病都消失了。老人告诉我们,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村内做乡村医生,小儿子全家定居在上海,他有三个孙子,两个孙女,全都考上了大学。孩子们也都劝他歇歇,他也有歇的愿望,可干了一辈子的工作,哪能说歇就歇哪?再说,若他歇了,那些渡河赶集的老人怎么办?

我也曾无数次走过这个渡口,在河流的对岸,翻过高高的岸堤,走上一公里,有一条直通县城的公路。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我常常陪着妻子坐班车回家。下车后,穿过小路,下了河堤,摆渡老人远远的看见我们,一边高兴地打着招呼,一边轻点竹篙。老人每次都不收我们钱,在他眼里,我们都是文化人,妻子教书育人,我也从事着与文化相关的工作。妻子说,老人一直喜欢孩子们读书,不但是我们,村里读书的孩子他从不收费。我们结婚后第一个春节回家省亲,也是从这里过河。我和妻一下车,就看见等待我们的岳父。他带着一支扁担,挑着我们省亲的礼品,我们妻跟在后边,踩着泥泞,晃晃悠悠地回家。现在想来,真是寒酸,可现实就是这样无奈。这些年,我们的日子逐年变好,岳父母也跟随儿子去了南方,这个小小的渡口,这个渡口这个村庄便逐渐地走出了我的视野。

河水是流动的,河道也是滚动的。正所谓“三十年河东变河西”。眼前的河流是熟悉的,河道却是陌生的。在我的记忆里,这条河的主河道东移了不少。以前从元庄出来,下了河堤,就到了河边,而此时,河边涌出了大片的淤地,靠近岸边的地方,已被人垦成耕地,刚翻犁过的黑色土壤散发着鱼腥草的味道,这正是泥土的本味。我的疑惑得到了老人的证实。老人说,每年过一次水,河道就要发生一次变化,今年的河流与去年的不一样。这些年,西河岸淤出了好几百亩地。“人的一生不可能踏过同一条河流”,老人并不知道苏格拉底是谁,但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他用最朴素的语言、用村言俚语阐释着西方先哲的名言。

老人的话,让我想起了我家乡的一个故事。我的家乡在唐河的上游---赵河的边上。按村里人说,我们村的地势在风水上叫“龙背水”,位于河流的凸岸。“小凸小凸,越滚越凸”,意思是土地越积越多,越滚越大。其实这也是有道理的,由于流体力学的作用,滚滚流动的河水不断冲刷凹案,而在凸岸一侧,则不仅不会冲刷,而且会慢慢淤积,土地便会自然生长,而土地是看得见的财富。河流最初是切着身子从村前流过的,直到有一年淹死了“姥姥”的儿子。“姥姥”据说是村上有一位寡居老人,有一个宝贝儿子,有一年夏天涨水,她的独子淹死在河水里。她非常悲伤,便迁怒于河流,每天都到河边怒骂,谴责河龙王淹死了她的儿子。龙王拿这个老人没有办法,本着“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指使河神迁移河道,于是使河道便逐年向对岸迁移,以便躲得远远的,听不见老人的骂声。村里就形成了目前“龙背水”。当然这是个传说,不过“姥姥”在村里却有着很高的威信,村里人在村边为她立了一座小庙,以感念她为村里做出的贡献,庙就叫“姥姥庙”,大人小孩都尊她为“姥姥”。说来也怪,这么多年,村里没有谁家的孩子淹死在河里,大家都说,“姥姥”看着哪!

老人气色很好,腰杆笔直,如不是他告诉我们,真看不来已经75岁了。老人看出来我们没有渡河的意愿,主动提出来拉我们走一遭。老人没有认出我来,十多年的光阴,我早改变了模样,用妻子的话,我“由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了形容猥琐的大叔”。老人首先跳上船,将船头摆顺,船帮挨着土墙,我们几个人跳上船,老人腰身一扭,轻点长篙,船就缓缓离了岸,向河中心驶去。这时突然发现总守在岸头的狗,不知何时上了船,安详地卧在船舱里,昂着头,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友善的看着我们。老人看到同伴有些惶恐,似是担心安全,便劝慰她,放心吧,行船几十年从未出过事故,这里河流缓慢,河面不宽,再加上河水清澈,又无险滩暗礁,安全得很。

渡船划破了水面的平静,随着船只的缓缓移动,涟漪一圈一圈的向四方蔓延,水面之下的水草也随着涟漪的波动像鱼儿的尾巴一样左右摆动,我忽然想起《诗经·关雎》的诗句,“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这种水草是“左右流之”的荇菜吗?和徐志摩笔下“康桥柔波里的招摇的清荇”是否一个种类?我和几位同行卖弄似的讨论着。老人告诉我们,这不是荇菜,这种水草名叫水绊子,是草鱼类的天然饵料。不过《诗经》里的荇菜河里真的有生长,在河边的浅滩静水里,荇菜生长的很茂盛,一般人往往把它们当做浮萍。若是五六月份来,正是荇菜开花的时节,淡淡的小黄花迎风摇曳,与水面之上的翠叶及水下的花影相应,别有一番风情。说着老人便背诵起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顿时让我们刮目相看。原来老人早些年读过私塾的,解放后又读过高小,对中国文化的经典还是略知一二。我深为老人的渊博知识所叹服,又为自己的寡闻少识惭愧。都说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这个老人分明就是隐居于乡村的贤者。回来后,我仔细地查询,终于弄白了荇菜来龙去脉:荇菜,属于睡菜科荇菜属,在中国境内广泛分布于除海南及西藏高原之外的省份。喜欢生活在洁净的湖泊、浅滩和池塘的浅水边。性清淡,可入药,有清热、解毒、消肿的功效。

关于荇菜,还有一个浪漫的故事,记录在《诗经》的开篇部分。周康王姬钊继位后,整日不理朝政,沉湎于后宫佳丽之中。辅政大臣召公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觐见康王,问他可否想听听民间的歌曲,于是就为他演唱了《关雎》。康王听罢问道:“关雎吾知矣,然荇菜为何?”召公正色道:“荇菜,水草也,常沐青草,性最高洁,可供祭祀以敬先祖。女采荇菜,为主持祭祀之意,此君王后妃应尽事。窈窕淑女,明大义为先,方为佳偶。”听后,康王陷入了沉思之中。此后康王果真不再贪恋女色,在众大臣的辅佐下将大周治理得井井有条,后人也将周朝此一时的繁华称为“成康盛世”。这首关雎后来收录在《诗经周南》篇中,此后的儒学家将此诗解读为歌颂后妃采荇之德。直到20世纪初期,民国学者为《关雎》平反,认为其应是民间情歌,青年男女彼此爱慕,女子水中泛舟采荇,男子思恋,故而鼓乐琴瑟,讨佳人欢心。

在河边,同伴掏出烟,和老人攀谈起来,我问老人准备何时退休,老人笑了,干不动再说吧。或许,关于未来,老人并无详细的规划,看老人身体的硬朗劲,或许还能再干上几年。不过老人可能并不知道,他脚下的这条河流已被国家列入了复航计划,上自赊店,下到汉江交汇处将全面拓深河道,采用逐级提灌的方式,形成渠化河道,修建五座梯级水利枢纽,181公里的唐河将全面恢复航道,500吨级的大船可以畅通无阻的抵达长江。其中一座水利枢纽,就修建在渡口下游1000米处的弋湾,这里将变成水利枢纽的附属工程,一条大型的彩虹桥将横跨东西,到时渡口彻底完成了历史任务,老人也就可以放心地彻底退休了。不过,我却担忧起来,渡口没有了,老人能闲得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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