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龚鼎孳的咏物词

2015-03-16 10:46邓妙慈五邑大学文学院广东江门529030
名作欣赏 2015年17期
关键词:咏物名士物象

⊙邓妙慈[五邑大学文学院, 广东 江门 529030]

论龚鼎孳的咏物词

⊙邓妙慈[五邑大学文学院, 广东 江门 529030]

龚鼎孳是明末清初的重要词人,其咏物词仅存八首,但其艺术成就不容忽视。龚鼎孳咏物词的题材集中,“体物”与“托意”之作数量相当。其咏物词多为侧面摹状,使事用典妥帖精妙。龚鼎孳咏物词兼具“美人貌”与“名士态”,实乃龚鼎孳士夫人格之外化。龚鼎孳在某些咏物词中还寄托了一种深沉而有节制的身世家国之感,艺术性与思想性俱臻佳境。

龚鼎孳 咏物词 用典 寄托

龚鼎孳(1615—1673),字孝升,号芝麓,安徽合肥人。龚氏乃明崇祯七年(1634)进士,官至兵科给事中。他在崇祯十七年(1644)之国变中,先后降附李自成和满清。他的两度失节常为人诟病,但他的文学成就又使他成为明末清初文坛的扛鼎人物。他诗词文兼擅。就词而论,他是清初顺康年间的大臣词人之首。①其词集以《定山堂诗余》四卷流传最广。目前对其词作的关注多集中于言情词、酬酢词等大类,而他的咏物词却一直乏人问津。

龚鼎孳现存词作凡206首,其中咏物词仅得八首:《满庭芳》(红玉笼云)、《昭君怨·赋牡丹》、《醉落魄·饮遂初芍药花下》、《品令·客有以新茗见饷者用山谷咏茶原韵》、《雨中花·残梅同秋岳作》、《满庭芳·雨中花叹和吴修蟾韵》、《点绛唇·咏草追和林和靖韵》、《贺新郎·和方虎灯下菊影》。数量虽少,其艺术成就却不容忽视。

研究龚鼎孳之咏物词,要明确两个前提。一是龚氏咏物词之题材非常集中,除了《品令》一阕咏茶外,其余皆咏花草,海棠、木芍药、梅花、菊花、青草,诸如此类,皆是传统的又深为历代文士喜用的歌吟对象;二是“体物”之作与“托意”之作的数量相当。这首先与龚氏咏物词之体式相关。龚氏之咏物令词与咏物慢词各为四首,其中令词皆为“体物”之作,而慢词则在“体物”中具备了“寄情”之趋向,这很大程度上缘于令词短小精微,纵有托意,也是含蓄婉委而无法指明。第二,龚鼎孳虽怀有深重的黍离之感,但他毕竟出仕清廷,不可能毫无顾忌地抒写自己对故国故君之思忆。四阕慢词中,寄托家国之悲的仅《满庭芳》(红玉笼云)与《满庭芳·雨中花叹和吴修蟾韵》,余下的《品令》与《贺新郎》,一则抒发自己惆怅莫名的乡思之情,一则借刻画菊影来传达一种孤高飘逸之名士标格。明确了龚鼎孳咏物词之题材选择与创作倾向后,再探讨他的咏物词呈现出来的是何种艺术风貌。

一、侧面摹状,善用典故

龚鼎孳的咏物词多是侧面摹状、虚处传神,常以使事用典来代替对事物的正面描绘。龚氏之咏物词多采用“禁体物”之手法来表现物象,所谓“禁体物”,即“不允许对客观事物作正面的直接的描写,而只允许从侧面甚至不从物的角度去表现对象。而且还要达到瞻言知物的艺术效果”②。龚氏描摹物象时多遗貌取神就虚避实,且能熟练地运用典故以关合物象,故能不落言筌而题面尽出,以其咏春草之《点绛唇》为例:

帘外河桥,绿围裙带无人主。绣鞯行处。踏碎梨花雨。 目送春山,南浦烟光暮。牵春去。柔肠无数。苏小门前路。

——《点绛唇·咏草追和林和靖韵》

龚氏此词乃追和宋代林逋有“咏春草绝调”③之称的同调之作。龚词以思妇口吻借咏草而营造出一个美丽动人而又充满忧伤的春日送别场景,不着一“草”字却处处不离“草”之精神气韵。首句以喻指离别的“河桥”二字点出送别场景,“绿围裙带无人主”化用五代词人牛希济《生查子》“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一则点明送别之所春草碧连天的景致,同时以“无人主”三字暗示闺人面对一朝分携而生出的无可依傍的感伤。梨花成阵凋落,纷扬如雨,行人的马蹄过处,不仅踏碎了一阵梨花雨,使美丽洁白的梨花零落成泥碾作尘,同时更踏碎了闺人朝暮厮守的幽梦。梁代萧子显《燕歌行》有“洛阳梨花落如雪,河边细草细如茵。桐生井底叶交枝,今看无端双燕离”之句,本句虽写梨花,实则仍是绾合春草与离思。“目送春山,南浦烟光暮”亦是化用语典来点明离情与牵绾题面,欧阳修《踏莎行》“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写尽闺人送别望远之时的幽思与深情,江淹《别赋》“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更是将伤离怨别之情融入了一望无际的凄凄草色中。“牵春去”,春去更是人之离去,是美好情事的无声逝去,而结尾阑入“苏小”,一则以苏小小“望断行云无觅处”之苦盼牵合闺人之离恨,再则以美人之神韵为词体增妍。

又如咏茶之《品令·客有以新茗见饷者用山谷咏茶原韵》:

小啜过龙饼,看香色、真清另。寒泉玉净,澹烟写月,乳花微莹。 天外金茎,记得长卿渴病。雁鱼程永,落花日、多愁境。甚风吹到,故园一片,青山弄影。有底相关,空博万种思省。

词从茶的形状与香色说起,“寒泉玉净,澹烟写月,乳花微莹”则将茶水清润莹净的品貌、热气缭绕的情状与泡沫微起的意态用一种充满美感的语言形神并茂地传达出来。“天外金茎,记得长卿渴病”巧用李商隐《汉宫词》“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之诗典,自拟为患有消渴疾之司马相如,而以武帝求仙所用的金茎承露盘中的露水拟所得之茶茗,一见茶茗之珍贵,二也隐喻了茶茗不仅消解了自己生理之干渴,更满足了心灵之渴望。下片中,龚鼎孳蓦地从品啜之茶茗联想到故乡的茶山,顿时百感交集,他不禁责问自己,这新茗与故乡有何相关呢,偏偏惹起自己的思绪万千,其实正是从侧面印证了自己炽烈的乡思。

龚鼎孳的咏物词多如《点绛唇》《品令》一般,不涉题字而只从侧面渲染对象物之神态,而这种侧面渲染之所以能不落“不着题”之讥,最得力于他对典故的妥帖运用。如咏木芍药之《醉落魄》与二首咏海棠之《满庭芳》对李杨爱情之事典与李白《清平调》、白居易《长恨歌》等语典的娴熟运用,咏梅之《雨中花》对朱敦儒之“人共梅花瘦”(《桃园忆故人》)与林逋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园小梅》)的化用无痕,写菊影之《贺新郎》对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之事典与刘长卿“柴门闻犬吠”(《逢雪宿芙蓉山主人》)、苏轼“别是风流标格”(《荷花媚·荷花》)等语典的融化如自己出,一见龚鼎孳所用多为熟典而极少使用僻典,二来龚鼎孳不仅会恰切地借用典故表达一己之情志,且能取陈言入于翰墨,使熟典生出新的意蕴与光彩。

二、兼具“美人貌”与“名士态”

龚鼎孳咏物词兼有“美人貌”与“名士态”,而它们都共同具备一种清雅修洁之品格。在一种尽态极妍的侧面渲染中,龚氏常以一位国色天香却又哀怨落寞的美人来比拟对象物(多数是花),他笔下的物象宜喜宜嗔带笑含颦,似人似花亦人亦花,摇曳多情之词体因美人的转盼多情更平添了几分韵度与情致。《醉落魄》中“匀朱衬绿”的木芍药、《满庭芳·雨中花叹和吴修蟾韵》中“绿翦裙腰,红销眉晕”之海棠、《满庭芳》(红玉笼云)中“撷艳惊奇”的海棠,无一不拟之以千娇百媚之杨贵妃,间或还出现了长袖善舞的赵飞燕之倩影。龚词中多以美人喻物,一方面固为词体增妍添彩,另一面也通过人面花影所营造的这种虚实相间、迷离惝恍的审美效果以规避对物象做一种过实而板重的摹绘,更重要的是,静物一转而为风情万种之红粉佳人,不仅物象有了生气与情意,而且还能让人生出无限怜爱与遐想。关于这点,沈义父早在《乐府指迷》中指出:“作词与诗不同,纵是花卉之类,亦须略用情意,或要入闺房之意。然多流淫艳之语,当自斟酌。如只直咏花卉,而不着些艳语,又不似词家体例,所以为难。”④咏物而着艳语,龚氏的咏物词多循此套路,但难能可贵的是,纵然写艳,龚氏却未堕入淫艳一途,究其缘由,就在于闪现于龚词中的美人多为失意之人,《满庭芳》(红玉笼云)中衰老迟暮之昔日宠妃;《满庭芳·雨中花叹和吴修蟾韵》中柔情密誓后香消玉殒之杨妃;《雨中花》中面对暮春景色而生无聊之意的慵懒佳人;《点绛唇》中类于“油壁香车难再逢”之苏小小的思妇,美人迟暮红粉失意,自然就少了缠绵炽烈的闺风月,而多了几许清修淡泊之落落襟怀,这样的佳人其实与龚氏用以状菊影之孤高“名士”款曲相通:

新月如眉卷。小窗西、疏灯星放,薄寒霜遣。半壁幽花人独夜,碧沁铜瓶清泫。傲篱外、薄英飘茧。瘦硬几枝名士态,拟纤腰束素传神浅。真率意,画中展。 一痕墨晕天然显。漫评量、蜂黄吹褪,玉盘堆扁。才伴征鸿双杵歇,又听柴门归犬。此坐客、督邮当免。酒冷香残标格,尽年年、秋事银典。红吐穗,肯频翦。

——《贺新郎·和方虎灯下菊影》

龚氏所咏乃一幅水墨菊花图。词人观赏菊影之环境是在一个霜冷月寒之秋夜,篱外落英缤纷,而挂在壁上的菊影却不受此寒冻之侵扰,人独花幽,在如此安谧宁和的环境中,词人从对菊花外形的静赏中深切体察到菊花傲然独立之名士姿态,宛若那不为五斗米折腰之五柳先生。与《满庭芳》等词中琼脂玉肌的绝色美人不同,《贺新郎》塑造的是一位高风绝尘的名士形象。“瘦硬几枝名士态”,与这位硬正桀骜之名士形象贴合的,是全词清疏瘦硬之词风,丝毫不见纤靡丽之态。但无论是被命运抛掷于红尘繁华与现世安稳之外的失意美人,还是自立于流俗之外的孤高名士,都不是寻常的庸脂俗粉趋奉之徒,在某种意义上,它们是龚鼎孳的士夫人格之外化。

三、深沉而节制的托寓之作

龚鼎孳咏物词中出现了寄托之作。一种可贵的君国之情在两阕《满庭芳》中得到了虽有节制却也有迹可循的流露。《定山堂诗余》出现频率最高的物象要数海棠,而与海棠相关的咏物词也不同于龚氏其他的体物之作,因为词人在当中寄托了很深的政治寓意与人生感慨。试看其最称典范的《满庭芳》:

红玉笼云,胭脂侵雪,两行撷艳惊奇。乳莺声里,香雨一庭滋。绣带留仙小立,绛霞畔,飘送琼玑。销魂处、如嗔欲笑,狂眼任纷披。 珠钿芳草路,凭空十载,抛撇幽姿。那堪过天宝,再趁花期。落日华清似梦,弦索冷、妃子容衰。无情甚、东风卖眼,看杀烂柯棋。

——《满庭芳》

张炎《词源》对咏物词的创作有过一段经典论述:“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模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要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一段意思,全在结句,斯为绝妙。”⑧龚鼎孳的咏物词之能准确把握“体认”与“模写”之尺度而不落入“不畅”与“不明”之歧途,就在于他既能多侧面用笔,不拘泥于体物,又能运用虚实相生之笔触与使事运典之手法处处勾连物象,收纵有度不即不离,真正做到了“所咏了然在目,且不留滞于物”⑨。以张炎的技巧层面之标准评衡之,龚氏于咏物词堪称作手。若揆之以沈祥龙“借物以寓性情”⑩之准的,龚氏咏物词中的“美人貌”与“名士态”正是其士夫人格之外化,且有以《满庭芳》为代表的艺术性与思想性俱臻佳境之作品,凭这点亦知龚氏的咏物词可不落“方物略”与“群芳谱”之讥。

① 严迪昌“:在清初词的繁荣过程中龚氏殊多献替,是顾贞观所说的起着推波助澜之大力的‘辇毂诸公’之首座。”见严迪昌:《清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17页。

② 路成文:《宋代咏物词史论》,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55页。

③ 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页。

④ (宋)沈义父:《乐府指迷》,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1册,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81页。

⑥ (清)计六奇:《明季北略》,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454—455页。

⑦ (清)龚鼎孳:《定山堂诗集》卷五《社集韦公祠看海棠同诸子分韵》,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40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420页。

⑧⑨ (宋)张炎:《词源》,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1册,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61页,第262页。

⑩ (清)沈祥龙《论词随笔》,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4058页。

作 者:邓妙慈,文学博士,五邑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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