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闭上你的眼睛(外一篇)

2015-03-16 06:43纪尘
民族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木棍森林

纪尘(瑶族)

这是德国的一个小村庄,总人口不过一百五。

我曾在村庄一所六十多年的老房子里呆过好些日子。房子美丽安静,粗犷的白墙上挂着几个巨大鹿角——它们均来自弗洛里安·库特纳的爷爷。

库特纳家族猎人辈出:弗洛里安的爷爷、父亲、哥哥和弟弟,都是猎人。在德国,只要你愿意,只要通过德国狩猎协会的考试,就都有可能成为一名猎人。

德国公路边常可见到这样的警示牌:小心鹿出没——不是用文字,而是以图像——一只跳跃的小鹿,来提醒司机小心驾驶。

由于野鹿数量太多,为了保持生态平衡,猎人们会严格按照有关法规限定的指标,在狩猎季节猎杀一定数量的鹿(人均猎杀十二至十五只)。难怪草场边经常能见到方方正正的木头望台:当狩猎季节来临,猎人便会坐守台上,仔细观测。当鹿出现在猎区(每位猎人有自己的猎区,不得越界),当确定目标的确是公的(母鹿和幼仔不可猎杀),猎人便会从鹿的侧面直击心脏或者横击颈动脉。

“一枪致命”,将动物的痛苦减到最低,是每位德国猎人对自己的理想要求。若一枪失手,造成动物痛苦的时间延长,那么是非常丢脸甚至还可能遭来责备的。

“想不想去看看鹿?”弗洛里安问。他是家里所有男性中唯一没有猎人证的。因此他说的“看”就真的只是——看。

我想对于生活在国内的中国人而言,随便走进一片林子去“看看鹿”这种事是不靠谱的。我们的森林早已退位给了不断扩张的城市,我们的河流早已污浊不堪,我们有道德的狩猎早已成为遥远的传说。我们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对野生动物穷追猛打,不是因为它们数量太多,而是认为它们的角可以治病,它们的血可以壮阳,它们的皮可以卖钱,或仅仅因为没有吃过……唯一有可能看到它们鲜活身影的动物园,却多半不过是窄小肮脏地桎梏它们憔悴生命的牢笼……

但在德国,这里的自来水是可以直接喝的,这里的野鸭是可以大摇大摆睡在路中间的,这里的野兔是可以一天到你院子串三次门的。所以,在德国,随便钻进一片林子去“看看鹿”是稀松平常并且相当靠谱的。

在一个冰寒的清晨(六点左右),在把自己包裹得有如爱斯基摩人后,我们出发了。

森林不远,离那座挂满鹿角的老房子不过十几分钟路程。这样的时间是不会有行人的,事实就在亮晃晃的白天,这里看到行人的机会也要远远少于看见牛羊。路上各种植物清香扑鼻而来,空气纯净得让人自惭形秽。穿过一片高大的松林后,弗洛里安把夹在腋下的羊皮铺在一块石头上。

“这样能防止着凉。”他轻声说。他在森林边出生、成长,他知道二月这样的季节,一个来自中国南方的女人不可能估量清晨的森林究竟有多冰寒——出门之际,他几乎是强制性地把一件祖母的大衣披在我那已很是臃肿的肩上。

然后,他把手指放在唇边,提醒我不要发出声响。事实上从进入森林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相当谨慎。“动物跟我们不一样,它们极为敏锐,可以在几十米开外就觉察并分辨出细微的气味或声音。”

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时间在静默中悄然流逝,凛冽寒风阵阵刮过并毫不客气地灌进每一丝可能的缝隙(这下我终于感到祖母的大衣和石头上的羊皮有多重要)。目力所及,除了依然如旧的辽阔大地,没有任何动物。

又坐了一阵子。我开始轻轻抖动沾满泥泞的鞋,开始拂拭发丝——我开始,失去耐心。

“请闭上你的眼睛。”弗洛里安终于开口了,声音低如耳语。

半个多小时来,除了长睫毛不时开合,他安静得就像一片落叶。

“好了,睁开眼吧,请告诉我,你听到多少种鸟叫?”十分钟后,耳语再次响起。

“六种……不,七种……”我支支吾吾。我感到困惑——我当然听到鸟叫,在这样的森林,听不到鸟叫的除非是聋子。但,问题的关键是——多少种?

“嗯,我听到十二种。”弗洛里安的神情表明,他对我的回答是满意的。这是很多德国人的“通病”:自己诚实并相信别人也诚实。

弗洛里安从没到过中国。其实我只听到四种鸟叫。

“啄木鸟、布谷、画眉、缝叶莺……”他微笑着如数家珍,耐心地形容它们的样子和特性,偶尔会停下来模仿几声。我默默聆听。

我听到四种,但真正数得出名的却只有两种。啄木鸟的啄木声很响亮,很容易分辨,而布谷鸟,则完全来于童年的记忆。那时候,我们屋后的凤凰山还有着许多布谷鸟,在凉风习习的夏夜,我和母亲不止一次模仿布谷鸟的叫声。如今我的家人仍住在凤凰山下,但那里早已游人如织垃圾遍地——布谷鸟,已如消逝的童年,唯剩记忆。

可,我们来这的目的是看鹿对不对?我望着弗洛里安——他没有目的。因为他没有一丝不耐烦,没有一丝失望——他看起来就像获得巨大馈赠般心满意足。

“学会把自己当做自然的一部分,信任它,交给它,就不会产生莫名的恐惧和失望。自然是不会让人失望的。”

可我曾经失望——为没看到鹿——为,没达到目的。“目的”是我们努力和忍受的所有动力,我们的生活由一系列目的推动,我们也只为一系列目的咬牙前行。除了目的,对周遭的一切我们睁大眼睛却视若无睹——比如那个清晨,除了鹿我就再也无心于其他。

有人说过:中国人相信熊胆能明目,可是在残忍地伤害了那么多熊后,国人的眼睛并没有因此更明亮。

弗洛里安是专注的。这是一种真诚的专注,这专注直达热爱,或说从热爱而来。诚然,鹿对他而言只是种常见动物,但这些树林和鸟儿,不也是常见之物吗?可他依然对常见的一切保有耐心与喜悦,保有——赤子之心。

是呀,为什么只要看鹿呢?为什么就不能好好欣赏风中摇曳的蒲公英和银柳,那一切叫得出名和叫不出名的平凡的美丽?

我安静下来。一种美妙的溶和在心间缓缓升起、膨胀、扩开:我不再仅是一名入侵者、窥视者——我是人类,同时也是这浩渺自然的一份子……

太阳升起来了,泛红的晨光从容不迫地移动,景物越来越清晰,然后,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对面的树林悄悄探出。开始时,那结实灵巧的身影在森林和草地间犹豫不决——它前进几步,又后退一点,它前后左右不断观望。几分钟后,它不再后退,而是向开阔的草地缓慢迈进:四十米、三十米、二十五米……它停了下来。它抬头张望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时间越来越长……随着它的又一次回望,另一个更小的身影又从那片树林悄然探出——原来第一只鹿是位妈妈,当确定外面没有任何危险后,它才招呼躲在林间的孩子出来……小东西奔到妈妈身边了,几分钟后,另一个孩子以同样方式出现……

我们纹丝不动,如柏枝,如石砾。然后,我们相视一笑,闭上了眼睛。

钻木取火的弗洛里安

弗洛里安是位年轻的理疗医师。

周一至周五,他都得在慕尼黑的一家理疗馆为那些腰酸背疼的患者推拿按摩。这份工作并不轻松,特别是周五病人常常多达十几个,有时下班后医师的拇指几乎动都动不了。不过,周五却也是他最期盼的,不是因为周末可以睡懒觉,而是能连夜回到那用他的话来说“朝思暮想”的乡下。

慕尼黑是德国的大城市,但对来自拥有十几亿人口大国的我来说,它比中国许多小镇还要清静,环境优美。可弗洛里安受不了,“离自然太远了。”他说。周五是一周里弗洛里安唯一自驾车上班的——为了一下班就出发。

这乡下就是弗洛里安的故乡——一个总人口不过一百五的村庄,距慕尼黑约一个半小时车程。十九岁之前,弗洛里安几乎从没离开过那里,然后,他与弟弟离开村庄,到城市求学并到处游荡,再后来,与父亲离异多年的母亲也搬到了慕尼黑。自此,除了一位患有严重腿疾的胖女人租住在那外,那幢古老而美丽的房子空荡荡。

可那儿有着童贞的河流。多年后的一天,弗洛里安一把剪掉了狂放不羁的嬉皮长辫——他开始想念“狭长的路”(村庄名字的意思)。在那里,连绵的森林如爆开的墨色波浪,笔直的杉树影子在淡翡色的河岸涌出。而冬天,炉火总是彻夜不停,水壶的金属手柄因蒸汽而发出悦耳的轻轻磕碰,雪花飘飘忽忽地落在窗棂,又被风四面八方吹开……

从每一两个月回去一次到一个月回去一两次再到如今的每周一次,“狭长的路”成了深深吸引弗洛里安心灵的磁场。日子一天天过去,荒疏的故园一天天悄然变化:钢琴锃亮如镜,祖母大衣上的霉斑消失了,铁锹重新沾上泥土,苹果树和杏树被修剪一新,蜂房奉出团团新鲜蜂蜜……就连已快变成野生动物的三只鸡也开始欢心鼓舞地按时回家——干净的鸡舍总有着清洁的水和充足的五谷杂粮。

“当你感到不安和迷惑时,就到自然里坐一会儿,你就会找到答案,心就会静下来。”这是弗洛里安的经验,也是他驱除烦恼的法宝。这个拥有丰富户外经验的男人,经常只带一把刀就到森林里过夜。我曾在白天探访过他的临时营地:一个刚能容纳一位成人、跟火车中铺差不多大小的木棚。“床垫”是厚厚的落叶,“屋檐”和“门”是树皮加苔藓。搭建这样一个容身之所大约要花两小时。虽然简陋,可在冬天“屋里”跟外界的温差高达十几度。

弗洛里安就那样独自躺在空旷的漆黑里,带着心里的疑问和不安,然后,渐渐地,他安静下来。很多次醒来,这小小的人类营地都会出现一些访客:在“门把手”来回踱步的小鸟,胆怯又好奇的狐狸,啃断一根又一根大树的水獭,警醒孤傲的野斑猫……有时则只有沉重的声响——公鹿们为争夺配偶而不断相互撞击巨大的角……

每次从这片在秋季总是布满蘑菇和蓝莓的森林出来,弗洛里安都感到自己焕然一新,充满生机。这方天地,不仅是童年的游乐场,亦是成年的隐秘狂欢地:他独自在这里劈柴、编织藤条、制鹿皮手鼓,或是花上几天时间造一艘独木舟然后顺水而下……

德国的冬季是漫长的,随着时代变迁,如今大多数人的家里早已用暖气取代木柴,弗洛里安在慕尼黑的居所也不例外。

“这也是我总想回来的原因。”他随手往炉里添了一把柴。

这炉火,在主人归家的夜里,总是彻夜不停——虽然这幢老房子也早有了现代的供暖设备。除了壁炉,厨房里那个祖父母留下的古老烤箱也经常烈火熊熊——弗洛里安不止一次从这里烹饪出一盘盘美味,我也不止一次从冰天雪地的户外将柴一篓篓扛进来。

除了一片有着几十棵果树的草场,家乡的农庄还有两个花园。其中一个紧挨着马厩,这个花园是弗洛里安最喜欢的。祖母在世时,经常在这里教年幼的孙儿辨识草本,探索自然界的奥秘(祖母是位自学成才的“赤脚医生”),或者一起骑马——几匹漂亮的马是孩子童年最好的伙伴。祖母过世后,父母开始争执不断,渐渐地,花园越来越黯淡,老去的马儿有的死了,有的则跟随父亲去了另一片农庄。如今的马厩,除了两辆旧马车和一堆农具外,再无他物。

“生堆火吧。”一天傍晚,刚为花园剪完草的弗洛里安说。这个男人对火有种天生的迷恋。每次回乡,只要天气不太坏,他都一定会在园子里生火,然后一坐就是几小时。弗洛里安自然是生火高手,这个曾获得某所“荒野学校”毕业证的男人,在雨天仅用一根火柴就生起大火完全是小菜一碟。不过,只要时间允许,他更喜欢用另一种方式——钻木取火。

一小捧干草、三根长短不一的小木棍、一块厚约两厘米的小木块、一根鞋带、一把刀——那传说般的古老取火术,就这样活生生地在我面前展现。

曾看过纪录片里非洲人如何钻木取火,那绝对是件体力活,通常得两三个精壮汉子不断轮流搓动木棍才能完成。可这里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体育成绩几乎从不及格的中国女人。

弗洛里安先是将一根小木棍两头削成椭圆,用鞋带将此木棍与另一根较长的呈“十”字形绞在一起,干草聚拢于椭圆头与小木块的接触点周围,左手紧紧按压于第三根木棍(此木棍与椭圆头木棍及小木块呈“工”字形),右手则快速拉动长木棍——这时我才明白鞋带的作用——长木棍带动椭圆头不断钻动,比单纯用手搓省力多了。即便这样,这依然消耗不少体力——几分钟后,男人的额头渗出了汗珠……三月的德国,天寒地冻。

木头终于开始冒烟,他继续着,额头的汗珠滚滚落下。一会儿后,他停下,俯身对着冒烟处轻轻吹——灼热的木屑星火落在干草上并使之冒出轻烟。他小心捧起干草,仰头继续吹——火,就那样神奇地出现了……

“有时也会失败,原因多半是选的木头不对,不同的木头密度不同,结果也就不一样。”弗洛里安说。他为此不知进行过多少次实践,直至对许多木材了如指掌。

之后的日子,我一次又一次见证了这种古老又智慧的户外技能:瑞典的森林里,拉脱维亚的湿地边,立陶宛的湖畔……在为期半个月的“自然之旅”里,除了三晚住客栈外,其他时光我们全在大自然中度过。半个月里,弗洛里安一共钻木取火六次,只有一次失败。那是在爱沙尼亚的海边,那一天风雪交加。其实那次如果他再坚持一下,仍是有可能成功的——好几次木头已冒出青烟。但他最后选择了放弃——他抬起满是汗珠的脸,抱歉地望着身边已冻得牙齿咯咯作响的女人,划燃了火柴……

生火是野外生存一个如此重要的技能,它不仅能驱寒、吓走野兽(东欧的一些森林仍有着不少野猪、熊和狼等动物),亦能妥贴地安慰饥饿的胃。我不是个太懒惰的人,何况身边有个现成的好老师,于是半个月里,我亦收获满满:我学会了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攒几片桦树皮在口袋——当雨天来临,当芦苇和其他干草被打湿,从口袋掏出的一小片干燥桦树皮便是最好的燃料(当然我不是靠钻木,而是使用火柴或打火机);我学会了即便大雨来临,只要冷静有序地将潮湿的松柏枝搭好,就仍能护住火种;我学会了如何在漆黑的夜里准确地找到北方——七斗星最后两颗“斗柄”水平指向的那一颗明亮的星星便是北极星。我还学会了如何通过树干辨别东西方向,以及观测傍晚的云朵来推测次日的天气……

“归根结底,我们哪样东西不是从自然来?所以我们要尊重和感谢自然,与自然深深联结。人类有时太傲慢了。”对弗洛里安而言,自然才是最慷慨富足的,才是他一生忠贞不渝的朋友、师尊。

弗洛里安没什么钱,充其量也就相当于国人月收入2000元“那一等”, 经济紧张时,他甚至跟朋友到超市等待拾取免费食物(德国的一些超市,会在关店前将当天没卖掉的面包果蔬放到门口任人们拿取)。哪怕他的父亲是个有钱人。可那钱是父亲的,跟儿子没什么关系。父亲还是当地银行老总时,十几岁的弗洛里安就曾自力更生地为乡亲们放过半年羊。

离开德国的前一晚,在那个紧挨着马厩的美丽花园,弗洛里安不厌其烦地又开始了钻木取火——七月下旬,他将成为一群孩子的夏令营志愿者老师,营地就在这片祖父的农场,而课程的其中一个内容,便是此刻他正在进行的工作。

微风吹过。

陌生又熟悉的烟火味再度重现。一种携夹着些微伤感的宁静袭过心间,仿佛在提醒我——一个马上就要回到钢筋丛林的城市的中国女人——这古老的烟火、这古老的丛林技艺只是属于过去的,除了供人追忆难再重现的古老经典。

责任编辑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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