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鹰(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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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历史记载,苗瑶的先祖是战神蚩尤九黎族部落。蚩尤被炎黄二帝联合打败后,九黎族部落纷纷逃难,进山唯恐不高,入林唯恐不深。在广西红水河畔,喀斯特地貌大石山区里生活的布努瑶,是瑶族的第二大支系。千百年来,密洛陀古歌一直陪伴着这个“头顶蓝天,脚踏青山”的支系民族,走过了艰难险阻,迈过了万水千山。古歌涵盖了布努瑶的创世史、英雄史和迁移史,记载了中原逐鹿九黎族苗瑶部落逃难的悲壮历史。一直到了上世纪的五十年代,苗瑶部落才结束了数千年漂泊不定流离失所的苦难迁移史,成为了大地的主人。
相传布努瑶的创世始母密洛陀是彩虹的女儿,她创造了天地山川河流,创造了世间万物。古歌中有一段唱到水神罗告引水的故事。传说有一年天下大旱,密洛陀吩咐水神罗告去寻找水源。罗告翻山越岭,历尽艰辛,终于在一座高山顶上找到了水源。水源找到了,但是路途较远,人类靠肩挑背驮竹筒把水从遥远的山巅背回来,很难救急。水神罗告跟着队伍扛着竹筒打水,在回来的路上跌倒了,他看见水从竹筒里汩汩流了出来,于是悟出了新的道理。罗告就叫人们砍伐老楠竹,把每一根竹子破成两片,用石斧把竹节间的疙瘩隔片削开,变成了一条条水槽。竹槽根根相连,顺坡而下,把清甜可口的山泉引到了洛立古城,解决了人类饮水难的问题。
从古至今,很多事物都是有着密切的联系的。我的父亲是密洛陀古歌的传承人,他一辈子在莽莽大瑶山里,虔诚地传唱着经典的古歌,用他身上的灵异法术,拯救了一个又一个待续的生命。父亲还能以身作则,架桥修路,善待乡邻,通过自己的生活方式传承着古歌里做人做事的道理。也许,父亲的行为,是延续了密洛陀文明的人性精髓。
是密洛陀始母冥冥之中的安排呢还是自己悟道所致,父亲五十多岁的时候,带着儿女们,在我们生活的弄山寨子与土地黝黑肥沃的那往坡之间,修出了一条通往粮仓的山路来。弄山寨的布努人,就是踏着这条七色的彩虹,走向了富足的生活,从此结束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苦难日子。
虽然传说中的罗告和现实中的父亲引来的事物神人远隔各不相同,但是结局却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给人们带来了吉祥的音符。千百年来,这些吉祥的音符在莽莽苍苍的大山里经年流淌,于是造就出了一支勤劳善良生生不息的瑶族布努支系,使得这个民族支系犹如一朵朵坚毅的格鲁山花,绽放于高山之巅,绚丽夺目,熠熠生辉,令人羡慕不已。
2
父亲天资聪颖,他自幼开始体内一直附着一些灵异法术。三岁的时候,父亲用他超人的穿眼术,透视出一蔸竹子密不透风的竹节间,藏有一枚救助生灵的神奇陀螺。从那以后,父亲就被布努人尊为再世灵童。六岁的时候,父亲已经完全掌握了人们七天七夜才可唱颂完毕的密洛陀古歌。他十六岁就开始用儿时发现的陀螺拿来泡水,施展隔身取物的法术,救助了许许多多患了疑难杂症的病人。
布努瑶人十分笃信上刀山下火海走油锅等神秘巫术,家里要是有什么怪异的预兆发生,他们都要请父亲过去喷火念咒,把邪气驱赶,还神台清风。不管人们信与不信,这些神秘莫测的法术却在大瑶山里真实地存在着。
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亲眼目睹了父亲用筷子顶在邻居小孩喉管外部,把卡在小孩喉咙里的鸡骨头吸出的情景。还有,隔壁弄都村寨有一大姐姐牧羊中暑倒地不醒,家里人已经备好棺木准备入殓,父亲用鸭子的绒毛放在大姐的鼻孔处观察好久,然后从身上取出那枚神奇的陀螺,用清水浸泡,化为圣水。父亲口含圣水,轻轻地喷洒在大姐姐的脸上身上,并用食羹舀起圣水灌入大姐姐的口中,不到一支烟的工夫,大姐姐竟然睁开眼睛了。类似这样施法救人的事情数不胜数。很多人都说我父亲命带仙道,父亲却不赞同他们的说法。父亲说他的医术来源于布努人千百年传承下来的高明妙方,那枚陀螺所浸泡出的圣水,是布努人一百零八味药方的灵气结晶,他身上并没有什么神奇的法术。父亲施法救人,从不讲究得失,他从来不向病者家属伸手索要什么财物。不管你家庭富足还是拮据,他都是一视同仁,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一些简单的拜祖师什物罢了。
一九七九年的秋天,生产队田地被分到各家各户了。我们居住在九分石头一分土的大石山区,村里的户数又太多,分到每家每户的时候,平均每口人都得不到三分土地。在那个没有打工经济的年头,仅靠每人那几分土地种植玉米来养人,是不可能的事情。五十岁的父亲,开始带领着我的三个哥哥和两个姐姐,肩挎斧子,手持镰刀,走进一个叫做那往的原始坡地。他们风餐露宿,筚路蓝缕,为弄山布努人开出了一片崭新的天地。
当年的那往坡古树参天,虬枝盘扎,藤蔓横亘,杂草丛生。山林里小兽出没,野禽飞越,是一片从未开垦的处女地。山脚下,苍莽连绵的丘林层层叠叠,直抵天际。父亲挥动着斧子,把一株株高大的乔木砍倒下来。我三位哥哥挥舞镰刀,把倒下的树枝叶子削掉,变成了柴火。两位姐姐手脚麻利,她们把柴火拣成一小堆一小堆,用麻藤捆绑起来,留着以后用。
那往坡的土地大块,黝黑肥沃。父亲和他的儿女们,花了足足一年的光景,开出了十几亩的土地来。次年,黑土地上种下了玉米,小米,高粱,还有豆角和火麻。为了不让飞禽走兽抢食,父亲便在那往坡上,搭建了一座小茅棚。小茅棚就像一颗跳动的心脏,从此激活了寂静的那往坡。后来的几十年间,父亲就在这颗心脏之中,完成了他一生中最伟大的事业。
从我们家里到那往坡,要翻越两座大山,这是几乎没有前人涉足过的地方。为了方便运输粮食,春季下种之后,父亲带着五个儿女,开始修起通往那往坡的石子路来。修路遇上翻越不了的大石头,在大锤击打无效的情况下,父亲便吩咐大家把开荒时候的柴火扛来,堆在大石上,点燃柴堆。待到火光熄灭,儿女们用木桶挑来清冽的山泉,倾倒在大石上面。大石头滋滋作响,裂了开来。之后,大伙七手八脚,用钢钎扎进石头裂开的缝眼里,硕大的巨石就这样被撬碎了。路,一步步延伸起来。每一天,道路都能向前延长几十米,甚至百来米。三个月的工夫,从村庄到那往坡的四千多米道路,就在父亲和儿女们布满茧皮的手中,化为了一道绚丽的彩虹,把弄山寨子和那往坡紧紧地系在了一起。那年秋天,父亲和他的儿女们,穿着结实的解放鞋,步履开始在小路上飞奔。两个姐姐头顶额篓,三位兄长挑着箩筐,父亲还是习惯背着背篓。他们走出木楼,迈过山冈,踏着太阳洒下的光芒,把一箩箩、一篓篓的希望,运回了村庄。
那时候的我还不到读书的年纪,几乎天天跟随大人去那往坡猎奇。大人们在采摘丰收的果实,我便拿着马鬃簸箕等工具在暗处套鸟。大人们挑背五谷在山路上艰难地前移,我就像一只到处乱蹿的狸猫,穿梭在他们之间,尽情地享受着丰收带来的喜悦。
一个凉风习习的傍晚,夕阳倾泻在崇山峻岭之巅。父亲和他的儿女们身负重荷,施足走在自己修出的山路上。走到弄山寨坳口,大家把身上的担子卸下来稍作歇息。正在这个时候,一场大雨突然袭来,把漫山遍野的树木和山石淋透了。大雨过后,父亲便催促儿女们尽快赶路。此刻,我陡然发现,六个步履蹒跚的身影之后,一道七色的彩虹横跨山巅。父亲和他的儿女们,仿佛电影幕布中黝黑蒸腾颤颤悠悠的影子,游弋在斑斓梦幻的神秘境界里。那一幕,就像光影折射出的海市蜃楼幻境,在我的脑海里闪耀了三十多个春秋,一直都没有消褪而去。那天晚上,寨子里的人们围在火塘边,聆听父亲讲述始母密洛陀出生的故事。父亲说,我们布努人的始母密洛陀是彩虹的女儿,在天地人类还没有形成之前,彩虹已经在尘世中轮回闪耀亿万年。在粮食丰收的季节,彩虹出现,这是创世始母密洛陀的意念再现,她是在祝福普天之下的儿女们吉祥幸福,富足安康……
那一年,我们家的木楼里,粮食堆成小山,满屋瓜果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寨子。
丰收过后,村庄里的人们,也按着我父亲做法,挺进了那往坡。就在全村人要进军那往坡开荒造地之前,各家各户积攒钱物,买酒买肉,来到我们家,商谈怎样补偿父亲修路的事情。酒足饭饱之后,满屋子的人们,都瞪着大眼睛等待父亲的回复。仿佛方圆十几里的那往坡,已经是我们家占据了似的,全寨人的口粮能否解决,就看父亲的一句话了。父亲从不饮酒,他坐在火塘边,“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空气显得十分凝重。本以为父亲要和大家清算那条路耗去了多少人工该补偿我们家多少钱,甚至还会添数加码。谁知道父亲却是这样答复:密洛陀女神开天辟地造人类,她也没有向我们讨要过什么回报,自古以来修路架桥都是积德的行为,这门道理是密洛陀传下来的;我们是一个寨子的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修路也是为了方便大家走的,你们就走过去吧!末了,父亲还说,我们都是一路逃难过来的九黎后代,要是哪家缺少种子的,可以和我们家先拿去,什么时候有了再还也不迟!
我们一家人早就猜得出,父亲会是这么说也会这么做的。父亲一边在那往坡种植着生活的希望,一边在村村寨寨里施法救人。只要村寨有人家遇到困难,需要父亲回来解决,哪怕是半夜打着火把,父亲也要赶过来为父老乡亲排忧解难。
如此这般,不到一年的光景,那往坡上守护山地的茅棚就多了十几座。住在坡上的父亲,也开始有了新的左邻右舍的陪伴。从那以后,那往坡成为了弄山瑶寨的大粮仓。
3
“任何一个世间的生灵,总会有结束的一天。包括创世始母密洛陀神,最后她也得皈依水美田肥的‘卡特兰州。”这是父亲生前经常挂在嘴边的话题。在密洛陀古歌里,“卡特兰州”是布努文明诞生的圣地。那是一个水美田肥一望无垠的好地方,那里没有争斗,没有欺诈,没有险恶,更没有滔天的杀戮。有的,只是杯盏交加唢呐齐奏稻米飘香牲畜成群的和睦景象。一个人间生命的结束,便是“卡特兰州”又一个灵魂的开始。布努人把离开人间当作很平常的事情,因为在人间以外的另一个地方,还有他们更为向往的“卡特兰州”。
公元二一年元月七日的深夜,父亲停止了呼吸,走完了他朴实厚道极不平凡的一生。那些附在父亲身上灵异的巫术,还有那七天七夜才能唱颂完毕的密洛陀古歌,将跟随着他的灵魂,回归布努人心驰神往的“卡特兰州”故地。多年以后,那些在人世间飘荡的灵术,准会着附在大瑶山某一位灵童的身上。那位灵童到底会是谁,我们任何人也无法去指定点拨。
元月八日,是庚寅腊月初五,乃阴德王日,宜开光沐浴作灶放水,是布努人下葬的吉日。那一天,七村八寨左邻右舍的男女老少聚集在弄山寨子,大家都为着能送上我父亲最后一程而赶来。年轻人吆喝着沧桑的号子,袒露黝黑结实的臂膀,争抢着抬起横过父亲棺木上的楠竹,把他们心目中的神灵送到了我们家族的祖坟地茅草坳口。那根抬着父亲遗体棺木的楠竹,曾经是水神罗告用来引水救助众生的圣物呀。在父亲回归祖地的时刻,他终于与传说中普渡众生的楠竹神人合一,连为一体。那些充满着神奇力量的传说,终于化为一股股清冽的山泉,淌过楠竹水槽,流入宁静的心灵之湖。
南方的冬天不是很冷,但是在干燥的冬日里出现彩虹,几率甚微,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就在父亲下葬的那一天,阳光却是出奇地明媚,天气有些燥热。当芬芳的泥土覆盖棺木的时候,一阵冬雨骤然袭来。阵雨过后,一条斑斓的彩虹魔幻般突现在寨子的上空。送葬的人们惊呼起来,大家都为有这一幕奇景而激动不已。此刻,打着火把为父亲灵魂引路的我,恍惚间看到了神奇的一幕:一辈子施法救人修路架桥的父亲,正赤着双脚,踏着美丽的彩虹,踽踽独行于密洛陀女神诞生的神轨之上,最后消失在茫茫的天际间……
彩虹之下,一炷炷炊烟袅袅升起,飘荡在弄山瑶寨的上空。缕缕炊烟如灰白的梁柱一般,极力地托起美丽的彩虹,形成了一座壮美的虹桥。那是仙境里的彩虹之桥呀,只有像我们父亲一样在人间备足了善心的使者,才能踏上传说中的虹桥,回到美丽富饶的“卡特兰州”,投入始母密洛陀仁慈的怀抱之中。
摇着铜铃的师公,齐声唱起密洛陀古歌的片段:
天地有多么地美丽,
也比不上你留给人间的美德;
人间流淌的泉水是多美的清甜,
也比不上你养育儿女的乳汁……
青山依旧在,人已踏歌行。在一阵铿锵悲壮肝肠欲断的古歌声中,布努人又一个至善的灵魂,沿着七彩虹桥,回到了他心驰神往的故乡!
责任编辑 孙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