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仕芳(侗族)
在给李娟发信息之前,我打了她十三次电话。她无一例外地挂断电话。她对我心存芥蒂,一直以来我都清楚,我们之间隔着一段埋藏五年的纠葛。五年来,我们不曾联系,不曾见面,努力走出伤心往事,寻找属于各自的路径。在我的人生经验里,这种来自心底的意愿单纯而美好,如同朝阳带着湿气扑面而来。但是,王强的死,使我对以往的诸多经验产生怀疑,心间某块坚固的东西瞬间坍塌。我相信了,在生活表层之下,隐匿着一股湍急的暗流。李娟的形象就在那时浮现。我想再次忘掉她,怎么也做不到,她的形象在暗夜里愈加清晰。既然忘不掉,那就联系她吧。我找来她的电话,鼓足勇气拨过去,想向她道歉。她对此毫无兴趣。她也没有警告我不要骚扰她。我猜不出她是不想接电话,还是以此折磨一个想向她道歉的人。这让我沮丧。
王强死在中午。那天他开一辆白色宝马,奔驰在乡间马路上,卷起一阵阵尘土,扑向道路两旁的树木和房屋,整个世界一片混沌。人们习以为常,在尘土里眯缝着眼,脸上挂着羡慕,没人想到白色宝马正以百码的速度驶向死亡深谷。人们对我回忆说,王强上车时面无表情。冷酷。霸气。这形象与我印记里的王强产生错位。
“我有些话想当面对你说,你能抽空回一趟小镇吗?”
上午王强给我打电话。相隔二十年,再次听到他的声音,低沉、谦逊,不再是当年的懵懂少年,我心底的某根弦被拨动了。五年前,李娟还在县里的招待所上班,我多次跟她谈起王强。那种时候,我多半喝多了,迷迷糊糊,说出的话都没经大脑,清醒过来,又死皮赖脸地跟李娟说不要当真。她笑而不答。我猜不出她的想法。有一回,她满脸严肃,仰望天际,幽幽地说:“总有一天王强会给你一个说法的。”当时我不置可否。没料到的是,她的话在五年之后验证了。王强约我见面,显然是要给我一个说法。那段埋藏心底的往事瞬间汹涌了。我答应他在小镇见面,那是我们结仇的地方。多年来,我和王强在各自奔波,忙碌,活着,诸多往事随风飘散,轻如烟花,还剩下什么呢?尘世间的争战,情爱,家仇,理想……都随着时光流逝如烟花明灭——注定的东西谁能抗拒?我劝慰着自己。在苍天面前,谁又不是一只蝼蚁?比如王强,比如李娟,比如赵紫,比如我。但是,我和王强之间,还有一个没解开的心结。
赵紫说回到小镇之前,王强时常做梦,而且是同一个噩梦。在梦里,他手持钢枪,见人就杀,活生生的人枯草一样倒下去。他惊醒过来,浑身虚汗,气喘吁吁,眼前晃动着血肉模糊的脸膛。赵紫是王强的妻子。我相信她的话。她说:“我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她说她以前从不相信梦里的东西,不相信那是某种心理暗示,当王强陷入同一个梦境里不能自拔,到底产生了怀疑。她找到一个解梦人。解梦人告诉她梦由心生。她揣摩这句话,没能揣摩出什么端倪,直到王强坠入河谷,仍然憧憬着属于他们的未来。“对他的死,我没有半点预感,夜里我睡得很好。”她说这句话时很平静,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以至觉察不到她内心的悲伤。
“我真的没有任何预感。”
她低垂着头重复这句话。王强对死亡的到来也没有任何预感。事隔多年,他重回仍旧破落的林阴镇,纠缠他多日的噩梦莫名消失,顿然身轻气爽,似乎割掉了身上的恶性肿瘤。半夜里,他滑下床铺,悄悄溜出门外,独自走到河边。月色落在水面上,雾气缓缓散开。他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他慢慢地向河流跪下去,闭上眼睛,默默祈祷。那一刻,他发现这块贫瘠的土地多么仁慈,包容他所有的鲁莽与伤害。赵紫醒了,见王强溜出门外,悄悄地尾随而来,发现他正跪在地上,不知不觉地淌了泪。王强在苍茫的夜色下,看到一条归去的路。他和赵紫相拥而泣。河流、岩石和树木在身旁静默。他们坐在河岸上,一起回忆多年前的那桩往事,月亮偏西了才离开河岸。黎明时分,王强走在街上,行人寥寥,几条狗相互追逐。他想起年少时的情景。他和几个同伴相互追逐,噼噼啪啪的脚步声飘过整条街。老人们蹲在街角,抽旱烟,含着微笑望来。墙角仍旧,老人们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他们寿命已尽。他心中一凉,无端悲伤了。来到这世上,是老天的旨意吧,最终要归去,也是老天的旨意吧——生到死之间剩下的只是活着——还有什么理由留下遗憾呢?他掏出手机拨了我的电话。我没多想就答应与他见面。他挂掉电话,莫名激动,想对河面吼叫,嘴巴却没张开,只是出神地望着对岸。洒下来的阳光,洗一般纯净,几只麻雀息在树梢上,歪着脑袋瞅来。
我赶到小镇时,王强已死在河滩上,尸体被救护车载走了,留下一阵呛人眼鼻的死亡气息。王强的突然死去使我措手不及。在前往小镇的路上,我心情异常复杂,多年之后再次相见该是怎样的场景?我们心里埋着仇怨。我做好了种种心理准备。突如其来的死亡毁掉了充满悬念的相见。我站在王强死去的地方,地上残留着污血,要不是这些污血,谁会想到这里死过人呢?王强就这么消失了。在死亡面前,人是那么无助,即使是腰缠万贯的王强。赵紫带着哭腔说,当时飞奔的宝马惊吓了两头路旁的水牛,慌乱中竟撞向宝马,王强想避两头水牛,车子撞出了路面,坠下二十余米深的河谷。谷底是干枯的河床。赵紫说:“王强走之前只留下一句话。”她说这句话时没有看我,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榕树上,树叶茂盛,油光闪闪。不知赵紫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一股被阳光映亮的反讽。王强拼打多年,功成名就,突然消失了,无尽的虚无把我吞没。我立在赵紫身旁,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心里难过却不悲伤,不敢问王强留下什么话。
“李娟等你去找她。”赵紫在离开小镇之前对我说。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知道我想听什么,但她闭口不言了。她立在那里,满脸忧伤,周身滴落的阳光,纯粹,明亮,硬朗,使她的忧伤显得怪诞。她离开之后,我时常想起她,也想起王强。他们一同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很多时候,我觉得他们只是一场梦,醒了什么都没有了。而我行走尘世间不也是一样吗?生是死的梦,而死是生的梦吧?心底不由一阵悚。赵紫在暗示着我,让我去找李娟,向她道歉,不然会像王强一样留下遗憾。但是,李娟连电话也不接,更不用说道歉了。而我的道歉,是真心的,还是被动的,抑或是对未知事物的恐慌?我不敢回答。我的夜晚变得古怪,曾经纠缠王强的噩梦,在我的夜里复活,怎么也挥不掉。杀人。鲜血。恐惧。我理解了王强。我从床上翻起身,想了想,给李娟发一条信息:王强死了!不久,李娟回复一条信息:好吧,我回来,有话当面说吧。
星期天下午,我坐在候车室里等待李娟的归来。五年前的下午,我在这个车站送别李娟。刘东没有出现。刘东是李娟的男朋友。一对金耳环使他们感情破裂,分道扬镳。我跟赵紫说这件事时,她怔怔地望着我,欲言又止。赵紫的神情与当年的李娟一样落寞。当时李娟的眼角挂着泪珠,头也不回地挤上班车,留下一个倔强的背影。那辆班车开往广东。在之后的夜里,每当想起李娟,总觉得自己被抛弃,而不是李娟。在我的记忆里,那辆班车钻进一片夕阳,隐没在一幢破旧的房屋背后。我直挺挺地立在街边,直到夜色降临。夜晚沉闷,没有一丝风,往来的车辆发出烦躁的鸣叫。我对着大街吼叫:“我操你妈刘东!”五年后的今天,我依稀听到那声吼叫,咬牙切齿,吓住半条街的行人。李娟这次回来,我没有告诉刘东。他娶了房地产老板之女欧虹,育有一女,已为人父,不是五年前的刘东了。他再也不愿提起李娟,早忘了这个女人,似乎从来都与他无关。而李娟也找到新的男朋友了吧?也忘了刘东这个人吧?我猜不出来。我想多年之后,尘世如烟,我们应该记起谁,又能记起谁?此时我想的是李娟,并祈盼她单身一人。
“你这思想是正常的,却是不道德的。”
赵紫对我说。她一眼就看透我的心思。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说出来的话与留在心里的话,都能听清楚,难怪王强能把生意做出国门。然而,他却死了,积累的财富又有多少意义呢?在离开小镇的那个夜晚,我和她住在一起。处理王强后事的几天里,我发现她是那么迷人,像野菊的香,由内而外,让人怜惜,欲罢不能。我动了心,不由一阵慌张,不能让她更伤悲了。我埋掉了这份心思,若无其事地忙碌。她瞟我一眼,尔后斜着目光,望向背后空荡荡的墙壁。她忧伤地对我说:“你是感情动物,但是你不懂感情。”我羞愧难当,想逃又不知逃往何处,只好装着嬉皮笑脸了。后来我们躺在一起,她告诉我说我的羞愧感动了她。这是不知羞愧的年代,即使是残缺的羞愧也是真实的,而真实的是值得珍惜。她是在抚慰我,还是在抚慰自己呢?抑或都不是。那个夜晚,月光从窗口斜进来,摊在地板上,两双鞋子被映亮了。女士皮鞋高傲地立着,男士皮鞋萎缩一旁。巨大的落差使我心惊胆战。我连忙把目光移开,不想以此影响情绪。赵紫没有留意月光下的鞋子,把头靠在我的胸膛上,说:“想知道王强留下什么话吗?”我没有回答。“你是在担心王强的吧?”她说,声音细弱,却如针毡,“你不该骗自己的心。”她抚摸我的脸说。我闭起眼,想此时的我道德吗?不是!那为什么还这么做呢?我理解不了自己。“跟着心走就是了,没什么对错的。”她停了停说,“王强留下的那句话,与你有关的,他说他等不到你了。”
赵紫从王强的那句话,猜出我与王强之间存着某件相互牵扯的往事。王强死了,不存在了,往事存在与否还有意义吗?“把你们的那件事告诉我吧。”赵紫说,满脸真诚。我抬头望向窗外,望见一片静默的月光。二十年前的夜晚,月光也如此静默。那时我被几个同学堵在走廊尽头。“你是小偷!”他们这样叫我。他们丢失一台复读机,怎么也找不着,几天后却在我的抽屉里找到了。我解释说不是我偷的。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不听我解释,认定是我干的。我的成绩很好,只是沉默寡言,除了跟王强一起玩,似乎谁也不认识。班里的同学对我早已厌恶,都愿意我就是小偷,压根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他们看着我的笑话。我茫然之中去寻找王强。我只有他一个朋友。他却没有出现,远远地避开人群,蹲在操场旁的一棵桂树下。我欲哭无泪。我没有责怪王强,即使他站出来又能怎么样呢?所有人都不相信,除了我们班主任。她始终相信我,为我辩解,还在周会课上说那是误会。这让我感动。虽然她的解释没有任何效果。谁会相信那是一个误会呢?人们远离我,嘲笑我,对我吐唾沫,在我背后指指点点。王强也跟我断了关系。我从此独来独往。我不怪王强。他要专心准备考试。那年他被保送重点高中,而我发挥失常,连普通高中都考不上。第二年,我父亲让我转了学。多年后的同学聚会,一位同学在醉酒后倒出复读机事件的真相。他硬着舌头结结巴巴地说那件事是王强干的,我俩的成绩都很好,但学校把保送名额给了我。我出了事,保送名额就不是我了。那次聚会我喝得烂醉,人事不省,据说又哭又笑,见女人就叫姐姐,闹得满城风雨。复读机事件,改变了我的命运,也改变了王强的命运。太诡秘了。我想要是没有那件事,王强就不会因为埋藏多年的心结而回到小镇,那么他就不可能驾车坠入河谷了。归根到底,命运把他送上了死亡之路。“这不是你的错。”赵紫说。那是谁的错呢?难道是死去的王强?他该为此付出生命代价吗?当然不是。
“你们应该谈一谈呀。”
赵紫遗憾地说。是啊,要是早谈了,我们的命运就不是这样,但是谁又能算出自己的命运呢?我告诉她李娟说过王强会给我一个说法的。赵紫不再说话,目光忧郁起来。我莫名心慌。我忽然发现李娟的话是陷阱。在陷阱里,我看到了过往,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直以来,我没跟王强挑明此事,在潜意识里让自己占据道德上风,逼迫着王强背负罪责。这种表面的宽容而内心埋着仇恨使我尝到报复的快感——我看到了虚伪的自己——倘若王强是负罪之人,那么我一样需要赎罪。我们心间都藏着罪孽。我没把这些告诉赵紫。她何尝不知道呢?她是如此聪明的女子。她没有点破这层窗户纸,给我留下了一丝颜面。那么李娟呢?当时说出这句话,她是否早就知道我心中潜伏着魔鬼呢?我直想抽着自己,手却没有抬起来。我不想让赵紫笑话,一股寒流卷裹而来。
遇到李娟,是五年前的中午。她守在县委大院门口,手里抓着一叠泛黄的材料,发放传单一样递给走在下班路上的人们。许多人从她身边走过,赶着回家做饭或接送孩子,没理会这个焦虑的陌生女孩。她和手里的材料一样微微发颤,不知所措。我从没见过如此不堪的上访者,不由动了恻隐之心,接过她手里的材料。“先去吃饭吧。”我翻了翻材料说。她的眼睛眨巴着。“边吃饭边说吧。”我对材料起了兴趣。“你曾祖父在故事里活着。”吃饭时我这样对她说。她满脸疑虑,似懂非懂,迟疑地夹起一块猪肉。我没能为她做什么,尽管我尊敬她曾祖父,那是一条汉子。后来她到县招待所上班,我们隔三差五见面,时常谈起她死于战乱的曾祖父。“我父亲怎么一点也没有我曾祖父的基因呢?”她对她父亲很失望。她曾祖父死于1927年,年仅25岁。史料如此记载她曾祖父:
李君秉铎桂地人也,广东黄埔军官学校第二期毕业生,卒业后,充国民革命军第一军司令部秘书兼第一师政治部主任。他是中国共产党员,意志坚强,思想精密,从不为敌人所屈服。但因他努力革命工作的缘故,致被他母校教务校长何应钦派出人刺死。死时咽喉被缚,生殖器被割去,呜呼哀哉!
赵紫对这个故事有兴趣。王强死后,我担心她过于伤心,又不知如何安慰,想了想就讲起李秉铎的故事。“我怎么觉得李秉铎没死呢?”她幽幽地说。我没有说什么,猜不出此话用意,但是她的感受没有错。我每每翻着李娟的上访资料,李秉铎始终站立着,身后是一片战火,冲杀声铺天盖地。“我想把你的曾祖父写成小说。”我信誓旦旦地对李娟说。她的眼睛眨巴眨巴着,说:“要是你写出来了,我就做你的女朋友。”我们便击掌为誓,然而我还没把小说写出来,她已经和刘东好上了。刘东是我的同学。我介绍他们认识的。到招待所上班后,李娟越来越漂亮了,温柔得体,惹人喜爱。我和刘东几乎同时喜欢上她。“他喜欢的是你曾祖父,而我不一样,喜欢的是你本人呀。”刘东用这句话赢走了李娟的心。现在李娟在归来的路上了,刘东并不知晓,整天围着欧虹转,不能再让他插足。我需要跪在她面前忏悔,除去内心的罪孽。刘东可否也需要忏悔呢?我不知道。我企盼着李娟给予我饶恕和宽慰。我坐在候车室里,望着来往的人们,表情各异,掩饰着不同的人生与故事。我的人生故事是否跟着李娟一起归来?她越来越近了,快闻到她身上散发着的野菊般清香。
我对这股清香印象深刻。五年前,她拉着拖箱走向车站,我紧跟其后,她没有跟我说一句话,把一个绝决的后背留给我。我立在那里,微风拂来,裹挟着淡淡的清香。在失眠的夜里,我躺在床上回味这股清香。遇到她上访的中午,身上是一股汗酸味。当时她翻出一张清单说:“你看看这个。”那是一张违法没收革命烈士财物的清单:
1950年,没收李秉铎住房320平方米;结婚送给妻子的金戒指8颗,重64克;金手镯1对,重400克;金耳环2对,金项链2条,重量不评;雕花大床1张、大立柜3个、雕花太师椅8张、大古花瓶4只、皮箱6只、丝绸蚊帐4床、书柜2个,《辞源》《康熙字典》《资治通鉴》等珍贵书籍两大箱。
我对那两大箱书感兴趣,工作人员用“珍贵”两字来形容,让我倍感亲切与温暖。那是对亡灵的尊敬。我想那个叫李秉铎的人,念了许多“珍贵”的书后,内心才如此强大,连死亡都无法使他放弃信仰。“我们需要钱,不是什么信仰,那个虚得很,养活不了人。”李娟说。我们混熟后,她时常这么说。我想反驳她,又不知从何说起,物质侵占了我们的生活,所谓的信仰和思想被挤到角落里残喘。“我就是看上欧虹的父亲有钱,那又怎么啦?我有什么错呢?这年头没钱连孙子都不是。”刘东喝醉酒时就这般大呼小叫。我不怪他,人各有志,怎样活着压根不关别人的事。李娟告诉我说她曾祖母死在1966年冬天。“找到那两箱书就拿到曾祖父坟前烧掉吧。”李娟说这是她曾祖母留下的遗言。李娟说:“他们的生活不一样,到死了惦记的只是两堆破书。”政府最终没有归还她曾祖父的财物,包括两大箱书籍。政府在1985年补偿了5000块钱。她父亲在补偿单上签字,并按下手指印。他父亲患病后就后悔了。“我父亲觉得补偿金太少,连治病都不够。”她说这句话时眼睑低垂。她也觉得补偿金少,但她不愿以这种方式打捞生活。这是无助的,也是无耻的。她多希望在她父亲身上看到她曾祖父一样的血性。“血性顶屁用,血性能让你结婚,卖房,送孩子上学吗?别他妈的扯淡了。”刘东说。他结婚后说话底气足了,却也粗俗了。我只是笑笑,除了笑笑,不知还能做什么。李娟对我说她父亲患病后,把家里的积蓄败光了,想不出别的办法就来找政府。“我们是烈士后代,政府不会不管我们的。”她父亲老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我心里不是滋味,不论对她死去的曾祖父,还是她活着的父亲,他们的生死在时空中颠倒了。“总会好起来的。”我说。言不由衷。她没有说话,凝望着遥远的苍穹,似乎她曾祖父出现在那里,正含笑望着劳碌的苍生。
“李秉铎在死之前一定梦见许多树。”
赵紫说。我一阵茫然。她不再解释。这个聪明的女人,不知她想到了什么,或许是想念死去的王强吧?我心里特别别扭,但是没觉得是罪恶。赵紫也一样。她静静地靠着我,那张冷艳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轻柔的笑容。在她离开后,罪恶感却汹涌而来,漫过头顶,使我快要窒息了。她早预料到这个结果,才劝我去找多年不见的李娟吧?这个聪明的女人。她认为李娟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替代神父的存在——安抚和拯救我那颗污垢的灵魂?“你要把真相说出来,耳环值多少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是真的,只有这样你才能得到原谅。”赵紫抚摸着我的脸说。她的手柔而滑腻,似乎没有骨头。
候车室外,阳光灿烂,整条街道色彩斑斓。“景物美不美,要看人的心境。”李娟在五年前这么说。那段时间,县招待所里丢失一对金耳环,所有的证据指向她,使她心情无比烦躁。我就带她到野外,没话找话称赞风景,想让她分散注意力。她冷不防顶了我一句。多年后,再次回想起那句话,悟出了某种存在的哲理。而此时,车站外边的桂树、榕树以及青竹,如同怀春少女在低眉燕语,都与她归来有关吧?她将带着神父的旨意到来。
五年前,我给县委书记当秘书,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与事,渐渐地读懂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焦虑,虚伪,利益,主宰着每个人的命运。我学会了沉默,隐退到一旁察颜观色,小心翼翼,总被一股无来由的虚无感吞噬,心力交瘁。在王强死后,我不时陷入对宿命的思索,冥冥之中存在着因果,前世与今生,罪恶与救赎。“你信基督教吗?”赵紫问。我不知如何作答。我不是一个信徒,也无意成为一个信徒,却渴望心灵得以皈依。“展现真实的一面吧,人无完人,连上帝都会犯错。”赵紫安慰我说。我相信她的话。五年前,一个山村发生火灾,两百户人家烧成灰烬,满目疮痍,千余人在寒风中颤抖,呼喊和哭泣。我把材料送到书记办公室。他站立窗前,沉默不语。窗外立着几丛青竹,风拂来,摇摇曳曳,如同坟头上招魂的幡纸。我不想打扰他,把材料搁在桌上,却见他眼角溢着泪光。我不由一阵惊慌,咬了咬牙退出门外。我一直忘不了那一幕。那一刻,书记流露了他的另一面,虚弱的,也是真实的。我看到了他内心的驳杂,一个我所不了解的人。而我了解自己吗?知晓内心潜伏着怎样的激情与渴望?要是把名字去掉我又会是谁呢?内心的希望与绝望是否与我相关?这些问题吓住了我。我默默地回想走过的日子,无外乎行章办事,按着街头的红绿灯行走斑马线。“书记还有这一面呀?有时他也是个好人。”李娟听我说起书记时感慨地说。她眼里淌着一股泉水般的清澈。赵紫听了这个故事后一言不发,好半晌,掏出一块表递过来,阳光在手表上折射出一道耀眼的金光。“戴上吧,作个纪念。”她说。我看着她,没有伸手去接。她把表塞到我手里。 “有时回忆也是一种赎罪。”她低垂着眼眉说。我不明白她的话,但心里愿意接受了。那是一块镶金表,精致,贵气,价格不菲。我坐在候车室里,不时抬起手臂摇了摇,衣袖褪下去,手表就显露出来,五点,五点半,五点五十。此时,夕阳越过窗台,照亮打扫卫生的大姐脸庞。而李娟也正在夕阳里赶来,如同五年前在夕阳里离去一样。这是一个轮回吗?
李娟的离去和归来缘于一对金耳环。
王强下葬那天晚上,我跟赵紫谈起那对金耳环。王强在中午入葬。当时阳光灿烂,白皓皓一片,冲淡了山坡上的悲伤。道师在坟旁念念有词,为亡魂超度。赵紫披麻戴孝,眼圈通红,没有流泪,也没有嚎哭,脸皮微微发颤。人们默默地往坟坑里铲土,泥巴掉落在棺材上,四下散开,越聚越多,淹没了棺材——王强从此存在记忆里了——这样的记忆又能存在多久呢?我浑身一震,想多年来积蓄心间的仇恨,在王强消失之后,还有多少意义呢?实在不值一提。既然不值一提,以往的难以释怀,多半是放不过自己吧?一直以来,我都那般自欺欺人。心被刺痛了。那天赵紫沉在伤悲里,咬着嘴唇强忍住哭泣,没人知晓她在想什么。人们说她哭出来倒好了。我担心着她了,不住地与她说话,安慰和鼓励着她。她始终一言不发。我没辙了,想了想,讲起了改变许多人命运的金耳环。“你像在说书。”赵紫低低地说,透着忧伤和怀疑。她不相信我的话。尽管如此,我还是很高兴,毕竟她开口了。她远离我的生活,很多东西看不透。我想连生活在此的自己都看不透,何况来自遥远的一个陌生女子呢?“你就当故事来听好了。”我说。“嗯,好。”她说,低头垂眉,言语细碎,让人心疼。
“你就说那个检查组吧。”
赵紫说。她陷入了那件久远的往事。检查组是从北京来检查“普九”工作的。在检查组到来之前,县里召开了五次会议,强调迎接检查的重要性,务必对每个细节都认真考虑。那是省里下达的死命令。检查组甫一到来,整个县城一阵手忙脚乱。“县里的工作无外乎就是玩这些无聊的纸上游戏,什么材料啊,什么报告啊,整个就是劳民伤财。”刘东愤愤地说。我没说什么,也不愿说什么,有失公允的话不值得争辩。刘东心态如此,与他屡屡考不取公务员有关。诚然,他的话也不无道理。曾经有一所学校的名册与实际学生不符,多出一个学生,熬坏了负责材料的人员。那天我陪县委书记去检查工作,喝了几杯酒,见他们愁眉不展,随口说:“那就填死亡吧。”他们拍着脑瓜,高兴地照办了,居然成了一条屡试不爽的经验。“你们是怎样招待女领导的?”赵紫冷不防冒出一句。检查组长是女人,四十多岁,清装淡粉,戴着一对金耳环,透出一股特别的气质。书记和县长笑脸相迎,陪其左右。在我的经验里,接待男领导比女领导容易一些。男领导多半喝茅台五粮液,半醉半醒了,许多话好说了,许多事也好办了。可谁敢把女领导往死里灌呀?女领导喝醉了怎么办?喝不过瘾又怎么办?这是棘手的问题。“还会为这样的事考虑呀?”赵紫说。她变傻了,因为悲伤。那回书记和县长快变傻了,检查组四处走访问卷,兴趣盎然,毫无倦意,整整住了一个礼拜才离开。离开那天,没有太阳,阴沉沉的,送别的氛围显得压抑。县里处级干部倾巢而出,立在宾馆门口,笑脸相送。组长反应冷淡,脸色苍白,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很快就显出了不耐烦。这是危险信号!人们心底一凉。“你们那是神经过敏,一个神情就胡猜,没事都会整出事来。”刘东说。自从金耳环失去后,刘东对我说话就这副口气。
检查组离开后,县里召开紧急会议,我做记录,那是我的工作,因此县里的许多要事我都知晓。那天的会议是总结、分析工作中的纰漏。焦点在于组长的脸色为何如此不堪。没人能说出一个合理的答案。会议室里弥漫着沮丧。那时县委书记接到检查组长秘书打来的电话,告知说组长的金耳环不见了。大家松了口气,会意地笑了,想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是什么意思?”赵紫问。我说大伙觉得组长沉不住气,到底说出了缘由。散会后,我跟着副书记来到招待所,叫李娟来问话,她负责收拾组长的房间。“这和李娟有什么关系呢?”刘东不满意地问。那时刘东和李娟好上了。事后,他总是这么对我抱怨。那时李娟站在那里很不自然。副书记看在眼里,怀疑了,问话就变了味。副书记说:“收拾房间时见过什么东西没有?”李娟望望我,摇了摇头,满脸无辜。她用眼睛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装作没看见,把头扭向窗外,几个服务员在观望。李娟没了依靠,心慌了,说话也结巴了。她说她没拿什么东西,她不是那样的人,她说老天可以作证。可是,这年头谁还会相信老天呢?她说她都要嫁人了,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可是,戴着金耳环不是更风光地出嫁吗?“不是我拿的,真的不是我拿的。”她越说越急,连眼泪都快要下来了。“你们是在伤害这个姑娘。”赵紫淡淡地说。事隔多年,我每每回想起此事,心里堵得慌。然而,五年来我从不提起,也没人想到李娟受到的伤害,连刘东都拂袖而去,再也不过问这件事。他觉得丢尽了脸。那天副书记心情烦躁,不耐烦地挥手叫李娟离开。他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满脸疲惫,猛地睁开眼,说:“给派出所打电话。”
回想起来,那件并不复杂的事,因为副书记莫名其妙的烦躁,使许多人的命运发生改变,比如李娟,比如刘东,比如我。我们蜷缩在各自的暗夜里,以同一种姿态抵抗难以名状的惶恐。“真不该让警察介入。”赵紫说。“这都多大的事?杀人放火吗?不就是个破耳环?”刘东对着我吼叫。他满脸愤怒,口沫横飞,张牙舞爪,要不是李娟死死抱住他,早对我挥拳头了。“你不就是书记秘书吗?你就不能跟书记说句话吗?难道你只是一个办事工具而已?我操!”刘东说。他的话越来越难听,我暗吃一惊,不由在心底为自己辩解,想每个人都有难处,不报警该怎么办呢?我没说出来。往事已矣,刘东依旧耿耿于怀,胜过了对李娟的怀念。“刘东是在气头上。”赵紫说。我感激地望了她一眼。多年之后,刘东的那句气话愈加显现出真理的一面。一直以来,我按部就班,那不是一只工具吗?——我所做过的事与生命的本源有多大关系呢?而生命的本源又是什么呢?在生命过程中寻找其意义?忠诚,艰苦,隐忍。无时不在意识里存在。经历诸多世事之后,我渐渐地读懂了这些词汇的另一层意义。当年李娟愤然离去,我的夜晚陷入凌乱不堪,充满灾难的梦境夜色一样接踵而来。
“要是我,不会像李娟一样选择。”
赵紫望着夜空幽幽吐出这句话。我既没辩驳,也没赞同,在这件事上,还会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呢?五年前的上午,警车呼叫着驶入招待所,几名警察跳下来,荷枪实弹,匆匆地奔往大厅。“你能想象得到的,服务员都吓坏了。”我回忆起那个上午,服务员瑟瑟缩缩着,没人敢说一句话,满脸不安和焦虑,连走路都不敢抬头。警察把组长住过的房间翻遍了,没有找到金耳环,只在床底下翻出几张废弃的纸片和几只发霉的避孕套。“警察对此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似乎早就知道这个结果。”我回忆说。当时警察了然于胸的神情让我难忘。他们回到前台,调出录像,话也不多说,跳上车离开了。“警察只是来做个姿态。”赵紫说,“有时候姿态决定事态。”我赞成她的话。当年服务员对组长的金耳环印象深刻,金光闪闪,散发出一股沁人肺腑的贵气。她们私下里啧啧叹息,渴望着嫁人时,要是能戴上金耳环,一辈子也就值了。“李娟也想拥有那么一对金耳环。”刘东摊开双手沮丧地说。那是价值不菲的金耳环,刘东连正经工作都没有,哪买得起呢?这使他陷入窘境。
我见过警察传唤工作人员的笔录:
服务员A:反正不是我拿的,打死我也不可能拿,就算我有心拿,我有那样的机会吗?我收拾的房间在五楼,丢失耳环的房间在九楼,当时与我一起收拾的还有服务员B,再说了,我没那么傻的嘛,做那样的贼,丢死人了。
服务员B:我不知道,我的话算不算话,反正你们是警察,我从小就热爱你们,这辈子都想嫁给警察,想嫁给警察的女人会去偷别人东西吗?肯定不是我。我还想嫁个警察呢,有警察娶小偷作妻子吗?要是你们会娶吗?我不是那个意思,反正你们也都结婚了,说也白搭。反正警察和小偷就是老鼠和野猫的关系。小偷是老鼠,你们是野猫,也不是那意思了。反正你们是好人,我也是好人。
服务员C:说我不喜欢那对漂亮的金耳环,那一定是假话,但天地良心,我可从没起过那个坏心眼,去做个盗贼,我不喜欢盗贼,我进过组长房间,但只是做卫生服务,绝对没有做别的任何事情,再说如果我拿了,那么组长就不可能在第二天的时候再戴了,是吧?而组长丢失耳环的那天,不是我去收拾那间房,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服务员D:不瞒你们,我们说过结婚时想戴那样的金耳环,可我连男朋友都没有,跟谁结去呢?哦,对了,听说李娟倒是打算嫁人,听说她男朋友很勤奋,读书也好,只是运气不怎么好,每次考试都差一点,听说只要他一考上就结婚。嗨,我不是在说她坏话,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们就当没听见,当我放屁好了。反正我觉得,如果一定是我们当中有人拿了,不,是偷了金耳环的话,我觉得李娟最可疑。
……
“这些笔录对李娟不利。”赵紫看了我一眼说,“当时你是怎么想的呢?”我替李娟着急,她是我的朋友,怎么会希望她出事呢?“可是你也怀疑过她对吧?”赵紫问。我浑身一震,被泼了冷水一般。我没怀疑她。也没完全相信她,那是习惯性使然的吧?那是职责所在不得不为,但是很多时候,我们不是借此外衣来掩饰内心吗?久而久之,连我们自己都读不懂自己了,不清楚自己都在干什么?当年被警察传唤的服务员们,回到招待所便不说话了,集体沉默使李娟处境艰难。我想缓和她们之间关系,请她们下馆子。她们去了,却没人说话。“你在怀疑我。”李娟说。当年李娟的这句话,依稀在耳。“你是什么意思呢?是因为你是公务员?还是在报复李娟没有选择你?告诉你,就你这样子,让她再选一百次都不会轮到你。”刘东瞪起眼对我说。我说没有怀疑她,更没想要伤害她。我也喜欢过她。她是一个好女孩。“但是你怀疑过她。”赵紫很肯定地说。我一时语塞,无比丧气了——心底活着魔鬼。“当时我真没那么想。”我争辩说。“我相信你的话,只是你并不知道身上活着另一个自己。”赵紫说。但是,今天上午才下葬她的丈夫王强呀?她怎么能如此谈论别人的故事呢?以此转换内心的伤痛?或许在他人身上解剖自己的灵魂?“我该死,我有罪。”我低着头说。“凡夫俗子谁人无罪,你说呢?”赵紫说。我回答不了这问题。当年金耳环事件,在一夜之间传遍整座县城,人们议论纷纷,最后归结为是李娟偷的。“身正不怕影子歪。”当年我这么劝慰李娟。她没有说话,心神不宁。“她这样会出事的。”赵紫说。五年前的下午,李娟拿着牙具送给旅客,神情恍惚,走错了门。门里是一对正在热乎的男女。他们的兴致败掉了。男人找到招待所经理,要求赔偿精神损失,或让李娟在他面前脱光也罢。经理赔理道歉,并免除其住宿费。“只要你的员工脱了,别的什么都好说。”男人说,耍起无赖了。经理说:“要是她不是我们的员工呢?”男人说:“怎么可能呢?”经理当即把李娟叫到跟前,说:“小李,由于你的工作失误,对酒店声誉造成极大影响,你到财务室结算工资回家吧。”李娟满心委屈,想争辩几句,结果什么也不说转身走了。
刘东和欧虹结婚后,每当回忆起过往,依旧心有余悸。“有些伤痛太过深刻,想忘都忘不掉。”刘东说,“但是,要不是那段日子,我和欧虹是不会在一起的,这就是命,是吧?我操!”刘东说这话,财大气粗的模样,看不出曾经的伤悲。欧虹傍在他身旁,小鸟依人,脸上爬着满足的笑意。她是一个哑女。“我想回去上班。”李娟跟我说过几回。那段时间,她哪也不去,整天闷在出租房里,如同一只困兽。我和刘东担心这样下去会把她逼疯,但是我只是一个小秘书又能做什么呢?“就看你愿不愿了,她是怎么进招待所的,你不会忘了吧?”刘东为此事与我较着劲。当初县里为了安抚她父亲,破例让她到招待所上班——那是我在书记面前出的主意。当时书记看着我,会意地笑了。但是,此一时,彼一时,金耳环牵扯着县里的神经,没处理好这件事,怎么可能回去上班呢?那段时间,招待所里人心惶惶,谁也不愿说话,沉默而压抑。而李娟离开招待所后,人们一下子轻松了,欢声笑语四处飘荡。人们发现笑声与以往不大一样,有些空落,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李娟卷走了。
“大家都知道问题出在哪,又不知道出在哪。”
赵紫说。她说其实金耳环没有丢失,而是藏在每个人的心底,使人与人之间产生了隔阂。“听你这么说,我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我说。那段日子我不愿见到李娟,害怕被她看透什么——原来是耳环在藏心底?人们的种种议论,使她感到煎熬、焦虑和忧伤,无所适从。她身边的朋友相继离去,没人为她争辩,不论走到哪里,总被人指指点点。这使她疑神疑鬼了,不时回头观望,又什么也没看到。人们忙碌自己的生活,房价,孩子,柴米油盐,谁在乎她是谁呢?她无法安心,不愿意上街,整天缩在出租房里。“她快神经质了。”刘东焦虑地说。但是我帮不上忙呀,只能祈祷警察早日破案,还她以清白。“警察破案了吗?”李娟每天都打来电话来询问我。我的回答总让她失望,久而久之,也让我自己失望。我厌烦了她的电话。她为什么不去问刘东呢?“你终究还是报复了她。”赵紫说。她的话使我暗自一惊,细心想想,真是那么回事,潜意识的东西总会在某个时候突然浮现。“如果你把她当成真正的朋友你会厌烦吗?”赵紫这么问我。我的脑袋低垂下去,感觉压着千百斤重。
“刘东和李娟的矛盾在那时激化的。”
我告诉赵紫。那年刘东的公务员考试进了面试,朋友们给他出主意,建议他找人请客送礼。“你得帮帮我。”刘东找到我说。我们相商着给谁送礼,忙了一阵子,结果请的客没来,礼也送不出去。他糊涂了,不知问题出在哪。有人提醒说是金耳环。他不由怀疑了,难不成真是李娟偷的?“那时我居然怀疑她,真是昏了头,我这猪脑子,怎么那样伤她呢?”刘东懊悔地说。我能理解他。他与李娟分手后,仍然没被录用,甚至还传出一些风言风语,说要是归还了金耳环,结果肯定不是这样。“当时我竟相信这样的话,我都在想着什么呀?”刘东说。他还一边抽着自己。“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李娟曾这么问刘东。刘东的嘴抖了抖,没能说出什么话。“你不该怀疑我,你要相信我才对。”李娟重复着说。刘东仍旧没开口。刘东不相信她了,还有谁相信她呢?她掩面失声。刘东想抱一下她,安慰她,手却怎么也伸不出去,似乎面前隔着一堵墙。
“你知道吗?我知道不是她干的,怎么可能干这种事呢?我了解她,她根本不是那种人,打死她也不会去干这种事,那是什么呀?那是偷盗,是贼,她最为不耻的行为,她从来都是一个好姑娘。问题是,我心里也怀疑过她。这不是很可笑吗?我居然怀疑她。我是从来都没想过要怀疑她的,可我心里就是怀疑了她,而且怀疑的念头是那么强烈,以致于她伤心离去。”
刘东的声音越来越低,成了抽泣。我理解他的感受,也相信李娟不是那样的人,脑子里却蹦出一个念头:有时行为是不受大脑使唤的。我有时站在楼顶,望着遥远的天宇,想象着自己跳下去,感受着坠落和飞翔,这种念头真实存在过。我恍惚着,直想抽自己,结果把手搁在刘东的肩上。“我没有帮上他们什么忙。”我对赵紫说。刘东自尊心极强,用他的话说可以接受失败,但不能接受耻辱。“该死的耳环让我受够了。”刘东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怒吼着。李娟蜷缩在墙角,满脸恐慌和无助。多年后,我再次回想起那个夜晚,发现刘东把自己囚进了没有钥匙的心牢。“那时我给他递一支烟。”我对赵紫说。我一样束手无策,能做的只是用烟雾掩埋内心的虚弱。“你相信爱情吗?”赵紫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什么才是爱情呢?——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泰坦尼克号的罗斯……但是,这些故事都以悲剧结局,难不成只有悲剧才能成就千古绝恋?
“他们分开是必然的了。”
赵紫抽了一下嘴角说。我点点头。我见证他们的苦痛和煎熬。刘东不愿回出租房了,狭窄的房间充斥着焦虑、失败和耻辱,压得他喘不过气。“我知道我与刘东不可能了。”李娟幽幽地对我说。她眼角含着泪水。这个该死的刘东!我在心里狠狠地咒骂。可那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呀,我又能帮着谁呢?李娟告诉我她无数次想象着和刘东结婚的情景,相夫教子慢慢老去,却被一对耳环打败了。“分开时我说了很多很多话。”李娟告诉我。她说那时刘东极不耐烦,没说一句话,目光调到窗外,阴雨细碎地飘落,使她的话变得潮湿。
我见到李娟的父亲,是在医院的病房里。他是一个瘦小而黝黑的男人,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刀削般深刻。当时他缩在被单底下,因疼痛而不时发出呻吟。这场景破坏了我对李秉铎的想象。她曾祖父是顶天立地、流血不流汗的汉子。我理解了她对父亲的抱怨。她父亲,五十来岁,疾病缠身,精神萎靡,无法让人联想到遥远的李秉铎。“我父亲又要我去上访。”李娟忧伤地说。这个瘦弱无比的男人躺在病床上,在无助的夜晚,无比怀念他的祖父。他内心里充满着希望和绝望,使他忘记了他祖父的所为和嘱咐,以他祖父瞧不起的方式寻求帮助。他和他祖父隔在时空两端遥相对望。存在。消亡。意义。这些词汇烟雾一样四处弥漫。“我不会再去上访的。”李娟摇头说。“但是,她几乎没有选择。”赵紫说。是的,李娟别无选择。五年之前,她卷起东西离开刘东。“终于他妈的轻松了。”刘东兴奋地叫,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李娟的离去解救了他。“房子是宽了,但是,心却变窄了。”刘东说。不久后,他沮丧了,脑袋耷拉着,毫无精神。“你心里放不下她,就去找她吧。”我拍着他的肩膀说。刘东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埋藏心底的耳环,又散发出寒光,使他手足无措。
“后来是李娟找回来的。”
我回忆说。那是周末的中午,我和刘东在出租房喝酒,发泄着满腹的牢骚。李娟慌里慌张地推开门,还没说出口,眼泪已下来了。李娟说她与她父亲发生争执。她能理解她父亲的心情,但不愿再去上访。我和刘东都支持她。问题在于,她父亲的病早已败了她们的家境。而她母亲是一个没有主见的女人,沉默寡言,缩在一旁不知所措,只是不时巴望着李娟,眼里尽是不安。“要不我们还是回家吧?”她母亲说。这是她母亲说的唯一一句话。她父亲闭上双眼,眼角溢出泪水。“我会想办法的。”李娟咬着牙说。她能想什么办法呢?她们的亲戚不多,也不富有,县城里没有什么朋友,刘东没有工作,我的工资不高,都没能给予她什么帮助。“还是去上访吧,再试一试啊。”她父亲在医院断药后恳求着她说。她盯着她父亲,心里无比疼痛,却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要不把那对金耳环拿去换钱吧?”
她父亲再次恳求着说。他父亲什么时候听到了传言并相信了呢?她怔在那里了,目光呆滞,如同灵魂出窍。“医生,出院!”她怒吼着,把护士都惊吓住了。至今,我仍然能够听到那声绝望的怒吼。“可怜的姑娘,与其说她父亲怀疑她,还不如说是她父亲对生的渴望。”赵紫摇着头说。她父亲出院时,满脸的绝望和悲伤。他们坐上一辆三轮车,摇晃在大街上。我站在医院门口,目送他们远去,消失在街角,整个县城剩下一片苍凉。
“她父亲死在那个冬天。”
我对赵紫说。我说我们不该谈论死亡。“没事,讨论死,是为了明白地活着。”她说。她的语气越来越平静。她是以这种方式纪念死去的王强吗?在死亡的悲伤里追问活着的意义需要多大勇气?“人生有很多岔口,谁也不知道会在哪个岔口走出去,是吧?”赵紫望着我说。我没有回答。她的目光飘到了别处。我跟着望去,看到一个老人蹒跚前行,影子瘦长瘦长地越在地上——是否走向他的人生岔口呢?我不知道。“李娟父亲的死,我很难过,像自己身上的什么东西跟着死去了。”刘东悲伤地说。我点点头,看到了他内心的什么东西渐渐枯萎、消亡。
“县里怎样处理金耳环事件?”
赵紫仰着头问。她眼里散着一种宁静的悲伤。“县里早备有预案。”我说。我不敢正视赵紫。“这事有规定,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李娟。”我低着头说。县里对这件事的分析是这样的:一是组长丢了金耳环;二是没丢金耳环;不管丢没丢都要还一对金耳环。这是会议的精神。大家心领神会。“一对金耳环能打得动组长?”赵紫问,怀疑着。“县里已有别的安排,可能是组长还想要一对耳环吧。”我说。县里派人到香港买回一对金耳环,等组长来复检时还给她。“我一直没有告诉刘东,直到现在都没说,他并不知道,对他们不公平。”我说。“很多时候,找到事情真相,生活反而失去平衡,真实的会变成虚假。”赵紫说。我猜不出她是在为我辩护,还是在感慨人生,心间疼痛了。我想,要是刘东知道真相,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
“李娟把耳环寄了回来。”
我叹着气说。李娟在她父亲死后离开家乡。当她从视线里消失,我想起她的曾祖父,那个叫李秉铎的男人,会保佑着她,给予她信念和力量,行走在复杂的尘世。我对她的出走不再担心。几个月后,她从广东寄回一对金耳环,收件人是我,让我转交给县里。“她是一个贼!”刘东咬牙切齿地说。我们没料到会是这样。她疯了!一定是疯了!她怎么能干这种事呢?即便她干了,死不承认不就完事了吗?为什么还要往枪口上撞呢?但是,不承认就没事了吗?躲过了他人的责问,能躲过内心的责难吗?我不知道。而她的形象在我的记忆里破碎了,怎么也拼接不起来。“她不想连累刘东,可是她想得简单了。”赵紫说。“后来我也想明白了的。”我说。我没把耳环交给县里,除了我和刘东没人知晓。不管她做过什么,我们都曾经爱过她。“你想过怎样处理耳环吗?”赵紫问。“我想过,耳环搁在手里,很难受,不舒服,又不知搁在哪好。”我说。几年来,耳环压得我喘不过气。李娟离开后,刘东和李娟不再联系。不久刘东当上协警,背着马褂在街头巡逻。李娟杳无音信,消失在我们的生活里。
“刘东与欧虹走到一起也是因为金耳环。”
我说起了欧虹。她是哑女,以百万嫁妆出嫁,极尽奢华,轰动了整座县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街头巷尾全都在议论那桩婚礼,省电视台主持人为其主持,县里有头脸的人全都出现在婚宴上,俨然一个茂盛的节日狂欢。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欧虹在街上行走,突然被人扇了两巴掌,还没清醒过来,耳垂上的耳环就被人摘走了。当时刘东在街上巡逻,看到有人抢金耳环,心里的什么东西瞬间爆炸,忽地弹起来追向劫匪。据目击者回忆说,刘东不要命了,竟往劫匪的刀口上撞,受了伤而劫匪逃掉了。之后的许多夜里,我想象着刘东的形象,他浑身是血,身旁站着一个受到惊吓的姑娘。那就是欧虹。“后来他们就结婚了。”我笑了笑说。在他们结婚之后,我每每回想起街头捕斗的场景,越来越觉得那是电影桥段。“英雄救美不会是假的吧?”我曾在酒后质问刘东。“欧虹是个哑女,这不假,但她有个富贵的父亲,这也不假,是吧?”刘东一脸不屑地说。“我操!”刘东又骂了一句。“你心里不够阳光。”赵紫说。我心间微微地凉了。而现在,我想着遥远的李娟,心头泛着一股温暖。
讲完李娟的故事,黎明已经到来,河对岸出现几只人影,在雾气中向田野摇曳而去。“我得走了。”赵紫说。她懒在床上,身材很好,像一条蛇,弥散雾气的目光望着我。我不知她是不是在等待吻别。“你不要为难自己,凡事跟着心走就好,你我都是罪人,活着本身就是救赎。”她说。她把手按在我的胸口上。不久前的黄昏,我听过这样一句话,是街头算命先生说的。那天我在车站对面行走,街旁的店面关了门,是落寞的邮政局,不远处是一只垃圾桶,许多纸屑和纸杯溢出来,散乱一地,路人绕道而行,两条狗却趴着酣睡。“老板看面相吧,说不对的不收你钱。”算命先生盯着我说。那是街头常见的算命先生,蓄着一绺花白胡须,头发系成一束,深山道士的打扮,把握十足的语气使我驻脚。
“你心里藏着一件事,至今困扰你,要学会放下。人的命运不同,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因,也是自己的果,心里的欲望是心魔使然,放下才能远离是非。你也好,他也好,只是生命过程中的一面镜子,终会远去,不值得用生命去计较,如同身边息息相关的树叶,又毫无关系,记住活着只不过是一种救赎。”
算命先生口才真好,要是让他在会议上讲话,台下的人们定然兴致高涨。“这里不许摆摊,快把你的破摊捡走吧。”几个城管赫然立在身后。算命先生淡然的脸,瞬间现出一片慌乱,边点头边收拾东西。他为别人算命,却算不出自己。我心里莫名难受,似乎完整的东西破碎了。
“总有不如意,因为这是人生。”
赵紫说。她望向遥远的天际,即将到来的离别,或许是永别的开始。我们都知道这种可能性,但是都没有为此悲伤。这个聪明的女人,在她丈夫死去的这些天,居然与另一个男人秉烛夜谈,关于生和死,以及那些被忽略的日常。她将消失在天际之外,阳光和雨露会息在她头上。她会在某个夜晚念起我吗?她将乘坐飞机,抵达新加坡,奔向王强留下的公司。王强的死把她推到另一个境地,来不及思想。在王强的命运里,她别无选择,虽然他死了,但她活着。“李娟会戴上耳环的。”赵紫说。金耳环放在我的背袋里,我伸手进去,触摸到一阵凉意。五年前的夜晚,室外飘着阴雨,寒风呼啸,我揣着金耳环敲开组长的房门。“哦,我想起来了,耳环夹在笔记本里,到家了才翻出来,我忘了给县里说一声,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抱歉,你回去跟书记替我说明吧。”组长满脸歉意地说。我尴尬地退出房间,跑到行人寥寥的大街上,寒风和阴雨裹挟而来,孤寂的街灯滴着水珠。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大桥上,桥下是宽广的河面,没有灯火的小船泊在岸边,靠此为生的渔民是否已然安睡?岸上彻夜不眠的灯光与他们没有关系。
“啊——”
我仰天长啸,那个夜晚,没人在意一个人在桥上呼喊,凄怆的声音在寒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是否出现在李娟的梦境里。我浑身湿透地敲开刘东的出租屋。欧虹正为他削一个苹果,一副居家女人的幸福。我蹿过去,二话不说,和刘东扭打成一团。欧虹哇哇怪叫,慌乱中拉灭了灯。当灯再次明亮时,我和刘东抱头痛哭。她不知何故,只陪着流泪。她是一个好姑娘。我没把耳环的事告诉刘东。他的生活容不下这些。我也没把这事告诉书记,一切都悄无声息最好。“把两对耳环都交还给李娟吧。”赵紫说。五年来,我小心呵护着这两对耳环,在失眠的夜里呆立窗前,遥想着李娟的耳环从何而来,广州、东莞、深圳,这些城市的形象支离破碎,而抢劫、强奸、诈骗,这些场景逐一浮现。
“总算回来了。”
我坐在候车室里自言自语。班车离县城越来越近了,我心头怦怦加速,实在按捺不住,就站起来走出车站。我来到一棵桂树下吸烟,让烟雾平复内心的激动。我告诫自己不能失态,任何不当的细微表现,都会摧毁这次会面。我足足等了五年,抑或说足足等了二十年啊,王强的,李娟的,刘东的,以及活在周身的人,共同创造了这次会面。我在等待他们。一辆面包车开过去,路面破败不堪,车身不停歪斜。“凡事太认真会吃亏的。”欧虹说。这个不会说话的哑女,在一次聚会上比划半天,我才明白她表达的意思。但是,我仍然第一反应是联想到了腐败,又是谁贪污了呢?关乎诸多性命的路面都视而不见?而今天,我不愿对此抱有怨言,艰难地行走,也不失为艺术,不是吗?我丢下烟蒂,走进街边的花店,买一捆盛开的百合花,忐忑不安地走向车站。
“接哪位国际明星呀?我操!”
刘东的脑袋伸出车窗,对我大呼小叫。我笑而不答。刘东就下了车,猛拍我的肩膀,用手指着我。“我就要看看是何方美女。”刘东说。“我在等李娟。”我说。瞒不住了,还不如直说。“李娟是谁呀,以前没听你说过?”刘东说。“五年前的那个李娟啊,怎么没听说过?她是你的前女友。”我淡漠地说。“我前女友,五年前,你是病了,还是老年痴呆提前了?”刘东说。“别说五年前,就是五百年前也不认识什么李娟。我操!”刘东又说。我笑了笑,怎么可能?“你没有什么事吧?要不,你给李娟打电话,让她跟我说话,看她认不认识我。”刘东盯着我说,满脸诚恳。我犹豫地掏出手机,拨打着李娟的电话。空号!再拨打,还是空号!怎么可能呢?“操!”刘东翻起一对白眼。“没有吧,你真的出毛病了,去看心理医生吧。”他边说边拉我上车,非要带我去看医生不可。我急了,推开他。“不信是吧?那打电话问问别人,那个什么李娟是不是我前女友。”刘东不耐烦了。我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回答说:“嗯?啊,谁,谁啊,谁是李娟?没有这个人。”“你脑子没毛病吧?有空去看看医生,流行着呢。”“五年前,刘东的女朋友?你做梦还是怎么的,眼红刘东娶个有钱人?”怎么可能呢,李娟并不存在,到底在哪出了问题?“老兄我没时间陪你玩了,欧虹在家里等着我吃饭呢。”刘东说着就钻进车子绝尘而去,夕阳摊在地上。到底怎么了,是尘世颠倒了,还是我糊涂了?手里的耳环又如何解释呢?我端详着耳环,记忆再次汹涌而来。
尘世里没有李娟?
没有这个我等待的人?
难道这是一个冗长的梦境?——我在梦里等待和忏悔?那就醒醒吧。我捏着,掐着,扇着自己,怎么也醒不过来。我急了,对着街面大声呼喊,又蹦又跳,还用力踢着街边的电杆,依然没醒来。我沉在一个什么样的梦境里?这梦境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呢?我不禁感到恐慌,想不能再沉睡了,倏地蹿到马路中央,闭着眼展开双臂,等待汽车把我撞醒。
“大哥,你这是自杀呢,还是行为艺术?”
一个小青年拽住了我,把我拉到马路旁,满脸迷惑地问。我不置可否,也不知如何解释,望着他一脸真诚,觉得这又不是梦,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真的不是梦吗?我想了想,把那束花递给小青年,又摇晃着耳环,说:“两对,都是纯金的,你要是肯戴,就归你。”小青年接过耳环咬了一口,说:“妈的,还真是。”他把耳环挂在耳垂上,毫不费力,模样就不男不女了。他歪着脑袋问:“大哥,那我走了?”我点点头。他走了几步折回身再次歪着脑袋问:“大哥,我真走了?”我没说话,静静地望着他。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笑了笑,抱着花走过街面,耳环在阳光下晃动,闪着耀眼的光芒,恍若一片梦境。是梦!非梦?我再次糊涂了,街景在视线里慢慢模糊起来。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