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崇华[厦门大学, 福建 厦门 361005]
桃花之于玫瑰
——中西方俗词语之爱情意象探微
⊙蒋崇华[厦门大学, 福建 厦门 361005]
文化的全球化并非世界文化的同质化。文明的冲突必然给文化打下深深的烙印,并体现在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本文从中西方对比的角度,集中考查了国俗词语中原初语用上意在象征爱情的植物词汇——桃花与玫瑰的趋同性与趋异性,揭示了因文化背景和传统习俗的差异而衍生出的不同文化寓意。
桃花 玫瑰 对比 传承
美丽瑰奇的花朵装点着色彩斑斓的世界,文学与花的结合也赋予着花不同的文化意蕴。在中外经典文学作品中,花卉或成为文人精神世界的寄托,或成为品性德行的象征,或成为深挚爱情的喻指。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桃花作为“情感”的载体,深深地吸引着那些至情至性的文学家,用桃花比喻、象征爱情成了中国历代文人墨客的钟爱之笔。无独有偶,在西方文学传统中,玫瑰往往是爱情和女性的化身。自文艺复兴之后,用玫瑰比喻、象征爱情成为西方各国文人们的惯例。本文试运用平行研究的方法,从文化层面直陈桃花在中国社会和文化领域由古及今的地位变迁,并进一步探讨了在男权主义盛行的封建社会背景下桃花意象的女性内涵转化为情色象征意味的过程,旨在追思作为绚丽爱情象征的桃花不得不让位于玫瑰的文化悲剧。
当代著名学者葛兆光在《道教与中国文化》一书中谈道:“文学与宗教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联姻,前者刺激后者的想象,并提供大量神奇瑰丽的意象……使文学作品极为浓重地表现出这种与宗教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感情色彩、意象群落。”①桃花与玫瑰,二者都是与神话传说结合较早的花卉。
(一)桃花:从神话源头概述先民对其的原初审美认识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桃花有其特有的文化价值和美学意义。早在远古时代,“桃”就在中华大地上生根、发芽。目前,在发现的汉民族现存较早、经研究认为约成书于战国时代的神话传说总集《山海经》中,有一些关于桃、桃枝、桃林事项的记载,散见于《北山经》《西山经》《中山经》等篇中,借助我们得以了解到在史前期先民们对桃的普遍关注。汉民族神话《夸父逐日》言:“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毕沅通过文字训诂之途径,考得邓即桃,邓林即桃林,从而最早破译出了夸父逐日神话的部分密码。罗漫先认为,在中国古代神话“夸父逐日”中,桃就很荣幸地取得了“神化”(apotheosis,意即崇拜为神)的资格。
“桃性早花,易植而子繁”,是古人至关重要的生存资料之一。学者潘莉认为,这“直接导致了我国古代桃崇拜的产生”。李泽厚先生的观点也佐证了这一推论,他说:“实用理性是中国传统思想在自身性格上所具有的特色……中国的实用理性是与中国文化、科学、艺术各方面相联系相渗透而形成、发展和长期延续的。”比如,先民们赞誉桃子为可以延年益寿的佳果,将桃木奉为可以驱邪避鬼的神性之物;民俗生活中,古人们借具有仙文化内涵的桃食表达心中的美好希冀和祝福之意。综上所述,早期人类对桃的认识、利用主要集中在实用性和食用价值方面。然而,被国人借以咏叹爱情、生命和理想的桃花在史前时期一直处于被忽略的地位。直至先秦时代,古人们对桃花的审美认识才初次显现于《诗经·周南·桃夭》篇中,此诗首唱以桃花喻美人的先声,这是中国文学史上桃花的文学意义的初次显现。
(二)玫瑰意象的原初意义
众所周知,西方有着年代久远的爱玫瑰的历史。在西方文学传统中,玫瑰作为一个不可忽略的感应客体,它常与写作者的宗教意识紧密相连,其艳丽外表被基督的光辉层层笼罩。在基督教文化中,玫瑰作为传统的宗教意象,经历史变迁而成万花之王;它象征圣母玛利亚,乃至指向耶稣本人,如安徒生的童话《世上最美丽的一朵玫瑰花》中,治愈皇后痼疾的那朵玫瑰乃是从十字架上基督的血里开出来的。这一情节沿用了基督教象征传统,在基督教的肖像画中,基督流血的伤口有时就用玫瑰来表现。总是与百合一起出现于《圣经》中的玫瑰,象征着爱与纯洁这两种互补的美德,因而具有更为广泛的隐含意义,以至于在父母子女之间、兄弟姐妹之间、主仆之间、朋友之间、邻人之间、陌生人之间,甚而那些温和的动植物之间所存在着的情感都是玫瑰意象的象征空间。在《圣经·旧约·以赛亚书》中,“旷野和干旱之地必然欢喜,沙漠也必快乐,又像玫瑰开花。必开花繁盛,乐上加乐,而且欢呼。黎巴嫩的荣耀,并迦密与沙仑的华美,必赐给它。人必看见耶和华的荣耀,我们神的华美”,此诗从宗教角度借助玫瑰表达了对耶和华的赞美,表现了人对神的爱;在这里,诗中的玫瑰无疑具有圣洁、恩赐的象征意义。至此,我们发现,“玫瑰”这一意象除了与男女恋情相关之外,其原初的所指意义更多的是在表达人与上帝之间的亲密关系,是带有浓郁的宗教性寓意的神圣象征。另外,在很多西方小说中,玫瑰都与人们对上帝的虔敬之心紧密相连。后来,伴随着资产阶级的兴起所引发的各项变革,玫瑰所蕴含着的神圣之爱与世俗之爱的象征意义渐渐合流,逐步呈现出此消彼长之势。
从神话传说的角度剖析,玫瑰那深得人心的爱情表达传统源于公元三世纪,一位叫圣·瓦伦丁的“基督战士”将玫瑰带到了2月14日,玫瑰荣幸地成为恋人们表达爱意的永恒信物。如今,爱情意义之上的玫瑰在全球范围内获得了心上人、山盟海誓之类的普适性语意指向功能。
在各自的文化土壤中,桃花与玫瑰,二者都形成了颇为复杂的符号象征系统,其文化内蕴贯穿在神话系统、宗教象征系统、民间传统这三大分支体系之中。在文学领域,二者则更是内涵蔚为大观的文化符号,远比爱情来得更为丰富。
(一)因物候特性而产生的春天表征意义
“日暖风柔逞艳姿,花神独立小春时”(明谢承举《题桃花》),此句恰如其分地描摹了桃花的物色特性。每当河川解冻,万物复苏,中国的春天又一次迎来自南海岸向北方大陆进发的长途奔跑,踏青寻芳,桃花引春,一场山河易帜的颜色革命就会轰轰烈烈地在田野山巅绽放起来。的确,桃花是最能代表中国春天的一种花。
春来,最为典型的景观,北方是“沙鸥白羽剪晴碧,野桃红艳烧春空”([唐]庄南杰《阳春曲》),南方则是“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唐]王维《辋川别业》)。盛开于三月间的桃花,花色粲如锦浪,绯如红霞,在寒冷的冬天之后,首先给人们带来了兴奋喜乐的春天的消息,那满山遍野的粉红色,洋溢并炫耀着让人血脉贲张的妖艳,让人感到原始生命力量的律动。即便抛开物候特性、地理因素不谈,单是从《夏小正》《礼记·月令》等先秦文献关于桃花的物候意义的记载中看“,正月启蛰……梅、杏、桃则华”“始雨水,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无一例外地以桃花开放来表示春天的来临。
(二)桃花:“若映窗前柳,悬疑红粉妆”([梁]简文帝《咏初桃》)
在我国历代常见的植物意象中,桃花是女性意蕴最为充分自足的花卉。以桃花代人,或以桃花寓旺盛的生命力,是历代诗文中常见的表现内容。
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桃花的主流文化意蕴即是以桃花来比附具有蓬勃生机与活力的青春女子。追根溯源,桃花与女子的关联大致如下所述。
一者,桃花粉中带红、色泽娇艳欲滴,有些类似于青春女子健康红润的粉面红腮,故而,桃花经常被作为女性的象征,用以形容或者代指美女。咏桃的始祖之作《诗经·周南·桃夭》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句奠定了中国文学传统中桃花与女性关系的基础,这就开了后世文学作品以桃花喻女性的先河。清姚际恒《诗经通论》亦言:“桃花色最艳,故以取喻女子,开千古辞赋香奁之祖。”②在卷帙浩繁的古代文作中,诗人们往往取桃花来描摹女子的容颜,如“桃脸曼长横水绿”“胭脂桃颊梨花粉”“酒入桃腮晕浅”“灯火殷勤,更照桃花面”等等,不乏其类。
二者,从我国民俗学的角度来探讨,古时俗称女性月经为“桃花癸水”,称男性得到女子的特别爱恋为交“桃花运”,称不正当的男女情事为“桃色事件”,形容神态轻佻、顾盼生情的眼睛为“桃花眼”“眼泛桃花”;还有“面若桃李”“杏眼桃腮”“八字桃花”“桃花劫”等一以贯之的说法,这其中的“桃花”均为女性的喻指。桃花在《诗经》时代即已建立的女性文化内涵成为人们对桃花进行审美活动的思想基础,乃至固有认识,桃花与女性之间的联想也成为自然而然的“惯性思维”。因此,桃花作为现代汉语与中国文学作品中女性的代名词而被广泛地接受和认可。
仲春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也是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季节。自《诗经》时代就被作为婚恋世界的象征之物的桃花,在长期的文化传统的积淀历程中,逐步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爱情的隐秘象征。
(1)美满感情的象征意蕴
人类早期民歌擅长以自然景观、劳动果实起兴,而桃花早在《诗经》时代就成为景物描写的对象,在文学中起到比兴发端的作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花,以其花色鲜艳、花朵繁多等朴野的美感进入了先民的鉴赏意识,给予人们诸多美的享受,深受国人的青睐。在此,我们姑且不理会学界的考辨溯源之纷争,仅仅将《周南·桃夭》里的桃花理解为单纯的文学意象,诗人以比兴手法热情赞美了年轻的美艳新娘,歌颂了她婚后的幸福生活。人如桃花之美,生活如桃花之艳,在这里,桃花是美的喻体和代言,暗含着贺新婚的原始意味。
在民间,美丽烂漫的桃花与美满炽烈的爱情相结合,人们以直抒胸臆、形态自由的口头歌谣的形式演绎着桃花的爱情寓意,表达着对幸福生活的不懈追求。比如,《桃叶歌》:“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郎是春风日,侬是桃花瓣。但等郎吹来,侬心才灿烂。”“紫燕双飞掠过窗,桃花朵朵满天香。为何孤处婵娟女,空有痴情落镜旁。”“溪中春水清又清,岸上桃花明又明。你是花儿我是水,我的心儿印你心。”“小小桃子有半斤,半边红来半边青。半边红来照姐脸,半边青来照姐心。好姐姐哎!问你变心不变心。”
这几首民歌,无一例外地,创作者都以桃及其附属物作为男女青年间表达爱情的信物或象征物。它们以抒情示爱为主旨,质朴自然,情真意切,生动多趣,以浓厚的乡土气息和醉人的生活韵味成全了桃花的民间气质,成就了中国文坛上蔚为动人的篇章。
(2)闺妇愁怨、不顺遂人愿的悲情象征意蕴
唐人崔护《题都城南庄》一诗所出的“人面桃花相映红”,寥寥数笔,说尽了桃花的好处,也说尽了美人的容颜,塑造出了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叙写春情、以花喻指红颜的经典语境。孟《本事诗·情感》据此合理发挥想象,敷衍而成一段凄美浪漫的爱情故事,使得女子与爱情的关联在桃花意象中更为自然紧密。刘禹锡《竹枝词九首》(其二):“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刻画了一个热恋中的农家少女的形象,叙写了恋爱给她带来的幸福与忧愁;与此同时,诗人借桃花易谢痛斥了男子的薄情负心。陆游在《钗头凤》下阕中言:“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诗人借凋落的桃花叹惋了自己与唐婉之间的爱情之花的凋谢。更有曹雪芹之《红楼梦》,宝黛二人同观《会真记》,绚丽的桃花在微风的吹拂下落红成片,薄命的桃花与附近之花冢构成了他俩的悲剧爱情之图,悲切而伤感。
在明媚清新的新春美景中,“桃花一处开无主”,娇艳芬芳,“可爱深红爱浅红”。千百年来,古代帝王、文人贤士对它可谓吟哦不绝,留下了众多涵咏桃花的名句,诗词歌赋,不计其数。作为三春物华的亮点,桃花可说是最早进入文学视野的花卉。然而,时空悠远,物情不居,人们对桃花的体认也是与时逶迤,起了很大的变化。概言之,“唐以前是积极赞扬的,宋以后随着花卉资源格局的变化和格物比德意识的高涨,出现了不少鄙薄桃花的意见和说法”③。
(1)桃花意象的情色内涵生成的契机
作为四季之首的“春”的象征,桃花很早就作为情爱故事的隐喻进入了古代文字工作者的视野。我们考察历代的相关史料,发现最早将桃花与女色联系起来的记载出自晋人干宝的《搜神记》,言:“刘晨、阮肇入天台取谷皮,迷不得返。经三十日,饥。遥望山上有桃树,子实熟。跻援葛至其下,啖数枚,饥止体充。食毕,行酒,俄有群女持桃子,笑曰:‘贺尔婿来!’”④这虽是食山桃成仙的老套路,但已与汉时《汉武帝内传》所载的食桃成仙有所区别,阮肇二人不仅遇到了仙女,并且还与仙女成了婚,这或是后世文学中“情爱桃花源”的发端。南朝宋刘义庆《幽冥录》也记载了这个入山采药食桃遇仙女的故事。故事中刘阮二人同遇仙女、饮酒作乐、各自宿帐而眠的情节,着力强调了桃花的情色意义,其中“刘郎”“阮郎”“桃花洞”等相关背景在后继的文学作品中频频出现,逐渐成为情爱的隐曲代称。在历史不断演进、发展的年轮中,桃花逐渐由美女的赞美性比喻转向了香艳淫靡的情色符号。
(2)桃花的“青楼女子”的人格象征意蕴
“如果说《诗经》时代桃花的主体是表达一种美好幸福的意象,及唐时这两种文化内涵就是独立而并存了,那么经宋至清,桃花所承载的文化意蕴其象征苦难、不幸、孤独、幽怨情怀的悲剧性一面,则远远超过了它所承载的积极明艳的一面,其悲剧性意味增强,趋向于单一固定的文化内蕴。”确切地说,桃花的“青楼女子”的人格象征意蕴是在盛唐时代条件下产生的,这是以前的咏桃诗、文、赋所没有的新内涵。涉及此意象范畴的诗文,典型的如贺知章《望人家桃李花》,“桃花红兮李花白,照灼城隅复南陌。南陌青楼十二重,春风桃李为谁容”,诗人把“南陌青楼”与“春风桃李”相对,圆满地建立起青楼与桃花之间的联想关系,为后代文学,尤其是宋代文学中桃花的堕落女性意义的生成做了初始的铺垫。
(3)宋代:桃花作为一种审美情趣,开始遭临雅文学话语的放逐
桃花的堕落女性意义肇始于宋代。由于桃树易种植、随处可见、花色妖艳、开落匆匆等客观生物属性,在宋代特殊的人格化体认的花卉欣赏背景下,“倚门市倡”之喻便成为较有代表性的桃花人格化认识。至此,桃花的审美地位直线下降。
宋代文学作品中对桃花“妖”“俗”“艳”等贬抑化描绘极为常见。桃花作为宋词中常见的花卉意象,沉吟于舞台楼榭、花前月下的词人们多赋予桃花意象以多元的爱情意蕴,如柳永的《满朝欢》:“人面桃花,未知何处,但掩朱扉悄悄。尽日伫立无言,赢得凄凉怀抱。”⑤无疑,作者以“人面桃花”的经典表述叙写了自身对于昔日恋情的无尽怀恋;其《昼夜乐·赠妓》上阕云:“秀香家住桃花径,算神仙,才堪并。层波细剪明眸,腻玉圜搓素颈。爱把歌喉当筵逞,遏天边,乱云愁凝。言语似娇莺,一声声堪听。”⑥在以上的叙述中,“桃花径”一语实属男欢女爱场所的暗示或象征性景观。二词中的桃花意象,一写佳人,一写艳情,活色生香。
(三)美色与爱情的象征
玫瑰意象由自然形态的物象到宗教神性物象,再造了文人的情感和思想;具有约定性的神话原型,体现了其核心的象征意义。它红艳芬芳,犹如女性曼妙美好的仪容和善良温婉的心地,这或是西方文学将玫瑰与美丽、爱情联系在一起的缘由。
(1)玫瑰:Aphrodite(Venus)的代表花
意大利学者昂贝尔托·艾柯曾指出:“玫瑰,由于其复杂的对称性,其柔美,其绚丽的色彩,以及在春天开花的这个事实,几乎在所有的神秘传统中,它都作为新鲜、年轻、女性温柔以及一般意义上的美的符号、隐喻、象征而出现。”在西方人的心目中,玫瑰是一切美的最高代表。它的姿态、颜色、芳香常常被用于形容那些形态美好的事物。在西方童话经典中,天空与海水的颜色,少女婀娜的身姿,精灵轻盈的体态都会与玫瑰相连,丹麦童话巨匠安徒生甚至还把时光的流逝比作玫瑰花瓣的飞舞。
在古希腊传说中,红玫瑰是爱神阿佛洛狄忒的代表花。爱神诞生之时,上帝同时创造出了玫瑰,不过仅仅是白色玫瑰。红玫瑰系阿佛洛狄忒去找寻情人时因脚踝被刺破流出的鲜血染成所致。她钟爱的塞浦路斯国王的儿子阿多尼斯在狩猎时因被野猪咬伤而毙命,得知其身亡的噩耗,她在陡峭的山冈上、幽暗的峡谷中、无底的深渊边找寻阿多尼斯的尸体,尖利的石块和荆棘扎破了女神娇嫩的双脚,她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血迹……女神脚上伤口流出的血所滴之处长出一株株殷红的玫瑰,它寄托着爱神对情人的无限哀思,同时也是爱神浓烈的自我情感的外化。在这之后的传统沿袭过程中,红玫瑰成了坚贞不移和真挚纯洁的爱情的象征物。
(2)玫瑰:甜蜜圣洁的爱情
人类在拥有玫瑰的初始,就赋予其优越的秉性并对其施以道德化移情。玫瑰花的鲜艳美丽使其充满了甜蜜美好的象征意义,人们常视其为形态之美的最高典范。在西方文学传统中,玫瑰与美的关联可以追溯到《圣经·旧约·雅歌》,“我是沙仑的玫瑰花,是谷中的百合花”,自信濯濯的新娘书拉密女对自己美貌的夸耀使得后世的文学创作者们常常把玫瑰与美尤其是女性之美连缀在一起。与此同时,《雅歌》表达了新娘对新郎纯真而炽烈的爱恋,故而在基督教文化传统中,玫瑰又是献出真爱的标志。这种隐喻随着歌剧《玫瑰传奇》在中世纪的盛行而深入人心。
文艺复兴之后,西方文学中无数的爱情篇章都映现出玫瑰的身影。苏格兰诗人罗伯特·彭斯说:“啊,我的爱人像朵红红的玫瑰,六月里迎风初开”⑦,他借红玫瑰委婉而间接地抒发了小伙子对那玫瑰般美丽芬芳的姑娘无比真挚的爱。爱尔兰诗人威廉·巴特勒·叶芝在《爱人讲着心中的玫瑰》一诗中写道:“因为我想着你的形象/你在我心中开了一朵玫瑰花”⑧,在此,玫瑰作为爱与美的代表物,象征了一种超越了男女之爱的更为广博的爱。美国诗人奥莱里的《白玫瑰》通过巧妙的比喻和象征表达了自己对爱情的理解,“红玫瑰示意情欲,白玫瑰倾诉爱情”⑨,诗句含蓄地表达出作者对禁欲主义的反叛之意,美好的爱情在红白的衬托、对比之下尽显纯洁。西班牙诗人维森特·阿莱柯桑德雷的《玫瑰》,诗作自始至终以“玫瑰”作为爱情的象征,诗人一支握在手中却又令人惶惑不已的玫瑰暗示了女子对主人公感情上的冷漠,并通过对玫瑰的咏唱表达了诗人内心的苦不堪言的爱情。在奥斯卡·王尔德的童话故事《夜莺与玫瑰》中,把玫瑰看作可以付出全部生命与热情来获取的爱情的象征。玫瑰以亘古不变的资质绽放于西方的文学艺术之园,其在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的意象与后世的文学作品相互渗透、相互映衬,这既是历史与文化的必然,也是宗教与审美共同作用的结果。
(四)桃花与玫瑰——意象的悲剧性文化意蕴简析
人类最本质的情感常态往往更接近于悲剧意识。19世纪中叶的美国诗人爱伦坡在《诗的原理》一书中断言,一切真正的美必然染上“忧伤的色彩”,而“借助于诗歌,我们发现自己被化成泪水”⑩。以花朵与春天、春景与女性、花朵与女性三重意象的多重交叠,将“花”与“春天”、“花”与“人”联系在一起而形成的悲剧文学表达,在诗歌中推衍出一系列伤春悲秋的闲愁别绪,中外亦同。
桃花,一方面妖娆、娇艳、窈窕而妩媚,另一方面却又花期短促、繁花易逝,故而,多成为诗人作为自身内在情感对象物的寄托。历代文人们借此寄托对美满爱情的憧憬,对鲜活生命的热爱和礼赞,对韶华易逝的怅然慨叹,对红颜薄命的怨愤惋惜。在几千年的文化承转历程中,“桃花”由原初的吉祥、喜庆、繁荣、幸福、美满、和谐、热烈的象征,逐步转变为文人笔下的表达青春易逝、抱负难成、女性不幸命运之感伤,抒发不幸、孤独、悲愤、幽怨之情怀的常见意象。
(1)有关桃花的比附意义之争议
通常,学界多以《周南·桃夭》篇看作是桃花入诗文叙写爱情的滥觞,绝美的诗句描摹了含苞满枝丫,如焰火般燃烧的一树桃花,赞美青年男女即时婚嫁,倾吐着如桃花般的姑娘对幸福婚姻的渴望。对此,宋人陆佾在《埤雅》中求证说:“桃有华之盛者,其性早华,又华于仲春,故《周南》以兴女之年时俱富……然皮束茎干颇急,四岁以上,宜以刀剐其皮,不然,皮急则死,故《周南》复取少桃以兴,所谓‘桃之夭夭’是也。”⑪
然而,据元江先生在《〈风〉类诗新解》一书中的观点,《周南·桃夭》意在告诫人们,“那种徒有外表、华而不实的女子,不能娶来为妻”⑫。他认为,此诗是卫侯姬与群臣作诗讽谏周幽王其中的一首,讲一棵桃树开过花之后,只见蓁蓁的树叶而不见果实,是一棵华而不实的观赏树。幼桃未及长成,纷纷夭落,桃花却开得耀眼夺目,像火一样鲜明、绚烂,是反衬的修辞手法。从这个意义上延伸开去,此诗首唱以桃花喻美人的先声,多少带有一些鄙薄之意,而并非如一些学者所言,借以咏赞美艳新娘。洪涛在《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桃花意象》一文中也指出,在世俗伦理意义上,桃花的比附意义倾向于否定。这对于我们理解桃花意象的文化内涵和演变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2)桃花意象的悲剧性的文化内涵
桃花是出自《诗经》与美丽女性关系密切的原型意象,桃花飘零与红颜易逝之间有着稳固的所指关系。早在南朝时候,陈江总的《闺怨篇》即有了“愿君关山及早度,念妾桃李片时妍”的慨叹,至唐时,文人赋予了桃花飘零以青春易别、红颜暗逝的感伤意蕴。清人李渔在《闲情偶记·种植部·木本第一》中言:“色之极媚者莫过于桃,而寿之极短者亦莫过于桃,红颜薄命之说,单为此种。”⑬他从桃的生物属性对人的心理影响的层面揭示了以桃花喻指青春红颜的感伤意义。
“青轩桃李能几何”,基于桃花早开易落、花期短暂且娇嫩易衰(其树生长年限仅以十年为多)的物候特性,诗人们往往借此倾吐青春易逝、壮志难酬的感伤情怀,如孟郊《杂怨三首》:“夭桃花薄暮,游女红粉故。树有百年花,人物一定颜。花送人老尽,人悲花自闲。”在这里,美丽的桃花成为诗人倾诉哀怨的凭借。类似的诗境创造,也见于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一诗:“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常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字里行间,缀满了诗人对生命短促的悼惜之情。
玫瑰是植物界的花魁,虽花时短暂却留香永久。莎士比亚在十四行诗集中热情赞颂玫瑰,说它是“世界鲜美的装饰物”,是“锦绣春光里报春的先行者”;诗人以为自然界所有的花儿都是玫瑰摹品,把对玫瑰的赞美之情推向了极致,一如在第98首诗中所说:“模仿你,你是万物的原型/你不在,春天犹如冬天/我与那些花儿嬉戏,如同与你的影子嬉戏。”然而,春天又是极为短暂的。莎士比亚的戏剧《第十二夜》中,公爵说:“女人正像娇艳的玫瑰/花儿刚开转眼便已枯萎。”在此基础上,玫瑰演化出了“外表美之短暂和死亡之无法抗拒”的悲剧意蕴。罗伯特·赫里克《致少女们:抓紧时光》一诗中有“可以采玫瑰的时机,别错过”的喻指,斯宾塞长诗《仙后》中也有“赶快摘玫瑰,正当她盛开”的提示。类似的作品不胜枚举。
(一)桃源自然宁静的氛围与单纯和谐的人伦情调永驻诗人心中
《桃花源记》是东晋诗人陶渊明的传世名作,文章一开篇就写道:“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作者以区区二十多个字为我们描绘了一幅迷人的暮春桃林图:清凌凌的小河伸向远方,两岸精纯的桃树林茂密繁多,地面芳草秀美青翠,盛开的桃花红艳似火,妖冶而美丽,使人迷醉其中,心旷神怡。在此,作者通过描写一个美好的世外仙境,为士大夫们构造了一个宁静恬然的心灵憩息所,期许了一种回归自然、幸福美满、悠闲安乐的文人生活。后世和者如云,乃至于这类诗作几乎可以专门编辑成书,谓之“桃源诗”。徘徊于失意边缘的文人们根据自身经历和现实处境,为这一与世无争的“高蹈世界”铺陈了一笔又一笔,以期借此卸载人生重负和尘世压力。取宋末元初时人谢枋得《庆全庵桃花》一诗为例,诗云:“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诗人通过对桃花的描写表达了对安逸生活的渴望,诗中的桃花源则幻化成了通向人生理想境界的仙源。
(二)艾略特之《四个四重奏》中的玫瑰园意象(以基督教的救赎为基点)
《四个四重奏》是英国象征派诗人艾略特的代表作。此诗是他为实践后期象征主义而取得的第一次成功。作者分别用四个不同的地名将全诗分为四个部分,意即该诗由四首组诗构成。它主要叙述了诗人春到Norton,夏游East Coker,秋访Sal-vages,东至Little Gidding,完成了代表四季循环的四重奏,象征了生死永动的生命轮回过程,暗示生命对立面存在于每一个生命过程。其中,第一首组诗“Burnt Norton”中,“玫瑰”出现了五处,以充盈着梦幻色彩的玫瑰园展示了一幅纷至沓来、春意盎然的初春图景。在第四首组诗“Little Gidding”中,诗人写下这样的句子:“一个老人衣袖的灰/是燃尽的玫瑰留下的一切的灰”“不是去把铃向后面摇/也不是一种充满魔力的咒语/去召唤一朵玫瑰的鬼影”“火焰与玫瑰合二为一”。据此,可以看出,诗人借此暗示读者:“人类最终要皈依于对基督的虔诚献身。”
此诗以深邃的思想意蕴和独特的艺术结构通过玫瑰和玫瑰园意象,“追求一个痛苦、寻求拯救的主题”。其中,玫瑰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诗人将经验世界与超验世界进行巧妙并置设计出了一个亦真亦幻的玫瑰园,创造了一种既骚动又静谧的花园意象。很明显的,诗中的玫瑰意象暗指人类世俗而神圣的爱情理想、天堂、美以及上帝赐福于人类的爱,宗教意味极为浓厚。李加强、许德金认为:“玫瑰园在诗中暗指真正的理想之地,也喻指暂时之经验,深刻揭示出终极世界的固有存在,象征着永恒与短暂的矛盾融合。”
桃原产于我国,汉时桃树经由甘肃、新疆传至波斯,后又由波斯传布至欧美各国、世界各地。在中华文化里,桃不同于一般的植物,它往往与人们的美好希冀相生相伴,在国人的生活中扮演着吉祥、长寿、健康、福禄、富贵、情爱等多边角色。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出现在古诗文中的桃花意象,或为山涧幽静之景,或为都市富贵物,或为寒门贫士之伴,或为红男绿女之征。桃花,因着灌注了久远的民族文化心理而远远超越了一种果木之花的原始物候意义,具备了浓郁丰厚而又耐人寻味的文化象征意蕴,成为中国古代文人内心情感外化的一种具体表现形态。
分析起来,中华民族五千年能够传衍不断、合而不分,与其创造的优秀文化传统有着深刻的关系。当前,我们国家开始进入了重视人本化价值的发展阶段,从这个意义上看,“桃花”幸甚,民族文化幸甚。然而,进入新的世纪,桃花的质感已然丧失殆尽,它越来越多地蜕变为一种空洞的、流于传播的符号。在而今,当成都龙泉驿国际桃花节、北京植物园的桃花节、山东济南市历城区采石镇的桃花节、兰州安宁桃花会等等异彩纷呈的桃文化活动甚嚣尘上之时,桃花,它不再跟节令有关,不再跟农事有关,它变成了一种背景,一种可流通的、具有准货币性质的符号,一种在现代生活方式之下聊以消遣、娱乐的附件。
诚如雷蒙·威廉斯在其《文化与社会》中所言:“对于文化这个概念,困难之处在于我们必须不断发展它的意义,甚至于它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几乎成为同义。”桃花,作为春天的一个常规意象盛开于市井乡间,是民间当之无愧的浪漫之花,是中华民族的性情之花。我们的祖先们,未必清楚这如霞似锦笑春风的花树就是所谓的蔷薇科李属落叶小乔木的先辈们,他们春来赏桃花,夏来啖桃实、晒桃干,服用配了桃胶的养生药丸,将桃花文化幽幽地纤细如发地融在我们文化传统的点滴之中。桃花,它不仅可作药用治疗水肿、痰饮、大便不利等病症,而且还有美容作用。《本草纲目》卷二九分别引用了陶弘景《名医别录》与苏颂《本草图经》言桃花“悦泽人面”“令人好颜色”。《大清方》亦云:“酒渍桃花饮之,除百病,益颜色。”⑭然而,同为美容用品,以玫瑰为原料研制开发出的洗化产品层出不穷,玫瑰精油、玫瑰花蕾膏、玫瑰腮红等形形色色等名目占据着化妆品市场的大片江山,唯桃花无闻焉。
处于急剧变迁中的中国社会的飞速发展缔造了一个情感焦灼的时代,在大众传媒的温情鼓噪下,西方的情人节在我国日益火爆。自从西方人将玫瑰花插上爱情的神坛之后,这种植物作为一种牵连着两性关系的文化性物件,它融会想象性与真实性的社会因素于一体,成为隐含着强烈的两性文化寓意的暧昧符号;它被拿来赠送和奉献,大家在宗教氛围与神话“染色剂”的潜移默化中约定俗成了以玫瑰这种花卉来整合人们的爱情之心。于是,玫瑰成为社会语言中意味最为丰富的能指,成为超越了明确叙述的各个语言团体均可使用的普适性示爱语言,以至于随着西方文化的扩张而通行全球。
当今,玫瑰能指的爱情就如同假冒商品一般充斥在整个社会氛围中,一批批爱情流水线和爱情物流系统为玫瑰所催生,被“货币化”了的爱情象征物——玫瑰,与媒体、科技激情拥抱着膨胀为一个内涵极度丰富的文化符号,随着基督教的传播而“远销海外”,那不同颜色、不同朵数的玫瑰都有了特殊的文化寓意。东风吹来桃花落,被悠久的历史熏染了上千年的桃子的世纪终是过去了,有着深刻的文化寓意和历史渊源的桃花终是落魄了,它的命运与遭遇就好似中国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国运一般由盛及衰,不得不让位了。
“桃花尽日流水”,昔日明媚的桃花,如今只成为了俗世中“放松贞洁”的代名词。它没有了文化的气味,甚至消散了它热烈的颜色,成为一个没有多少正面影响力的文化产品。在中国文明的现场,岁月沧桑的痕迹,还有那些受尽折磨的文人情愫,都在玫瑰风行的那一刻,生离死别。
“符号影响着我们的信仰、我们的选择、我们的情感和我们的行动所表示的意义”,不同的民族文化会选用不同的实物作为其符号象征,这种符号象征所具有的深刻内涵,也就构成了该民族性格的一部分。“桃花”是中华民族文化模式的一种符号象征。“玫瑰”是西方民族文化模式的一种符号象征。它们各自代表的特殊意义已经丰富多彩地彰显在中西两大地域的人们各自的生活方式与思维模式中,显现在众多的神话传说以及形形色色的文艺作品中。我们厘清了这一点将有助于从整体上,也将有助于从细节上更为全面深入地认识中西方文化的差异与联系。
① 葛兆光:《道教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76页。
② (清)姚际恒:《诗经通论》,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37页。③ 渠红岩:《中国古代文学桃花题材与意象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0页。
④ (东晋)干宝:《搜神记》,黄涤明注,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17页。
⑦⑧⑨ 辜正坤:《世界名诗鉴赏词典》,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31页,第47页,第311页。
⑩ [美]爱伦坡:《诗的原理·西方文论选》(下),伍蠡甫编选,上海译文书社1979年版,第500页。
⑪ (宋)陆佃:《埤雅》,书目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23页。
⑫ 元江:《〈风〉类诗新解》,湖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7页。
⑬ (清)李渔:《闲情偶寄》,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41页。
⑭ 王焰安:《桃文化研究》,中国档案出版社2003年版,第337页。
[1] 王新生.圣经[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
[2] 杨海明.唐宋词纵横谈[A].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0.
[3] 张振犁.中原古典神话流变初议[J].民间文学论坛,1983(4).
[4] 罗漫.桃、桃花与中国文化[J].中国社会科学,1989(4).
[5] 潘莉.古籍中的桃意象[J].文史杂志,2000(4).
作 者:蒋崇华,厦门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