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为生的张恨水

2015-03-13 10:04余世存
英才 2015年3期
关键词:张恨水副刊文字

余世存

严格地说,我们中国的文字市场是民国时代才开启的,此前的文字不是没有报酬,而是没有一个像样的新闻出版的市场基础。

即使关汉卿、施耐庵、吴承恩、汤显祖、冯梦龙、曹雪芹们的天才劳动,有过散碎银两的报酬,也不足以仅靠“著书”就满足“稻梁谋”。

这一状况到民国时期有了改变,中国现代的新闻出版市场一旦发动,就创造了惊人的绩效。用现在的话说,读者粉丝对作者的回馈,使作者有动力成为职业,很多人都赖文字谋生、立足、报世,服务于世道人心。张恨水就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位作家,相比较鲁迅等新文学作家而言,张恨水的写作人生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初成

张恨水的文字缘乃是一种宿命。他本名张心远,出生于安徽一个将门家庭,在少年成长中,已经深受中国文化的熏陶。父亲计划送他出国留学,但17岁时父亲去世,全家人失去了生计来源。

家庭丧乱改变了张心远的人生,他当时苦无办法,一度闭门不出,在家里的老书房苦读。作为一家之主,只顾读书的行为引起乡邻的嘲笑,人们说他是“书呆子”、“书牖子”。他自己则寄情文字世界,开始写作,除了诗集、词集,还写了一本未完成的长篇小说《青衫泪》。就是在17岁这一年,张心远改名张恨水,取自“人生长恨水长东”。

21岁时,张恨水于芜湖《皖江日报》做编辑,正式开始了他的文字生涯。当时的月薪只有8元,但足以在经济上自立。22岁时,张恨水辞去工作,到北京做“北漂”。他为此给记者做助手以得10元的劳务费,他的一首词,“十年湖海,问归囊,除是一肩风月……”让后来的报业巨子成舍我看到,两人成为好友。成舍我办报,请张恨水当助理,副刊主笔。年轻的张恨水抓住了机会,他借此平台使自己成为一个“副刊圣手”、“小说大师”。

29岁时,张恨水担任《世界日报》的副刊主笔,开始创作长篇小时《春明外史》,号称“用作《红楼梦》的办法,来作《儒林外史》”,90多万字的小说,连载四年多,风靡整个北京,张一举成名。

当时的盛况是:每日下午两三点钟,许多读者便在报馆门口,焦急地排队等待当日报纸发售,只为先睹《春明外史》为快。他们不论寒暑,不管风雨,坚持在报馆门口排队,天天如此,一排就是五年。

31岁时,张恨水开始另一部长篇小说创作,即百万言的《金粉世家》。小说的成功,使张恨水成为出版的宠儿,他曾经一下子得到8000元的稿酬(合今人民币60万元左右),以及每月500多元的稿酬。这在当时,绝不亚于一流大学教授的收入。当时人传说张恨水,“10分钟成交数万银元稿费,在北平买下一座王府”。

盛景

张恨水小说的受欢迎程度大概只有今天的美剧、韩剧可以与之相比。在一些地方,甚至出现了“张恨水书店”,不法书商也攒出了100多种伪书。当张恨水的《啼笑因缘》在上海《新闻报》连载时,《新闻报》的副刊主编严独鹤立即与严谔声、徐耻痕办了一个叫“三友书社”的出版社,这个出版社惟一的目的就是出版《啼笑因缘》。

但张恨水自己很是淡然,他说,“我虽然现在天天发表文字,却只有两个目的,其一是混饭,其二是消遣。混饭是为职业写字,消遣是为兴趣写字——四十年记者生涯,以字当米一粒粒蒸了煮了吃了,甘苦自知,悲喜两忘。写字就是营生罢了,如同摆摊之类的小本生意,平淡如斯,实在如斯。”

写字对张恨水成了一种习惯,一种生活方式。他自比“推磨的驴子”,“除了生病或旅行,没有工作,比不吃饭都难受”。他最为骄傲的是自己供养了全家人的生计,在北平住的大宅子,是用稿费换来的,院里有枣树,槐树,樱桃树,桑树,丁香……他喜欢“隔着大玻璃,观赏着院子里的雪和月,真够人玩味”。“全家30多口人,靠一枝笔,日子倒过得不错。”

张恨水堪称文字世界的大师、圣手。他最多时能够同时写七部长篇小说,有人问他:“您同时写好几部,不乱吗?”他回答:“你自己的孩子,会弄乱吗?”

当时没有电脑也没有复写纸,他把稿子的最后一页留下,着手写哪一部小说时,他就“复习”留下的那页纸,知道故事发展到哪里了,再接着写。他的名言是,“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

张恨水的读者上有鸿儒,下至白丁。被尊为“教授之教授”的大学者陈寅恪也是张恨水的读者。在西南联大之时,陈寅恪身染重疾,双目失明,曾请人朗读《啼笑因缘》、《水浒新传》,成为病中的消遣。而张爱玲则在张恨水的影响下,走上文坛。读了几本张恨水的书之后,十几岁的张爱玲忽发奇想:我要是也能写几部该多好啊。

没落

但是,张恨水不属于新时代。新时代没有文字市场,计划经济安排下的文字皆属于工作和宣传。1953年,北京文联在工作汇报说,“旧小说家的政治思想水平很低,又不熟悉新社会,如张恨水、陈慎言等,写东西很多很快,但都不能用。”他的书不能出版,文章不能见报。幸而他跟毛泽东有过交道,在周恩来等人的过问下,他被聘为文化部顾问、中央文史馆馆员,算是有了生活补贴。

到了当代,文字市场重新启动,张恨水的价值又被出版界、影视界发现。但直到今天,学院派、文学史仍对他的价值语焉不详。

如果我们回看百年中国史,我们可知张恨水是新旧文化冲撞下的成果,他也承担了新旧文化施加的业力。跟新文化运动以来的圈子、政党、学院等支持不同,张恨水完全依靠市场写作,读者是其“衣食父母”,这样的“煮字疗饥”跟传统不同,他跟社会是互动的,他以作品参与了社会服务。

在今天,在传统文化参与现代人生活的时代,在文字市场日益商业化的时代,我们已无张恨水式的作家。但张恨水仍可以作为一个尺度,检验当代作家的人格和写作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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