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颖悦[绍兴文理学院, 浙江 绍兴 312000]
契诃夫《海鸥》的喜剧性浅析
⊙张颖悦[绍兴文理学院, 浙江 绍兴 312000]
契诃夫的四幕剧《海鸥》是喜剧还是悲剧,演出界和学界都有争议,本文认为该剧包含着传统喜剧的轻松搞笑成分,但契诃夫以其独有的格调重新定义了喜剧,利用错位与荒诞融忧郁悲悯于幽默之中,人物的穿插于讽刺和滑稽中,给后世的戏剧创作带来了深远影响。
契诃夫 《海鸥》 喜剧
1898年12月,契诃夫的《海鸥》在莫斯科艺术剧院演出,导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将《海鸥》演绎为一出悲剧而广受好评,被冠之以“感人至深的悲剧”;但契诃夫明确表示《海鸥》是“四幕喜剧”,对导演违背其本意深感不满。“我写的不无兴味,尽管毫不顾及舞台规则,是部喜剧。有三个女角,六个男角,四幕剧,有风景(湖上景色);剧中有许多关于文学的谈话,动作很少,五普特爱情。”①这句话宣告了契诃夫对传统戏剧理论的挑战,是对当时俄国死板的戏剧模式以及人们庸俗趣味的纠偏。正确解读契诃夫喜剧的内涵是区别大众审美习惯与契诃夫独特审美模式的必经之路,也是客观评价契诃夫在戏剧史上突出地位的必然需要。
传统喜剧常是通过对人物外部形态的夸张和冲突的架构来表现滑稽荒唐的。在剧本《海鸥》中,契诃夫也借助了一些传统喜剧的表现手法。
女演员阿尔卡基娜言语举止浮夸造作,走路如同跳舞,并且盲目自信:“你看我,看上去像只小鸡那么活泼;我还能演十五岁的小姑娘!”②作家特里果林在契诃夫的要求下是“穿一条格子裤和一双带窟窿的靴子”;管家沙姆拉耶夫整天念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把牲口看得比自己的女儿还重;特里波列夫第一次开枪自杀没能成功只能缠着纱布活像个木乃伊;多尔恩医生轻描淡写将特里波列夫的死说成是一瓶乙醚的爆炸……这些都充分展现了人物外部形态和动作上的夸张逗乐。
在契诃夫戏剧中,以这种夸张滑稽手法为外在形式的轻松喜剧因素是平添在日常生活中的零星点缀;传统喜剧成分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海鸥》的沉闷与压抑,增添了外部的喜剧色彩,然而要充分理解《海鸥》,还必须对其内在喜剧性和深层喜剧特质做深刻解析。
四幕剧《海鸥》的诞生宣告了契诃夫独特美学风格的喜剧创作的开始。喜剧的最显著特征是让人发笑,传统喜剧必然要让观众们哄堂大笑,可读契诃夫的喜剧,敏锐的读者会在心底暗自发笑,或不时哼出几声冷笑。黑格尔认为:“任何一个本质和现象的对比,任何一个目的因为与手段对比,如果显出矛盾或不相符,因而导致这种现象的自我否定,或是使对立在实现之中落了空,这样的情况就可以成为可笑的。”③即喜剧性来源于人物性格与行动、意愿与结果的内在矛盾,契诃夫的喜剧恰恰充斥着这种矛盾与不协调,人物的内心愿望和外在行动之间的脱节、人物关系的错综无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接近契诃夫的深层喜剧性内涵。
(一)错位与荒诞
在《海鸥》琐碎喧闹的日常生活描写中,爱情是非常主要和富含喜剧性的情节线索。在第一幕短短的一段“捉迷藏”的戏中,契诃夫就向我们展示了麦德维坚科对玛莎、玛莎对特里波列夫、特里波列夫对妮娜、妮娜对特里果林以及特里果林对阿尔卡基娜这五对人物关系。这“五普特”爱情的主人公都惊人地遵守着这样的爱情公式:即甲爱乙,乙爱丙,丙爱丁,爱情的方程终究是无解。以下是《海鸥》的爱情示意图:
麦德维坚科→玛莎→特里波列夫→妮娜→特里果林→阿尔卡基娜
人物关系的交汇和错位是让人如此的尴尬和无奈。玛莎的爱情是所有错位和荒诞之中最显而易见的。《海鸥》短短的四幕戏,每一幕玛莎都围绕其无望的爱情展开过诉求。她对特里波列夫的爱让她深陷绝望,她也曾尝试着改变:“我要把这爱情从我的心上摘下来,我要连根把它拔掉。”(契,133)但自我认同的缺失使得她的抵抗看起来是那么无力可笑。她单纯地认为只要嫁给麦德维坚科或者改变自己的生活环境就能忘记对特里波列夫的感情,然而事实上却无法摆脱这一魔咒,痛苦依旧。
剧本中所有人物的行动和反抗都是无力和无用的,他们疲于挣脱生活的漩涡,对生活齿轮的碾压只有逆来顺受。这正符合了黑格尔对喜剧所下的定义,人物的话语与行动永远脱节无法对应,这种错位和不相称构成了《海鸥》内在深刻的喜剧特质。
在《海鸥》中,人物不仅受困于自己的无望之爱,也同样无法摆脱生活的泥沼。主人公经常哀叹过去,又对未来几年、几百年甚至几万年充满着幻想,然而对当下却无能为力,找不到通往未来的路。令人无限留恋的过去、被禁锢的现在与美好的未来是断裂的,错位地伸展开来的。最典型的就是年事已高的庄园主索林,他有着长者的睿智和圆滑,但经济上的窘迫和身体的日益虚弱阻碍着他踏上人生的新旅程,奔向一个全新的世界。他向往城市,祈求能过一过“真正的生活”,现实却是只能在乡下了此一生,所能做的仅仅是百无聊赖中回忆自己的过去,说话时常常以“在我年轻的时候……”作为开头,凭吊他早已失落的理想。契诃夫在这些人物身上寄予的温情的悲悯与冷酷的嘲弄决定了契诃夫戏剧独特的喜剧形式,其内在喜剧性是不言而喻的。
时间成了人物命运的最高主宰,青春、爱情、理想都在时间流逝中渐行渐远。人们都不满于现状,憧憬着明天,怀念着昨天的诗意与美好,但理想和现实的对立使得每个人的生活都支离破碎、荒诞不经。天真的少女妮娜一直“梦想着光荣”:“为了得到作为一个作家或者作为一个演员的幸福,我情愿忍受我至亲骨肉的怀恨,情愿忍受贫穷和幻想的毁灭……但是同时呢,我却要求光荣……”(契,130)在不顾一切地追随作家特里果林到外省演剧后,却也只能流于庸俗浅薄:“明天一大早我就得到耶列次去了,三等车厢……混在农民们中间。到了耶列次,我还得忍受着那些有文化的商人们的种种殷勤。多么下贱的生活啊!”(契,164)年轻人特里波列夫立志要做一个“为艺术创立新形势、新纪元”的名作家,成名后却迷失了自己的创作方向,一步一步掉进原先自己所鄙夷的老套子里。对妮娜的爱欲得不到满足,对艺术的探索无法继续深入,在事业与爱情的双重折磨下敏感脆弱的特里波列夫只能再次举枪自杀。理想归理想,现实归现实,幻想、焦虑、回避和无所适从的逻辑毁坏了所有人的生活,就导致了一种和生活意义完全对立的荒诞感和内在喜剧性的形成。
(二)幽默与忧郁
生命中一切美好——青春、爱情和理想在《海鸥》中都无法挽留和实现,人与时间、生存环境的无法调和的矛盾与冲突凸显出了契诃夫存在主义式的忧郁的节奏与格调,然而,这种忧郁又不单纯表现为一种悲剧的凄楚,作家将对生活忧郁的感怀糅合进喜剧的幽默,通过刻意渲染这种忧郁和压抑从而实现了对喜剧内涵的深刻诠释和深层把握。
比如在《海鸥》的第四幕,众人在客厅靠打彩牌来消磨时间,特里波列夫独自一人在书桌前打开窗子想排遣心中的抑郁时,放进屋子里的呼啸的过堂风和当晚风雨欲来的可怕天气营造出的沉闷气氛,无形之中渲染了庄园的灰暗压抑乃至整个外部世界的忧郁,然而这沉闷忧郁又与牌桌上众人的毫无所察、盲目逗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正是这种强烈对比的不协调感实现了忧郁与幽默的有机结合,深化了契诃夫戏剧中的内在喜剧性精神。
在剧本中还有妮娜命运的预言般的叙述:“我是一只海鸥……你还记得你打死过一只海鸥吗?一个人偶然走来,看见了它,因为无事可做,就毁灭了它……”(契,165)一个人生命的毁灭仅仅只是因为另外一个人的无事可做——在这荒诞无稽的冷幽默中也不无忧郁感伤的色彩,这种忧郁并没有消解幽默,反而加深了幽默的喜剧性特质。
契诃夫用冷峻疏离的眼光看待了生活的荒诞和滑稽,正如伯格森所说:“当您作为一个旁观者,无动于衷地观察生活时,许多悲剧就会变成喜剧。”④契诃夫就是如此,以一种超越生活荒诞性的喜剧精神向人生的苦闷与悲哀致敬,如果单纯地只看到《海鸥》表面的感伤笔调,而忽视了隐藏在忧郁背后的感怀与希冀,便无法真正理解契诃夫超越时代性的喜剧精神。
(三)人物的出戏
在《海鸥》中并没有特别紧张的戏剧情节,全剧用一种抒情的口吻缓缓道来,人物的对话也自由散漫。值得指出的是,主人公会在连贯的情节发展中跳出情境内心做第三人称的旁白,如在第三幕中阿尔卡基娜调运全部演技,一会儿哭泣,一会儿恳求,一会儿恭维,最终特里果林表示可以放弃自由待在她身边后,阿尔卡基娜立刻就跳出了当时的情境:“(一旁)现在我可算把他抓住了。(从容不迫地,仿佛没有刚才那会事似的)。”(契,144)
契诃夫在这里为阿尔卡基娜设置的旁白,是一种很明显的出戏手法,不经意地化解了人物之间的情感碰撞,使人不禁怀疑阿尔卡基娜先前一番表白的真实性,一方面增加了阿尔卡基娜这一人物的外在喜剧色彩,另一方面也揭示了阿尔卡基娜与特里果林二人的虚伪与做作,有着强烈的讽刺意味和喜剧效果。
综上,《海鸥》是一部喜剧,但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喜剧,在它深刻的喜剧性之中潜伏着悲剧性的影子,契诃夫有机地融合了悲剧性与喜剧性,让观众在悲剧的氛围之中,感慨人生不过是一场喜剧而已,正如美国著名戏剧评论家理查德所言:“契诃夫将行动置于笑和泪犹如刀刃的交界上。但他不想在两者中求中立,他要使同情和怜悯在喜剧性中增强,或使喜剧性在哭中加强。”⑤
契诃夫以其敏锐的眼光在形形色色的生活表象中剥离出社会的滑稽和荒诞,对传统根深蒂固的喜剧规则发出挑战,推动了现代喜剧精神的生成。在其独特喜剧精神中所体现的对笑与痛的深刻体悟和洋溢着的人文关怀,决定了他在俄国乃至世界戏剧史上的崇高地位。
① [俄]契诃夫:《契诃夫文集》,汝龙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451页。
② [俄]契诃夫:《契诃夫戏剧集》,焦菊隐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118页。(本文所引文本均出自此版本,为了行文简洁,只随文标出页码,不再另行作注)
③ [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91页。
④ [法]让·诺安 :《笑的历史》,果永毅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 56页。
⑤ Richard Peace:A Study of the Four Major Plays,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3,p119.
[1] 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2] 董晓.从《樱桃园》看契诃夫戏剧的喜剧性本质[J].外国文学评论,2009(2).
[3] 董晓.契诃夫戏剧在20世纪的影响[J].国外文学,2010(2).
作 者:张颖悦,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本科生。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