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燕[绍兴文理学院, 浙江 绍兴 312000]
论《局外人》中习惯与自由意志的矛盾运动
⊙胡晓燕[绍兴文理学院, 浙江 绍兴 312000]
加缪是20世纪法国著名的存在主义作家,他的代表作《局外人》形象地展现了其荒诞主义哲学色彩。而构织《局外人》荒诞情节发展的是小说中习惯与自由意志之间的矛盾冲突。因此,本文旨在剖析习惯与自由意志之间的矛盾运动,以揭露荒诞社会中个体模式化的生活状态、现代司法罗列罪状的邪恶性质以及宗教神学的虚伪性。
《局外人》 习惯 自由意志 矛盾运动
《局外人》是法国存在主义作家阿尔贝·加缪于1940年创作的经典小说,仅以五六万字的篇幅跻身世界文学名著之林。它讲述了主人公默尔索在母亲去世后不但表现得极其冷漠,而且还做出一些悖于常理的行为,又因为糊里糊涂犯下一条命案,被法庭荒诞地处以死刑的故事。推动整个荒诞故事发展的是贯穿小说始终的一对矛盾冲突——习惯与自由意志。可以说,加缪正是借助习惯与自由意志互相产生的辩证力实现了对荒诞社会的揭露和人类本真的追求,“给现代趣味的文化界与读书界提供了新颖的、敏锐的感受”①。本文将从《局外人》中的个体习惯对自由意志的扼杀、世俗习惯与自由意志的冲突以及自由意志对习惯的批判这三个层面来浅析习惯与自由意志二者的矛盾运动。
《局外人》中默尔索每天按部就班地睡觉、起床、上班、下班、吃饭,日复一日地在办公室里消耗生命。他习惯了这种生活,没有逃避或改变生活的愿望,满足于最基本的生存状态。虽然他在念大学的时候,有过不少雄心大志,但当他辍学后,很快就懂得了,这一切实际上并不重要。“世界冷漠地存在着,不因人类的幻想而改变其冷漠,是永远无法和人类的欲望统一的。所谓的人生意义也是没有的,对未来的种种希望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而已。”②默尔索正因为切实地体会到世界与人类欲望这种不可融合的分裂,才会以“人们永远无法改变生活,什么样的生活都差不多”③作为人生信条。因此,他安逸于普通职员的“模板化”的生活节奏中,适应了如西西弗斯一样周而复始的生存境地。
事实证明,任何一种生活方式都是如此,依赖于习惯的巨轮而缓慢转动着。个体习惯对人的影响同样体现在默尔索的母亲与邻居沙拉马诺身上。默尔索的母亲“刚来养老院的那段时间,她经常哭,但那是因为不习惯。过了几个月,如果要把她接出养老院,她又会哭,同样也是因为不习惯”(局,3)。沙拉马诺和他的狗许多年来都是互相仇视地生活着,“每天两次,上午十一时,傍晚六时,老头儿都要带着狗散步。八年来,他们没有改变过路线。”(局,26)习惯使得默尔索的母亲和邻居沙拉马诺只能适应、接受一成不变的生活,以至于当固有的生活面临意外事件的发生而改变时,他们就不知所措,深陷痛苦迷失之中。沙拉马诺在狗丢了之后简直活不下去了,只会习惯性地骂着“坏蛋,脏货”,可见他的意志还牢牢处于过去生活的僵化状态,八年积成的习惯彻底封锁、扼杀了沙拉马诺个体自由意志对未来的规划与设定。而且习惯达到极端状态时还会损害一个人幸福生活的能力。“沙拉马诺和他老婆在一起并不幸福,但总的说来,他俩过习惯了。”(局,45)选择用“习惯”去硬生生地连接两个人的情感与关系,忽视“幸福”是生活本身意义之所在的这种荒诞做法,显然是沙拉马诺丧失幸福生活能力的一种表现。而他把这份“习惯”继续沿用在他和狗的身上,无疑更是将自己推入不幸的万丈深渊。所以《局外人》中的习惯是一种负面、邪恶的力量,它扼制个体自由意志的萌发,将人束于“荒诞”的境地。
加缪在概括《局外人》的主题时说:“在我们这个社会里,任何在母亲下葬时不哭的人都有被判处死刑的危险。”这种说法隐含了一个残酷的逻辑:任何敢于挑战道德传统、违背社会主流意识的人都要受到惩罚。小说情节正是根据默尔索在道德层面上的“出位”而展开的。在文本第一部分,以沙拉马诺为代表的世俗群体就对默尔索送母亲进养老院之事存在非议,给这一行为贴上了“不孝”的标签,但默尔索则认为既然自己没有能力,那送母亲进养老院便是很自然的事。而在文本第二部分,庭长又多次询问默尔索送母亲进养老院的事以及他安葬母亲那天的种种表现,可是默尔索却以“生理上的需要常常干扰我的感情”(局,65)作为回答,无多加深辩。不难发现,世俗习惯甚至强制性地将亲情的表达拘泥于外在形式——养老院充当衡定子女是否孝顺的最佳工具,眼泪成为判定生者对死者情感程度的唯一标准,而默尔索恰恰忽视了这种世俗习惯的存在,执意从自己的认知出发,选择一种不为大众所容忍与接受的方式去对待母亲。因此,在道德层面上世俗习惯与自由意志间不免发生激烈的冲突。
而人们透过政法机制这面放大镜,更进一步看到了世俗道德习惯与自由意志的内在矛盾。被告默尔索一直强调母亲安葬那天的事与自己的犯案毫无关系,但司法人员却认为他明显没有与法律打过交道,因为法律是另外一回事。“在整场审讯过程中,人们对他所犯命案的事实细节、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并不感兴趣,也未做过深入的调查与分析,而是对他本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感兴趣。他的命运并不取决于那件命案的客观事实本身,而是取决于人们如何看待他这个人,取决于人们对他那些生活,对他的生活方式,甚至生活趣味的看法”④,实际上也就是取决于某种意识形态与世俗习惯。换言之,世俗道德习惯已经渗入了法律领域,影响了司政人员的观念与立场,进而操控了法律机器的运作。因此,这场审讯看似“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但又没有任何东西是真的”(局,94),法庭上所谓的凿凿证据也不过是为了给默尔索扣上“毫无人性”“叛离社会”的罪名并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判处其死刑。可见在世俗习惯的大幕面前,是容不得一个实实在在按自己的方式和理解来生活的人,世俗习惯和自由意志间的冲突已经达到了不可调和、只许一方存在的程度。
自由意志对习惯的批判,主要表现在其对世俗信仰习惯的批判上。入狱初,预审法官就与默尔索谈及过信仰问题。“他急促而充满了激情地说他说相信上帝的,所有人都信仰上帝,甚至那些背叛上帝的人也信仰”,“他整个身子都俯在桌子,几乎就在我的头上晃动着十字架”(局,69),“他已经越过桌子把刻着基督受难像的十字架杵到我眼皮底下,疯狂的叫喊”(局,70),预审法官这一系列的行为证明了世人信仰基督教的执着。他强迫默尔索转变“反有神论”的观念,试图用社会整体信仰习惯去扼杀默尔索的自由意志。在这次关于信仰问题的争论中,默尔索的自由意志没有被世俗习惯所吞没,但他的思想觉悟还未上升到对基督教神学的批判层面。
而到了小说的结尾部分,默尔索在牢里等待死刑时,他一次次拒绝了代表宗教强制性的神甫,但神甫还是不请自来。神甫所设想的“一次完全友好的访问”最终引起了默尔索的自由意志对世俗信仰问题的强烈批判。“我扯着嗓子直嚷,我叫他不要为我祈祷,我抓住他长袍的领子,把我内心深处的喜怒哀乐猛地一股脑儿倾倒在他头上”(局,125),默尔索会有如此激烈的行为是因为他清晰地看到了宗教的虚妄性与神职人员的诱导伎俩,并敢于指出其存在的荒诞、不合理性:社会群体所谓的基督教信仰还不值女人的一根头发,神甫所说的石块上也根本看不到神圣的面孔,世人连自己是否活着都没有把握,他们简直就像是一具具毫无价值的行尸走肉。相比之下,默尔索发现虽然自己是一个死囚,好像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但他对自己很有把握,对他所有的一切都有把握,比神甫有把握得多,对他的生命,对他即将来到的死亡,都有把握。
加缪讨论荒诞时曾经引用过谢斯托夫的一句话:“我们要上帝有什么用?我们转向上帝只是为了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至于可以得到的,世人足以对付得了。”⑤谢斯托夫全部的哲学可以由这一句话所概括,默尔索对上帝的反抗正是这种思想的体现,他狱中所强调的这份把握,也即是这句话中所涉及到的这个思想。正如上帝在默尔索那里根本不重要,未来的生活并不比以往的生活更真实。在死神面前,默尔索彻悟了,坚持追求真实自我,追求存在的真实意义,通过自己的死来达到自由意志对世俗基督教教义的成功反拨。
加缪巧妙并成功地将习惯与自由意志的矛盾运动由个体自身发展到道德、司法领域,最终再提升到人类精神信仰层面,其产生的影响和尖锐程度层层扩大,使病态社会中个体模式化的生活状态、现代司法罗列罪状的邪恶性质以及宗教神学的虚伪性都被暴露无遗。这三方面也恰恰决定了主人公一生的命运:默尔索因为世界与人类欲望这种不可融合的分裂而选择机械平庸的生活模式;“司法逻辑与推理的怪圈就像一大堆无情的绳索把可怜的默尔索困得无法动弹、听人宰割,成为了完善的法律制度与开明的司法程序的祭品”⑥;宗教的虚妄性与神职人员的诱导伎俩让主人公对生死有了清醒的认识。
总而言之,默尔索在感受个体的生存荒诞性时,又不得不面临着人类世俗与社会意识形态荒诞化的致命压力,习惯与自由意志之间的矛盾运动贯穿始终。并且作家在揭露社会荒诞、病态的同时,还对默尔索最终追求本真、信仰自我的人生信条给予了理性肯定,从而使小说的内涵更为丰富,思考性更强。
①④⑥ 柳鸣九:《〈局外人〉的社会现实内涵与人性内涵》,《当代外国文学》2002年第1期。
② 陈呈:《〈局外人〉所塑造的现世西西弗》,《重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5期。
③ [法]阿尔贝·加缪:《局外人》,柳鸣九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42页。(本文所引文本均出自此版本,为了行文简洁,只随文标出页码,不再另行作注)
⑤ [法]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的神话》,沈志明译,出自柳鸣九主编:《加谬全集(散文卷Ⅰ)》,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98页。
作 者:胡晓燕,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本科生。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