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晓林[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 宁波 315211]
跨越千年的对话
——浅谈阮籍对曹雪芹女儿观的影响
⊙朱晓林[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 宁波 315211]
魏晋人物对曹雪芹有着深刻的影响,他们是曹雪芹的精神导师,曹雪芹在他们身上寻找思想寄托并从中汲取精神养料。其中曹雪芹的女儿观更是与魏晋风流的代表人物阮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阮籍自身的真淳性情与“大美”思想对《红楼梦》女儿形象的塑造有着深远的影响。在继承阮籍女儿观的基础之上,曹雪芹又有着进一步的发展。
阮籍 曹雪芹 女儿观 《红楼梦》
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终成就一部旷世名著《红楼梦》,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除此一部巨著外,曹雪芹本身留给后人的资料少之又少,但我们可以从曹雪芹友人所写的相关著作中了解到一些情况。曹雪芹与皇室宗亲敦诚、敦敏皆是志同道合的知己,他们之间经常有一些往来酬赠的诗歌。在他们写给曹雪芹的诗歌中经常可以看到许多魏晋人士的身影,如敦敏《赠芹圃》“新仇旧恨知多少,一醉白眼斜”、敦诚《赠曹芹圃》中“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敦诚追忆曹雪芹的诗还有“狂于阮步兵”“鹿车荷锸葬刘伶”“邺下才人应有恨,山阳残笛不堪闻”“又闻阮遥集,直卸金貂作鲸吸”等,其中阮籍、阮孚、刘伶等魏晋人物均有出现。另外在《红楼梦》文本中也多次出现魏晋人物的名字,比如在小说第二回中便有贾雨村所言“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除此之外,在其好友张宜泉《春柳堂诗稿·赠芹溪居士》一诗的小序中也曾提到曹雪芹“姓曹名字梦阮”,即曹雪芹的字就与魏晋人物阮籍相关。当然也有学者认为梦阮是他的号,但到底是字还是号目前还存在争论,但不论是字还是号,梦阮是与曹雪芹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从以上就不难看出魏晋人物对曹雪芹的影响,他们是曹雪芹的精神导师。曹雪芹在他们身上寻找思想寄托并汲取精神养料。在众多魏晋人物中,阮籍无疑是浓墨重彩的一个。虽相隔千年之久,二人却都同样对女子充满了爱怜欢喜之情,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的时代氛围中,他们都表现出了不同流俗、特立独行的审美观。
“‘真淳’是魏晋风范中最具典型意义的人性特征,后人所津津乐道的魏晋风度并非只限于所谓俊逸洒脱,更在于人性人情的至真至淳。那些真正名士的风流韵致并非是做出来的,而是他们率性而为自然流露出来的。”①阮籍是最能体现魏晋风范的真正名士,他恃才傲物、旷达不羁,不拘礼教、蔑视封建礼法。《晋书·阮籍传》记载:“性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将葬,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傲岸且好饮酒的阮籍丧母,却不拘俗礼,对弈如故,饮酒三斗,并食一蒸肫,但之后却举声一号,呕血数升。虽不循礼,但真情在焉。他常“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穷途之哭中所映现的是一位狂放不羁、身处困境而不得解脱,从而发出绝望哀伤的士人形象,但也让我们感受到了他由衷而发的真实情感。《晋书·阮籍传》载:“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能为青白眼是阮籍蔑视封建礼教最直接也是最为后人津津乐道的方式,更是他愤世嫉俗、爱憎分明的一种表现。其他像“步兵校尉缺,厨中有贮酒数百斛,阮籍乃求为步兵校尉”,仅仅只因为步兵校尉一职有他爱饮的酒所以求之。所有从这些都可以看出阮籍是一位率性而为、至真至淳之人,魏晋风流在阮籍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地体现。
《红楼梦》中的女儿们如黛玉、湘云、探春、晴雯等,均表现出了人性的至真至淳以及情深意真,可以说,大都浸染着魏晋遗风,其言行举止都是率性而为、“真淳”之至。湘云算是《红楼梦》中最具有魏晋名士风流的一位女儿了。在小说第四十九回“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尤以史湘云最为出彩,是她首先与宝玉提议道“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顽又吃”,也是她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更是曾说“:你知道什么! 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清代红学家涂瀛在《红楼梦论赞》中给予了湘云由衷的赞叹:“青丝拖于枕畔,白臂撂于床沿;梦态决裂,豪睡可人。至烧鹿大嚼,药酣眠,尤有千仞振衣、万里濯足之概,更觉豪之豪也。不可以千古与!”也许你会不喜欢林黛玉的多疑敏感,会讨厌薛宝钗的封建习气,但一定会喜欢这样一位真实而又率性而为的湘云妹妹了,在她的身上寄予着曹雪芹对魏晋名士无限的遐想。其他人物则有像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撕扇子作千金一笑”而保持了骄傲的晴雯,“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的刚烈有情的尤三姐以及直面权势而具有“不自由,毋宁死”的人格气象的鸳鸯等,这些无不是真淳至性的典范。
在中国封建社会里,男尊女卑思想尤为严重,男人处于政治生活权力的中心,是封建道德伦理的主调。女人一直处于被压抑束缚的境地,被视为男人的附属品,不被尊重。阮籍注意到了女性的美并对之表示尊重,他这种不同流俗的女性审美观,成为其审美范畴的重要内容之一。“美”被物化为美女,阮籍把美女上升为哲学上的“大美”而存在。“大美”之说最早见于《庄子·知北游》中:“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它在道家美学思想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崇尚“大美”是庄子美学思想特征的突出表现。周波先生在其文章《论庄子的大美思想》中认为庄子的“大美”思想内涵包括淡然无极、寂寞无为的自然美品格和朴素、本真、天全的真美形态以及浩瀚博大、雄浑磅礴的壮美境界三部分。而阮籍的美学思想也是由“前期充满儒家经学实用的美学思想蜕变为后期庄学色彩浓厚的逍遥美学思想”②,“阮籍以庄学逍遥游放的自由精神铸就其魏晋风度的人格理想与人格范型,扬弃沦为末流的儒家名教,由道德他律走向道德自律。”③从上可以看出阮籍后期美学思想是深受庄子美学影响的,庄子的“大美”思想尤其是其中“朴素、本真、天全的真美形态”在阮籍这里得到了继承与发展。在阮籍的美学思想中本真纯洁而又尊贵的美女被视为大美的体现,对女性外貌气质美的倾慕和对女儿纯洁尊贵美的赞赏是阮籍“大美”思想中的一个重要部分。阮籍这种“大美”思想对曹雪芹的女儿观是有着深远影响的,两人虽身处不同的时空中,对女儿们的情感抒发却是一样的真挚动人。
(一)对女性外貌气质美的倾慕
在儒家的道德观中,对女性美的定义标准实际上就是德,德要求女性丧失自我,安于从属的地位。在德的束缚下,女性自身的美被忽略和掩盖了。魏晋时期,人的生命意识觉醒,而人的生命意识是与审美意识紧密相连的,因此士人对女性美的理解和观照也由此发生了重大变化。像阮籍的“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有美色”“有才色”都首先强调了女子的容色美,不难看出阮籍对女性外貌美的一种倾慕。阮籍有情,是对女性身上流露出的自然美的由衷欣赏,而非执着于对方情感上的回报。在他的抒情组诗《咏怀诗》中也有对女性的描写,他塑造出来的女性都是那么美丽而又飘逸,如其《咏怀诗》第十九中就有这样的描写:“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被服纤罗衣,左右佩双璜。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因此,可以说他是以美的眼光去衡量女性,以艺术的眼光去欣赏女性的美。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也通过贾宝玉表现出了对女儿容貌美的倾心,如贾宝玉初见林黛玉时,作者就非常细致地描写了林黛玉的容貌美:“两弯似蹙非蹙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也通过贾宝玉之眼写出了薛宝钗的美:“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再有小说第四十九回贾宝玉对宝琴以及李纹、李绮的称赞:“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可见曹雪芹也是非常倾心于女儿的外貌美的,对面容姣好、气质出众的女儿尤其怜爱。其实这也正体现了曹雪芹对美好纯洁理想事物的一种向往与追求。
(二)对女儿纯洁尊贵美的赞赏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动荡时间最长、政权更换最频繁的一个特殊时期,也是我国政治最混乱、社会最痛苦的阶段。魏晋风流是与魏晋悲患的政治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正如李泽厚所说:“外表尽管装饰得如何轻事,洒脱不凡,内心却更强烈地执着人生,非常痛苦。这构成了魏晋风度内在的深刻的一面。”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其迹所穷,辄痛哭而返”,由此可以想到其苦闷至极的情状,这种悲痛情状典型地反映了那一时代士人的生命悲悼意识。身处这样一个痛苦的时代,阮籍只有选择醉酒以避身远祸。在黑暗混乱的政治生活中,与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男人相比,女儿们则显得纯洁尊贵,让人暂时忘记这痛苦不堪的生活。在“以男子为中心的夫权社会里,男人们占据着绝对的统治地位,他们垄断了政治、经济方面的权力,并为分享社会利益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由于男人在成长过程中过分追求身外之物 ,在争权夺势中迷失了本性,在沽名钓誉中丧失了天良,因而,他们身上存有太多的伪价值,其生命状态表现为陈腐、僵化的特征,男人世界如一潭污水,他们不仅把社会搅得乌烟瘴气,自己也弄得一身浊臭”④。而那些处于被压迫地位的女子,尤其是待字闺中的女儿们,由于深居闺房,过着与世隔绝的封闭生活,不仅没有参与世务的权利,也绝少涉足世事的机会,因而更能保持自身的纯洁与尊贵。在阮籍《清思赋》中作者描写了一位美丽而又崇高的女性形象,作者“以敬畏的态度、自卑的心理和仰视的角度来描绘她们的美丽和轻灵举止”⑤。在阮籍看来,女儿是至善至美的化身,具有崇高神圣的地位, 是一位真正不可企及的“女神”。
阮籍的这种观点很显然影响了曹雪芹的女儿观,这一点在《红楼梦》中是非常明显的,在小说的第一回中作者就有“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校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的慨叹。对于女儿尊贵论,郭孔生认为“‘太虚幻境’中的场景设计是曹雪芹化用了‘天庭圣境’的传说故事……在这里,曹雪芹直接借用了‘离恨天’的说法, 曹雪芹所构建的‘太虚幻境’正是在‘天庭圣境’最高那重天即第九重‘离恨天’之上,这是连许多神仙都见所未见的一个天上仙境。在三十三层天这么高的地方,却是清一色的女儿国,这实际是曹雪芹把女儿放在至高无上位置的最典型的明证”⑥。对于女儿纯洁之观点,曹雪芹更是借助小说中的人物之口尽情道出了他的观点,“至情”之人贾宝玉始终认为“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他也坚定不移地相信“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有这个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浊物,可有可无”;曹雪芹也曾借贾雨村之口转述甄宝玉的话说道:“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从中不难看出曹雪芹对于纯洁尊贵的女儿们的赞赏仰视之情。
在继承阮籍女儿观思想的基础上,曹雪芹又是有所发展的,他在前者的基础上又生发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曹雪芹认为当女儿出嫁后被男人们所处世界的浊气污染之后就可能会改变之前纯洁的美好品质,变得世俗无趣起来。就像宝玉所说的那样:“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由之前待字闺中的无价之宝珠变为没有光彩的死珠就是曹雪芹所认为的女儿在被污染之后的一种贬值。贾宝玉的“女子三变论”无疑从侧面更加说明了女儿在待字闺中、未受到世俗污染的时候是最珍贵的。当然在曹雪芹的女儿观中即使女儿是待字闺中未曾出嫁,若要没有了自然的真实性情,而是被封建礼教熏染同化过了的,也变得不那么可爱动人了,在小说第36回中作者就有提到过“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这些观点在阮籍那里是未曾体现的,但也正是曹雪芹在其基础上引申出来的,是曹雪芹新的思想结晶。
不论是阮籍还是曹雪芹,都把真淳尊贵的女儿视为自己向往与仰视的对象。女儿们是他们焦躁忧虑精神的慰藉,是他们心灵深处的红颜知己,对女儿的这种赞赏是他们对理想社会及美好世界的一种追求象征。尤其是《红楼梦》中描写的众多女儿们,更是给后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她们光彩夺目的形象也将一直闪耀在中国古典文学这条浩瀚灿烂的星河之中。
① 高淮生:《从〈红楼梦〉看阮籍、嵇康、陶渊明对曹雪芹的影响》,《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2期。
② 郑琳、何一波:《论阮籍前后期美学思想的转向——以其音乐美学思想为例》,《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
④ 楼霏:《论贾宝玉的女儿观》,《红楼梦学刊》1995年第3期。
⑤ 郭建勋:《论汉魏六朝“神女——美女”系列辞赋的象征性》,《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6卷第5期。
⑥ 郭孔生:《基于女儿立场观对“太虚幻境”的全新考察》,《连云港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3年第26卷第2期。
作 者:朱晓林,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2013级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