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标[江苏省常州高级中学, 江苏 常州 213003]
陶渊明诗文新读
⊙张衍标[江苏省常州高级中学, 江苏 常州 213003]
陶渊明的诗文是其生存境况的真实写照,是其生命本真的真切体现。对陶渊明诗文的解读,要对其生存境遇进行全面的把握,也要感受陶渊明特定时空情境下的生活态度,更要去体认陶渊明的存在范式。
陶渊明诗文 生存境遇 生活态度 桃花源 存在范式
纵观陶渊明诗文的解读现状,关注点多是其诗文成就、思想内涵、艺术特色、人格境界等方面,而诗文中所体现的诗人的生存境遇、生存态度和存在范式往往被忽略。实则,陶渊明诗文的价值不仅在不同的视角和层面丰富着对桃花源这一理想国的探索和追求,更是冲破了孔子“谋道不谋食”的局限,“转欲志长勤”,从而开辟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之外的第三条路径——在劳动中实现个体生命价值、探寻人格独立、寻求人类存在的终极意义的存在范式。
陶渊明生于官宦世家,在“伊勋伊德”的操持和“游好在《六经》”的熏陶下,有“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翩思远渚”(《杂诗》)及“少壮时且厉,抚剑独游行。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的豪情壮志(《止酒》)。《感士不遇赋》中“原百行之彼贵,莫为善之可娱。奉上天之成命,师圣人之遗书。发忠孝于君亲,生信义于乡里”,抒发的人生理想同样是基于儒家追求的积极入世。陶渊明几次出仕,其间虽有生计所迫,但“大济苍生”的追求、立志为国为民做一番事业是其根本。陶渊明以“大济天下”之志出仕,因“口腹自役”“危机交困”而在仕隐之间徘徊。虽有“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隐之为高”的豁达,其间抉择亦满是“人生若寄,憔悴有时,静言孔念,中心怅而”(《荣木》)的艰难,但他最终仍选择了“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感士不遇赋》)。陶渊明归隐后的物质生活并非悠然自得,常呈现出“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读山海经十三首》其十)的精神姿态。
陶渊明对理想人格的追求也是逼真和现实的,他始终以“爱人”之心融化世间不和谐的因子,并且凝结成诗,化成对真情的追求:“行行循归路,计日望旧居。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是漂泊游子时时翘首回家路,日日计算归家时的渴盼和欣喜;“爱从靡识,抚髻相成”,“死如有知,相见篙里”(《祭程氏妹文》)是天人永隔、此生难再的哀痛和伤怀;“情恻恻以摧心,泪愍愍而盈眼”(《祭从弟敬远文》)是发自肺腑、热泪盈眶的伤痛和苦楚。此三处皆从细处着笔,句句肺腑,字字真情,感情至真至切。《命子》《与子俨等疏》更表达了一个父亲对子女的留恋之情。《停云》诗反复吟唱思亲念友之情,也足见他对朋友思念之真切。在《读史述九章》《管鲍》篇中以“奇情双亮,令名俱完”赞美管仲与鲍叔牙之间的真挚友情,以“知人为易,相知实难,淡美初交,利乖岁寒”抒发对当时友情浅薄的感慨、对真正知己的向往。陶渊明的择友不以对方身份地位为标准,他的朋友中有“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移居二首》其一)的农夫;有“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移居二首》其二)的素心人;还有“谈谐无俗调”的江州官僚。这种淡化功利目的的真挚友情让他的生活变得丰富而充实。陶渊明所作赠答诗皆以真挚的感情、家常的内容、隽永的意味、平缓的语调表达了对朋友的思念。《答庞参军》:“相知何必旧,倾盖定前言。有客赏我趣,每每顾林园。谈谐无俗调,所说圣人篇。或有数斗酒,闲饮自欢然。我实幽居士,无复东西缘。物新人惟旧,弱毫多所宣。情通万里外,形迹滞江山。君其爱体素,来会在何年。”诗里有欢聚的追忆,有离别的感伤,有殷勤的叮咛……语重而情深,真率而诚挚。
元好问称陶诗有“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的境界,实为其经历了仕与隐的痛苦挣扎,在喧嚣的尘世留下了一片心灵的净土,“在这样的精神独往中实现了整个生命的平淡冲和、极为超脱的选择。”①“日常生活审美化”是对陶渊明生存境遇的最好界定。
陶渊明从年轻时大怀“济苍生”之志,到一入仕途“觉今是而昨非”,直到他“转志长勤”、躬耕山林并构想出“桃花源”这一圣境,诗人的焦灼方得以平息。但事实呢?孔子在《论语·卫灵公》有“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的论断之后,“谋道”与“谋食”便引起了诸多的误读。宋明理学家大讲道德生命之宏论却掩盖了吃饭谋生的重要性。陶渊明在自己的人生实践中认识到此提法的偏颇,在《劝农》诗里委婉地批评孔子不问耕耘、董仲舒不理园事的态度,说“民生在勤,勤则不匾”。在“谋道”与“谋食”、“忧道”与“忧贫”上,陶渊明采取了一种非常实际的态度:“拥孤襟以毕岁,谢良价于朝市。”他“竟抱固穷志,饥寒饱所更”(《饮酒二十首》,其十六),叹息“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饮酒二十首》,其二十)。至于《归园田居五首》其二的关心“桑麻日已长”,又“常恐霜霞至,零落同草莽”,至《归园田居五首》其三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到《庚戌岁九月中于西天获早稻》的感慨“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足见陶渊明既有“谋道”“忧道”的高旷襟怀,也有“谋食”“忧贫”的朴素本色。难能可贵的是,他始终坚定不移地把归隐之后的生活理想、人生道路落实在躬耕自资的行动上。长期的躬耕劳动,诗人将自己的本质力量灌注到田园之中,“把个人的欢乐沉浸在男耕女织的自然状态之中了,他是借着耕织延长属于他个人的自然生命”②,其生命个体也从田园劳动、田园景色、农人往来中反观自我,领略自我,在劳动中寻找到了人格栖息的“桃花源”。
更进一步说,正是长期置身田园并劳作其中,让陶渊明有了相对的劳动剩余,即在劳动的基础上拥有了思想的自由维度,劳作的疲惫、丰收的喜悦以及劳动过程本身都会让诗人有足够广阔、更为深广的思维空间,“正因为他有了以往文人所不曾经历过的田园生活,并且参加了‘躬耕’的实际劳动,遂使得他的诗也有了当时文人不同的新鲜真实的内容。”③
陶渊明的一生充满了失意苦楚、孤独悲伤,但也满有对理想的寄托。现实劳动对黑暗的现实以实质性的对抗,生理的疲劳以告慰和缓释心灵的苦楚。进一步来说,诗人在劳动中找到了创造美的契机,寻找到了人格栖息的桃花源。
陶渊明的名字之所以千百年来家喻户晓与《桃花源记》有着重要的关联。单纯从作品本身来说,“桃花源”无疑是诗人对理想生活场景及心灵栖息之所的构想。这里有老子小国寡民的恬静,有儒家小康社会的逸乐,更有自己隐居劳作的体悟。“桃花源”内有“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其间对“秋熟靡王税”的追求也道出了千百年来,农人对自食其力,不受剥削的自由生存的企慕。当然,于陶渊明自身而言,也正是因受够了现实生活中君王役使、官吏倾轧、追名逐利、物欲横流的官场生活,才转而向往人们自食其力、各自相安、和谐相处的社会图景。从另一层面来看,“桃花源”便又让人有几分心酸,一者,“桃花源”只是心象,只是诗人在田园劳动基础上的“乌托邦”,在现实生活中是难以实现的;再者,“桃花源”的生存状态不切合历史的实际,它做的回归运动也是不符合社会发展规律的。然而,可贵之处就是诗人在自耕自食的劳动基础上构想出了生活图景,并且提出了不要剥削压迫,人们自食其力、和谐相处的生存愿望。
文化发展的历史表明,人们所向往和追求的“桃花源”已经成为生存理想的一种文化符号。在桃花源表层的感性形象背后,潜存着极为深刻的理性内涵,即是把“桃花源”作为一种被抽象了的社会形态、浓缩了的社会模型。“桃花源”表达了陶渊明和所有受苦难的人们对压迫人、剥削人的社会现实的不满和对生活和谐的向往;她撩拨着千百年来所有人的心弦,激起无数文士对“桃花源”式生活方式的追求和膜拜。“桃花源”也成为经久不衰的文学话题,进而成为以耕织为观照对象的理想国。
通过对陶渊明诗文的解读,我们看到了陶渊明伟大的诗人气质,更体认了陶渊明对理想生存范式的执着的探索勇气和其“任真”的生存范式。
① 郭平:《古琴丛谈》,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版,第70页。
② 张强:《桑文化原论》,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62页。
③ 王瑶:《中国文学史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92页。
作 者:张衍标,江苏省常州高级中学语文教师。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