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伽美什史诗》祈梦仪式解析

方晓秋

摘 要： 本文以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英雄史诗《吉尔伽美什史诗》第四块泥版为研究对象，从阿卡德语原文入手，分析史诗主人公吉尔伽美什在前往雪松林途中祈梦仪式的具体过程及其背后的文化根源，并指出吉尔伽美什求吉梦而得噩梦的深层原因以及求梦仪式在获得神启中的重要作用。

关键词：《吉尔伽美什史诗》;祈梦仪式;文化成因;结果分析

对古代两河流域初民而言，梦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现象，只能借助原始思维，把梦和神灵联系在一起，用一种虔诚的、迷惘的心理去理解和领悟它。他们相信梦是重要的，“相信梦具有特殊价值，因为他们可以从天赐的梦境中得到启迪”。[1]12《吉尔伽美什史诗》第四块泥版中主人公所进行的祈梦仪式就是这种观念的直接反映。

一、祈梦仪式

吉尔伽美什在雪松林做的三个梦都是孵梦①的实例，即通过仪式、祈祷和/或在某个圣所睡眠，来达到做梦的目的。“通过仪式和睡眠求梦”最早见于史诗《卢伽尔班达》：“国王就地躺，不为把觉睡，为了入梦乡”（lugal u3-sa2-ge la-ba-an-nu2-a ma-mu2-de3 ba-nu2）。[2]122吉尔伽美什在雪松林所做的梦包含了许多孵梦的传统因素，即在采取重大举措前夕，国王会在某个神所睡觉、举行某些仪式并祈祷;国王在梦中惊醒，并立即将其所做之梦告诉给释梦者。[3]163

根据兰兹伯格（B.Landsberg）的推测，[4]102第四块泥版可能有五个梦。第1-15行是求第一个梦的仪式，第34行-48行是求第二个梦的仪式;第79-93行是求第三个梦的仪式;第120-135行是求第四个梦的仪式;第163-176行是求第五个梦的仪式。每个梦例的求梦仪式的准备工作都很相似。（见表1）

整个仪式过程是：面向太阳——挖井——登上山顶——献马斯哈苏粉末——祈祷——建造“扎其库之屋”——下巴放在膝上。

二、祈梦仪式背后的成因

（一）祈吉梦的心理根源

古代两河流域的初民无法正确地认识梦的成因，有时候梦境中往往出现了人们未经历和未思虑的景象，梦对他们而言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自然或者人为引起的梦，具有难以想象的巨大意义。有时，这是理性的神智在漫步;有时，这是能感觉的神志继续使身体有生命;有时，这又是梦见的那个东西的灵魂来拜访。……梦永远被视为神圣的东西……梦常被认为是精灵的命令。”[5]49也就是说他们认为梦具有特殊的价值，是他们与神交流的一种方式。

对古人而言，梦有吉凶，吉凶都是神灵所主。根据马斯洛的人格理论， “安全”是人类最基本的需求。③因此趋吉避凶是人之常情。按照这种观念，产生了祈吉梦、禳恶梦的宗教活动。向神灵祈求吉梦，除了企图获得吉梦给人带来的那种愉悦的心理感受外，更重要的是希望神灵给人们的现实生活赐福。这一点在一首更加古老苏美尔史诗《卢伽尔班达史诗》就有明确的论述：“它（指梦）能使人欢快，也能使人高兴，它是众神密封的泥版筐，宁利尔富丽堂皇的睡房，它为伊楠娜出谋划策。”[2]22

（二）仪式过程的文化成因

a.面向太阳

根据史诗上下语境分析，太阳神沙马什很可能是梦的发出者。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作出推断：首先，在吉尔伽美什和恩启都出发前往雪松林之前，吉尔伽美什的母亲在举行一系列仪式之后，为沙马什点起香炉，向沙马什祈祷，希望沙马什能福佑吉尔伽美什。其次，恩启都在为吉尔伽美什解梦时，多次强调“在清晨我们将收到沙马什的美意（u ina ?a ?ēri amāt ?ama? damiqta nimmar）”。沙马什是太阳神，吉尔伽美什是向沙马什求梦，故求梦时必定要面向太阳。

b.挖井

戴利认为，挖井和提供粉末与为了让旷野中的恶魔得到平息的仪式有关。[6]127她指出，乌鲁克长老在吉尔伽美什出发讨伐洪巴巴前给出的一条建议就是：

ina nubbatika ?iri būrtam[7]

请在夜晚睡觉的地方挖口井！

（古巴比伦语【耶鲁】版本，第三块泥版第六栏第268行）

c. 登上山顶

茨戈尔认为，由于“众神的决定是秘密进行的，不允许泄漏，因此只有通过婉转的方式进行传达，传达需要媒介，在大洪水故事中，传达的媒介是蘆苇屋，在吉尔伽美什去雪松林的路上做的梦，传达的媒介可能是山。”[8]286 但在《吉尔伽美什史诗》中高山不一定是传播的媒介，“请高山托梦”可能源于太阳神与高山的密切关系。“洗礼之所”（Bīt Rimki）系列文献④提到沙马什神在清晨从天地相接的高山处升起。[9]5美索不达米亚人见到的是从扎格罗斯山升起的太阳。在许多印章图案中，都有描述太阳从两山之间升起的图像。[10]11-17这些似乎都可以表明太阳神与山有密切关系。

d.献马斯哈苏粉末

马斯哈苏粉末（ma??assu）⑤是吉尔伽美什求梦时献给神的粉末，很可能是献给沙马什神的。献粉末这一情节在其他求梦仪式中也可见到，或者跟解梦者密切相关，但使用较多的是一种叫做马沙库（ma??akku）的粉末⑥，可见，“献粉末”这一环节在求梦仪式或解梦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例1  ma??akku izabbi [l gi] par nāri（ID）[11]147-190

他把马沙库粉末带到河边。

（《阿特拉哈西斯》，IM124473，标准巴比伦语版本第五块泥版反面第61行。）

例2  ma??akku surqēnu ?a pā?ir （lúENSI）[12]

马沙库粉末是献给解梦者的物品。

（《咏正直的受难者》（Ludlul bēl nemēqi），K.3291反面第27行）

例3  ina ma??akka pā?irī （lúENSI.ME?） ul u?āpi dīnī [12]38

“解梦者无法用马沙库粉末解释我的情况”。

（《咏正直的受难者》第二块泥版第七行）

e.祈祷

?ad? bila ?utta amat damiqti？lumur

啊，请高山托梦，让我看到好运的征兆！

在古代两河流域初民看来，祈祷是跟神直接交流的一种方式，神能够听到人类的心声。因此，祈祷是求梦时不可缺少的重要一步，這是“孵化式”的梦的共同因素。不过祈祷的内容要根据当时当地的具体情况而定。

f.建造“扎其库之屋”

在求吉梦仪式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恩启都建造了一个“扎其库之屋”（bīt zāqīqi）。CDA将Zaqīqu 释为 “梦”，dZāqīqu写作AN.ZA.G?R，意为梦神。⑦所以“扎其库之屋”可能是一个用来求梦的特殊小屋，“是梦神扎其库的神庙”。[13]225恩启都试图建造这样一个小屋让其成为沙马什给吉尔伽美什托梦的媒介，这个扎其库之屋可能与第十一块泥版中的芦苇屋的作用相似。埃阿与众多的神灵交谈（第十一块泥版第15-19行），并把他们的对话复述给kikki?u和igāru“墙”（第十一块泥版第19行-20行）。之后，当埃阿否认自己把神的秘密泄露给阿特拉哈西斯时，他便说自己只是托了个梦给他（第十一块泥版第186-187行）。“在《吉尔伽美什史诗》求梦的语境中，bīt zāqīqi是进行求梦仪式的小屋，这个小屋可能与阿特拉-哈西斯得到埃阿带来的讯息所在的芦苇屋有某种关系。”[14]226

g.下巴放在膝上：他让吉尔伽美什躺在一个圆圈……，……吉尔伽美什将下巴放在膝盖上。奥本海姆认为吉尔伽美什的睡姿极不自然，很有可能是为了要引来预言梦而必须做的。[14]216这一现象的成因还需要进一步挖掘。

三、祈梦仪式的结果

在前往雪松林征伐洪巴巴的路上，吉尔伽美什诚恳地求吉梦，却做了五个恶梦。由于泥版残缺，后两个梦的具体内容不详，但按照语境，后两个梦应该是恶梦。

在第一个梦中，吉尔伽美什梦见山体坍塌，险些送命;在第二个梦里，他梦见了可怖的洪巴巴变成了孩子;在第三个梦里，他梦见了天在怒吼、大地轰鸣的世界末日般的景象。吉尔伽美什欲求吉梦而不得，而是梦见了死亡的威胁。

这三个梦使吉尔伽美什充满了恐惧，使他感到死亡即将到来。他几次对恩启都说道：“这个梦无比可怕”（第四块泥版第22、100、142行）。而且第三个梦的气氛和内容是迄今为止最紧张和最恐怖的。吉尔伽美什说：“朋友，你没喊过我吗？我为何睡而又醒？你没碰过我吗？我为何吃惊？神没有走过吗？我为何手足麻木不灵？（第四块泥版第18-22行）”奥本海姆认为在古代近东的梦例中，连续做两个以上梦的情况是极为罕见的。[14]208身为国王，吉尔伽美什对着高山祈梦，却没有得到带有明确、直接信息的梦，得到的反而是晦涩难解的象征梦，“这是孵化式的梦极少出现的结果”。[14]191

从表面看，吉尔伽美什做噩梦似乎与他求吉梦的初衷相悖。恩启都在吉尔伽美什做噩梦之后总是安慰吉尔伽美什，告诉他太阳神沙马什将在战斗中将助他们一臂之力，所有的梦都意味着他们即将战胜洪巴巴。奥本海姆认为，由于恩启都的煽动，吉尔伽美什无视神对他的警示，因此作为惩罚，恩启都染上怪病，不治身亡;他对吉尔伽美什梦境的解析是带来这一惩罚的罪魁祸首。[14]215-216但巴尔科雷指出，这几个梦以及梦的可怕程度逐渐加强，最终是整个宇宙的毁灭，表明恩启奇都对梦的解释是错误的。他似乎没有抓住隐藏在这些梦里的更为重要的涵义，恩启都后来的死亡梦表明他对吉尔伽美什的梦的错误解释就是罪过。[3]164第七块泥版中就明确指出，吉尔伽美什和恩启都杀死森林怪洪巴巴是诸神重罚他们的原因之一。因此，从史诗故事情节发展而言，这些噩梦并不像巴特勒所认为的“暗示着神对做梦者的愤怒”[13]67，而是神对吉尔伽美什所进行的仪式的积极回应，是神以警告的方式暗示吉尔伽美什放弃征伐洪巴巴的行动，是他对吉尔伽美什的庇佑。

四、结语

《吉尔伽美什史诗》第四块泥版中主人公所进行的祈梦仪式有着特定的心理和文化成因。祈梦仪式是获得神启的一种重要方式，尽管吉尔伽美什求吉梦而不得，但这些噩梦却是神对吉尔伽美什所进行的仪式的积极回应，这些梦是神发出的极其强烈的警告，是他对吉尔伽美什的庇佑。如果正确解读梦所隐含的深意，遵从梦中的启示，也将得到好的结果，而求梦仪式的进行是得到这种好的结果的前提之一。

注释：

①孵梦一词来自拉丁语的“incubation”，原意是“圣所中睡觉”，古代的很多文化都有孵梦的习俗。圣所可以是一个特殊的山洞、神殿、教堂或者任何指定的能量场。孵梦之前信徒要举行沐浴仪式或冥想，然后在指定的地点入睡，期待大地之神或者任何过往的神灵给他们启示。

②本文的转写根据A.R.George 2003年出版的The Babylonian Gilgamesh： Introduction， Critical Edition and Cuneiform Texts。

③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Maslow 1908-1970）将人的需求分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被爱需求、自尊需 求和自我实现五个层次。

④Bīt Rimki意为“洗礼之所”，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一种预防仪式和咒语，记录在七块或更多泥版上，成为一个系列。其中第一块泥版描述了仪式的真实情况。这一仪式的目的是净化亚述国王本人、家庭以及月食、巫术等预示着的邪恶之物。见L?ss? 1955，89和维基百科对Bīt Rimki的介绍：http：//en.wikidedia.org/wiki/ B%C4%ABt_rimki

⑤见CDA（Concise dictionary of Akkadian）中的mas?assu词条，第200页。

⑥见CDA中的mu??akku词条，第223页。

⑦见CDA中的Zaqīqu词条，第448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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