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勐
师兄弟们都离开了,只剩下祁九和师父,院子里显得有些空旷。祁九在这里很多年了,他还没想过要离开,他喜欢这里的生活,他还没想好离开后要做点什么。
即便师徒二人,一切还是照旧,清扫、劳作、练功,以及斜阳时分在屋外小酌。有一次,师父杯酒落肚,久久没有放下手里的酒杯,这一刻,他正处在夕阳里面,就像镀了一层金身,祁九从他的眼睛里面,看到了很远很远的远方。祁九问他是不是想徒弟们了,师父缓慢地动了动脖子,习武之人,筋骨总是异常舒展,他的脖子发出清脆的声响,脑袋每次都要与肩膀齐平。就是在这个时候,师父对他说,在关键的一瞬间,你不要选择什么是错,什么是对,因为你认为的对,往往是错的。
祁九明白师父的意思,其实在祁九看来,习武和盖房、占卜、剃须、修脚本没什么区别,都是生活。但是现在不同了,师父一天天老了,门派还要继续,这样一来,习武就成了责任,就像娶了一个女人,你不光娶了她的身体,还娶了她的衣食住行,父母兄妹,甚至还有她的猫狗。这一点上,祁九承认确实欠考虑,他没有想到这个烫手山芋有一天会落在自己手上,可现在怎么办呢,就剩下两个人了,一个手里拿着热山芋,眼巴巴地看着你,不接吗?跑掉吗?跑的话,为什么不早一点,偏要搞得这么尴尬。甚至,已经不是尴尬的问题了。
距离最后一个师弟离开也有一年了,一些人混得还可以,但也有些据说混得一般,还有些毫无音讯,可能是混得更加一般,甚至是消失了,死掉了。祁九并不希望谁死掉,他只希望谁混不下去了能够硬着头皮滚回来。
说起混得最好的,当属卞师兄,只有他还经常和他们保持联系,三天两头请他们去吃饭,但每次都是派人送信,从没亲自来过。每次都是在狮子楼,祁九和师父都很失望,师父隐藏得更深一些,但祁九能感觉得到。祁九尤其不喜欢狮子楼的楼梯,走上去会发出刺耳的声音,真不知道哪天就会突然垮掉,每次走在上面,他都会暗中提一口气,以便随时施展轻功。另外不喜欢的还有地板,有的已经变形了,形成很大的缝子,不小心落了什么东西,直接就会掉到楼下客人的碗里,少不了一番事端。除此之外,饭菜也不是特别可口,祁九怀疑是他们故意的,尽管如此,卞师兄还是怂恿他们多吃,越多越好,这样才能更大地挽回他的损失。他还怂恿师父来这请客,就记他的账,但祁九想,做人要厚道,请客还是要去个像样点儿的地方,所以,祁九每次吃饭,都不是特别开心。他会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整个晚上都一言不发,唯一让他感到舒服的只有远处的那条江,他看着一条条船从水面划过,有时候,船夫会站在船头,冲着河里撒尿。师父喝多了,在一旁瞌睡,只剩下祁九和卞师兄对坐,祁九警惕地看着卞师兄,生怕他一不留神跟自己说起心里话来。江面上一团漆黑,没有东西可看,祁九索性架起师父要走,被卞师兄拦住,说夜风凉,师父身上见汗,先备一备吧。没办法,只能陷入尴尬,每到此时,师兄都会面带虔诚,眼里噙泪,仿佛面对塑以金身的祖师爷。祁九最讨厌这副德行,每次都暗中盘算以不同的方式击中他的鼻子,在师兄讲话的瞬间,他能够暗自拆解无数招式,为了克制自己,他只能不停喝酒。他实在没法说服自己苟同师兄对心法要诀的狗屁道理,在他看来,与其那样修炼,倒不如吃饭,喝酒,临摹,歌舞,或者,找一个女人。
这次,卞师兄带来了女人。祁九还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但是心情完全不一样,他甚至觉得,连楼梯都没有平常那么响了,还有这饭菜,也非常可口,他忽然搞不懂,究竟是一向如此,还是只有今天。由于身边多了女人,祁九的眼睛再没怎么关注过河面上的事情。整个晚上,几个男人都忙着对付身边的女人,女人们都很能喝,喝酒的样子也豪爽,所以他们只能更豪爽。祁九看见师父让女人灌得够呛,几次想上去帮忙,可是没办法,身边的不依不饶,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应付。女人频频举杯,一边喝,奶子就蹦出来了,塞进去,一会儿,又蹦出来。后来,她自个也嫌麻烦,索性就不去塞,祁九看不过去,觉得还是塞回去好一点,就动手帮她塞了。
事毕,已经是半夜了,祁九忍着疲惫下地穿衣,女人问,这么晚还要回去啊?祁九就很无奈,说,是啊,有家法。女人撇了撇嘴说,切。祁九有点羞愧。临走的时候,他都没敢回头打招呼,他怕看见女人的热被窝。路上很黑,也很冷,祁九身上那点被窝里的余温,很快就没有了。他蜷缩着身子走着,经过恒威镖局的时候,他看见有人从里面翻墙出来,就跑过去打招呼,因为他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但凡这个时间出门和回家的,大家彼此都心照不宣。他说,才去啊?那家伙说,是啊,你回啊。祁九说,是啊,回了。
师父还没回,这让祁九很意外,同时也很兴奋,就掌了灯坐在堂屋等。他当然知道师父干吗去了,大家同样心照不宣,同时他们也都知道这半夜往回赶的滋味不好受,早想把这破规矩废了,可不巧的是,这破规矩是祖师爷立的,谁也没的改变。所以一直以来就这么将就着,很辛苦,祁九更辛苦,是因为比师父年轻,夜归的比他频繁,而师父近来却越来越少了,这导致他对废除家法越来越没热情,所以,他还是想找机会再争取一次,因为他担心说不定哪天这个家法会因为师父身体上的某种变化而再次严格起来。
祁九趴在桌子上等师父,这是人一天里最渴望睡眠的时候,他盼着师父快点回,这个时候,交流起来一定最有效果。但是,师父仍然不回,他困得不行了,睡着了,梦里回到了女人的被窝,祁九不知道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醒来后,他发现脸上湿乎乎的。已经是五更了,师父还没回,再过一会天就要亮了,师父将有幸成为第一个违反家法的人,他想,到时候一切就好办了。祁九不敢再睡,怕又回到女人那里,他终于用平生最强的毅力坚持到天亮,然后起身在院子里打了趟拳,以示庆贺。祁九放心地回屋一觉睡到下午,醒来师父还没回,他想会不会出事了,就草草吃了口东西,出去找。
推开女人的门,她还在睡觉,她说,这么早啊。祁九说,不是,我是来找小桃红的。女人一听就吊了脸子,说,那找我干吗,不要脸。祁九说,我要找师父。女人说,你师父还没回啊?
小桃红也在睡觉,也吊起了脸子,她们都懂得吊脸子,而且吊起来相貌都出奇的相像,所以有人说,如果遇上实在难看的,就想办法让她吊脸子。祁九问起师父,小桃红说,我哪里晓得。
祁九最终是在山坡下面的草丛里找到了师父,他把师父绑在背上,一点点地艰难攀爬,他知道师父很疼。师父几次想说话,都被他拦下了,他知道师父要说什么,仿佛那些话不说则已,说出来便要致命。中途,祁九看见一棵松树上仿佛浸染了大片血迹,盯了一会,待他转过头,石头,野草,乃至天空都变成了红色,快到山顶的时候,残霞已如血,他抬头正好看到小桃红的窗户。她还看见,女人就坐在隔壁的窗前。
从那以后,清扫、劳作、练功换作祁九一个人的事情,只有在天气好的日子,师父才会出现在户外的夕阳里,披满一身霞光。也许就是在某一个黄昏,身披霞光的师父喝得微醉,讲起了那个晚上的事情,从此,这便成了两个人崭新的话题,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在无数个那样的黄昏,祁九端坐着听师父讲,从霞光满天一直讲到繁星闪烁,最要命的是,师父每每都会在中途醉去,下一回又要从头来过,所以很久以来,祁九仍然不知道师父是如何掉下山崖的,他只知道,师父是遇到了悍匪李洪枭。久而久之,祁九开始觉得,师父所要告诉他的,似乎并不是如何掉下山崖,而是如何遇到悍匪李洪枭。而遇到李洪枭也的确是需要反复证明的,因为他在江湖上已经消失了。
祁九为师父请了一个佣人,以为这样就可以有时间找女人了,可他忘记了请佣人也是要花钱的,而钱只有一份,到头来不过是从那个女人花到了这个女人身上。当祁九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法子挽回了,他只好跑去码头做一点体力活,累点倒没什么,只是感觉这份工作太不体面,很对不起师父,而师父又何尝不是呢,经常责怪他说,请什么佣人嘛,哪里用得着请佣人啊,为师还可以的啊。那真是两个感情丰富的人,无处施展,只有彼此挥霍。
有天收工回家,又臭又累,连打井水都懒得打,祁九躺在堂屋里,看着屋顶上的燕子飞进飞出,满脑子都是女人。此时佣人张妈正从门前经过,他又开始后悔找了这个老女人回来。还有那些酒钱,如今狮子楼欠卞师兄账目已经清了,但到了日子祁九还是会背着师父去酒楼坐坐,还是靠窗的位子,吃的还是那些菜,而且依旧难吃,并没有因为花了自己的钱而有一点点的改观。唯一让祁九欣慰的是,话题虽然仍在拳法上面,但分寸拿捏得极好,师父会用筷子蘸着酒水在桌面上帮祁九拆解招式。但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对坐不语,祁九继续看着河面上的往来船只,师父自斟自饮,每次举杯都要稍稍停顿一下,仿佛与谁示意。下楼的时候,祁九坚决不肯记卞师兄的帐,师父说你这又是何苦呢。
月上眉梢,本应是相会的好日子,祁九决定出去走走。夜风凉,街上行人少,祁九把双手蜷在口袋里,漫无目的。他走得很慢,因为想不出前方,也不期待什么。路过狮子楼,他忽然赌气似的想要上去喝两杯,就记师兄的账。但还是作罢了。
从女人的窗前经过,他犹豫了一会,他想起上一次,从女人那里回来,刚刚走到家门口,就又鬼使神差般地折了回去,女人看到这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心居然软了。可是,吃软饭的感觉并不好,祁九觉得,比被拒绝还没面子,他越觉得尴尬,就偏偏那么持久,越想快点结束越是不成,女人也很奇怪,瞪大眼睛直勾勾儿地看着他。每次想到这些,他都觉得不好意思,他很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想来想去还是没想明白,索性就着月光,在路中央打起了拳。
回到家,师父又在发火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师父的脾气开始大了起来,动不动就骂人摔东西,张妈默不作声,等着收拾残局。不过时间久了,祁九倒是觉得没什么,反倒是更像个家的样子,于是他给了张妈一些钱,让她再去买些东西,摆满师父的屋子。
屋子里瓶瓶罐罐扔了一地,张妈正含着眼泪拾掇,祁九说:师父你这是干吗啊?师父阴着脸不说话。祁九看看张妈,说:一会再收拾吧,我们说说话。张妈出去了,祁九说:一个佣人,何必呢,不行换个吧。师父说:我不是跟她。祁九说:那跟谁啊?难道是跟我?师父的老脸就开始变得通红,吼道:就是跟你!把祁九吓了一跳,说:你怎么回事?师父叹了口气说:都混得人模狗样了,就要嫌弃我这把老骨头了。祁九说:师父你这是什么话,我哪里说了。师父说:嘴上不说,心里未必不想。祁九说:确实没想。师父说:没想你急什么?祁九说:我哪急了!师父说:你就急了,就急了。祁九说:师父你要这么说可就没意思了。师父立刻说:你看看你看看,还说不嫌弃,刚说两句就露马脚了,你们这些家伙,没有一个是好东西。祁九强忍怒火,想,他会不会是太久没搞的缘故,就问,要不要去一下怡红楼?师父先是愣了一下,接下来通红的老脸开始发紫,祁九一看不对劲赶紧往外跑,身后风声连连,毕竟是习武之人,摔起东西来都很有气势。
那天,祁九办了一件很过分的事,他出去请回一个大夫,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不说话,大夫在前面,越走越快,大概是怕耽误了病情,或者是赶着看完了回去睡觉。在临近院门的时候,祁九忽然清醒了,他跑过去想拉住大夫,但已经晚了。他看见大夫走进师父的房间,但是没有听见摔东西的声音,不知道是大夫有办法,还是屋子里已经没有东西可摔。经过一番诊断,师父的身体健康得很,依情形看,应该比站着活的还要久。听了这个话,师父苦笑着对祁九说:徒弟啊,让你失望了,说句实在话,为师也很失望。这句话让祁九的酒全醒了,心说祁九啊祁九,这是发的什么疯啊。幸亏还有大夫,借着送他的机会,祁九再次逃出去。已经是三更了,人们都睡了,连狗都睡了,只有他俩还行走在路上,像来的时候,一前一后,不说话,只是换成祁九在前,黑暗中,他越走越快,后来索性用了点轻功,便飞起来。没有月光,黑暗里祁九想起师父,他刚才说话的时候,脸上闪烁着绝望的红光。经过自家的屋顶,他不敢向下看,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掉下去,砸穿房顶,又落在师父面前。那天晚上,祁九久久在空中盘旋,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飞,也不知道该如何降落,一瞬间他曾想,不如就这样飞上月亮吧。
次日,祁九发现自己在茶楼醒来,本想起身上工,却发觉身子被一股气场压得动弹不得。他暗自提气,四下寻找。
那是个说书的艺人。一个瘦瘦的老先生,眼神不太好,经常冲着柱子说话。老先生的声音很浑厚,吐字清楚,每个字就像暗器一样,准确,带风,把听的人牢牢钉在凳子上,不说完绝对不走。
听完书,祁九走去后台,见老先生正冲着柱子说话,让柱子帮他把水递过去。祁九赶紧倒水,老先生接过水,但没喝,跟祁九对视良久,说,先生是习武之人?祁九硬着头皮点点头。老先生说,难怪,好强烈的气场。可否让老朽摸上一摸?祁九犹豫了一下,把脑袋伸过去,不料被推开,说,手!他看着老先生摸着,嘴里头一边念叨,然后挨个儿摸了摸手指的关节,点点头。祁九莫名其妙之际,老先生说,你是来听书的么?祁九连忙说,是。老先生说,好,今儿我就给你单独说上一段儿。惊喜之余,祁九觉得应该给老先生鞠上一躬,老先生走上台面,一拍惊堂木,四野立刻寂静无声。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祁九目瞪口呆地坐在那,满头大汗,老先生则泰然自若,喝一口水,咳嗽两声,一桌,一椅,一人,一扇。等祁九回过神来,老先生已经不见了,祁九追出去,看见他,果然又在跟柱子较劲儿呢。
祁九请老先生喝酒,还是狮子楼,还是临江的位子。祁九给老先生斟满酒,不等举杯敬酒,老先生就喝光了,祁九只好又倒上。老先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也不喜欢多说话,大概是台上讲得太多了吧。时间久了祁九就觉得有点尴尬,可又不知道说些什么,这让他想起了师父,在他不骂人的日子里,他们何尝不是这样对坐着,小酌几杯呢。想到这里祁九有些伤感,他把脸转向窗外,船屋的灯火已经亮了,有人摇晃着走上甲板,看样子是喝多了。祁九甚至听到那人喘着粗气,气息是从丹田顶上来的,虽然粗重,但十分平稳,一听便知是习武的人,还有身上某处关节有节奏地弹响,鼻子里面吭哧的声音,当祁九意识到什么的时候,馆子里的楼梯又开始作响了,像从前一样,他分明听到了卞师兄的声音,还有女人,他甚至还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更想听到师父的声音,但是没有,他只是感到一些琐碎的气息,就凝聚在对面,比任何人都真实。甲板上的人发现了祁九,转身与之对望,不知他是否能看见窗前的人已泪湿脸庞。祁九转过头的时候,老先生已经回了,他只好独自一人往回走,还是那条街,还是那个月,一切都没有变,祁九在月光里走了几个来回,那个晚上,人们听见了各种东西摔碎的声音。
从那以后,除了上工,打拳,祁九还迷上了听书,他尤其喜欢老先生的口技,几乎每天都会坐在前排的角落里或者柱子后面,要上一盏碎茶,有时候,他也会喝上二两烧酒,借着酒力,模仿老先生发出些奇奇怪怪的声音,偶尔倒也有些相似。直到有一天,客人们都走了,只剩下祁九,老先生对着柱子说了声,好!祁九吓了一跳,老先生说,好是好,但没有章法啊。从此,祁九便开始跟老先生学起了章法。
并不是老先生夸学生,祁九确实很有天分,加上他是习武之人,内力浑厚,收发自如,学艺半年就能登台,这是行当内的传奇。随着口技的熟练,师徒很快可以一起合作,各占一侧,声音有如在头顶盘旋,闭上眼,就像身历其境。惊心处,真的会有人被吓昏过去。也许正是从那一次起,街上人看着有人从茶楼给抬了出去,他们不知道原来听书也会如此危险,越是不知道就越觉得危险,而这神秘的危险让他们心里头痒痒的,豁出命也要进去看看。一次,有个大商贾从此过江,慕名停留一夜,不想越听越放不下,关键处,却又偏偏止住了。大商贾忍不住走到后台,摸出一锭金子说,你们歇三天吧,等我从对岸回来再讲。祁九毫不犹豫地收了金子,第二天照常开场,节外生枝地说了三天,等大商贾回来,刚好和上回书接上。大商贾深深折服,又给了一锭金子。临走时说,先生的本领,莫要窝在这个小地方,要去京城才好。老先生看出来祁九是动心了,也不阻拦,对着柱子说,走吧。
就这么着,祁九算是有了一点钱,虽然算不上富有,但总算阔绰了。他给师父买了张大床,比以前的好很多。祁九还准备给师父换个佣人,换个年轻一点的。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因为张妈实在干得很好,他不知找个什么理由,当然也可能用不着理由,以前被人辞工的时候从来就没有过理由,但他还是觉得有个理由好一点,想来想去,话就僵在嘴里出不来了,张妈还在等,看上去很有耐心,最后祁九终于说话了:张妈,你这阵子辛苦了,好好干活吧。说完还给她加了工钱。
祁九又可以去找女人了,她还是老样子,只是房间大了,价格也高了。事毕,还有点时间,他们叙了叙旧,祁九靠在女人那张大床上,女人从枕头下面摸出祁九给她的链子,一边戴一边问他这么久不见干什么去了,祁九说:去了趟京城。她说:京城啊!祁九说:是,京城。她说:我这辈子还没去过京城呢,听说那里好大。祁九说:是,比这里大上一百倍,窑子都比我们这里的衙门大。她撇撇嘴说:是不是真的?祁九说:当然。说完就穿衣下地,女人说,你还要回啊?祁九说:当然。她说:你师父不是废掉了吗?那老家伙还没死啊。祁九就崩溃了,大吼:规矩就是规矩!你懂个俅!女人就抓起枕头砸过去,说,吼什么吼你,滚!
回到院子里,师父屋子的灯还亮着,祁九有些疲惫,没有过去打招呼。走到门前,却听见师父唤他。师父端坐灯前,手里擎着书,祁九说,不早了,明天再读吧。师父放下书卷,说,聊聊。祁九就坐下了,坐在灯火的暗处,师父给他倒了杯茶,他又不得不欠欠身子,暴露在灯火下面。师父说,听说你最近很风光啊。祁九警惕地看着师父,不知他要说些什么。很久没有打拳了吧?师父这句话说得特别和蔼,以至于充满了挑衅。祁九听得明白,因此不去作答。师父也不再计较,而是诵读起了本门的心法要诀,以往,这是拂晓时分的事情,顿时,和着师父的声音,鸡叫了,房门开,脚步声,呵欠声,清扫声,卞师兄大声斥责老五,老五满不在乎地继续和老四胡扯,祁九笨拙地收拾完院子,跑步归到队列里。卞师兄焚香带领师弟们祭拜祖师爷,然后列队扎马,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众多的呼吸声时隐时现,似有似无。
师父忽然停下来,祁九发现他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安,师父把目光望向窗外的天空,那里的确挂着月亮。他默默地合上书卷,朝祁九摆摆手说,睡去吧。祁九给师父行礼,走出房门,他看到满天的星斗,又打起拳来,师父的窗子又一次亮了,他已经没法从声音里分辨出真相。
不觉中,祁九已然收势,他感到通透极了。
祁九还是决定要去京城了。临走前,女人专门来听他说书,几次都跳起来拍巴掌喊好。事毕,祁九问,至不至于那样啊。女人认真地说,是好。祁九点点头,对她说,闭上眼,送你样东西。女人闭上眼,耳边立刻响起各种声音,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叫喊声,吆喝声,骂声,哭声,笑声,歌声,琴声,读书声,调笑声,还有马蹄声,杀猪宰羊声……祁九用记忆描述出一个活脱的京城,他本来还想带女人进一进紫禁城的,可惜,当那扇沉重的大门打开,却发现,记忆里是那个比县衙门还大的窑子。女人睁开眼,泪水顺着脸蛋淌下来。
在京城的日子很忙碌,祁九每天奔走在茶楼饭庄,每一个都比狮子楼要大得多,他把老先生也接来了,这里的茶楼宽敞,他再也不用跟柱子较劲。并且,他们有了新话本。从那时候起,悍匪李洪枭又重现江湖了,关于他的诸多说法中,又多了一种,当然是被师父遇到,他们曾在坡下有过激烈的决斗,祁九把这段延绵在无数个夜晚,以至于人们又一次认识了李洪枭,认识到了关于他的各种传言以外的结局,而这个结局不仅听起来精彩,还那么详细,具体到风吹过的古松、山脚下面的乱石、血迹以及那一刻天边的残阳。人们每每都身临其境,他们感觉到李洪枭幽灵般地存在着,这让他们不寒而栗,好在还有师父,那是一名真正的武侠,他挥一挥衣衫,长剑划过半空,护住了每一个人。就这样,决斗的气息和山风的呼啸席卷着酒楼饭庄,就这样,人们觉得这才是关于李洪枭的真相。是的,李洪枭有多危险,师父就有多伟大。这是李洪枭的真相,也是师父的,甚至是整个门派的,师父为每一位客官流了血,换成了客官们的眼泪。祁九在前不久的那个夜晚,看着师父疑惑的眼神,便已经做下了这般决定,他要给师父重立一个门派,即便只是在风里流传。
在京城的日子里,除了说书,陪老先生喝酒,还有习武,似乎比在家的时候坚持得还好,每每练完,都觉得神清气爽,比之前更加精进,而这反倒让他犹豫起来,他越来越搞不清自己创造出的是传奇还是真实,他甚至有点相信师父是真的遇到了李洪枭。此时此刻,他仰望着星空,不知师父是否又在灯前读着心法,也不知道师兄们是否都已经找到了各自的热被窝,他忍不住想女人的那张大床,此时她闭上眼睛,是否还会记得那个耳朵里的京城。
到了来年春,卞师兄差人来说师父叫回去,祁九二话没说就放下手里的活。一路上,祁九也没敢问来由,来人也不说,他们不咸不淡地容忍着尴尬,实在太过无聊的午后,仆人斗胆请他讲一段话本,祁九讲了两句,便莫名其妙地打起了拳,仆人在一旁看得出神,都忘记了叫好,良久,才出了一口长气,说,拳法真的可以耍得这么好啊,似乎比主人耍得还要好。这话让祁九很受用,他只当卞师兄已经弃武从商,不想还在坚持。
临近家乡,祁九又紧张起来了,他还是不敢问师父的事情,就这样一点点地朝门派靠近。很久了,家乡没有变化,这让他欣慰,他只希望一切安好。直到推开院门,看见师父端坐正房手中握着书卷念诵心法,张妈把院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祖师爷的金身闪闪发亮,香火缭绕,祁九才松了口气,过去给师父行礼。师父说,我身体没什么啊,很好啊,就是许久不见了,挺想你的,挺想你的。说完,便开始喘息起来。
张妈说,师父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他需要静养。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年来,经常有人登门,有的谢恩,有的比武,还有的寻仇,但更多的是来拜师学艺,连师兄弟们也陆续地赶回来。又是黄昏了,像往常一样,祁九与师父对坐,喝一点小酒。师父说,你越来越风光了。祁九仍不作答。师父还是浅酌一口,久久地端着酒杯,看着很远很远的远方。他们都回来了?祁九问。是啊。师父答。然后呢?又走了。他们过得怎么样?黑了,瘦了。他们都干什么?走江湖,干什么也不容易。那为什么不留下来?师父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留下来干吗?就这样,他们又恢复了以往的沉默,对坐,浅酌,眺望远方。
去找女人,还是老样子,只是眼角处有了些鱼尾纹,讲起话来多了些幽怨。她问祁九是不是有些下垂了,祁九说,还好啊。她就用胳膊顶了祁九的胸膛,祁九不明白她的意思,就又看了一眼,他发现,还真是下垂了。女人看穿了祁九的心思,两眼一挤就流出泪来,她说:我是人老珠黄了,你还要不要我。她说这话的时候祁九在想,自己也有些年纪了,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那天夜半,他走在回去的路上,心里面很难平静,风凉了,他紧一紧衣衫,继续往前行,看着风里面夹裹着的月光,他忽然明白了,这么多年来,最让他留恋的还真就是三更时分女人的热被窝。
还没有到院子,就看到张妈了,急匆匆地跑来,祁九赶忙窜进去。师父还是在灯下擎着心法,不同的是,他正把心法一页一页地撕下丢在火盆。祁九上前一步,刚要说什么,师父单掌推出,制止了。他只好定在那里看师父烧。师父看上去很清楚,不像是乱了心神,祁九想说话,还是被师父制止了,他只好不再动作,他低头去看火盆,这才发现里面已经布满了灰,再看师父案头的拳谱,已然不见了。祁九觉得师父一定是疯了,心法已经烧完,谁知道接下来要烧什么。看着纸灰燃尽,师父略作调息,咽了口茶水,说,坐吧。祁九没有坐,他说,你这是干什么?师父说,坐吧。祁九说,你刚刚把门派烧掉了。师父说,烧掉了才算留下了。祁九听罢,默默地坐了下去。
师父说,为师是如何结果了李洪枭的?祁九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说说嘛。师父看着他。祁九只好丹田用力,“啪”的把惊堂木一拍。然而不知怎么了,他的喉咙里干巴巴的,半天说不出话,师父摆了摆手说,罢了,罢了。祁九忽然间一阵悲凉,他不敢相信连师父都置疑自家的这套拳法,即便不能打赢李洪枭,总还是能舞出套威风吧,难道是自己错了,给了师父一个传说中的门派,就真的要把它变成传说。祁九不喜欢这个说法,他越来越相信拳法的能量了,不是吗,自己每每都在进步啊,每每都那么通透,那么威武。想着,他一边向后退,退至院子当中,在月光下舞了起来。可不知为何,他的腿脚和嗓子一样没法舒展,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难道这真的就是拳法的本来?难道每每的通透都是幻觉?他不相信,所以继续挣扎,他感到所有的力量在一点点上升,慢慢上升,最后集中在了喉咙,在即将窒息的那一刻,他终于用尽全力哭了出来。
师父的葬礼办得很隆重,同门师兄弟一个不落全到了,挤在灵前一通号丧,完事一抹臭汗,抱拳行礼,哑着嗓子吹牛。好久不见了,当然要聚聚,在狮子楼摆了几桌,花钱的自然是祁九。席间大家推杯换盏,一通乱讲,幸亏祁九混得还算不错,没人敢小瞧。他跟每个人都喝了,大家都说这些年辛苦你了。祁九大手一挥说:没什么。后来喝多了,祁九站在椅子上,指着卞师兄的鼻子一通臭骂,祁九说:大卞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年要不是你请吃花酒,师父也不至于那样。祁九说的当然还有别的意思,卞师兄也听出来了,低头不语。祁九清了清嗓子,环顾四周,接着说:老子说的是大卞,你们都他娘的害什么臊。说完以后整个酒楼里鸦雀无声。
那天祁九风光透顶,晚上跟女人扯了半宿,最后女人打着呵欠说,睡吧,都第三遍了。祁九笑笑,就下地穿衣。女人一把拽住他说,你上哪儿?祁九说,回啊。女人说,你脑袋让马蹄踩了是不是!没有心肺的东西,老东西已经不在了,你们的门派没了,你还回去给谁看?祁九正一条腿抬着穿裤子,忽然就愣在那了,半天,女人说,我说你不累啊?祁九仍然没动,他不知道这裤子该穿还是脱。祁九最终还是回去了,因为实在睡不踏实。
回去,师兄弟们还在喝酒叙旧,见祁九来就招呼一起。挑灯喝了半宿,大家全无睡意,于是继续喝酒,继续吹牛。卞师兄说,九弟你来一段话本,说一说师父是如何结果李洪枭的,一定要用上口技啊。对啊,一定要用上。师兄弟们一起说。祁九拗不过,只好站起身来,这时候,不知谁说了句,不知道师父是不是真能打得过李洪枭。这句话深深地刺痛祁九了,他用了些力气,一拍,把桌子拍得粉碎。大家都愣住了,卞师兄说,老九你这是做什么?祁九说,不做什么,我又不是卖艺的。卞师兄说,不是卖艺的又是什么,我们一个个出生入死,也没有你嘴上吹得风光。不等说完,祁九一个箭步上去,就拉开了架势。
反正也是无聊,没有人上去劝解,都是习武之人,见多了这种场面。祁九借着灯火,看准了卞师兄的鼻子,多少次了,在狮子楼,他都忍不住想要一拳打过去,现在终于成真,他想都没有再想。自从精进了拳法,他还从没有与人过招,他也不知道这一拳下去是什么结果,中途,他有些担心,怕这拳太重,把卞师兄打死了,但是已经收不回去,他就只好侧侧身,让拳头偏过对方。祁九果真没有打到卞师兄的鼻子,他哪也没打到,卞师兄只一侧身就闪避过了拳头,又出拳打在他的肋骨。虽然不是很重,但足以让他失去战斗能力,蹲在地上不停喘息。同样是没有人上去安慰,习武之人早就习惯了一个人承受失败。祁九咬着牙,尽量平稳住呼吸,但伤处的确很疼,钻心的疼。卞师兄过来了,扶起他,帮他拍打身上的土,祁九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师兄,放声大哭起来,他说他的拳法确实精进了,只差那么一点点。师兄拍拍他的肩膀,说,好拳法,也难斗江湖险恶,珍重吧。
第二天,祁九醒来,师兄弟们已经走了,他看了看空荡的院落,忽然飞奔起来,他一口气闯进女人的房间,拉起她就跑了。
祁九在江边买了处房子,清静,空气也好,感觉上有点像从前的老房子,还养了条狗,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特像师父,知道这么想有点不敬,但确实是很像。祁九经常跟它讲以前的事情,它就那么坐着,仰头看着祁九,有时候还陪着流一点泪。
祁九不知道那条狗以前叫什么,反正管它叫狗,他觉得这个名字很特别,周围的家伙们,还没有谁叫这个。狗的身体很好,经常带一些母狗回来,就在天井的正中间,肆无忌惮的,事毕,四脚朝天地躺下来,晒太阳。有时候,它也会出去,但是不论多晚都要回来,实在晚,祁九把院门关了,它也要从墙上翻进来。因为祁九跟它说过本门的规矩,谁都不得违背。
在一个明媚的午后,祁九看着它们,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碰过女人了,很久没碰,居然一点也不想,他想他是不是已经老了。这么想着,祁九开始感到它们很挑衅,就走出院门,带回来一个女人。
他们就在堂屋的条案上行事,门也不关,为的就是让狗看看清楚,但是很快就完事了,真的很快,看来他真的是老了。祁九不好意思看女人,更不好意思回头看狗的反应,他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只好那么待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女人说:完事了?祁九看看她,说:完了。她说:那就赶紧下来嘛!还赖着。祁九就赶紧翻身下来,女的把裙子攥在手里面,斜着眼看他,说:真的完了?祁九说:完了。祁九看着她的背影,一阵子感慨,她比女人年轻,比她漂亮,但是远没有她那么亲切,还有就是,她的身体是那么陌生。他这才发现,他还没有见过其他女人的身子,他找了这么多年的女人,到头来就只碰过她一个。
女人不知道是几时回来的,祁九还靠在条案上发呆,裤子都没提上。她一看就哭了,提子里的菜倒了一地。她的肚子又大了一圈,所以哭起来不是很方便,要用一只手抓着门框,她说,狼心狗肺的东西,家里的肚子大了,就去找野女人对吧。祁九说:不是啊。她说,不是什么啊,你这样子难道是在搞话本吗!祁九说,是啊。女人说,是啊,你是在搞话本,你是用哪里在搞啊,对哦,差点忘了,像你这种男人,不出去搞女人可怎么受得了。祁九说:我是哪种男人?女人说,不要脸的东西。我不要脸?祁九说,我不要脸怎么会搞了那么多年只搞到你一个女人?女人撇撇嘴说,是么,那你可真够没出息的。祁九再没说什么,慢慢提上裤子,朝外面走去,女人抓住他的衣裳,他索性就脱去了。祁九来到院子里,天气闷热得紧,知了叫得让人抓狂,狗们疑惑地看着他。女人顺着门边慢慢滑坐到地上,衣裙沾上了土。忽然,祁九打起了拳。很久不打了,有些陌生,但是很对路。渐渐地,祁九越打越欢快,仿佛快要停不下来。起风了,带动了枝叶,风铃,女人的裙摆,狗们的毛,还有更多的尘土,旋转起来,把祁九团团罩住,女人在一旁看呆了,狗们也看呆了,连头顶上的云彩也被吹得乱了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