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拴喜
[摘要] 作为实用主义家族谱系中的新成员,舒斯特曼在继承实用主义最基本的方法论原则的基础上,通过反思罗蒂的新实用主义,扬弃杜威的经典实用主义,并以“解释”和“有机统一”两个经典哲学范畴作为分析考察的出发点,对分析哲学与解构主义各执一端的矛盾进行调和、超越,最终建构起了以“执两用中”、多元包容的中道观为立场的新实用主义哲学和美学思想,从而有效推进了实用主义谱系的发展完善。
[关键词] 实用主义;杜威;罗蒂;舒斯特曼;新实用主义
[中图分类号]B8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673-5595(2015)01-0062-07
作为美国土生土长的哲学流派,实用主义自19世纪70年代诞生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除20世纪30—50年代因受分析哲学排挤,有过短暂的沉寂衰落之外,几乎一直占据着美国哲学的主导地位,其影响波及世界各国。在实用主义谱系的演进过程中,皮尔士、詹姆斯、杜威、罗蒂等哲学家陆续登场,一脉相承地将实用主义发扬光大。时至今日,作为继罗蒂和杜威之后新实用主义代表人物的舒斯特曼,对罗蒂的新实用主义进行反思和批判,对杜威的经典实用主义进行扬弃和超越,建构起了其独特的新实用主义哲学和美学,从而有效推进了实用主义谱系的发展完善。
一、实用主义谱系的发生发展
实用主义(Pragmatism)派生于希腊文πραγμα,原意为行动、行为。实用主义诞生于19世纪70年代,于20世纪发展成为美国的主流思潮。实用主义自一开始便以其反形而上学的姿态,区别于注重纯理性思辨的西方传统哲学,而最为典型地体现了美国人重行动、求实效、善创新、乐进取的民族精神,因此被称为美国的“国家哲学”。“实用主义者大多强调行动、行为、实践在哲学中具有决定性意义,他们认为哲学应当立足于现实生活之上,主张把确定的信息作为行动的出发点,把采取行动看作谋生的主要手段,把开拓、创新看作基本的生活态度,把获得成效看作生活的最高目标。”[1]3显然,实用主义就是美国精神最为充分恰切的理论总结。
作为实用主义的开山祖,皮尔士于1872年初步阐发实用主义的思想观点,1905年又造出一个新词“实效主义”(pragmasicism),强调实用主义作为一种分析语词、符号和观念之功能意义的方法论,是人们确立信念、采取行动以达到目的的工具。1898年,詹姆斯首次使用“实用主义”的概念,标志着实用主义正式登上美国哲学的舞台。詹姆斯将实用主义提升为解决一切哲学问题和人的问题的核心,并提出“有用即真理”的观点,实用主义因此成为一种以人的生活世界和价值利益为出发点的世界观。发端于皮尔士、成形于詹姆斯的实用主义,经杜威得以发扬光大。“如果说皮尔士创立了实用主义的方法,詹姆斯建立了实用主义的真理观,那么,杜威则建造了实用主义的理论大厦。”[2]作为实用主义的集大成者,杜威致力于否定二元论的哲学传统,重建哲学与生活、认识与实践之间的连续性,将哲学还原为现实生活,将哲学问题转向人的问题。经验则是杜威哲学超越二元论传统的核心范畴。“经验变成首先是做(doing)的事情,有机体决不徒然站着,一事不做……它按照自己的机体构造的繁简向着环境动作。结果,环境所产生的变化又反应到这个有机体和它的活动上去。这个生物经历和感受它自己的行动的结果。这个动作和感受(或经历)的密切关系就形成我们所谓经验。”[3]这便是杜威的“经验自然主义”,即从主客不分的视角、从人的生活过程来把握经验,强调经验即生活。经杜威努力,实用主义不仅在20世纪前叶占据了美国哲学的主导地位,还广泛播及英、意、法、中等国。无怪乎罗蒂说:“杜威是这样一位哲学家,他最清晰、最明确地抛弃了古希腊哲学家和德国古典哲学所共同具有的目标(精确地再现实在的内在性质),而支持日益增长的自由社会以及在其中日益多样的个体的社会目标,这也是我之所以把他看作20世纪哲学中最有用也是最重要的人物的原意。”[4]
及至20世纪30年代末,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卡尔纳普、莱辛巴赫、费格尔、亨普尔等一大批训练有素的逻辑实证主义者为躲避法西斯迫害纷纷流亡美国。欧洲学术传统的流入引发了美国本土学术思潮的剧变,反对形而上学、主张学术非职业化的实用主义,因受到以精细严密的逻辑论证著称的分析哲学之冲击而退居次要地位。尽管如此,布里奇曼、刘易斯、莫里斯、胡克等人依然坚守阵地,致力于实用主义的理论建构,延续着实用主义的血脉。伴随着后现代主义的兴起及美国文化之中心地位的确立,实用主义于20世纪60年代再度崛起,进入了所谓的新实用主义发展时期。尽管新实用主义代表人物众多,包括本人虽拒绝“实用主义”之称却被后学划归此列的奎因、塞拉斯、古德曼、戴维森,以及明确以“新实用主义者”自居的普特南等人,但其中对传统哲学的批判最为激烈、实用主义立场最为坚定者,无疑当属自称为“杜威主义者”的罗蒂。在罗蒂看来,传统哲学对知识确定性和普遍性的追求是一种虚妄的幻想。知识需描述具体的行为,而非制造抽象的概念体系。基于此,罗蒂对奉行“心灵是世界的镜子”之理念的传统“镜式哲学”进行了彻底批判。“在本体论上,他坚持反实在论的立场,否定实在的客观存在。在认识论上,他坚持反再现论的主张,反对传统的再现论、符合论、反映论等观点;他坚持反二元论的立场,坚决反对传统的主客体二元论;他坚持反基础论的立场,反对传统的基础论。在科学观上,他坚持反对科学主义的立场,反对分析哲学家和某些实用主义者主张的科学主义。”[1]27在此基础上,罗蒂以复兴实用主义为己任,提倡建构一种有别于传统哲学的“后哲学的文化”。“哲学不再是一门关于永恒主题的学问的名称,相反,它是一种文化类型,一种人类交流的声音。”[5]这种新哲学不再是各种观点之真假是非的裁判官,而是与不同的学科领域展开对话,以关注现实、启发智慧。作为新实用主义的积极鼓吹者,罗蒂将实用主义拓展至一切社会文化领域,使其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二、舒斯特曼对罗蒂与杜威的扬弃
“虽然实用主义被正确地公认为美国对哲学的独特贡献,但它也被看作更早的英国和德国哲学的一种建设性的融合,在新世界的大熔炉中,它们被创造性地锻造,它们可以被更有成效地与更大的自由融合起来,因为它们可以摆脱由其旧的国家文化领域加给它们的限制而自由地发挥作用。”[6]2作为继罗蒂和杜威之后新实用主义代表人物的舒斯特曼,遵循和继承了实用主义最为基本的方法论原则,比如坚持行动或实践的优先性,强调连续性和整体论,坚持经验论立场,倡导多元包容主义,主张社会改良主义等等,但又通过对实用主义的“创造性锻造”,也即立足于全球化的当代语境,在反思和批判罗蒂新实用主义、继承并发展杜威经典实用主义的基础上,对分析哲学与解构主义的矛盾进行调和,最终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实用主义哲学和美学理论,推进了实用主义谱系的发展完善。
舒斯特曼对罗蒂的反思和批判主要表现在如下方面。在理论哲学问题上,罗蒂追求阅读的私人性和解释的新异性、普遍性,而舒斯特曼则认为在解释之下还存在着前反省的、非解释性的感知经验。罗蒂坚持文本主义立场,认为哲学家通过创造新异的术语来表达意义,以描述自我、丰富自我、创造自我。在他看来,“所有真正的哲学问题,即便那些似乎同生活有着深入的、坚实的关系的问题,都被认为在本质上是语言的问题,都可用逻辑——语言的方式来解决或消解”[7]80。而舒斯特曼则彻底摆脱了语言哲学的影响,认为语言很难将所有的身体感受,即非语言的经验还原为语言形式。对于个体的自我实现而言,罗蒂式的还原性的语言实在说“不是旨在丰富满足感或更一般地旨在愉快这个他几乎从不提及的观念,而是旨在令人窒息的新词汇和新叙事的生产和堆积。它更像一种诗学、一种勤奋创作的理论,而不像全身享受的美学”[8]259。因此,舒斯特曼主张哲学不应再纠缠于语言分析和语言解释,而应该积极介入社会生活,通过身体实践来解放和完善自我。罗蒂重视语言,而将经验逐出哲学领域,认为经验不仅无法解决形而上学和认识论的连贯性问题,还会破坏哲学的特殊角色和逻辑空间,因为“哲学涉及我们信仰的理性证明,而不是其心理或生理原因,因此哲学应当拒绝与诸如属于非推论的原因领域的身体经验之类的事物有任何往来;它应当保持在‘理由的逻辑空间之内”[7]172。而在舒斯特曼看来,非推论、非语言、非逻辑的身体经验对于作为生活实践的哲学至关重要。因为我们对真理和智慧的追求,并非只通过文本来实现,也可依靠身体实践来达到。因此,舒斯特曼指出:“完美的审美生活追求,将包括通过身体的、语言的、认识的、心理的和社会的改变——如果不是合作也是相互支持——实现自我和社会的丰富。”[8]260此外,罗蒂彰扬绝对的偶然性和专断的特殊性,认为语言、自我、社会以及自由都是“对偶然的承认”,并将“‘不是在逻辑和本体论上必须的偶然性和‘完全是随机和特异的偶然性合并起来;它体现了这样一个错误的假设:我们要么具有绝对的必要性,要么就具有彻底的随机性”[7]75-76。罗蒂倡导偶然性和特殊性的初衷是为了反本质主义,但对偶然性的彻底化和绝对化,使其走向了舒斯特曼所谓的“倒转的反本质主义的本质主义”。因此,舒斯特曼认可杜威提出的自我发展的一致性和统一性及稳定的偶然性等观点,拒绝非此即彼的极端化,主张偶然性与规律性的结合。[9]62
在政治哲学问题上,与倡导积极的自由主义的杜威不同,罗蒂坚持消极的自由主义,舒斯特曼则主张一种“均衡的自由主义”,表现出沟通罗蒂和杜威的折中立场。在舒斯特曼看来,杜威的自由主义相信公众政治可以培养更为丰富和完善的自我,因而他鼓励个体积极参与公共事务,“‘使每个个体的发展和维持一种社会状态——其中一个人的行为可以为所有他人的利益作贡献——相协调,使得完全不同的个体的自我满足,可以为‘一定的共享价值做贡献”[7]72。与杜威不同,罗蒂则强调自我实现是一种私人事务,他反对将参与公共生活作为个人自我完善的一个本质部分,因为抽象、遥远、乏味的公众生活无法培养出具有独特个性的自我,而只是提供不能令人刺激的商品,以及标准化、程式化的官僚制度。因此,一个公正而自由的社会的目标在于“让它的公民成为个人主义的、‘非理性主义的和审美主义的,像他们在闲暇时高兴去做的那样——不引起对他人的伤害”[7]7273。由于倡导消极的自由主义,罗蒂还在公共与私人之间进行了严格的区分。在他看来,人类活动不外乎私人活动和公共活动两种形式,与此相应,人类事业分为私人事业和公共事业两种类型,人类话语也分为私人话语和公共话语两个系统。两个系统同时并存,各有优劣,不能相互取代。[1]490舒斯特曼则反对这种过于绝对化的区分,更多关注两者之间的连续性与统一性。他所坚持的“均衡的自由主义”主张以大学中的文化政治作为沟通罗蒂和杜威的最好路径,也即“通过使我们成为更好的、更为活跃的自我,享受人道关怀——由我们的哲学希望和信念激发的公共行为——的最高成就,来运用文化政治增进我们的个人完善”[7]87。此外,罗蒂从哲学与文化之间的张力及论争出发,强调文学在“后哲学的文化”中的独特价值,他试图消解哲学作为一切学科之基础的权威性,将哲学纳入文学之中,建立一种文学型的文化。一如他明确宣称的:“文学现在已经取代了宗教、科学和哲学而成为我们文化的统辖学科,……一个篡权的学科去统辖文化其他部分的宣称只能通过展示它使其他学科各归其位的能力来辩护。这正是文学文化目前在做的事情, 并且取得了伟大的成功。”[10]与罗蒂用文学来统摄甚至取代哲学不同,舒斯特曼则不遗余力地强调哲学,尤其是作为生活艺术的哲学之重要意义。
在审美伦理学问题上,舒斯特曼指出,“伦理学的审美化”所要表达的核心内涵是:“在决定我们对怎样引导或塑造我们的生活和怎样评估什么是善的生活的选择上,审美的考虑是或应该是至关重要的,也许最终是最重要的。”[8]238虽同样倡导伦理生活的审美化,但在如何将其落实为现实生活中可供实施的具体方案上,舒斯特曼与罗蒂出现了分歧。在舒斯特曼看来,罗蒂作为“最坦率和最激烈的美国大众形象的哲学样本”[8]238,他所倡导的伦理生活审美化主要指向所谓的私人伦理领域,即借助新异语言对自我的重新描述来塑造其道德生活,以实现自我完善的人生目标。罗蒂为我们构设的美好生活是一种局限于小范围的精英主义的审美生活样式,无法被推广为审美生活的普遍性模式。“罗蒂对个人特异性的强调,反映了他将审美生活视为与众不同的私人伦理,在本质上独立于社会生活的公众伦理的观点;他实际上主张:没有哲学或理论可以综合自我完善的‘私人目标和社会团结的公众目标。”[8]255舒斯特曼认为,罗蒂的伦理生活审美化尚需批评和修正,尽管它提供了一种前景和一个方向。他指出,如果我们能够通过新的语言来改变自我,我们也就能够通过身体实践来完善自我。“对身体的审美修养可以为按照优雅与和谐的方向来培养一个人的整个品性提供一种媒介,而且通过个人与公众领域的交往以及通过激发他人以同样的优雅与和谐的行为,这种富有魅力的榜样可以有助于更大的公众领域变得和谐。”[11]
如我们所知,舒斯特曼的新实用主义旨在恢复经典实用主义的本色,这使得舒斯特曼在明显区别于新实用主义者罗蒂的同时,而更多接近于经典实用主义者杜威。但正如舒斯特曼所说:“我的工作是以一种微妙的方式继续和发展着杜威的思想。”[9]66他的新实用主义对杜威的经典实用主义是一种扬弃的继承和发展。
在审美经验问题上,杜威明确将他的哲学称为“经验自然主义”,认为经验是生物有机体与环境之间相互作用、相互生成的过程,它使得人与环境、主体与客体、意识与物质、经验与自然成为一个连续性、统一性的整体。一个完整的经验就是一个审美经验。“审美既非通过无意的奢华,也非通过超验的想象而从外部侵入到经验之中,而是属于每一个正常的完整经验特征的清晰而强烈的发展。”[12]杜威认为,审美经验可恢复艺术与日常生活之间的连续性,将艺术更好地整合进人们的现实世界,改善人们的生活质量。同杜威一样,舒斯特曼认为审美经验是构成高质量生活的重要成分,因此,他也将如何有效整合审美经验与日常生活作为其新实用主义哲学和美学的一个任务。但由于舒斯特曼是由分析哲学转向实用主义的,他所接受的分析哲学训练使其认为对于经验的阐释,也可采用非经验的理性分析来澄清,而杜威对经验的阐释,显然则相对随意一些,常常是经验描述式的。另外,舒斯特曼虽然也肯定杜威对经验的完满性与统一性的强调,但同时也欣赏破碎和不统一的经验,主张我们应当倾听和欣赏不同的审美主张和不同的声音。“关于统一性和片断性问题,我重申,我是统一性价值的赞赏者, 但我有时也担心它对差异的扼杀。片断性可以具有一定的临时的或者工具性的伦理价值, 这正是我与约翰·杜威有所不同之处。”[13]
在艺术相关问题上,舒斯特曼与杜威也表现出了较大分歧。首先,就艺术的定义来说,舒斯特曼对于杜威“艺术即经验”的观点给予了肯定。在他看来,杜威将艺术定义为审美经验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打破艺术博物馆概念的垄断地位,因为审美经验明显超出了美的艺术的限制。首先,以动态经验而不是有距离的静观来看待艺术,有助于更为合理地解释艺术何以具有生动活泼的动态力量和感人精神。其次,将艺术视为审美经验而非市场经济投机买卖的对象,可使我们对艺术内在的、即时的价值诉求,变得更为认可和更少争议。再次,将艺术从分隔独立的对象转向它们在经验中的功能和历史,为其适应复杂的社会历史语境提供了一个更好的基础。最后,艺术即经验的主张可克服思辨的艺术哲学从实践角度去定义艺术的弊端,即通过经验连接生活和艺术,可消解将艺术定义为实践对于艺术的再现性覆盖和分隔性区分。[8]170与此同时,舒斯特曼也提出经验或许并非定义艺术的最好方式,因为审美经验过于含糊而缺乏解释力。将艺术定义为审美经验,无异于用某种晦涩难懂和不可定义的东西来定义相对清晰和明确的东西。在舒斯特曼看来,艺术是对生活的一种强化或持续性的提升,它不仅包含故事和结构,而且还有张力和能量,这个张力和能量是我们和其他动物所共享的。基于此,舒斯特曼提出了“艺术是生活的戏剧化”之观点。[14]舒斯特曼指出,这个定义将行动所激发的经验强度和形式结构框架这两个戏剧所必备的要素有效地统一了起来。“将艺术定义为戏剧化,使艺术既强调了经验的强度,又重视了形式的结构。如果艺术仅仅重视结构,这将最终导致艺术退化为贫瘠与苍白的形式主义,并使艺术与生命的激情与能量割离开来。如果艺术只强调对于经验强度的疯狂的欲望,而忽视了对文化结构的尊重,这就会导致艺术性的消失,从而无法用永恒的形式将混乱的感性给予规范,人们最终也就会丧失区分艺术品的能力。”[15]这也就是说,“艺术即生活的戏剧化”之定义消解了艺术与日常生活、审美形式与经验内容之间的矛盾与区隔,将艺术融入生活,使艺术成为生活的艺术,使生活成为艺术化、戏剧化的生活。其次,就通俗艺术而言,杜威虽在《艺术即经验》中提到通俗艺术备受歧视,但他却没有做出为其正名的努力。而舒斯特曼则不遗余力地为通俗艺术的审美合法性进行辩护,以消除高雅艺术和通俗艺术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承认通俗艺术为我们提供的审美满足,从而为其争取一席合法之地。如其所言:“为通俗艺术进行辩护的最强烈和最迫切的理由是:它带给了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我们太多的审美满足,以至于我们无法认同它被普遍地公然抨击为品位低下、泯灭人性以及在美学上的不合法。将它谴责为仅仅适合于那些趣味粗野、智力愚钝,并受到操纵的大众,不仅将我们与社会其他成员相区别,还将我们与自身相对立。我们被动地去伤害那些带给我们愉快的事物,并为它们所给予我们的愉快感到羞愧。”[8]170值得注意的是,舒斯特曼为通俗艺术的辩护采取的是一种介于责难的悲观主义和颂扬的乐观主义之间的改良主义立场,“既承认通俗艺术严重的缺点和弊端,也认可它的优点和潜能”[8]177。因此,为通俗艺术的审美合法性辩护,可视为舒斯特曼对杜威思想的一种有效推进和超越。
三、舒斯特曼新实用主义的独特建构
通过对新实用主义者罗蒂的反思和批判,对经典实用主义者杜威的继承和超越,舒斯特曼不仅恢复了美国的实用主义哲学传统,且在分析哲学和解构主义两种哲学思潮盛行的时代背景下,为实用主义找到了恰当的定位,从而逐步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新实用主义哲学和美学思想。
分析哲学和解构主义作为当今欧美学界最为活跃且争执不断的两大哲学流派,前者代表的是英美哲学传统,后者代表的是欧陆哲学传统。舒斯特曼力图在分析哲学和解构主义各执一端的时代背景下,为实用主义寻求合理恰当的理论位置。舒斯特曼选择“有机统一”和“解释”两个经典的美学概念作为突破口,如其所说:“我选择有机统一和解释作为问题的范例。在这两者中,实用主义都将自身展示为一条在基于分析哲学和解构主义之间的有希望的中间道路,这不仅体现在美学上,而且体现在更深入的本体论、语言和认识论的问题上,体现在这两种‘美学问题的转向上。”[8]62有机统一观可以说是贯穿了肇始于柏拉图、终结于黑格尔的整个西方传统形而上学之始终。而在当代社会,由于后现代主义对无中心、不确定、零散化的强调,有机统一观的价值、基础及其一致性要求都遭到了挑战,而在它所遭遇的质疑和攻击中,无疑属解构主义最为激烈和最为严苛。无论是福柯通过“谱系学”的方法对性别、书本、作者乃至人类历史之统一性的解构,还是德里达通过语言的无限置换游戏来“去整体化”,以超出所有假定的封闭结构的固定限制,抑或是乔纳森·卡勒对作为艺术品之有机整体的外在框架的摧毁等等,都体现出解构主义对有机统一观念的攻击。不过,在舒斯特曼看来,解构主义表面上强而有力地攻击有机统一观念,但本质上却以有机统一观念作为潜在的逻辑前提,它对统一性的攻击在根本上反倒依赖于有机统一观。舒斯特曼从德里达解构主义的核心概念“延异”(différance)出发对此看法进行阐释。德里达将“延异”规定为:“要素相互关联的差异的系统游戏、差异的踪迹和间隔的……结构和运动,……没有它,‘完满的词语就没有所指、不起作用。”[8]71这就是说,由于任何事物或者要素都将其个性和意义建基于同其他事物和要素的联系之上,因此,便可得出这样的结论:任何成其所是的事物,在根本上都与其所不是的事物发生一种作用,它本质上是由其自身与其从中被区分出来的其他事物的差异关系构成。没有与其他相关事物的联系和差别,一个事物就不可能是其所是,或者不可能像如其所是般超群出众。[8]72基于此,解构主义与有机统一的本质相似性得以被揭示:只有假定所有事物都处于一个相互联系的整体中,一个事物从与其他事物的关系中确立自我同一性的基本的解构主义观念才可能成立。“尽管解构主义反对美学中的有机统一,但我们将发现,在美学表面之下,在更深的逻辑层面上,解构主义在根本上将自身交付给和无法逃脱地嫁与了有机统一的一个重要(起源于黑格尔)意义。”[8]64
与解构主义对有机统一观的猛烈攻击不同,分析哲学则主张某种形式的有机统一。舒斯特曼以摩尔为例对此作出阐发。在《伦理学原理》中,摩尔区分了三种意义上的有机统一。第一种是“因果”意义上的有机统一,即在有机整体中,各组成部分之间具有互为因果的依赖关系;第二种意义上的有机统一则主张整体的性质和价值不与个别部分的性质和价值相称,且不能还原为个别部分性质的总和;第三种是黑格尔意义上的有机统一观,即强调整体对部分的制约作用,整体与部分以及各部分之间不仅互为因果,且它们之间在逻辑上也相互依赖而成其所是。摩尔认可前两种有机统一观,而指责黑格尔的有机统一观既混乱不清又自相矛盾,因为它没有将部分属于整体的突显性与部分自身固有的限定性区别开来。在摩尔看来,我们能够真正谈论一个事物及其内在本质,首先在于这个事物要具有预先给予部分的确定本质,其次是构成事物整体的一个部分既逻辑地区分于整体及整体中的其他部分,又在本质上将其他部分包含其中,并成为自身性质的一个部分。[8]79在舒斯特曼看来,摩尔的有机统一观忽视了运动变化与时间性维度,原因就在于:摩尔既承认整体与部分以及各部分之间具有相互联系的共同性质,又强调构成整体的部分具有固定的自我同一性和自主性。由于对部分具有固定的同一性之分析承诺,“摩尔使自己受困于安全可靠,但在哲学上贫乏无趣的常识性理解水平”[8]70。
通过对不同的有机统一观之考察,舒斯特曼指出,分析哲学承认事物及其部分之间有其固定的内在本质及统一性,但否认统一性在时间、生命和发展过程中的变迁;解构主义主张所有事物及其组成部分都缺乏内在规定性,事物的同一性建立在区别性和差异性基础之上,而忽略了事物的整体结构及部分之间的同一性。尽管立场不同,但两者都以反传统形而上学为己任,最终却都未能撇清与形而上学的联系。分析哲学因独断所有事物具有恒定不变的内在本质难逃形而上学之窠臼,解构主义在反对有机统一观的过程中却又与形而上学藕断丝连。
基于上述分析,舒斯特曼认为实用主义是介于分析哲学和解构主义之间的不偏不倚的中道,它不仅可以调和两者之间争执不下的矛盾,还可以突破和超越它们各自的局限,从而开辟一条“最有希望、最有前景”的哲学和美学道路。“由于处于分析美学和欧陆美学之间,实用主义美学将后者的洞察和广泛关涉,与前者的经验主义精神和落实到底的见识结合起来,在帮助我们重新定位和复兴艺术哲学上,占有很好的位置。”[8]4
“解释”概念是舒斯特曼考察分析哲学与解构主义之区别的另一个切入点。在舒斯特曼看来,对于分析哲学家而言,解释意味着追求文本的客观真理和意义,而不是对文本的持续性生产、改造。比如比尔兹利就认为解释的目的不是审美的丰富性,而是真理或正确性,解释必须在原则上具有显示对错的能力。因此,解释的一般和基本的任务是发现文本自身的意义,这种意义由公众的语言规则形成而又足够确定,因而可以避免解释矛盾性而成为被公众认可的共识。与分析哲学不同,解构主义则倡导多元文本的生产自由,承认相互冲突的解释之有效性。“解构主义正是通过对描述本质的长久性缺失之觉察,来论证解释必须总是包含歪曲性的改变,即‘所有的阅读都是误读。”[8]87舒斯特曼指出,坚持私人性创新解释的罗蒂,无疑也受到了解构主义的解释观之影响。罗蒂坚持认为,我们对语言的使用,最为重要的不是发现真理的实在论目的,也不是追求信仰的同一性,而是要达到个体的自我完善。也就是说,通过创造新异的语言,用自我的言说方式去描述事情,以摆脱公众性传承描述的压力,去实现自我丰富和自我创造。
由此可见,分析哲学将解释的任务规定为发现文本自身的客观意义显得过于保守,而解构主义否认解释的任何客观性,倡导解释的绝对自由,则未免又过分激进。舒斯特曼试图调和分析哲学和解构主义在解释观上的矛盾,克服两者各自的偏颇和局限,走一条更具民主色彩的中间道路。“我们最确定的和受尊敬的文学解释实践,似乎是由一种能够被称为‘一致的综合理解的两面性原则所形成的。因为它旨在将一个更大量的有意义的要素相关联地组成一个更一致的全体,一个超越作品自身限制的一致理解,一个真正能够通过在一个更大的语境中解释和安置它们,从而在作品和它的解释困惑的矛盾上构成的一致理解。”[8]92
在舒斯特曼看来,分析哲学、解构主义以及罗蒂的新实用主义在本质上都可归结为一种语言游戏,因为它们都旨在通过反思性的文本叙事或语言解释来表达意义。换言之,分析哲学、解构主义以及罗蒂的新实用主义都是专业哲学家为求新而抽离出的对世界的极端化看法和对事物的非自然理解,而舒斯特曼的新实用主义则力图回归自然化、常识性的世界观。依新实用主义的常识观,有些事物需借助语言或文本的解释才能把握,但有些事物,比如非推论的、无意识的经验无需言说或解释,在现实中就可被理解,“一个适当的反应,一个耸肩或一个抖动,就足可以表明已经理解了”[8]135。正如舒斯特曼所阐明的:“实用主义是调和分析与解构的最佳选择,它虽能将事物视为某种意义上或在某些时候已经是其所是的解释,由于解释是如此不可避免地植根于我们的实际思想,以致于它们获得了事实上或现实中的身份。……对实用主义者而言,现实在根本上具有‘最终对思想的强制,而真理大致‘在最终和总体上是‘凡是证明自身在信仰上好的和‘在我们思想上便利的,因此,在它的特殊对象和独立事物具有其自身的性质上,实用主义比解构主义更接近常识的世界观。但它无意继续将世界引到关涉终极存在的基础形而上学的理性路线上去。它将让这种本体论的问题开放,或者更好地、更简单地让它成为无用而空洞的问题。”[8]82
显然,围绕“有机统一”和“解释”问题,舒斯特曼新实用主义的独特立场已清晰无疑。这种立场鲜明地体现为在两极之间不断权衡定夺的中道观,也即“包容性的析取立场”。“采用实用主义的包容立场,我们应该姑且认为:选择的价值能够以某种方式被调和与实现,直到我们有了更好的理由解释它们为什么相互排斥。”[8]Xi在舒斯特曼看来,罗蒂的新实用主义在某种程度上也具有这样的特征,罗蒂不仅主张解释的普遍存在性,且认为所有事物都具有自主性,这种观点表现出了调和分析哲学与解构主义的努力。但罗蒂所强调的事物之特性,不同于事物本质的恒定性,而是事物的绝对偶然性和独断的特殊性。如此一来,“不论怎样讲,这种由理查德·罗蒂极力鼓吹的实用主义,似乎进入了一个倒转的反本质主义的本质主义,强调个性和偶然的普遍性和必然性”[8]83。基于此,舒斯特曼指出,分析哲学、解构主义以及罗蒂的新实用主义在反形而上学的同时,却因剑走偏锋而不自觉地重新落入形而上学的陷阱之中,从而也就限制了自由选择的空间和不断权衡定夺的机能。因此,舒斯特曼倡导一种更具灵活性和多元性的后罗蒂式的自由主义。这种后罗蒂式的自由主义,在赞赏整体的同时也尊重差异;在反对事物基于本质之上的同一性的同时也反对事物毫无确定性;在认可偶然性的同时又看到必然性。总之,它主张最大限度地利用以往所有的哲学资源,而不主张为突出某种哲学立场而最大限度地限制以往的哲学资源。[6]21正是由于坚持立足于常识理解的“包容性的析取立场”,舒斯特曼的新实用主义不仅试图化解分析哲学和解构主义之间的矛盾,且致力于对哲学与生活、审美与实践、高雅艺术与通俗艺术等等相互区隔的东西进行调和与沟通。
综上所述,舒斯特曼在坚持实用主义基本方法论原则的前提下,对罗蒂的新实用主义和杜威的经典实用主义进行扬弃,有效化解了解构主义和分析哲学之间的矛盾,从而确立了其新实用主义的独特立场——多元包容、“执两用中”的中道观。立足于新实用主义的独特立场,舒斯特曼摒弃了身心二分、扬心抑身的哲学格局,打破了审美静观论的美学传统,消解了高雅艺术与通俗艺术之间的对立,为通俗艺术的审美合法性进行辩护,进而拓展出了实用主义美学的身体维度,创造性地提出了“身体美学”(Somaesthetic)的概念,这不但大大拓宽了美学的学科边界,也使其新实用主义哲学和美学走向纵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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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夏畅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