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音谈画录

2015-03-09 10:52石寒周欣
书屋 2015年7期
关键词:心气笔墨中国画

石寒 周欣

2015年4月12日上午十点,画家杨福音回湘之后的第一场面向公众的讲座,交给了《晨报周刊》来组织,以《什么是中国画》为题,在烈士公园内杨福音艺术馆开讲。

这次讲座,杨先生谈到了五个话题,中国画的哲学基点;中国画的传统与创新;中国画的笔墨问题;二十世纪以来中国画的现状;聊聊关于读书。

中国画的哲学基点,我认为是道家。其中强调的又是“单微轻灵”。就像古诗里描述的,一个女人,看到银白色的月亮,她想的是,这个月亮是否也同样照见了那个负心的人。这中间,缠着细腻的人生情感,直透心髓。

凡是歌声,能让自己感动的,也一定能让别人感动。它跟你面对面的对话,你也一定能搭得上话。钱钟书讲“最好的歌,就是汉代的悲歌”。汉代的“楚歌”,四面楚歌时,那些打仗的士兵都想要逃回去。为什么呢,“单微轻灵,直透心髓”。为什么能这样呢?这里就要讲下中国绘画和中国文学艺术是干什么的。

中国绘画它不谈理想,不谈崇高,不谈进步也不谈退步,不谈积极也不谈消极,它的唯一目的是要抚慰你的心灵。它要排除一切痛苦和烦恼,要让你的心安定下来。你看到一张中国画,此时此刻,你的一切人间烦恼、苦痛、理想、责任、权力、富贵,都要权且请放下,让你的心能够安定下来。各位朋友,能够让你的心安定下来的生活,何其美丽。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就是要安定。我们现在,能够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吗?

一年四季,我们说,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冬天三个月的时间,古人一般是不出门的。要么家里修屋,要么家里要办婚事,而且十四、十五岁的年轻人他可以利用这三个月时间来读书,读三年、读五年他就可以进京赶考,这就叫安定。我们现在,临到三十晚上,多少打工的人,大包小包上不得车,要往家里赶,屋里爹娘着急,自己也着急。他能安定吗?

从古到今,安定需要逃亡。所谓“安逸”,“逸”就是逃。元代,人分为九等,知识分子最低下,所以读书人也不愿意合作,逃到山林,因祸得福,造成了中国文人画的最终形成。实际上每个人都有逃亡意识,每个人都有一个山林,都有一个躲避的地方。

苏东坡有个好朋友叫王定国,是做官的,一家人从京城搬到岭南住了很久,又回到京城。王定国家养了个歌姬叫柔奴,苏东坡跟她扯谈,说你从岭南回来,那里只怕不适宜居住,柔奴就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这后来成了苏东坡的名言。

我们小孩子的时候,在家里,在爸爸妈妈的面前,在朋友的面前,在家乡的一草一木的面前,就不存在不安心的问题。

烦恼都是自寻的。人要学会安心。

而欣赏艺术,按照王国维的说法,唯一的目的就是抚平痛苦,让你此时此刻、暂时的得到一个安心。当然,最终的安心就是出家。如果你舍不得当和尚,那就回头来欣赏艺术。

讷于言,敏于行。这也是孔夫子讲的。人就是这样,心要能够非常的安定,行动要能够飞扬得起来,也就是说,进和退的关系,你要想好。我们以往过于强调进,而忽视了退。实际上,进是手段,退是目的。比如去单位上班,当然为单位、社会做了贡献。但为什么要去上班,因为要带回一份工资,养家糊口。

我们要进到一个什么程度,才能收敛?比如赚一百块钱够了,还是一万块钱?现在大家赚多少都觉得不够,所以他就没有退路,所以无法安定下来。这既是一个哲学问题,也是一个生活态度问题。

所以我希望大家通过欣赏中国画,欣赏中国艺术,把一颗心安定下来。

我们现在是不是有一点过于地强调创新,而忘记了传统?

关于传统的继承和创新的关系,讲得最好的是陶渊明,他说“良苗怀新”。旧的不断在外面落掉,新的在其中不断地生长,就像一个小孩子被妈妈怀着一样。哎呀,这个“怀着”字用得太好、太美了、太有人间的温暖。新的东西一定被旧的东西“怀着”。旧是多么爱护这个新,新又是多么依赖这个旧。新和旧的关系,叫做:是那样的旧,又是这样的新。叫做:一个旧的形式,呼吸到了新的空气。叫做:似曾相识,又面目全非。“似曾相识”是传统,“面目全非”就是创新。

明代有个文学家叫王世贞,他说:“无一笔不是古人,而以胸中一派天机发之。”

我们讲什么是传统,传统既是规矩,又是秩序,又是你的师父。方法是从哪里来?你要入门,你要拜师。入門非常的重要,我是深有体会。这个入门,绝对不是说湖南师范大学它有一个校门,上面写着“湖南师范大学”,你考起了,背着被子、行李从那张门里走进去就可以了。这个门,它是若有若无的东西,它是一个空间。你六七岁、百事不懂的时候,你在这个空间摸索,扶墙摸壁,师父在前面讲“你过来,你过来”,你就过去了,没绊手脚,偶然一触,摸到一个东西,把它一推开,里面金光万道,你一脚跨进去,师父讲,“入门哒”,就这么回事。如果你们学习时,真正有那“一跨进去”的顿悟,那是天大的幸福,就是说,你有希望变成一个内行。

继承和创新不是每个人都能谈的,它是由你的性格决定的,不要去勉强每一个人。有一部分人,他的性格适合于继承,这是大部分人——他喜欢往后看,感觉到传统太完美了,太可爱了,我冇一点意见,我只想把它接受好,这种人非常好,值得尊重;有极少数人,他喜欢往前看,想往前走,这种人凤毛麟角——他的命运就是去创新。

每个朝代都有那么几个特慧画家。比如明代最值得称赞的,就是徐渭。我们看中国美术史,一眼看下来,到了徐渭的面前,他能够豁然开朗。他能够把所有困住中国画家的绳索全部打散,自由自在地海阔天空。所以从徐渭开始,中国传统的绘画直接走入现代,非常了不起。因为有了徐渭,才有清朝初年的八大山人、石涛、渐江、石溪这样几个伟大的画家,也才有之后的所谓“扬州八怪”,当然“扬州八怪”显得差一些。

这就是创新的画家。革新是非常困难的,你一定要有慧根。这不单只是画画,各行各业都讲你有无慧根。

一个真正的人,一个有成就的人,拿得出手的人,他要具备三个条件。第一,你的心气。所谓心气,就是心智。你的心气是不是高迈,也就说你的“格”有好高。心智高迈的人,一定是个脱俗的人,一定是个远离物质而靠近精神的人。你的心能装多少东西,就是心气的问题。你的心有多少容量?你能宽恕别个吗?你能够看不起帝王吗?你能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吗?心气。第二,就是你的智慧。第三,才谈到你的学问。当然智慧是先天的,学问是后天的。

这是人生很重要的三个条件。有智慧没有学问,难以成大才。当然有了智慧、有了学问,还得有“格”,你一定要心气高迈。

做一件事情,你心里能够翻腾吗,有没有波澜?心里更够翻腾的人,他拿出来的东西是“单微轻灵”的,是很温柔的,没有一点霸气。

中国绘画它讲笔墨,笔墨的事情,不但一般的外行不懂,就是现在凡是开了中国绘画专业的所有的大学,它也一概错误。

一部中国美术史,就是一部中国笔墨史。所谓笔墨,就是中国绘画的方法。唐朝以前,是“无法”到“有法”,是找方法,用什么方法来画一幅画;唐、宋以后,是从“有法”到“无法”。这是我自己学习时悟出的道理。后来看钱穆的书,哎呀,跟他一拍即合。

比如中国画如何画一块石头,这都是有路数的。中国最早画石头,有一个师父发明了“大斧劈皴”,他用墨的方法像用大斧头砍树一样。后来又有人发明了“小斧皴”,没那么大,像小斧头砍出来一样。又有人发明了“荷叶皴”,一条一条像荷叶的筋。又有“乱柴皴”。各种各样的皴法,各种画法,这都有套路,不能乱来。如何画中国画的人物,也有的线条是“曹衣出水”,有的是“吴带当风”。

中国山水画家里面,如果你发明了一种皴法,你就是大家;如果一个人物画家,你发明了一种勾人物的线条,就奠定了你人物画中的地位。有人说傅抱石发明了“抱石皴”,你不要信,古人皴法都好有一比,“抱石”是抱着石头吗,这种说法不准确,而且傅抱石根本没有发明新皴法,这个一定要讲清楚。

所以大家可以用我的这个办法来欣赏一幅中国画,你不用去看全貌,你就选一小个局部去看,看他怎么去观察、提炼这个对象,看他怎么转化对象为笔墨。

“当代中国画”是非常容易画的东西,是一个蒙人的东西。为什么,因为大家都不懂。“当代中国画”大量解决的,仅仅是第一个问题,它能够把客观对象画得像,但它没能把画的东西转化为笔墨。

中国绘画的笔墨,它是中国绘画的基本生命,是中国绘画有别于人世间一切绘画的独有特点。笔墨,也是中国绘画的艺术化。什么叫京剧的艺术化,就是它的皮黄,它的唱腔。好的东西,你去欣赏它,要懂得欣赏它究竟是什么。看一幅中国画,就要看它的笔墨。

中国绘画的一切进步,都是因为在笔墨上有突破。中国绘画的一切继承,是因为你把古人的笔墨学到手了。

关于二十世纪的中国绘画,我的讲法是这样:1956年以后,齐白石、黄宾虹去世以后,中国整个绘画基本上处于停顿。当然我们打开眼睛看,1956年以后还是有各种了不起的画家,那是因为我们身处这个时代。但历史非常复杂。

二十世纪,开始是全盘西化,然后苏联化,还有“文革”化,三个东西搞得来,不光是绘画吃亏,我们的政治、经济、文化,还有人,都深受其害。其实那些老画家,他们比我们更聪明,更发狠,更有可能做出成就来,可惜身在其中。

还有素描进入中国带来的问题。关于中国画,凡是师父教线描的,这个入门都入对了;凡是教素描的,都错了。所有中国画系的教法,都搞错了。

素描画的是外光,它是不承认线的,它是一种科学,在素描的眼里,所有的线都是面的转折。

中国画恰恰相反,它不承认面,它所有的面都是线,它也不承认光,它不画外光,它讲究逝者如斯,它讲究阴阳,它讲究光阴似箭,它的光是一种人性的寄托。所以你看中国画它画倒影吗?不画。

中国绘画到目前来讲是睡着了,它要有一个苏醒。二十世纪以来,中国绘画他是分为两条路,一条路就是齐白石、黄宾虹为代表的本土派,一条路就是刘海粟、徐悲鸿为代表叫做西洋派。这个两条路,最后下来哪个占了上风呢,当然是本土派的。是穿布鞋的打赢了穿皮鞋的。

全盘西化,最后结果,是给了中国画界一个告诫:此路不通。我不反对中西方交流,但我所讲的是神交,而不是表面的模仿。所谓神交,就是中国远古的时候,有一个人他坐在山上看月亮,和西方远古的时候,有一个人坐在山上看月亮,两个人同时喊出:“月亮是圓的!”后来两个人喊的流传下来,社会才知道:你看,他们两个人同时发现月亮是圆的。我们提倡这样的神交。

我不知道在座的朋友,看没看过伊朗的电影?如果没看过,我觉得很值得看。《何处是我朋友的家》、《新鞋子》,它把人类最初、最原始、最婴儿时的那一点美德,拿出来反复的歌颂。张艺谋他们望尘莫及。

读书有三种,一种是不得不读的,比如教科书;一种是不想读的,比如不在那一行,不想读那一行的书;还有一种书,叫做舍不得读的书。每个人床头要有几本舍不得读的书,陪伴你一生。这种书,必须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吃了晚饭,把细伢子的作业安顿好了,你洗了澡了,把台灯打开来,把笔记本打开来,慢慢看。

我认为文学美是一切美的基础,我读书,不是为了画好画而读书,读书是养性的。到现在,我读书也记笔记。

我也有些书舍不得读。这些书,你可以随便翻,不必从头看起,读过的反复读也可以。我觉得钱穆的书很好,他是个历史学家。他所有的书,我应该都看过了。九州出版社出了他的全集,繁体字的,非常好。钱穆是个读了书、又读通了的人,说的话非常浅,但有自己的意见。我觉得他的学问比胡适、鲁迅他们都要好。

胡兰成的书也很有味,虽然他是汉奸。我看《今生今世》的时候,真的有点嫌弃他写得太少了。他写家常境地,他说以前的人到南货铺里买一包饼干、糖粒子,店主拿纸包好,要在里面还夹一张红条子,多有一种人世的风景,像炊烟升起一样,显得很温暖。

钱穆说,人世间最好的书,就那么几本,看你怎么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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