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丽红
“医”字形体演变与巫、医社会职能的分化
□付丽红
摘要:在殷商时代,“医”作“毉”形,义旁为“巫”。这种字形结构反映了古代社会巫、医职能尚未分化。到了周代,“毉”字义旁演变为“酉”,这种转变反映了巫、医职能开始分化,专职医生随之出现。到了汉代,专门巫职的设立和专职医生的出现、实用主义态度对巫文化的消解、社会生产力的进步和生产关系的调整,导致了“巫”社会地位的下降和“医”社会地位的上升。
关键词:“医”字形体演变社会职能
汉字不同于其他文字,其本质是一种在二维平面上呈现的表意文字。大量的研究成果以及对汉字本身构形的解读表明:汉字与中国古老的社会文化之间存在着十分密切的关系,而这种关系主要体现在汉字与中国文化之间的互证上。所谓“互证”,是指汉字与中国社会文化之间的相互证明关系。鉴于此,我们可以更加准确地把握汉字构形所反映的中国社会文化,亦或更加清晰地从汉字的构造与重心间架中,探寻汉字造字之初所反映的社会文化的印迹。
医生的“医”原作“毉”,从巫殹声,这种字形结构,反映了中国古代社会巫、医不分的情況。
(一)古文字“医”“毉”字义无联系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对“医”的解释是:“医,盛弓弩矢器也,《国语》:‘兵不解医。’”也就是说,许慎认为“医”是一种装弓箭的器物,这与现在所认为的“医”所表示的“医生”之义没有丝毫联系。但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以下简称《段注》)则正好解答了这一疑问。《段注》:“医,臧弓弩矢器也。臧,各本作盛。今依《广韵》,此器可隐藏兵器也。会意。《春秋国语》曰‘兵不解医’,《齐语》文,今《国语》作‘翳’,假借字。韦曰:‘翳,所以蔽兵也,按古翳隐,翳会字当于医意引申,翳行而医废矣。’”《段注》对《说文》中“医”何为“盛弓弩矢器”的解释是详尽的。《段注》认为《说文》中“医”与“翳”实为假借,“翳”为“医”的引申。也就是说,古文字“医”与“毉”之间没有丝毫联系,“医”“翳”与装弓箭用的器物有关,真正表示“医职”的是义符为“巫”的“毉”。因此,无法从现在的“医”去理解古文字中“医”“毉”的关系,现今医生的“医”属汉字的简化。医生的“医”本从“巫”。
(二)巫、医本相混,“医”的义符本从“巫”
从上文可知,“医”本为“毉”形。《说文》没有关于“毉”字的记载,但是《管子·权修篇》“‘毉’从巫,殹声”,记载了义旁为“巫”的“毉”字形体。《集韵》引《说文》曰:“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象人两袖舞形。古者巫咸初作巫。”[1]可见,“巫”是指古代能以舞降神的人。康殷《文字源流浅说·释例篇》[2]列举了“巫”的甲骨文字形“”,金文字形“”,并将“巫”释为“象人牵两马,一彘等状,用以表现有禁祝魔力的人物,禁祝野兽以便人们猎取、拘禁,概是当时人们的幻想、迷信”。康殷对于“巫”的解释较之许慎更为准确。康殷重在结合“巫”所生存的社会环境,借此也更能够反映出“巫”产生之初的社会文化。“医”字形原初与“巫”一起构成从“巫”的甲骨文“毉”,恰恰反映了医生的职责在殷商时期是由巫医兼任的。而且神话学者也认为,中国远古的殷商文明属于“重巫文化”,对宗教事物倾心关注,有古老的神话统治传统。“医”字形为“毉”,也可以推测出上古时代“巫医同源”的社会现象。钱钟书“盖医始出巫,巫本行医”[3],揭示了先民造字之初的心理真相,说明“巫”在当时具有深远的影响。
“医”依附于“巫”而生存发展,构成了我国独有的中医药学中的重要部分。大量的先秦文献显现出凡“医”字除了表示“治病、治理”义以外,皆与“巫”连用表示医师、医生,在殷商时期尤其明显。传说著名的神医叫巫彭,《吕氏春秋·勿躬》有记载:“巫彭作医,巫咸作筮。”[4]《楚辞章句》对《楚辞》中“化为黄熊,巫何活焉”的解释是:“活,生也。言繇死后化为黄熊,入于羽渊,岂巫医所能复生活也?”《管子》:“上恃龟筮,好用巫医,则鬼神骤祟。”《吕氏春秋·尽数》:“故巫医毒药,逐除治之。”《论语·子路》:“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逸周书集训校释四》:“乡立巫医,具百药以备疾灾,畜百草以备五味。”《说文·酉部》:“醫,治病工也。……古者巫彭初作醫。”《说文·巫部》:“巫,祝也。……古者巫咸初作巫。”《山海经·大荒西经》:“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十巫,在此升降,百药爰在。”“巫”字后面的彭、咸、即、盼等都是代表“巫”这一职业的人物名称。而作为“医”的巫彭和作为“巫”的巫咸当属于同种性质的“巫人”,并且这些“巫人”与“医”具有极密切的关系。《广雅》甚至更为明确地说:“巫,医也。”
因此,“醫”的本义当为“医生”之职,“醫”的形体原本为从“巫”的“毉”。这反映了“巫医同源”的关系与当时强大而具有绝对权威的“巫”文化。
“医”从“毉”到“醫”的字形变化,反映了医生这一职业从最初的巫医不分逐渐走向了专职化的现象。
(一)“巫”“医”分化,汉字“医”之义符从“巫”到“酉”
秦以后的文献,如《汉书》记载:“巫医无所不致。”表面上看似乎巫医连用,职责相混,但《汉书·艺文志》却将医类归入“方技略”,而将卜筮、卜巫归入“术数略”。因而,医生之职在先秦以前,尤其是重巫文化的殷商时期是由巫医兼任的,而且巫医在当时并非贱职,有着极其显要的社会地位。然而,到了汉代,随着人类生产力水平和认识能力的提高,那些巫医吸取人民群众中某些医药经验和知识,通过和鬼神相通的姿态,用迷信的方式给人治病,逐渐使巫医相混的局面得到了改变。因而“医”的原初字形“毉”也随着社会的发展产生了形体上的新变化,由从巫的“毉”变为了从酉的“醫”。
根据林儒《我国古代医生地位变化对医学发展的影响》[5]的说法,巫医职责分开并产生专职医生,大概发生于东周——西汉前期。因为殷商文明属于重巫文明,而周灭殷商之后,社会分工日益明确,医学和巫术开始分离。这一点可从《周礼》中得到印证。陕西中医学院主编的《中国医学史》[6]提到,《周礼》分医为4,没有任何巫人参与的痕迹。由此可见,至少到了周代,“巫”的地位下降,巫医逐渐分离,甚至可能已经改变了“巫医同源”的社会现象。进一步推测,在周代或周以后的时期,“巫”与“医”各司其职,权责有了明晰的界限。林儒认为出现巫医分离现象的主要原因是社会文化中儒家思想逐渐成为封建社会的正统思想。这主要是从思想方面进行说明的。我们认为,无论是从思想史的角度,还是从社会发展的角度分析,总的来说,其根本原因在于从殷商文明到周代文明,生产力的不断发展和人们认识水平的不断提高,使得巫教盛行、神秘主义笼罩的华夏大地发生了变化。于是,“医”字形体为适应这一变化而发生了演变,便有了汉字从“毉”到“醫”的发展演变。
(二)从酉的“醫”反映了医学的科学化和专门化
《说文》关于“醫”字的记载:“醫,治病工也,殹,恶姿也,醫之性然,得酒而使,從酉。”义旁“酉”就是早期的“酒”字,许慎认为当时医生常用药酒给人治病,《周礼》中有“醫酒”。《段注》也认为“以醫者多爱酒”。由此可见,现代汉字“医”与“酒”之间必然存在着密切的联系。从“古者巫彭初作醫”的巫医年代到“醫酒”的年代,依附于“医”的主要形式发生了巨变,前者依附于具有神秘主义迷信色彩的“巫”,而后者则借助于具有药用价值的“酒”。同时,扁鹊也提出了“信巫而不信医者不治”[7]的主张。“医”字的字形“醫”较之“毉”,显现出了更强的理性精神,促进了医学的科学化和专门化。
据考证,古人很早就发现了“酒”的药用价值,“醫酒”的酒主要指药酒。民间俗语有“酒为百药之长”的说法,大多数药酒有活血、止痛、散寒、补肾养阳、祛风湿的功效。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医经方》有“芍药酒”一词,“芍药酒”是古人常用以养血滋阴、止痛护肝的主要药剂。据陆宗达《说文解字通论》[7]记载:芍药在汉代以前就已经产生。中医处方喜和咸、酸、苦、辣以成剂,比如通常所见的姜桂、乌梅、黄芪,既可以用为药物的调和,也可用以食物的调和。芍药的食物性味微寒,味道有些苦和酸,与酒搭配,既可以减少芍药的寒性,又可以调节芍药苦和酸的味道而不改变芍药的药效。又康殷《文字源流浅说·释例篇》中有“醫,從酉,殹聲。從酉,经传鲜醫是调理浊酒”,可见,酒之于药为调和之物。“酒”本为一种饮品,其用途多样,既可用于饮用,也可用于麻醉,而用于配药或者医疗的医用价值,可以从《说文·疒部》“疗,治也。疗,或从疗”中探知。《文字源流浅说》中“疗”与“药”属于同一形声系统,“疗”即“药”。另外,“疗”本专指治病,而《诗经》“可以疗饥”却将治饿也称为“疗”。所以,我国医药与饮食之间存在不可分割的联系。
从巫医同源的殷商时代到专职医生的逐渐出现,“巫”的地位在慢慢下降,而“医”的地位却随着时间的发展逐渐上升。
从胡厚宣《甲骨文合集释文》中[8],一方面,可以看到大量甲骨文资料中有关贞人,也就是巫人的记载。国家各方面事宜,上至祭祀、战争,下至疾病、田猎、出行,都离不开贞人(巫人)。巫人可以为殷王提供建议和咨询,甚至有时候,巫人的言语可以决定殷王的行动。另一方面,也可以明确看到某些贞人的名字。如果这些贞人的社会地位不高,甚至无足轻重,那么殷人记录事件时完全可以忽略贞人的名字或者按一个总的、统一的称号来称谓这些贞人,没有必要详细记录这些贞人的名字。可是,在这些甲骨文资料中,“贞”字前面往往加上一个具体的人名,如“戊子卜贞,帝及四月令雨?”(合14138)就是贞人之名。通过分析《甲骨文合集释文》发现,除王有名字之外,记载最多的就是贞人的名字,可见,“巫”在当时具有特殊的权利。因此,“巫”在殷人眼中的地位是极高的。巫人和统治集团之间的关系也相当密切。当时的“巫”诠释了人民的宗教信仰,也支持了国家的政治统治,还总结和传播了实践的经验。总之,无论是对统治阶层而言,还是对下层百姓来说,“巫”都是整个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大量的先秦文献同样也反映了“巫”是上古时代很重要的职业,通过天命对首领权利产生约束,对政治、外交、战争等产生了深远影响。所谓的传达天命,并不是真有天、神或者祖宗,而是担当内证文化的代言,也就是说,“巫”在历史中的作用并不是为私利,而是为文化。下面将随机抽取的先秦文献中所出现“巫”的次数列表如下:
表1:
由上表可知,在先秦文献中,“巫”字出现频繁,无论是《楚辞》这样具有一定神秘宗教色彩的抒情性作品,还是像《左传》这样用以记述和评论历史事实和传说的文献;无论是先秦“语”类作品集大成的《国语》,还是记载史实、言辨的《战国策》,亦或是记载传统礼仪规范的《周礼》,又或是具有严密理论体系及个人独到见解的《吕氏春秋》;无论是政治、外交,还是战争,这些在先民心目中的大事,亦或是不同性质的文献作品,无不涉及“巫”及“巫”文化。由此可见,“巫”在先秦地位之重,影响之深,可谓甚矣。而当时作为依附于“巫”的“医”,则显得地位比较低下。
到了周代,巫人的地位日益下降。《周礼·春官·宗伯》中有记载,巫人可以分为“大祝”“小祝”“丧祝”“甸祝”“司巫”等,这些都是专门负责国家宗教事务的官职。因此,巫医同源到巫医分离应运而生,从而产生了巫人和医生这样分工明确的职业,并且医生的社会地位逐渐上升。但这并不是说医生的社会地位已经超过了巫人,随着巫医分离,巫人的社会地位较之巫医相混时代有所下降,但仍高于医生的社会地位。到了后来,医生的社会地位才渐渐超过了装神弄鬼的巫人的社会地位。巫医社会地位的变化,究其原因,主要有3个方面。
(一)专门巫职的设立和专职医生的出现
《周礼》和康殷《文字源流浅说·释例篇》中都有“巫马”之职的记载。也就是说,在周代就已经设有专由巫人充任的官职,“巫马”指专门掌管治疗马病的官职。至少在周代,“巫”已经发展成了擅长巫术的“医”和擅长以巫术除疾的“巫”。“巫术”成了“巫”的专职,而“医术”成了“医”的专职,“巫”不再兼有“医”职,从而使“巫”的社会地位下降而“医”的社会地位上升。
(二)实用主义态度对巫文化的消解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云:“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巫术本身是古人对于神灵崇拜的一种现象,与古人的生殖崇拜、图腾崇拜一样,用来解释当时人类无法解释的现象。人的生、老、病、死等现在看来及其平常的自然规律,在先民眼中却是无法揭示的内容,于是巫人便借用与神灵相通来使先民对“巫”深信不疑。然而,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人们对自身的认识和对自然规律的认识不断成熟,“巫”不再是人类摆脱疾病困苦的唯一方式。有长期实践经验积累的医术为人类带来了更加有效的作用,在摆脱疾病困苦中较之巫术更为有力。因此,人类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医术,这就是实用主义态度对巫文化的消解。
(三)生产力的进步和生产关系的调整
殷商文化向周文化转型表现为时代的更迭:一方面表现为社会生产力的进步,人们在不断地实践过程中掌握了更加专门化的医事典制,认识到了巫术的荒谬性,对巫文化产生了怀疑;另一方面,周人研究总结实践经验,在社会分工上有了更加专门化、细密化的需求,使得“医”从“巫”中分离出来,成为独立的职业,从而导致了巫人地位的下降和医生地位的上升。
汉民族在长期使用汉字这种表意文字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表意文字体系,许多汉字都能寻求到形体和意义的关联。“医”字构形的演变有着鲜明的时代烙印,透过“医”所包含的丰富的文化信息,可以把握中国医学的脉络和发展[9]。
(本文是西北师范大学青年教师科研能力提升计划骨干项目,编号[SKGG14001]。)
参考文献:
[1]钟明立.汉字例外音变研究[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61.
[2]康殷.文字源流浅说·释例篇[M].北京:荣宝斋出版社,1979:155,560,559.
[3]钱钟书.管锥篇(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106.
[4]王立军.汉字的文化解读[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14.
[5]刘理想.我国古代医生社会地位变化及对医学发展的影响[D].福州:福建中医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04.
[6]陕西中医学院编.中国医学史[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56.
[7]陆宗达.说文解字通论[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1:191.
[8]胡厚宣.甲骨文合集释文[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9]马力.医巫同源与分离[J].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6).
(付丽红甘肃兰州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73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