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蓓蓓 王翔敏
《收藏家》叙事的可靠性研究
孔蓓蓓 王翔敏
一
约翰福·福尔斯(1926—2005)是英国当代著名的后现代作家,其作品不论从叙事形式还是哲学思想上都对后来的作家影响颇深。本文主要从叙事学的角度,研究《收藏家》的叙述的可靠性及其道德寓意。
首先,谈到叙述的可靠性时,就不可避免地提到“隐含作者”。所谓“隐含作者”即作者的“第二自我”,一个“自己的优越的替身”。正如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1961)中所解释的,“这个隐含作者始终与‘真实的人’不同,当他创造自己的作品时,他也就创造了一种自己的优越的替身,一个‘第二自我’。”[1]关于“隐含作者”的理解,申丹在《叙事、文体与潜文本》中解释得更清晰,“就编码而言,‘隐含作者’就是处于某种创作状态、以某种立场和方式来‘写作的正式作者’,就解码而言,‘隐含作者’则是文本‘隐含’的供读者推导的这一写作者的形象。”[2]这个作者与真实的作者有一定的差距,是读者通过阅读和理解,发现了小说中的“隐含作者”。
按照叙述者与隐含作者的关系,叙述者可以分成可靠的叙述者和不可靠的叙述者。
“不可靠叙述”是当代西方叙事理论的中心话题,由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创立。申丹在其著作《叙事、文体与潜文本——重读英美经典短篇小说》中总结说,“布斯衡量不可靠叙述的标准是作品的规范。所谓规范,即作品中事件、人物、文体、语气、技巧等各种成分体现出来的作品的伦理、信念、情感、艺术等方面的标准。倘若叙述者的叙述与隐含作者的规范保持一致,那么叙述者就是可靠的,倘若不一致,则是不可靠的。这种不一致的情况往往出现在第一人称叙述中”。[2]
福尔斯在《收藏家》这部小说中并没有采用传统的叙事方式,而是创造性地采用了新颖的叙述手法。小说有两个叙述者,分别是男女主人公克莱格和米兰达,即双重第一人称叙述者。
克莱格和米兰达是同一个故事的两个叙述者,从自身独特的视点出发,思考、判断;他们也分别在不同层面上表现出与隐含作者的价值判断不相一致或者一致。
二
福尔斯在创作时有清晰的道德目的,但他没有选择那种强制读者接受和认同该故事及他的道德观的传统手法,而是将故事转而由两个同处在同一事件中的主人公来讲述,让读者自己来体会、感受故事中善与恶、美与丑的强烈对比。
小说的第一部分是克莱格的自述。他是税务所的小职员,从小缺少家庭的温暖。虽然厌烦姑妈,却慷慨地把一万英镑的中彩奖金给了她;虽然没有受过太多教育,但却清高、节俭,讨厌粗俗、矫揉造作的行为;他从不拈花惹草,虽然艺术学院的美丽女孩米兰达并不认识他,他却对她情有独钟。直到他开始实施对米兰达的绑架计划,我们对他的印象就是慷慨大方、好学谨慎还有些自卑害羞的邻家男孩。当他开始准备囚禁米兰达的地下室时,读者不禁对他产生了些疑问。装修地下室时,他尽一切可能进行防御和伪装,以防她逃跑或者别人产生任何怀疑,为此他甚至安装了焚化炉,好烧掉她扔下的东西,“她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带到地下室外头,甚至她的衣服也不能拿到洗衣店去洗。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为了防患于未然我整夜整夜地琢磨这桩事情。我经常坐在她的房间里,研究她如果想逃,会采取什么办法。”[3]这一切都让读者不寒而栗,一个粗心的绑架者会有很多漏洞,受虐者还有获得自由的希望;而这是一次计划周密的囚禁,读者不禁为米兰达的命运捏把汗,同时也会对克莱格的讲述打了个问号。接着克莱格详细讲述了他如何利用米兰达的善良绑架她的经过,以及米兰达苦口婆心地讲道理劝他放了她,如何一次次想尽办法逃跑,甚至不惜牺牲贞操来满足他的欲望,直到米兰达病重的经过。从克莱格的性格来看,他的自述在事实轴是基本可靠的。因为他是个缺乏想象力和文采的叙事者,他就像记流水账一样写下发生在他和米兰达之间的事情。
如果说小说第一部分的叙事让读者对克莱格叙述的可靠性产生了疑问,那么第三部分中克莱格的自述就逐渐掀开了克莱格虚伪、残忍和自私的面纱。虽然没有对他自己说过一个不,但是我们感觉到的却是他的虚伪、残忍和自私。当米兰达在绝望中决定牺牲自己的贞操以换取自由的时候,性无能的克莱格感觉自己的底牌被揭开,因此恼羞成怒,开始对米兰达进行羞辱。当发现米兰达生病后他写道“我把她过去的所作所为都忘了,只是为她难过,更为那天晚上自己的行为后悔”。他认为米兰达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情,将自己放在了道德的制高点,认为自己表现得大度,不计前嫌,以德报怨。
当米兰达高烧不退,垂死的时候,曾经跪求他请个医生,他却还轻描淡写“流行性感冒,刘易斯这几天闹得厉害着呢”“听我说,没什么要紧的。只不过是发点烧。”“如果她真的病了,我会请医生给她看。”[3]面对米兰达的疾病,克莱格使用了他认为正确的治疗方法,而这些方法在正常人看来简直就是毁灭性的,令人发指,比如他喂她超过剂量两倍的药,让她服用了尽可能多的安眠药以让烧糊涂了的米兰达入睡,这简直无异于谋杀。
克莱格曾经有两次想去找医生,不过那已经是米兰达弥留时分,当时米兰达已经意识不清,时而癫狂、胡言乱语,时而陷入昏迷,“她呼吸的样子很可怕,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十分吃力也十分急促。”[3]读者读到这时已经隐约感觉到他不会请来医生的,果然他去找医生但是两次都没有将医生带回来。第一次的原因如他所叙述的是这样的:
“说起来也怪,他们似乎都在瞅我,特别是一个老太太,不肯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我寻思,我一定看起来很古怪……我坐在那儿心里捉摸将会发生什么事,头一两天,大概不会出事。可以后呢?我知道,他会说,必须让她住院,你是看护不好她的。我又想……这时医生刚好出来喊下一个病人。他个子很高,蓄着唇髭,气冲冲地喊“下一个!”那神色好像讨厌看见所有这些病人。……那老太婆又开始直盯盯地看我,我被她的目光弄的浑身发热,心想,也许是因为我一夜没睡太疲倦的缘故吧。不管怎么说,我在这儿真是受够了。于是,转过身,走出医院,钻到旅行车里。……我讨厌那群人,真令人作呕。”[3]
老太太目不转睛的眼光、气冲冲的军官型又缺乏同情心的医生,这两个原因似乎是克莱格无法忍受而愤然离开诊所的原因。可是跟随他的思路我们很容易看出来离开诊所的真正原因却是害怕囚禁米兰达的事情败露,他内心的恐惧才是他离开的真正原因。
再来看他第二次请医生的情形。当时的米兰达已经离死亡非常近,两个嘴角和嘴唇上布满了疹子,她大汗淋漓,呼吸急促,脸色铁青,一动不动双眼瞪着天花板。看着她的样子,他心里很清楚,事情确实十分严重了。
“我终于锁上她的房门,驱车到刘易斯那儿去了。记得到刘易斯家是夜间一点半。当然那儿都关门了。我一直把车开到医生住的那条街,在离他房子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我在黑暗中坐着,正准备下车去按门铃,把我编好的故事给他讲一遍,车窗上突然响起笃笃笃的声音,原来是个警察。……他是个老头儿,一定不是个好东西,否则不至于这么大年纪还是个警察。……[3]
第二次去刘易斯找医生也注定是无果而终,这次他怪罪到了警察身上。他去找医生不仅是对米兰达的欺骗,对读者的欺骗,更是自欺欺人。这反而讽刺了他的虚伪与自欺,可以断定他主观上并不想为米兰达请医生。当他在夜里一点半钟到达医生住的街上,并不是停在医生家门口,而是“离他房子不远的地方”;不是马上下车去按门铃,而是“在黑暗中坐着”。克莱格在黑暗中坐着等什么呢?这次他不用忍受别人的目光,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他去请医生。而此时他在等待的就是一个理由,一个请不到医生的理由。他内心中其实该多么感谢警察的出现啊,如果没有警察出现他该怎么收场?他什么样的理由都会有的,就连看看她是否病得更重了都能拿来当理由。
如果说第三部分克莱格的自述揭开了他虚伪残忍的面纱,那么尾声部分则彻底撕破了他虚伪残忍、自私阴暗的面具。尾声部分的叙述显得很凌乱,叙述的顺序时前时后。克莱格拖延他服毒自杀的时间,“我把鲜花放好,心里清楚,当时的心情还不是马上就服毒自杀。我想,最好还是先把这桩事再认真想一遍。就在这时,发现了那本日记”“幸亏这样做了,我发现了她的日记。那本日记表明她从来没有爱过我。这些天来,她只想着她自己和另外一个男人。”这本日记是他爱情的幻灭,更是一个不再殉情的好理由。他物色到了一个新的收藏目标——售货员玛丽安。“不过这次已经不是什么爱情了,只是一种兴趣。……当然一开始就得让她明白,谁是这儿的主人,我所期望的到底是什么。”读者这时根本不会相信他第一次囚禁米兰达是出于爱情,而他终于承认自己的目的是出于收藏的兴趣,出于拍淫秽照片的目的,一个施虐者的嘴脸露了出来。他变得赤裸裸。当他再说“不过我始终认为,直到那天为止,我在我的权限之内尽了最大的努力”读者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三
从克莱格的叙述转向米兰达的叙述,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两者在观点和风格上的不同。从结构上来看,米兰达以日记的形式进行叙述,而日记作为叙述手段通常是可靠的,因为它按照时间顺序记叙日常生活,而隐含的读者则是他本人。米兰达的日记有时并不完整或者说不连贯,因为它记录了米兰达随时到来的想法。
米兰达相对于克莱格是可靠的叙述者。第一,米兰达身上隐藏着约翰·福尔斯的影子。日记体小说更多地渗透着现实的因素和作家的体验。王玉洁在文章中主张《收藏家》中的米兰达身上隐藏着约翰·福尔斯的影子。米兰达在日记里谈了许多对生活、宗教和艺术的感受,这和福尔斯在其他作品中的观点类似。
米兰达对克莱格作为收藏家的痛斥也和福尔斯的真实经历相吻合。当克莱格向米兰达炫耀他的蝴蝶收藏时,米兰达斥责他这些蝴蝶是“被你扼杀了的活生生的美”。[3]“你甚至连你扼杀了的美也不肯让别人分享。谁能看见这一切呢?你就像一个守财奴,把所有的美藏在这些抽屉里。”[3]福尔斯以前也是一位捕蝶爱好者,但是逐渐认清了其收藏就是消灭生命、消灭美的行为后,就放弃了收藏。
第二,米兰达对克莱格的评价、对爱和信仰的深刻理解以及对艺术的独到见解获得了读者的认同。米兰达虽然被囚禁却还关心时事,讨论核裁军,希望克莱格把钱捐出去。谈到感情时,米兰达拿踢足球的双方为例,通俗易懂,可克莱格还是无法理解。
第三,米兰达在日记中的自述是在极端不自由的情况下写出来的,它流露出的是面对死亡时内心的最真实的呐喊,是她对死亡的焦虑,这得到了读者的同情。“我在这可怕的、黑夜般的死寂中写这些,就好像已经觉得这寂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其实并非如此。我是这样难受,这样害怕,这样孤单。这种寂寥真难以忍受。每次房门打开,我都想冲过去,跑出去。……活下去。”“我突然意识到我也要发疯了,他实在是太狡猾、太狡猾了。”米兰达的叙述直抒胸臆,这些体验也正是读者感同身受的。
里蒙·凯南是这样将“可靠叙述者”与“不可靠叙述者”区分开来的,“可靠叙述者是这样一个人,对于他所讲述的故事及对故事的议论,读者应当作为小说实情的权威性陈述,而对于不可靠叙述者的故事和议论,读者有理由怀疑。”[4]福尔斯在创作这部小说时有着清晰的道德目的,但是他却摒弃了全能视角叙述,没有强制读者接受和认同他的道德观,而是由故事中的两个人物讲述同一事件和各自的感受,让读者自己感受美丑和善恶的强烈对比,隐含作者的道德寓意也清晰可见。因此,毫无疑问,《收藏家》里的可靠叙述者是米兰达,不可靠叙述者则是克莱格。
[1]布斯著.小说修辞学[M].华明,胡苏晓,周宪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2]申丹.叙事、文体与潜文本——重读英美经典短篇小说[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37,59.
[3]约翰·福尔斯.收藏家[J].李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
[4]里蒙·凯南.叙事虚构作品[M].北京:三联书店,1989:181.
中央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资助,“守成与创新:约翰·福尔斯后现代主义创作研究”(JGW110769)
孔蓓蓓(1979—),女,江苏徐州人,硕士,中国矿业大学外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王翔敏(1983—),女,江苏徐州人,硕士,中国矿业大学外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