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来来
“一人千面”的方亚芬
文/秦来来
看方亚芬演戏,很享受。明明知道是方亚芬在演戏,可给你的印象却是,完全不同的角色、完全不同的人物。这就是,一人千面。
“一人千面”是很多演员梦寐以求的表演化境,对于方亚芬来说,她用她创造的角色形象,给出了一份“出色答案”:《祥林嫂》(包括《西厢记》《梁祝》),是她学习大师表演艺术的成果,观众好评如潮;《玉卿嫂》是她精心打造的属于自己的艺术形象,观众啧啧称道;《碧玉簪》是她跨流派学习前辈艺术家的作品,观众大呼过瘾……
方亚芬每演一出戏,总能吸引无数的“粉丝”趋之如鹜,也让方家点头称许。可见,方亚芬已经是袁雪芬先生所讲的“站在舞台中间的人”(领军人物)了;是同道中翻越“高原”、攀登“高峰”的青年艺术家了。
我没有看过小说《玉卿嫂》,但是看了越剧《玉卿嫂》;我不知道白先勇如何刻画玉卿嫂,可是我目睹了方亚芬演绎的玉卿嫂。
戏曲艺术讲究的是唱念做打,但是说白了,观众就是听你的唱腔,看你的表演。方亚芬以她的“玉卿嫂”,向大家显示了她在探索具有自己特色的唱腔方面的跨越,以及她在塑造充满个性特点的表演方面的升华。
“玉卿嫂,玉卿嫂,月白色的裤儿月白色的袄,月白色的脸上一双乌黑的眼,乌黑的眼中——忧伤知多少!”
伴随着清澈的越调唱腔,玉卿嫂弯弯的手臂上挎着包裹,随着一道、二道、三道幕间的纵深,缓缓走来。她是那样的朴素无华,却又如此的矜持高雅。我走进了那个“玉卿嫂”的世界,跟随着方亚芬去感受,去领略,去品味,去触摸那个畸特的人的命运、生涯。
方亚芬的袁(雪芬)派唱腔,早已是有口皆碑,这在《玉卿嫂》里已有精当的体现。第一场开场,方亚芬一开口就引起一片掌声。要知道,这个戏完全是陌生的,不像《红楼梦》《祥林嫂》那样是观众耳熟能详的。一上来就受到大家的认同,这是很不容易的。第一段唱腔很短,就这几句,方亚芬唱得声情并茂,韵味十足,令人赞赏不绝,观众给了三次掌声。足见方亚芬驾驭传统流派唱腔的功力,以及她给观众带来的冲击。
戏曲界曾经有“千斤白口四两唱”的说法,然而观众痴迷的还是带有鲜明个性特征的精彩唱腔,观众口口传唱的也是那些历经磨练的经典唱段。在唱腔设计陈钧的帮助下,方亚芬在《玉卿嫂》里充分展现了她继承传统又刻意出新的天赋。
在第六场里,那段揪人肺腑的唱腔,居然长达100多句。从玉卿嫂回忆幼时幸福时光:“我本是清白人家出身好,家在村里名声高”;到家境落魄以后无奈帮佣,直到偶遇庆生后:“他口口声声姐姐姐姐叫,叫得我心里扑通扑通别别跳……从未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从未有人对我撒过这样的娇,女人就是要听这样的话啊,像千年的枯井里清泉冒!像久旱甘霖浇,像洪涝独木漂,像风雪薪炭烤,像干柴烈火烧,想不到啊想不到,止不了啊止不了,轰轰烈烈掀风暴,干姐弟从此筑爱巢。”最后无法接受庆生离她而去的现实,她痛苦而绝望地呐喊:“为了这份真心的爱,天下的大不韪我敢冒,为了这份真心的爱,荣辱的重担我敢挑,为了这份真心的爱,我敢顶众人讥与嘲,为了这份真心的爱,千般苦、万种痛我情愿熬!只为了……只为了……与你在一起,两人世界里相依相偎哭和笑!我就是死也要死在你怀抱。”
在这一百多句唱腔里,人们不难听出袁派唱腔的旋律。但是,我们又惊喜地感受到,方亚芬为了贴切地展现人物复杂的心理矛盾,居然运用了几乎所有的唱腔流派。“玉卿嫂这个人物是很具爆发力的,所以她必须要有些极具爆发力的唱腔,跨度非常大。我们在这段唱里面有三个转调,但我们老师竟然没有听出来。所以应该说是和音乐很贴合,转得非常自然。从之前一开始的彩调腔,到当中无伴奏的,又转了一个腔,到最后又到C调”(方亚芬语)。不仅如此,后来又增加了无伴奏,无旋律,十句新唱腔,把玉卿嫂内心的复杂感情表现出来。最后一段唱,可谓是全激情版的,没有伴唱,当然是不能走音;同时在这样的情绪之下,还要唱得到位,甚至还加入很多抽泣在里面。方亚芬的唱工是很见功力的,虽然有一百多句,但是听众听着一点也不累,甚至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她唱得也不是很累,大段的清板不慌不忙,一路娓娓道来,唱腔中感情表达的分寸把握得非常好。这样有创意、大难度的唱腔,可以说是非方亚芬莫属。
方亚芬的表演也是独树一帜的。在第一场《赶路幽会》中,她就充分展现了自己舞蹈身段的美!随着玉卿嫂唱:“出了后门有路两条,一条通大街,一条接小道,我匆匆避开大马路,躲开人群把小道绕……”方亚芬为了表现出“绕小道”的艰辛,让观众欣赏了一段类似昆剧艺术家张洵澎表演的《寻梦》那种无与伦比的身段、舞蹈(方亚芬曾经受业于张洵澎)。《玉卿嫂》不是古装戏,没有水袖翻飞;玉卿嫂不是杜丽娘,没有裙袂飘飘。只见她时而蹒跚、摇晃,那是因为小路崎岖;时而移步、缓行,那是因为路窄,得贴墙而行;时而翻身、疾走,那是因为要与心上人幽会的难抑心情……碎步、翻身、蹉步,这些戏曲元素在方亚芬身上得心应手;大跳、踮步,这些舞蹈元素也在方亚芬的掌控下如鱼得水。
最后杀庆生这场戏,更是凸现了方亚芬的创造力。因为在小说里,玉卿嫂杀庆生,只有结果,没有过程。据说白先勇很怕破坏玉卿嫂的形象,因为毕竟是杀人。这是一个很冲动的反应,玉卿嫂这个人本质是善良的,如果给她几分钟冷静,她就不会杀人了。怎么让这个冲动表现出来?如果用毒酒,过程太快,而且显示出是有预谋的。如果用剪刀,当时到哪里去找剪刀?最后只好用“银簪”了。为此,导演徐俊在之前又加了铺垫,观众看到这个银簪是庆生自己帮玉卿嫂插上去的。庆生是玉卿嫂生命里惟一的希望,但是当庆生执意要跟新女友一起远去的时候,此时玉卿嫂已是万念俱灰,说让庆生最后抱抱她。庆生不肯抱她,她一下跳到庆生身上去了,那动作很好看的,在两人似梦似幻的舞蹈中,玉卿嫂拔出了自己的簪子,刺向了她的最爱、她的希望——庆生,亲手毁灭了自己的梦想。方亚芬以其凄厉的语言,惊惧的神情,不顾一切的动作,牢牢抓住了观众的心跳。观众心中留下的,是那一段似梦似幻的绝美。
玉卿嫂,玉卿嫂,纸一样薄的命,山一样高的傲,奈何情难了……《玉卿嫂》是方亚芬表演生涯的一座高峰。
越剧经典剧目《碧玉簪》,是金采风先生的代表剧目,早已享誉剧坛。令人叫绝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上海越剧院赴港演出时,香港方面提出要方亚芬演出《碧玉簪》。
在金采风先生的亲自指导下,方亚芬仅用11天的时间,拿下了全本《碧玉簪》,顺利地完成了在香港的演出。如今,在方亚芬的演出剧目中,多了一出《碧玉簪》,可是这出《碧玉簪》的含金量特别高,金采风先生看了方亚芬后来的演出说,“当初去香港演出的时候是‘拷贝不走样’,现在的演出已经有很多自己的发挥了”。
《归宁》一折,是《碧玉簪》中的一场重头戏,很吃功夫,不论是唱还是演。新婚还门的李秀英,回到娘家凳子尚未坐热,夫婿王玉林修书一封要她立即回家。面对这难堪的局面,为颜面,为大局,为免伤母亲之心,她选择妥协,强颜欢笑别慈母,忍辱含悲回夫家。看着不理解、不高兴的母亲赌气背转过去的身影,只见方亚芬扮演的李秀英先是呆呆木立,在乐队演奏的牌子曲乐声中,秀英咬牙出门,心情复杂地走向下场门,猛地一个停步、回身,想着家中的母亲,及到门口再停住、回身。如是“三回头”,第一回头是与慈母恋恋不舍,第二回头是踌躇难决,第三回头是回去后吉凶难卜,不知何时再见亲娘。激动的情绪层层推进,痛苦、委屈、怨恨,随着水袖舞动散发,合着乐声鼓声宣泄,动人心弦,催人泪下。
“三盖衣”也是《碧玉簪》精华所在,方亚芬身段的优美、做工的细腻、唱腔的精致,展示得淋漓尽致。
方亚芬在嗓音与唱腔上的优势不言自明,而她腰上、脚下的功夫也绝对了得。方亚芬通过细腻的表演、表情、身段,把李秀英为狠心丈夫“三盖衣”的复杂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那飘忽灵动的云步,让人看了大呼过瘾。“我战战兢兢将衣盖,吓得我不敢去近身”,通过小碎步,展现她第一次伸手欲盖、停顿,回到床边又想起婆婆的好,再次来到衣架边,拿起衣裳,“我还是拿衣与他盖,想起往事心头恨”。可是面对蛮横的丈夫,不由得再顿,犹豫,“冤家呀!你虽没有夫妻情,我秀英待你是真心。我手持衣衫上前去,盖罢衣衫心安宁”。最后走到丈夫身边,最终完成“盖衣”。通过欲盖、犹疑、害怕、停顿、再次盖、再犹疑、再害怕、再停顿等等一系列的动作和身段,结合足以催人泪下的唱腔,方亚芬非常清晰地把李秀英的情绪变化,痛苦、伤神、哀怨、愤怒,对父母的埋怨、对婆婆的感激、对丈夫的愤懑,都通过这三次盖衣表达了出来。方亚芬那令人唏嘘的哀怨眼神,那不禁颤抖着的举起衣衫的双手,那由缓而疾的轻巧的碎步,都像磁石一样紧紧地吸引住观众的眼睛,撞击着你的心灵。她细致入微地把李秀英那种又是爱又是恨,又是害怕又要亲近的错综复杂心理刻划得入木三分。
方亚芬就是这样的一个演员,学前辈、学经典,但绝不是“死学”,一定是根据自己的条件、自己的理解,把前辈适合自己的表演特点融化在自己的演出中。她在学演《碧玉簪》时,循规蹈矩,绝不走样,把金采风老师的一招一式学习下来。演出以后,随着自己对“金(采风)派”艺术理解的深入,自身的优势渐渐融化进去,不再“克隆”。对此,方亚芬风趣地说:“在继承老师经典的时候,要把老师的一招一式完全学下来,要像,不走样,这叫做‘根正’。然后在以后的演出实践中,根据自己的条件来‘化’,融化为自己的角色,自己的艺术形象,这就叫‘苗红’。我学唱‘金派’,首先要让观众感到‘好听’,观众能够接受;其次要注意,我学的是金老师年轻时候的声音,是电影《碧玉簪》里的声音,那是少女的声音,珠落玉盘的声音。”
“三盖衣”的唱腔早已脍炙人口,长达七十句的一大段唱腔,以迟缓的“慢板”开头,渐渐转入速度稍快的“中板”,把自己在王家受到的恶待、羞辱、纠结、哀伤唱了出来,及至第三次盖衣时,人物内心冲突达到高潮……整段唱腔由慢而快,由快转散,方亚芬以“金派”为基础,融合进自己的体验和创造,呈现给观众的是一位有感情、有情绪、知书达礼、顾及大局的大家闺秀形象。她的表演使你忘了是坐在剧场里看戏,反而犹如主人公一样进入了一个忘我境界,随着剧中人之喜而喜、之忧而忧、之悲而悲,如同身受,走到戏里去了。方亚芬就是李秀英,就是这个人物,这个既受封建礼教熏陶、又受封建礼教戕害的少女形象,被她刻画得栩栩如生、奕奕传神。观众的情绪随着方亚芬的演绎而悲、恨、怨、惧,不能自已。这就是名家的精彩。
我认识亚芬将近三十余年了。那是1987年中秋,上海电台在新落成的青浦“大观园”举行“星期戏曲广播会·中秋赏月唱红楼”——戏曲名家情景《红楼梦》演唱(至今为止我引以为自豪,这个活动是由我倡议策划的),当时方亚芬这个还在戏校深造的娃娃,也跻身其间。在徐玉兰、王文娟、周宝奎这些“老祖宗”面前,她只是个没有“名分”的小毛孩;对钱惠丽、单仰萍、王志萍这几位大姐姐而言,她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妹妹。
然而,就是这个当时尚未被大家认知的小妹妹,却以漂亮、端庄的容颜,甜美、乱真的唱腔,一曲《梨香院》,打开了通向越剧艺术的大门,上海也向她敞开了宽容的大门!
袁雪芬先生曾经跟我说过,她对方亚芬的要求是,越剧院不缺旦角,需要的是“能够站在舞台中间的人”。
二十多年过去了,方亚芬没有辜负先师的教诲,已经成长为一个各方面都趋于成熟的越剧名家了。
上海越剧院的四大精品剧目:《梁祝》《红楼梦》《西厢记》《祥林嫂》,她已经全部成功演出,并且获得了极大成功,这在越剧舞台上绝无仅有;而且在《红楼》戏中,她先后扮演了剧中六个角色:宝玉、黛玉、妙玉、司棋、王熙凤、药官,被誉为“精通六角的方亚芬”。
方亚芬扮相清丽,雍容大方;天赋好嗓,甜润明亮。唱腔质朴自然,婉转细腻,运腔韵味醇厚,舒展流畅,不仅具有袁派唱腔的魅力,而且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表演上注重质朴,富于激情,又善于吸收融汇,博采众长。她得袁雪芬先生亲授,学得宗师独到的神韵;又先后从师筱水招、戚雅仙、金采风等名家,甚至求师昆剧艺术家张洵澎,善于吸收融汇,广采博撷,逐渐形成自己的表演和演唱风格。从艺以来,主演过《祥林嫂》《梁祝》《红楼梦》《西厢记》《梨香院》《风雨大观园》《莲花女传奇》《桃李梅》《风月秦淮》《啼笑因缘》《女皇与公主》《紫玉钗》以及新版《红楼梦》《早春二月》《蔡锷与小凤仙》《木棉红》《救风尘》《千古情怨》等师传或自创的剧目和角色。
从上述节目可以看出,方亚芬的戏路开阔,不仅擅长花旦、闺门旦、青衣,也能应工刀马旦、武旦,还能胜任老年祥林嫂一类角色,行当应工齐全。
方亚芬塑造的人物数量和类型之多,在越剧界也是屈指可数;这些类型性格迥异的人物,构成了方亚芬丰富而全面的表演经历,她也因此被很多人认为是“性格演员”。
由此可见,方亚芬已经有了广大观众认可和喜爱的属于自己的剧目、自己创造的新的越剧舞台上的艺术形象、自己在先师基础上拓展而来的新的唱腔,她已经具备了自成一家的条件,真正成为袁雪芬先生谆谆希望的越剧界“站在舞台中间的人”了。
如果说,袁雪芬、尹桂芳、范瑞娟、傅全香、徐玉兰、王文娟……她们,是将越剧带进了上世纪50年代新辉煌的擎天柱;那么,与方亚芬一样,钱惠丽、赵志刚、单仰萍、王志萍、章瑞虹、郑国凤……他们就是新世纪上海越剧的新的名家、新的“高峰”。因为,经典的传统剧目,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红楼梦》《西厢记》《祥林嫂》等,她们学习得很认真,继承得很传神。新编的原创剧目,如《舞台姐妹》《赵氏孤儿》《玉卿嫂》《蝴蝶梦》等,她们开拓得很专注,创作得很成功。新的一批艺术形象,像玉卿嫂、田秀、韩非子、程婴、甄宓,她们自创得很有心得,得到了观众的好评。
我们满怀热诚地期盼着,新世纪的越剧艺术“高峰”正在形成,已经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