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老夏
非常舒适补遗
文/老老夏
承蒙上海文联抬爱,今年必须完成一本舒适老先生的传评书稿。舒老99周岁了,眼盲耳聋,采访不可能;与他合作的同龄人大多作古,外围收集素材也困难重重。考虑到几年前我曾写过一本传记《非常舒适》,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有此基础,方有再写一本、提高一步的可能。
即便如此,要补充关于舒老创作上、生活上、性格上、品格上的故事和细节,仍非轻而易举之事。当年为写《非常舒适》曾采访过不少老师,其中狄梵、蓝为洁、赵慎之、冯奇、陈渭源已先后离世,尚健在的也无新内容可说,便搜肠刮肚寻找新的采访对象,以增加、丰富关于舒老的素材。
首先,登门拜访了1952年和舒适一起从香港被“驱逐”回来的沈寂老先生。沈老一再强调,没有舒适他就不可能成为电影编剧。
1948年夏天,香港永华影业公司买下沈寂《红森林》《盐场》两部小说的电影改编权,沈寂便携新婚妻子也来到英国政府控制的香港,担任永华公司的电影编剧。永华公司请早就在香港发展的舒适来拍根据沈寂赖以成名的小说《盐场》改编的电影《怒潮》。舒适一看剧本,觉得这是香港少有的一部批判现实主义作品,便欣然从命。
初到舒适家的沈寂,见到舒太太慕容婉儿便记起她在影片《孔夫子》里扮演的卫灵公夫人南子,美丽、优雅。豪爽的舒适知道沈寂初来乍到,在香港人生地不熟,创作、生活均有诸多不便,就主动向他约稿,希望他尽快写出新的电影剧本。快手沈寂五天后就拿出一个反映中国农村买卖婚姻的电影剧本《狂风之夜》,舒适立刻推荐给长城影片公司的岳枫导演。沈寂感激涕零,舒适则又多了一个哥们。
舒适沉下心来导演并主演《怒潮》,又选了徐立、章逸云、尤光照、王斑等几位共同担纲。
《怒潮》的主要人物是以制盐为生的三个浙东盐民:宋老爹、根牛和跛子,他们受贪官丁师爷和盐警白队长的欺压,最终家破人亡。他们的悲惨遭遇引起当地骚乱,十几家盐民激愤而起杀死恶人,可最终还是难逃厄运,全部被屠杀身亡……很明显,这部揭露社会黑暗的电影,旨在鼓舞穷人揭竿而起,反抗黑暗势力,但仅仅靠自发的斗争还远远不够,必须有革命政党的领导,拥有自己的武装力量,才能取得胜利。当然,在香港当时的社会语境下,这层意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能以悲壮的结尾来唤醒人们的觉悟,但这样的处理反而提高了艺术性。无论如何,香港出现这样的电影,与大陆的左翼电影一脉相承,产生了呼应和对接。舒适再次尝到当导演的甜头。遗憾的是,《怒潮》审查未获通过,因为主题太革命了。舒适倒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沈寂则有点戚戚然,舒适便拍拍他的肩,关照他今后“啥人可以接近,啥人不可以,要当心”,等等。
1950年代“反右”的时候,香港回来的十个人中,白沉、沈寂等四人被打成右派。舒适在僻静处一把拖住沈寂,“哪能一桩事体啦,啥人害侬啊?!我关照过侬伐?啥人可以接近,啥人不可以,侬还是不当心啊……”开会时大家低着头沉默着,心里敲着鼓。有的人为了表现积极,跳出来唱高调,给别人乱扣帽子。对这类人,舒适是看不惯的,经常直来直去地说他:“侬哪能好瞎讲啦!”批判白沉的时候,有人落井下石,“揭发”对他有恩的白沉,说白沉夫妇“腐蚀”他。原来他落难的时候曾住在白沉家里,白太太每周煮鸡汤给他补身体。舒适忍不住了,霍地站起,要过去揍他,被旁边的人一把按住。刘琼则对着那个小人轻轻地把个小手指在桌上敲敲,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舒适、沈寂等人知道,老刘这是在文雅地悄悄骂人呐!
为舒老写传,《红日》是绝对绕不过去的,但能采访到的演员似乎只有张云立了。老张如今已是扮演老年叶剑英的不二之选。当年他刚被孙道临从一家工厂挖来,汤晓丹导演安排他扮演张灵甫的副官。
第一次上银幕的张云立跑到舒适跟前,有点战战兢兢地说:“舒适老师,侬要帮帮我哦!”舒适已经知道,站在面前的是有“雄狮”美誉的张翼大哥的儿子,就说,“没事,小张侬跟着我好了!要精神点啊,军人嘛,起码要昂首挺胸,不要像有些人那样,把国民党军人弄得猥猥琐琐、吊儿郎当的,那样演戏不对的!”
舒适对塑造张灵甫有自己的一套。他父亲本就是国民党高级军官,从小在军官扎堆的圈子里,对这个人群太熟悉不过。他对中学里一位带领他们军训的中队长印象极深,觉得其形象、气质就和张灵甫十分接近:皮鞋擦得锃亮,军服上一点褶纹都没有,给人帅气、傲然的感觉。舒适就想把这些耳濡目染得到的点点滴滴转移到他的角色张灵甫身上。在汤晓丹导演主持的创作讨论会上正式提出,“拍这部电影一定要实事求是,不管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张灵甫首先是个军人,而且是抗日名将,打仗非常勇敢的。我演这个角色,绝对不能丑化他,不能窝窝囊囊的。只有把国民党表现得很强,共产党把他打败才显得更强大、更难得。”汤晓丹沉默着,不说同意,也不否定。舒适心有灵犀一点通,知道汤导演不便公开表态,但只要他不否定,就是认可。于是他就按照自己的设想干了。
张云立还说了一件趣事:在胶东拍《红日》外景时,正是酷暑,一帮男人寄宿于停课的空教室里,几张课桌一拼就是床,胖子一翻身皮肉就会夹入拼缝,一夜要痛醒好几次;瘦子则在这硬邦邦的“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还有无数饿慌的跳蚤频频进攻,大部分人彻夜难眠。加上这个学校的后面就是芦苇荡,青蛙呱呱呱叫得欢,“交响乐”从窗口钻进大家的耳朵,就更睡不着了。扮演石东根连长的杨在葆灵机一动,想出歪点子,对着冯笑等一帮年轻人如此这般一番耳语。舒适不知这些愣头青在搞什么,只见他们拿着几个袋子鬼鬼祟祟地出去了,不由大发好奇心,悄悄跟过去。原来,他们是去芦苇荡里抓青蛙,舒适不好意思参与,等到他们乐呵呵地回来,每个袋子里都有十几只青蛙,大获丰收。大家立刻动手,杀的杀,洗的洗。这时候舒适特别起劲,“我来我来!”可是用什么来煮呢?扮演解放军丁政委的高博不失时机地贡献出一口大锅,大家便踊跃着清水煮青蛙,不一会便香气扑鼻。好吃啊!舒适觉得那是有生以来吃过的最佳美味,解了拍外景以来的馋。
李纬的太太张莺与黄蜀芹住在同一家敬老院,她1957年和舒适一起拍过《情长谊深》,演一名助手,后来又跟着李纬与舒适、慕容婉儿一起支援浙江电影制片厂。
在徐昌霖编导的电影《情长谊深》中,舒适和项堃分别扮演两位科学家。舒适演某微生物研究所所长,项堃则演他的妹夫、细菌学家,两人在研究细菌培养方法上发生了矛盾……
这是新中国较早表现高级知识分子的一部影片,它不回避从旧社会走来的知识分子身上存在的传统观念和不良思想倾向,但着力展现的是他们崭新的精神面貌,表现他们在为科学献身的道路上结下的深厚友谊。
舒适和项堃的表演方式代表了两种不同的体系。舒适基本上是属于本色表演。而项堃,极其认真地把一招一式都设计得很仔细完美,竭力把自己变成角色,当然属于体验派一类。拍戏的时候,舒适看上去没怎么演,而项堃表情丰富,很出彩。两个高手客观上进行了PK,似乎难分伯仲。奇怪的是,等到样片出来,大家看到银幕上放大的画面时,立时觉得舒适的表演更真实自然一些,更符合电影的特性。
《情长谊深》是一部很有价值和意义的电影,竟沦为“毒草”。1958年12月,《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文章《坚决拔掉银幕上的白旗》,点名批判《情长谊深》《球场风波》《寻爱记》《青春的脚步》《雾海夜航》《未完成的喜剧》《谁是被抛弃的人》《不夜城》等影片,认为这些“毒草”都在宣扬资产阶级的人性论,因为创作者绝大部分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所以他们的作品中时常表现出资产阶级的思想感情和趣味……
于是,项堃成了右派分子,舒适也被安上“故意美化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右派翻案”的罪名。舒适的情绪少有的低落,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那么热情地、发自内心地要为社会主义祖国出力,为人民服务,可就是一次又一次地“犯错误”呢?他近几年拍的电影,为什么几乎都是毒草?因为有着种种的不愉快,舒适和摄制组的哥们在吃关机饭时一起借酒浇愁,喝多了,被两位同事搀扶着送回家。但他神志很清醒,诚恳地对慕容婉儿说:“我以后绝对不会再喝醉酒了……”慕容婉儿非常理解丈夫的心情,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准备了热毛巾给舒适擦把脸,服侍他睡下。舒适的女儿之前没有、以后也没有再见到父亲有过这样的“失态”,当时尚年幼的她不敢声张,也不明白父亲有什么痛苦,需要用酒来麻醉自己,只是小心翼翼地躺倒在父亲床边的地铺上,做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梦。
张莺说,1950年代末支援浙影是错误的选择,好在当时舒适被谢添叫去北影拍《水上春秋》,饰演游泳好手华镇龙。而李纬也被请去拍另一部电影。舒适本就擅长体育运动,除了篮球,游泳也很出色,因此演这样一个水性好的渔民不在话下,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奋勇向前的镜头根本无须替身,全部亲力亲为。与当时的青年演员于洋演一对父子也相当成功。虽然这不是舒适的导演作品,但在表演上可以说是过了把瘾,更值得庆幸的是没有遭到什么非议,几乎可以算香港回来之后的一抹亮色。
2013年春夏之际,美国佛罗里达州布罗沃德县的劳德代尔堡传来意外的惊喜——北京电影制片厂1959年摄制的《水上春秋》和长春电影制片厂1964年摄制的《女跳水队员》同时获首届伊丝特(以1939年全美游泳冠军、《出水芙蓉》主演者伊丝特·威廉姆斯(Esther Williams)命名)电影奖,舒适荣获最佳男演员奖。获奖理由为舒适、于洋等主演的《水上春秋》和张克镜、曾绍美等主演的《女跳水队员》抒发了中国水上运动员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的情怀,公映后曾激发无数中国青少年为致力于国际奥林匹克运动而发奋图强。97岁高龄的舒适不可能远去美国,只能委托当年参演《水上春秋》的一位女演员舒迈代为领取。
今年4月19日是舒老99岁生日,舒家为他庆贺百岁之寿,上影集团、上海电影家协会、上影演员剧团、上海京剧国际票房、古花篮球队,以及舒老的亲朋好友,纷纷前往祝寿。舒老的两位上影录音组工友卢学瀚和徐秀山甚至自发为之摄像和拍照,要为舒老制作一个祝寿短片。
卢学瀚家里信教,原名卢约翰,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才改名“学瀚”,他曾是舒适专案组成员之一。1970年1月25日那晚,舒适的小妹妹冲到奉贤海边的“五七干校”,告诉舒适,“嫂子不行了!”可是工宣队不让舒适回家。心地善良、平时少言寡语的卢学瀚在众人沉默之时突然发声:“舒适定性了没有?即使定了性也应该放他回家,因为共产党的政策是,即便是战犯,也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嘛!如今他爱人病危,让他回家既体现了党的政策,又有利于尽快搞清他的问题……”这番义正词严、没有半点漏洞的表态得到多数专案组成员的支持,工宣队才同意让舒适回家一趟,与妻子告别。
徐秀山则是“五七干校”里舒适的“牛友”,曾同住于一个大土房。“文革”结束后,徐秀山根据舒适提供的图纸,专门为他装配了一台视听功放设备。后来舒适和凤凰从南昌大楼搬到复兴中路的住处时,生怕那些宝贝被搬场公司的工人损坏,把徐秀山请去,借了辆黄鱼车,装上那些电子器材和几只鸟笼,慢慢地骑到新家。
拍舞剧电影《剑》的时候,徐秀山是该片的录音师。舒适发现一个戴眼镜的人接连三次来摄影棚找徐秀山,但是徐似乎对来客非常冷淡,爱理不理,这有违他熟悉的徐秀山的待人之道。在拍摄间隙,舒适悄悄问徐秀山,“秀山,那人是谁啊?”徐秀山便如此这般把前因后果告诉了舒适。原来那人曾是专案组的组长,在审查徐秀山的时候不很掌握政策,如今特地来向徐师傅赔礼道歉。舒适得知是这么回事便把头凑近徐秀山,轻轻地说:“秀山啊,事情翻过去就算了,既然他来赔礼道歉就原谅他吧!”徐秀山听了舒适的话,想想也是,心中的纠结顿时松开,豁然开朗。等那位仁兄再次来到他面前时,他就把舒适开导他的那番话照式照样说了一遍,“事情翻过去就算了……”一段多年的恩怨就此烟消云散。
所以,卢学瀚和徐秀山这两位舒适的哥们,非常愿意为舒老的“百岁生日”留下珍贵的视频资料。
不料,庆生刚过月余,书稿《艺高德劭百岁公·舒适》尚在上海文化出版社的编辑出版程序之中,舒老便驾鹤西去,告别凤凰和其他亲友,去与慕容婉儿相会了。一个活生生的老人,转眼凝固成一种印象,只能在回忆中塑造他的样子,一下子真有点不适应……
连着几日,眼睛一闭,脑海中就会过电影:1973年舒老在大木桥路41号为我们上影技校100个学生当火头军,胸前围着粗白布围兜,弯着腰在室外一个水泥砌成的很大的水池里洗菜、淘米,活脱就是“白求恩大夫”;学生吃完午饭,他在食堂里一边擦桌子一边摇头晃脑哼京剧;球场上,身穿古花篮球队球衣的他运着球奔跑着,长长的白发飞扬起来,有老将廉颇之风;他坐在鸟笼前拉京胡,没了视力的眼中顿时有了神采。一个声音在耳边久久回荡,那是舒老带出来的女导演史蜀君转述杨延晋和赵丹的对话——杨延晋问:“你们这批老家伙里谁最好?”赵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阿舒!”“哪能好?”“人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