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这样的句式,是不是想起了马尔克斯?必须坦白,我在许多地方用过,而且仍然在用。多年后,我想起鲁院的时光,想起文清丽。三千多个日子,可不就是多年?一生也没有多少个十年吧。然而,很多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2004年,我在鲁院学习了六个月。入学第二天,中午就餐,文清丽坐我对面。她穿军装,显然是部队作家。刚刚入学,尚未熟识,彼此仅礼貌地点点头。文清丽在和旁边的同学闲聊,说到某件事,我插了嘴。这时,文清丽再次打量我,说你是胡学文吧,我读过你的小说《飞翔的女人》,随后补充,我叫文清丽。我忙点头,问她是不是刚出版了一本小说集。老实讲,我未读过,但在《作家文摘》上看过介绍。文清丽纠正,那不是我写的。我也突然记起,那个作者是四川的。我想解释,又没词。文清丽笑笑,似乎告诉我,没什么,我也经常记错的。然后再次和旁边的女同学聊起来。尴尬悄然化解。我忙埋下头对付盘中食物。文清丽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就是这样,大方,善解人意。
二十天过去,彼此姓名记得差不多了,但交往有限。每周一三五上午上课,完后大家都在房间闷头写作。北京的一些同学还需回单位处理工作上的事。一位导师说,你们这届太安静。一个月后,鲁院组织了一次联欢,许多同学把文学以外的才华展露出来,唱歌,跳舞,还包括喝酒。我是样样不行,但也实实在在地疯闹了一晚。那晚的疯闹只是序曲,从此,喝酒成了上课以外的重要内容。一个班聚,半个班也聚,三三两两的聚会几乎每天都有。一天,我和余述平去食堂,竟然空无一人,只有窗口一侧拎着勺子的厨师孤零零地站着。余述平拽我一把,说也得找个地儿坐坐。走到门口,碰上刚从家里回来的文清丽。文清丽声称已经吃过饭,但在余述平力邀之下,还是随我们出来。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
文清丽很安静,也很随和。印象中,学校的集体活动都可见她的身影,但她绝不是中心。她喜欢坐在角落,打量、观察和审视。性格使然,当然也可能是部队生活熏染的结果。这点和我很像,我也喜欢坐在角落,如果是中心,会很不自在。文清丽会不会亦有同感?
我和文清丽的近距离接触多半在酒场上。她喝白酒,也喝啤酒,多是不想扫别人兴吧。但很理智,就那么一点点,所以从没见她喝醉过。酒场上,她照例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插话。插话不是证明存在,而是听得认真,确有疑问。有时大家喝得半醉,闹起来,在起哄撺掇中,文清丽也会接受挑战,豪爽一把。也仅仅而已。她总是能够在豪放和克制间游刃有余。
某个晚上,几个人到后海喝酒——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其中就有文清丽。那个地儿很闹,但也是说话的好地方。像在鲁院进餐的那个中午,文清丽坐我对面。就在那晚,文清丽向我讲述她的老家陕西。她的几个哥哥,其中一个哥哥似乎性格和我很像,从童年到成年,她始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原以为自己坐到角落,就可以游离于视线之外。未曾想我看风景的同时,自己也成了风景的组成部分。文清丽自然不是通过了解我而了解她哥哥——她虽然那样说。我猜,她是想求证些什么吧,以满足身为作家的好奇。我话少,不是故作深沉,也不是揣着多少心思,而是生怕自己不精彩的语言扫他人的兴。那一晚,她讲了很多老家的事,也讲了一些单位的事。那似乎是她说话最多的一次。再后来听说文清丽在北京分了房。某天中午酒足饭饱,文清丽带着一帮同学到她刚装修的房子参观。位置很好,房子当然也很好。中午就是文清丽请客,不知谁开玩笑,清丽还得再请一次。文清丽爽快地应下来。我暗想,文清丽这女子够利落,边上学边写作,还腾出时间装修房,两不耽误。
个人的阅读习惯应该和作者没有太大关系,似乎又有些关系的。认识或者熟悉了作者,读其作品就会亲切一些,似乎更能心领神会。写这些文字的前两天,我刚读过同样是鲁院同学钟求是的小说《我的对手》。文清丽的小说,我在鲁院读得不多,毕业之后倒读了不少,只要遇到,都会细细品读。作家的性格和作品有无关系?我没做过这方面的研究,但觉得是有意思的话题。
文清丽的小说《文学课》,叙述了“我”的同学张明芳因迷恋老师的文学课进而迷恋并委身于语文老师,大学入学体检方发现怀孕。小说后半部没有直接写张明芳,但暗示张明芳的生活仍与文学有关。文学课因而别有意味。《女友的1.0时代》,主角是“我”的同学卓乐,一个大学期间就想做绯闻缠身的女人,明明没有男朋友,却用谎言为自己编织着男友。绯闻姗姗来迟,而那样的绯闻除了让人惊愕之外,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有趣的是,文中的“我”是叙述者,同时也是倾听者。“我”倾听着张明芳的往事,同样是“我”,倾听并惦记着卓乐。同样是写作者,我清楚在叙述者身上寻找文清丽的影子是荒谬的、愚蠢的,但又觉得这两个叙述者未必不受文清丽的影响,即使是一点点。读小说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坐在角落静静倾听的文清丽。倾听,不是亲历,是视角,也是态度。短篇大师屠格涅夫的许多小说都是倾听式。这样的小说,妙处在于无声处听惊雷。
文清丽的小说善于设“扣”。这一特色在《面石》中尤为明显,“扣”不仅是结构,也是小说的魂魄。《面石》中的周一一同样是倾听者,不同的是,她是受到伤害的倾听者。小说开头这样叙述周一一和闺蜜王然的关系:“除了工作,除了家人,就只有王然这么一个铁杆朋友,两人形影相随,如花缠枝,如果倚叶。一周不联系,必然有一个坚持不住了,必定手机打爆也要把对方喊到跟前,痛诉一周来的酸甜苦辣。然后两人就像洗了一次痛快的热水澡,清清爽爽地迎接又一周的俗风世雨。”
周一一满怀热情地给王然做家乡的臊子面,没想到面受了潮,结了面石,周一一很用心,面条依然擀得薄厚不匀。周一一心有不安。周一一的丈夫李伯刚和王然竟然没吃出面石。李伯刚对王然没好感,再三告诫周一一别和王然来往。周一一怕李伯刚的冷淡和不礼貌让王然尴尬,数次向王然表示歉意。一次饭局,周一一意外地发现王然和李伯刚的腿交织在一起。可以想见周一一内心的波澜。周一一不动声色,去王然家捉拿证据无功而返,走出楼梯的那一刻,看见丈夫李伯刚的轿车开进来。意外的是,周一一没有发作,而是躲进地下室通道。在那里,周一一看见结了石的面粉,恶心地呕吐起来。因面石而始,因面石而终。我想起博尔赫斯的《南方》,拎着匕首向平原走去的达尔曼。《南方》没写达尔曼的结局,《面石》同样也没写周一一究竟怎样了。这些已经不复重要。重要的是,她看到了生活中的面石,让她恶心的面石。这样就使得整篇小说超越婚外恋故事,有了别样的波澜甚至风情。
文清丽还精于不动声色地设置陷阱。与“扣”一样,陷阱并非仅仅是玩弄叙述技巧,而是有着更深的用心。《你为什么要这样》就是这样一篇小说。主人公田小童总感觉每天上班有双眼睛盯着自己,即使一个人在办公室,也能感觉到那双眼睛的存在。因而,她总是尽可能回避公众,每次就餐都去得最晚,并且坐在最不显眼的位置,跟谁也不打招呼,埋头吃饭尽快走人。就连上厕所也舍近求远。
就是这样一个躲在角落的人,遇到一个现实的、不得不面对的问题,评职称。行文至此,我觉得小说平淡了,评职称不外乎明争暗斗那些事。职场争斗,人事纠缠,好多小说都写过。不同的是,田小童有人暗中帮忙——记者部主任刘云坤。从现实经验来看,没人使力,田小童评职称肯定毫无希望。评定过程自然不会一帆风顺,田小童还和丈夫闹翻,好在总算评上了。我原以为是写评职称的无奈艰难、是是非非。那样当然也算小说,但没什么意思。文清丽没有停下来,继续开掘,这是她的用心所在。田小童想以身报答刘云坤,很大程度上,她也喜欢上了他。但遭到冷遇。
田小童的困惑在于对方不接受报答,为什么还要帮她?她需要一个解释,一个理由。这是不是一个陷阱?评职称曲折、重要,至此读者才发觉,期间种种不过是虚晃一枪。这枪有些突兀,不是手枪步枪,是机关枪。我们终于躲过去,正要喘一口气,真正的武器来袭,让你毫无防备。一个几乎是游离状态的人,竟然会这样。正是这样一个角色,她的追问,她的困惑发人深思。谁能给田小童一个理由?田小童如此疑问,有自己的价值判断,亦有这个世界的明规则和潜规则作参照系。这样的判断和参照似乎是正确的。正因为其正确,更显出荒谬和可疑。所以,我们为田小童知恩必报慨叹的同时,又为田小童的做法心痛。小说由此达到一个高度。
谁给田小童一个理由?很重要,也不重要。因为你和我已经掉进了文清丽设置的陷阱。
安静的文清丽,竟然在小说中设置重重关卡。我为她的重重设置暗自欣喜。
阅读其实是另一种相见,这样的相见是超越时空的。
多年之后……请原谅我这样沿用——我仍会怀念鲁院的岁月,仍会想起坐在角落静静倾听的文清丽。当然,还有她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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