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元小说话本中的叙事空间

2015-03-02 08:01梅东伟
关键词:话本郊野宋元

梅东伟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475001)

时间和空间是小说叙事展开的基本维度,但在具体的研究中,人们往往将焦点集中于时间,而对叙事的“空间”有所忽略。近年来,随着人文社会科学和叙事理论研究的空间转向,小说中的叙事空间也逐渐得到关注。在中国古典小说的研究中,已有不少学者涉及了这一问题。现存宋元小说话本数量不多,却有着十分重要的小说史意义,就叙事空间的研究而言,也是如此。宋元小说话本包含了大量名目繁多、类型各异的叙事空间,它们与小说人物和故事共同构筑了宋元时代民众生活的文学图景。但宋元小说话本中的主要叙事空间包括哪些,这些叙事空间有什么主要特点,它们生成的历史文化语境是怎样的,以及这些叙事空间有哪些叙事的和小说史的意义,等等,这些问题都值得专门研究与探讨。

一、叙事空间与中国古典小说的研究

叙事学家查特曼说,正如我们把“故事—时间”与“话语—空间”区别开来一样,我们也必须把“故事—空间”(story-space)与“话语—空间”(discourespace)区别开来[1]81。话语空间指的是叙述行为发生的场所或环境。它可以是叙述者讲述故事的场地,也可以是写作的地点。话语空间能为故事讲述提供一种似真效果,也常常与小说主题构成某种寓意关系[2]128-129。但话语空间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极为少见。故事空间是人物活动和事件发生的空间,不同于话语空间。传统小说批评常以“背景”一词来指称故事空间,从空间叙事的角度来看,这一称谓并不完全准确。背景常常是对故事历史文化语境的一种整体概括,如我们说《金瓶梅》故事的发生背景;而故事空间在小说中常常不止一个,尤其以情节取胜的古典小说,更是如此,所以故事空间一般与人物的具体行为活动联系在一起。“故事空间”是当前空间叙事研究的重要内容,如龙迪勇对故事空间设置与小说人物塑造关系的探讨,张世君对小说故事空间与小说结构关系的探讨,黄霖等对古典小说中“空间”的综合研究,还有学者讨论了创作主体、文化观念对故事空间设置的影响以及叙事空间的功能问题。

除上述内容之外,包括宋元小说话本在内的中国古典小说的“故事空间”的研究还应关注以下内容。

一是叙事空间的小说史意义和小说类型意义的研究。作为叙事空间内涵之一的“故事空间”,是不同时代社会文化活动的精神凝结物在叙事文本中的投射,它在小说发展史上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时代演进和小说观念的变化而变化的。查特曼认为,与电影中的空间相比,文字的故事—空间是抽象的,与其说它是一个相似物,不如说是一个精神结构[1]86。高小康曾论及了小说史上不同时期的叙事文本对空间关系的处理,虽然高先生并非从叙事空间的角度来关注小说史的演进,但它的论述无疑是有启发的[3]86-105。例如,作为不同时代叙事文学代表的唐传奇和宋元小说话本,它们在叙事空间上便有明显的差异,这种差异对于了解小说史的演进和时代小说观念是有意义的。同样,不同题材类型的小说,如历史演义小说、世情小说和神怪小说的叙事空间亦各不相同。

二是小说叙事空间与小说情节、情节结构关系的研究。从本质上讲,小说叙事依然是一种时间艺术,因为我们无法改变并只能沿着时间矢向编织故事和理解故事;但空间仍是我们理解和建构故事不可或缺的维度,并且也是我们理解故事的一种角度和方式。传统小说,尤其是与民间口头文学密切联系的宋元小说话本,以日常生活内容构织情节,故事空间变换十分频繁,虽然我们的阅读仍在时间向度中推进,但实际感受到的却是空间和空间中的人物和故事,此时所谓的时间其实已经形象化为空间。因此空间也应是我们理解小说结构的一种方式,例如宋元小说话本中通过空间转换构成的“城内”与“城外”的结构。

三是从整体上考察某一时期叙事文学的叙事空间,例如有学者对“十七年”文学故事空间的考察[4]。宋元小说话本作为一个整体,我们也应对其主要的故事空间进行考察,并发掘其特征和意义。

二、宋元小说话本中的主要叙事空间

宋元小说话本包含各种类型的叙事空间,城市空间,如街市;郊野空间,如山岭;神圣空间,如东岳岱庙;日常生活空间,如普通城市市民之家;官府衙门,如东京府衙。叙事空间是人物活动和故事进程的基本依托,它们构成人物活动的位移。叙事空间的选择与小说作者的经历有着密切关系,也与小说题材有一定的关联。宋元小说话本的作者和读者主要是处于城市市民阶层的读书人和一般民众,因而其中叙事空间也是他们所熟悉的。大致而言,宋元小说话本中的叙事空间主要包括街市、官衙、庙宇寺院和郊野数种。

1.街市

两宋时期,由于商业经济的空前发展,中国城市史上延续千年的“坊里—坊市”制度全面崩溃,它的崩溃与“街市”的产生密切联系。“坊制的崩溃最终既归果又归因地与‘街市’的产生紧紧联系在一起,也可以说坊制的崩溃与街市的产生是同一件事”[5]17-18。街市繁荣是北宋城市尤其东京等都会城市的重要特征,它深刻地改变了城市的布局和风貌,进而也改变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方式。街市包括诸如商铺、酒楼、茶肆、瓦子、邸店、妓馆及医药诊所、当铺、集市等,涉及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街市是一个开放性空间,各色人等,上至皇帝与王公贵族,下至市井细民,均可驻足于此,参与其间的各种活动。因而,街市是各类故事发生的场所,也是我们观察城市居民生活的重要空间。宋元小说话本中有许多故事将叙事空间设置在街市之中,如《宋四公大闹禁魂张》将叙事空间设置在东京街市的质库、酒店等场所,《简帖和尚》将叙事空间设置在东京街市茶坊,《张生彩鸾灯传》将叙事空间设置于元宵节的东京街市,等等。我们具体来看宋元小说中的街市空间。

街衢是街市的基本组成部分,它是行人的通道,也是商人和他们的商铺、摊位聚集的地方,以及一些民俗活动展开的场所。话本小说中不少故事的缘起与街衢的商人和商业活动有着密切关系,《宋四公大闹禁魂张》中,东京街市上,一个行乞者来到禁魂张员外的质库门前求取施舍,质库主管给了他两文钱,恰被吝啬的张员外看到,他不仅将两文钱收回,还把行乞者一顿暴打。张员外的举动引起了一个旁观者宋四公的不满,他当晚潜入张家杀人行窃,从而演绎了一个江洋大盗与官府斗智斗勇的故事。《花灯轿莲女成佛记》中,美丽贤淑的莲女每日于自家街市花铺中扎花买花,受到多情少年李小官的爱慕,他便每日至花铺中找莲女买花,买来的花挂满了自己整个房间。他的这段情思最终得到双方家长的成全。虽然莲女在迎娶之时坐化归佛,但这段街市恋情却足以让人称颂与同情。街衢还常常是各类民俗活动展开的地方,如元宵节的张灯习俗。宋元时代的元宵之夕,此时的街市之间张灯结彩,人物喧阗,热闹非凡。许多平时足不出户的深闺妇女,这时候也靓装出游,宋元小说中的一些男女情爱故事便发生于元宵节的街衢之上,《张生彩鸾灯传》的头回与正文讲述的便是此类故事。

茶肆酒楼是街市的组成部分,也是宋元小说话本重要的叙事空间。两宋的都城东京和临安,茶肆酒楼遍布街衢,它们是集饮食、休闲和娱乐为一体的重要城市公共空间。在小说话本中,一些重要的人物活动和故事都于其间展开,如《赵旭遇仁宗传》和《俞仲举题诗遇上皇》两篇小说。《赵旭遇仁宗传》中,状元坊茶肆和樊楼是最主要的叙事空间,小说表现人物情绪变化和命运转折的情节均发生于其中:考试之前,赵旭与众秀才在状元坊茶肆会饮,赵旭恃才自傲,以为“足蹑云梯,手攀仙桂,姓名已在登科内”;考试过后,因一字之差被皇帝斥责,又于该茶肆会饮,感叹“‘唯’字曾差,功名落地,天公误我平生志”,唏嘘不已;之后,于樊楼之下意外捡到了在此饮酒的仁宗皇帝的御扇,开启了命运转折之旅;接着他在状元坊茶肆巧遇仁宗,从此青云直上。茶肆酒楼汇聚了皇帝和落魄士子,是落魄士子的发迹之地。同样,茶肆酒楼也是那些尚未发迹的“贵人”们活动的场所,这时他们常被人视作无赖、痞子,如《史弘肇传》中的史弘肇和郭大郎,他们天天在街市之上偷鸡摸狗,赌博喝酒,为众人所惧。酒店也是他们常常光顾之所,与他们相关的不少故事就发生在酒店,如王婆为柴夫人向郭大郎说媒的情景便发生于酒店之中,这里为我们展开了一个精彩而又别有趣味的说媒场景[6]。

2.官府衙门

在公案小说中,官府衙门是重要的叙事空间。官衙是政府办公场所和部分官员家庭的居所,是封建统治和官吏威严的象征,但对普通民众而言,却常与酷刑、欺压相联系。

《错斩崔宁》一文中,因巧合、误会,陈二姐与萍水相逢的崔宁被街坊当作通奸犯和杀人犯扭送至临安府衙门,二人尽力分辨,却依然被偏听偏信的府尹施以酷刑,陈二姐、崔宁在酷刑之下认罪并被判处极刑。《简帖和尚》中,府衙官吏碍于皇甫殿直的面子,未对皇甫夫人用刑,但却通过对他人用刑来恐吓她。小说叙述者通过皇甫夫人的视角展示了酷刑的过程:“小娘子见这罪人后,两只手掩着面,哪里敢开眼。山前行看着静山大王,道声与狱子:‘把枷梢一纽!’枷梢在上,道士头向下,拿起把荆子来,打得杀猪也似叫。山前行问道:‘你曾杀人也不曾?’静山大王应道:‘曾杀人。’又问:‘曾放火不曾?’应道:‘曾放火。’”[7]322-323文字不多,却传神地表现了官府刑罚的酷烈。同样,《曹伯明错勘赃记》中,被妻子与奸夫诬陷的曹伯明在官府也是受尽酷刑,“当拖番在地,打了二十下,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淋”[7]502-503。曹伯明不能忍受,只得屈认罪名。衙门酷刑,即便是官府吏员也不能幸免,如《宋四公大闹禁魂张》中,被宋四公和赵正构陷盗窃窝赃的王观察和马殿直,也被“打得稀烂”[7]171。

此外,一些王公贵族的府邸,也是底层仆婢遭受欺压甚至被剥夺性命的恐怖场所,如《碾玉观音》中写道:“原来郡王杀番人时,左手使一口刀,叫做‘小青’,右手使一口刀,叫做‘大青’,这两口刀,不知剁了多少番人。那两口刀,鞘内藏着,挂在壁上。”[7]193杀人的刀就在府厅墙壁悬挂,君王只要焦躁起来,随时都可能取来杀人,璩秀秀就是在郡王焦躁时被残酷杀掉的。

3.庙宇寺院和其他信仰空间

宋元小说话本中许多篇目的故事都与庙宇寺院或其他信仰空间有关,如《郑节使立功神臂弓》《三现身》《杨温拦路虎传》《简帖和尚》《史弘肇传》《种瓜张老》《陈巡检梅岭失妻记》《燕山逢故人郑意娘传》《五戒禅师私红莲记》《花灯轿莲女成佛记》《夔关姚卞弔诸葛》《张生彩鸾灯传》《勘靴儿》《陈可常端阳仙化》《皂角林大王假形》等。这些小说中的信仰叙事空间大体可分为三类。

首先是带有浓厚神圣、神秘色彩的叙事空间。“神圣空间”原为宗教学术语,对于信徒而言,庙宇寺院等空间是特殊的,是带有神秘、神圣色彩的,是神圣空间。宋元小说话本中,一些为普通民众所信仰的庙宇及其空间便带有神圣色彩,是小说人物活动和叙事中的神圣空间,如东岳岱庙。岱庙供奉着泰山神(或曰东岳大帝),在民间信仰中它主宰人间生死、祸福,是地府的所在地,辖制众鬼;同时也沟通着天上、人间与地府。两宋是东岳信仰的鼎盛期,岱庙遍布南北。宋元小说话本的不少篇目都涉及东岳信仰,《三现身》中押司娘子要到东岳庙烧香还愿;《陈巡检梅岭失妻记》中陈巡检到泰山还香愿祈禳灾祸;《史弘肇传》中王一太、王二太兄弟将珍贵的龙笛材烧献给东岳大帝;等等。正是这种广泛的信仰和浓厚的信仰氛围,营造了现实生活中岱庙的“神圣性”。宋元小说话本中岱庙神圣空间的性质正是现实民间信仰的生动反映。《郑节使立功神臂弓》中,张员外在东岳庙上香后,睡梦之时来到一个“神圣空间”:他在其中见到了岱庙中为人供奉的神道——炳灵公,并与炳灵公的“上级”——一个和尚——喝酒交谈;见证了神道对一个大汉命运的判定。张员外醒来之后,倍感惊奇,而酒香犹在口中,这一空间似梦非梦。小说以虚实结合、虚实相间的手法将岱庙这一神圣空间中的神道形象及其主宰人间福禄的权力表现出来。神圣空间中的故事与其后情节相映,使整篇小说带有明显的民间信仰色彩。

其次是带有浓厚世俗生活气息的庙宇空间。在现实生活中,庙宇是神灵的所在和信仰的空间,也是民众游赏和开展商业活动的场所。唐宋以来,围绕庙宇形成了一些综合性的庙会,如东岳庙会和相国寺庙会。同时,庙宇寺院大多建筑于名山大川和风景秀丽之处,也有些建于都市通衢,且多为园林形式,因此庙宇寺院还有着浓郁的世俗生活气息。《东京梦华录》记载,元宵节的相国寺装点得十分华丽,是人们游赏的重要去处,其他宫观佛寺也“竞陈灯烛”,供百姓游赏[8]37。庙宇空间的世俗性可见一斑。宋元小说话本中对庙宇空间的世俗性也有着形象表现,如《花灯轿莲女成佛记》中元宵夜的能仁寺,“扎个鳌山,点放诸般异样灯火,山门大开,看灯者不分男女,挨出拥入”[7]486。《张生彩鸾灯传》中的相国寺、《燕山逢故人郑意娘传》中的昊天寺和《张生彩鸾灯传》中的广福庙都是元宵节间人们的游赏之所。有时,庙宇的世俗性是通过信仰者的行为活动来衬托出的,如《勘靴儿》中,韩夫人于二郎神庙中面对威武的二郎神塑像时春情萌动的言语;《张生彩鸾灯传》头回中,乾明寺中尼姑、张生与某女的种种言行;等等。

再次是带有浓厚妖魔化色彩的庙宇。这类庙宇往往供奉着凶恶的邪神,这些邪神为满足一己私欲,常常不择手段地勒索信徒。《皂角林大王假形》中的“皂角林大王庙”便是妖魔性质的庙宇,其中供奉的皂角林大王形象恐怖:“脸子是一个骷髅,骷髅眼里生出两只手来,左手提着方天戟,右手结印。”他要求的供奉是“春间赛七岁花男,秋间赛个女儿”[7]763,可见其邪恶。庙宇中的邪神形象和供奉使这一空间的妖魔色彩凸现出来。

4.郊野

所谓郊野是指城市的郊区与野外,“城外谓之郭,郭外谓之郊,郊外谓之野”[7]233。宋元小说话本中的不少篇目都以郊野空间为依托展开情节,如《山亭儿》《杨温拦路虎传》《西山一窟鬼》《定山三怪》《洛阳三怪记》和《陈巡检梅岭失妻记》等。郊野围绕于城市四周,以城墙与城市相隔,又以城门与之相通。在宋元小说话本中,郊野既是人们节日游赏的场所,也常常是遭遇劫难的场所。

郊野常有一些游览胜地,如临安的钱塘门外,东京西郊的金明池。每逢春和景明之时,这些地方便游人如织,如《金明池吴清逢爱爱》中对清明节间金明池盛景的描绘:“桃花似锦,柳绿如烟。花间粉蝶双双,枝上黄鹂两两。踏青士女纷纷至,赏玩游人队队来。”[7]206美丽晴和的空间吸引了大量少男少女前来游赏,由此催生了一对对邂逅青年男女的春情。但郊野空间并非都如金明池这样祥和,有时则显出几分恐怖色彩。在宋元小说叙述者的想象中,远离都会的郊野也是妖魔鬼怪出没之地,如《西山一窟鬼》中秀才吴洪与朋友在清明节间到钱塘门外游赏,不料返回途中步步履险,处处遇鬼,弄得惊慌失措,最后一身狼狈地逃回城中。《洛阳三怪记》中,潘松于清明节到郊外游玩,不料却被人诱骗至一崩败花园,遭遇盘踞其间的白猫精、赤蛇精和白鸡精。而最为惊险的郊外遭遇恐怕是《定山三怪》中的崔衙内了。春和景明,崔衙内带着随从、鹞鹰和猎狗到野外打猎,不料未曾打得猎物,却处处遇险,歇脚的酒店中的酒缸里是血水,崔衙内在深山树林中独自迷路又遭遇了骷髅怪、犬精和兔精,侥幸逃脱性命。此外,郊野僻静之处,人迹罕至,也是劫匪出没掠取行人性命财物的地方。《山亭儿》中,焦吉、苗忠和陶铁僧正是在野外林边劫取了万秀娘一行,并杀害了万小员外等四人。

三、宋元小说话本叙事空间的特点与意义

作为中国小说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宋元小说话本有着一些独特之处,它不仅表现在叙述手法、语言艺术和思想内容等方面,也表现在叙事空间方面。与此前的文言小说如唐传奇,白话小说如敦煌小说相比,宋元小说话本的叙事空间有着鲜明特点,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1.从小说史的角度来看,宋元小说的叙事空间表现了时代小说观念的变化

叙事空间既是现实生活的投射和文学模仿性的表现,也是一种精神结构,同时也意味着小说观念的演进。传奇小说与话本小说是两种不同文体,也代表了小说史发展的不同阶段,有学者在对两者比较时说到,传奇小说注重“别有天地非人间”的虚幻空间,话本小说则更多地以现实世界为摹本,构筑充满世俗气息的真实空间[9]109。具体而言,传奇小说,如唐传奇,主要以神幻、梦幻空间为叙事依托;而话本小说,如宋元小说话本,主要以茶坊酒肆、庙宇寺院和街市等为叙事空间。从中可见叙事空间与小说文体、小说观念的关联性。

从小说史的角度而言,从唐传奇到宋元小说话本,叙事空间的变化一方面表现了小说创作者主体精神的变化。唐传奇是传统志怪小说与文人主体精神结合的产物,因而传统志怪小说中用以彰显“神道之不诬”的神幻空间,如道观庙宇和野外荒冢之类的神圣空间,在唐人小说中有了变化,其主旨不在于显示神道之有无,而在于表现文人的狂放与风流,如《周秦纪行》和《湘妃神会》之类故事中,庙宇成为文人士子与神话中的神女、美女诗酒唱和与欢会的场所;但在话本小说中,如上文所述,这类庙宇空间却完全与人物的世俗生活结合在一起,是世俗信仰或游赏空间,带有浓厚的世俗生活气息。一些英雄故事,如唐传奇中的《红线》和《虬髯客传》,表现英雄神奇的空间依托——主要为权力斗争的中心——是高官府邸;而在宋元小说话本中,这些英雄们活动的空间则是街市酒店、客店之类,着重展现的是其市井平民色彩。另一方面,叙事空间的变化也展现了小说观念的变化。对于小说观念的变化,可以从多个角度来理解,比如从叙述内容的专注点来阐释小说观念的变化和小说史的演进[10]。“接受者”也是小说观念变化的一个观察点,至少从唐传奇到话本小说,接受者对小说观念的变化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从某种程度上说,唐传奇是一种“自娱”的文学,是文人自我欣赏和自我调节的叙事表现。而宋元小说话本则是迎合听众或读者的文学,是为谋生而存在和发展的文学,因此关注“小说”接受者们——市民阶层——的生活空间,书写这些空间中的种种故事,就成了宋元小说的重点。由此而言,街市等空间无疑彰显了宋元以来小说观念的变化。值得注意的是,宋元小说话本之后的话本小说,其主要叙事空间也与宋元小说有所不同,因为其中的“街市”类叙事空间已不多见,这同样是小说观念变化的表征。

2.“城市”与“郊野”相对的二元空间模式

现存宋元小说话本既关注普通民众的城内生活,也关注他们的郊野经历,城内与郊野构成小说中既对立又统一的叙事空间,表征着宋元市民阶层对空间的不同理解和观念。

宋元小说话本中的一些篇目,如《山亭儿》《郑节使立功神臂弓》《西山一窟鬼》《定山三怪》《西湖三塔记》《洛阳三怪记》《皂角林大王假形》《陈巡检梅岭失妻记》和《福禄寿三星度世》等,既叙写了人物的城内生活,也叙写了他们的郊野经历,但城内的生活与郊野经历是不同的。一般而言,人物的城内生活是稳定、安详的,而郊野经历则带有不同程度的凶险,或遇妖魔鬼怪,或被劫匪掠夺财物甚至杀害性命,或遭遇非常之事。《定山三怪》中,崔衙内在定州城中过着安逸的公子生活,但在郊野之中却接二连三地遭遇妖魔鬼怪,险些丢了性命,最后甚至将鬼怪招引至家中。《西山一窟鬼》中,吴洪虽然以鬼为媒,娶鬼为妻,但在城内家中鬼妻却从未有意现身恐吓吴洪;然而一至郊野,所有与其婚娶相关的鬼魅全部现身,弄得吴洪狼狈不堪。《陈巡检梅岭失妻记》中,陈巡检夫妇在东京城内过着和睦幸福的生活,不料一至郊野途中,妻子便被妖怪掳走;《山亭儿》中,万秀娘等一行五人在郊野遭到匪徒劫杀;《错斩崔宁》中,王氏在郊野途中,仆人被杀,自己也被掳做劫匪的压寨夫人。

当然,在宋元小说话本中,也有一些人命案件发生于城内,但整体看来,与城市内的繁华、安定相比,郊野作为叙事空间是充满恐惧的,总有一些难以掌握或捉摸的因素存在,或是随时出没的掠人财务甚至性命的劫匪;或是一些令人恐惧的鬼怪妖魔,他们常常危及人们的安全。宋元话本主要是一种市井文学,因而这种意识实际上反映了城市市民阶层对郊野空间的观念和文学想象。

3.叙事空间变换频繁,是表现故事进程和制造情节波澜的重要方式,但也使小说中的细节性、场景性描绘较为缺乏

宋元小说话本叙事空间频度的变换是很快的,在某些篇目中甚至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步,这种情形与讲唱文学自身特点相关。讲唱文学重视故事情节的曲折引人,如此才能留住观众。一个相对独立空间内的故事很难被叙述得波澜起伏,而通过空间的不断变换,既能引起听众与读者的注意,又能使情节进展和变化有明显标识。因此,空间变换是宋元小说话本表现故事进程和制造情节波澜的重要方式。然而,过于频繁的空间转换,尤其在人物线索较多的情况下,则会给人以头绪繁乱之感,从而可能影响读者或听众对文本的接受;在空间的频繁变换中,还可能忽略细节性、场景性,使叙事缺乏质感。话本小说中的不少篇目就存在这样的不足。

在宋元小说话本中,一个接一个的叙事空间构成小说叙事进程的空间位移和情节的转捩点。在不少小说中,市井构成叙事的基本空间,人物常常游走于市井之间,从酒楼到茶坊,从茶坊到客店,从客店到庙宇,等等。市井中的各种公共文化空间,诸如客店、酒楼、茶坊、庙宇、街衢、路桥、名胜等成为小说人物活动的主要空间,它们构成小说叙事进程的位移点和情节发展变化的基本标志。《宋四公大闹禁魂张》的主要人物为宋四公和赵正,其他次要人物如禁魂张员外、侯兴、王秀和滕大尹、马观察、王殿直等人,所涉及的叙事空间(不考虑其间人物的变化)有:(东京)街市质库(门前)—禁魂张家中(土库等)—(郑州途中)—(东京)禁魂张员外家—(衙门)—禁魂张员外家—(赴郑州途中)—宋四公(门前)小茶坊1—宋四公家—(赴谟县途中)—(谟县)小酒店1—客店1—茶坊2—渡头—村酒店—客店2—(赴东京途中:八角镇、板桥、陈留县、汴河)—(东京)汴河岸馒头店—浴堂—汤店—金梁桥下—候兴家(馒头店)—王秀家—候兴家(馒头店)—(桑家瓦、街市)—金梁桥下—偏僻酒店—王秀家—(街市、钱大王府、官厅)—大相国寺前—茶坊3—街衢(宣德门内)—衙门—钱大王府中—禁魂张员外家—(街市)衙门前—候兴家—钱大王府中—开封府衙—(东京的)酒店—开封府衙—王殿直家—开封府衙—禁魂张员外家,近40 个。《宋四公大闹禁魂张》篇幅不算长,但空间变换之频繁,却是惊人的。文中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是在空间的流动中展开的,空间变化意味着情节的转换,而中间又极少涉及人物对话和心理,更没有对空间环境的描写。因而故事纯粹是在人物行动与空间的结合中完成的,尤其在该文的最后一部分,不同的人物时而在街衢、时而在酒店、时而在衙门、时而在家中,不停地转换。《勘靴儿》叙事空间的转换也十分频繁,一会儿韩夫人房中,一会儿杨太尉府东园,一会儿开封府,一会儿蔡太师府。一些涉及叙事空间不多的小说也是如此,如《陈可常端阳仙化》中,空间频繁地在郡王府与净慈寺间快速转换;《苏长公章台柳传》中,空间不停地在章台柳家和西湖书院之间转换。空间的频繁转移必然带来对细节和场景等内容的忽略。在《宋四公大闹禁魂张》中几乎没有对人物心理细腻的描写,一些场景的叙写也并不出彩。而《陈可常端阳仙化》和《苏长公章台柳传》之类篇目因为缺乏必要的细节描写和人物心理刻画,以现代小说观念衡量甚至可以称之为鄙陋。当然,叙事空间的频繁转换是宋元小说话本适应讲唱语境的一种必然选择,我们并不能以现代小说观念武断评论。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依靠空间的频繁转换来制造情节波澜的方式对于书面化的小说而言,有其不足之处。

总之,叙事空间是叙事研究的重要内容,它包括话语空间和故事空间,在包括宋元小说话本在内的中国古典小说研究中,对故事空间的研究富有多重意义,也是不可或缺的。宋元小说话本中包含了诸如街市、官衙、庙宇寺院和郊野等多种叙事空间,这些叙事空间与现实民众世俗生活息息相关,是他现实生活的投影和精神象征。宋元小说话本中的叙事空间有着鲜明的特点和重要的叙事意义,它们表征着时代小说观念的变化,体现出“城市”与“郊野”相对的二元空间模式。叙事空间变换频繁,是推进小说情节转换的主要方式,但这种快速转换也使小说中的细节性、场景性描绘较为缺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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