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所见周秦关中农事

2015-03-01 03:33陈正奇
西安财经大学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后稷诗经

陈正奇,高 谨

(1.西安文理学院 长安历史文化研究中心,陕西 西安 710068;2.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8)

关中农事的发轫,可追溯至距今八九千年的前仰韶文化时期。西安半坡、临潼姜寨等文化遗址,说明当时关中的原始农业已初具规模。周人对关中农事的开发,始见于《大雅·生民》。这是《诗经》五篇周族史诗之一,叙述了周始祖后稷的事迹。后稷封地位于今陕西杨凌,那里有后代追念后稷的教稼台。后稷三传公刘,公刘率领族人从邰迁徙至豳。从《大雅·公刘》中可以看出,周人已经脱离了原始游牧生活,走上了以农业为主的父系家庭生活。《大雅·绵》中写公刘的九世孙古公亶父率族人迁徙至周原,并建邦立国。从当时的实际情况看,中国古代社会已进入比较成熟的农业文明时代,古公亶父率众迁徙的根本目的是寻求最佳的农业资源与条件。由于生产力水平的制约,农业资源与条件又集中体现在自然物力上。周原临水,土壤肥沃,这些都表明该地最适合他们居住。于是周人“曰止曰时,筑室于兹”[1]283。从此,周人的农事发展有了更大的空间。

一、农事发端

关中农事发轫较早,可追溯至距今八九千年的前仰韶文化时期。西安临潼发现的白家人,是关中乃至陕西境内最早的农业氏族部落。西安半坡、临潼姜寨、宝鸡北首岭等地的文化遗址,说明当时关中的原始农业已达到相当的规模。周秦以降,关中农事可以从《诗经》中看出端倪,而其中古代传统的农耕经营之道亦为后世所遵循。

周人对关中农事的开发,始见于《诗经·大雅·生民》:“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天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这是周人的史诗之一,叙述了周人始祖后稷神奇出生、发明农耕、教民稼穑、建国邰地的历史,具有浓厚的神话色彩,也有周史官加工的痕迹。关于周始祖后稷出生的神话故事,在《史记·周本纪》和《尚书》等文献中均有类似的记载。只要我们揭开姜嫄“履迹感孕”的神秘面纱,便知此时正是周族的形成时期,也是周人由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过渡的时期,后稷是周族最早的男性祖先。同时,“履迹感孕”的故事还说明它们处在族外婚姻阶段,是姜姬两族长期联姻的写照,还是炎、黄部落在关中地区融合的标志,周人正是炎、黄部落在关中融合产生的一代新人。

《诗经·大雅·生民》说:“诞实匍匐,克岐克嶷。以就口食,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麦幪幪,瓜瓞唪唪。”这一节描写后稷有着与生俱来的种植才能。意思是后稷出生后,先会爬行,不久就能站立行走,并会自己寻找食物,接着又会种植大豆了。他种植的大豆,枝叶茂密,禾穗沉甸,粟苗成行,麻麦茂盛,大瓜小瓜果实累累。《生民》篇与司马迁的《周本纪》十分吻合。

《史记·周本纪第四》说:“弃为儿时,屹如巨人之志。其游戏,好种树麻、菽,麻、菽美。及为成人,遂好农耕,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穑焉,民皆法则之。帝尧闻之,举弃为农师,天下得其利,有功。帝舜曰:‘弃,黎民始饥,尔后稷播时百谷。’封弃于邰,号曰‘后稷’,别姓姬氏。”这里有三层意思:一是周始祖弃从小有大志,游戏时喜好种谷植麻;二是成人后更加喜善农耕,能根据土壤状况,因地制宜种植各种作物,百姓都学习他的栽培技术;三是尧知其事迹,推举他为农官,教民稼穑,天下得其利;舜表彰其功,赐姓姬氏,封地邰国。

后稷封地邰国位于今陕西武功县杨陵镇,即现代国家级农业开发区——杨凌。这里有后世追念农业始祖的“教稼台”,而后稷教民稼穑的故事在民间流传至今。考古工作者在杨凌邰城遗址下,发掘出丰富的有邰时期的文化遗存,其附近还有多处早周文化遗址的出土,伴随遗址还有大量农具和规模惊人的窖仓群,足以证明周人以农立族,发祥于邰的说法绝非望文生义的无根之言。

后稷三传公刘,公刘因夏失德而迁于豳。“公刘虽在戎狄之间,复修后稷之业,务耕种,行地宜,自漆、沮度渭,取材用,行者有资,居者有蓄积,民赖其庆。百姓怀之,多徙而保归焉。周道之兴自此始。”[2]这是周人为逃避与夏王朝矛盾冲突的一次大迁徙。公刘带领族众迁居戎狄之间农业尚未开发的豳地,重振祖业,大兴农耕。公刘亲自勘察山水地形,泉流去向,规划农田,勘察地界。周人在豳地锐意垦拓,开辟了一个地广而财富、德行而民众的局面。

《诗经·大雅·公刘》说:“笃公刘,匪居匪康。乃埸乃疆,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里辑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这也是周族的史诗之一。歌颂公刘率领族人从邰迁豳的伟大业绩。公刘尚处在原始社会末期的父系家长制阶段,他是一位忠厚长者,也是父系氏族公社的家长。从《公刘》篇看,周人已脱离原始的游牧生活,走上以农业为主的家居生活,“取砺取锻”,改进农具,并在农业生产中积累经验。“行者有资,居者有蓄积……周道之兴自此始。”这首诗塑造了公刘这个部落首领的英雄形象。他忠于本族,勤于政务,不怕劳苦,每事必躬,受到民众的拥戴。部族歌颂公刘说:“这个性情忠厚的公刘啊,把田地开垦出来,把地界划分清楚,就在田里种稻麦。这个性情忠厚的公刘啊,分定低田与高地,抽着十里一成的田税,充实国家的粮食。他这样爱惜百姓,百姓送他什么佩带在身上?是那美玉和嵌玉的佩刀!”[3]21

周人以农治豳,在豳地苦心经营了500年,终于使豳地成为我国又一个农业发祥地,这一点《诗经》中的大量篇幅都可证明。《史记·周本纪》也将此载入史册。公刘死后,人们为纪念他的功德,修建了一座公刘墓。遗址在今陕西彬县东20公里的土陵村南,泾河南岸。墓冢高50米,周长1500米,顶部平坦,略显梯形,墓地总面积达500亩。因地处“四山屏合,群峰揖拱”之中,故有“周陵蟠龙”之称谓[4]。

唐人有一通《姜嫄公刘新庙碑》,是目前有关记载周人始祖业绩最早的碑刻,现藏于彬县文化馆内。碑文共1620余字,记载了姜嫄生后稷、公刘迁豳的创业事迹,表达了后人对他们的崇敬之情。彬县文化馆内还展出了当地发掘出土的周人使用过的石斧、石锛、石铲和陶瓷等生产工具,是周先公们在此艰苦创业、开拓农业文化的实物见证。

到公刘的九世孙古公亶父时代,豳地已出现一个地广而财富、德行而民众的局面。但这种局面很快引起西北游牧民族部落的侵扰,周人多次以财物赠与以求息事宁人,但始终无法满足异族的贪欲,一场血战无法避免。而公刘又是一个忠厚长者,他不愿部族为此流血,决定举族南迁于岐山脚下,周族从此兴盛。《诗经·大雅·绵》说的就是这件事。“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周原膴膴,堇荼如饴。”周原是一个宜农宜耕的好地方,这里野菜都是香甜的。从此,周人的农事发展有了一个更大的空间。

二、农作物

《诗经》中提到的周秦关中农作物不少。诸如《甫田》“黍稷稻粱,农夫之庆”;《七月》“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等等。但古汉语常常一字多义,古代史料言简义繁,造成古书中往往一种农作物多个名称,不同时期同一作物名称亦不同,谷物也有泛称与专属名称混淆等现象。不可不辨。

(一)粟

《诗经》中,《小雅·小宛》有“率场啄粟”,《小雅·黄鸟》有“无啄我粟”。粟在《诗经》中多次出现。有学者认为,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粟的名称不同。春秋以前称粟为稷,战国至两汉称其为禾。《说文解字·禾部》:“粟,稷也,从禾亝声”;又“稷,粟也,五谷之长,从禾畟声”。粟、稷二字互训。于省吾先生考证了《说文解字》的说法,也认为甲骨文“稷”就是“粟”。进入西周春秋时代,稷成为粟的常见称呼。《史记·周本纪第四》记载:“命南宫括散鹿台之财,发钜桥之粟,以振贫弱萌隶。”《小雅·楚茨》曰:“自昔何为,我艺攀径。我黍与与,我稷翼翼。”《王风·黍离》曰:“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彼黍离离,彼稷之穗”;“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黍和粟都具有耐旱的特性,在古代都是我国北方最主要的农作物。黍稷连称,说明两者同时同地生长;黍稷对称,说明两者的长相不同。夜郎犍为郡舍人的《尔雅注》记载:“稷,粟也。”三国孙炎注《尔雅》、后汉服虔注《汉书·宣帝纪》、西晋郭璞注《穆天子传》也都说稷即是粟。笔者在《长安农事拾遗》一书中提到:“白家人是黄土高原上开拓原始农业的先驱,也是我国粟类作物迄今发现最早的种植者。在白家遗址中,除发现粟壳外,还有存放在窖穴和随葬陶罐里的粟壳遗物。”[5]4-5由此可见,粟是我国黄土高原地区的原生物种,耐旱性极强,且管理方法简单,是原始生民的首选。《西安半坡》记载:“在遗址中,几处都发现了粟的痕迹,在一座房子下面发现了一个小陶罐,罐中保存着完好的种子皮壳,颗粒虽已腐朽而粟粒的皮壳却清晰可辨。另外一个小地窖里,发现有储存的粟米堆积,腐朽的皮壳就有数斗之多。这就充分说明了当时粟的生产有一定数量的储存,证明粟在人们生活中所占的重要地位。”[6]2《新中国的考古发现和研究》曾说:“仰韶文化居民种植的农作物主要是粟。它宜于黄土地带生长,耕作简单、成熟期短又宜保存。半坡遗址F2、F37的瓮、罐和F38的室内小窖里都发现了被鉴定为粟的遗物。H115中所贮藏的粟多达数斗。在华县泉护村F201、洛阳王湾F15的陶器中也都发现可能是粟的遗物。”[7]59“大汶口文化以农业经济为主,同黄河流域其他原始文化一样,主要种植的是粟。三里河遗址的一个大型窖穴中发现有一立方米左右的粟粒”[7]91。这些考古发现,说明黄河中下游从西到东的仰韶文化、大汶口文化等原始氏族社会时期就已大批种植“粟”这种农作物;其储量之多,动辄“多达数斗”或“一立方米左右”。巩启明在《姜寨遗址考古发掘的主要收获及其意义》一文中说临潼姜寨一、二期房址内均发现有粟的遗留[8]。《考古》1959年第2期刊登《陕西华县柳子镇考古发掘简报》一文,提到华县泉护村210号房址的灶坑内发现草木灰内夹杂有小米的外壳[9]。《考古》1962年第2期发表的《陕西邠县下孟村仰韶文化遗址续掘简报》,指出在彬县下孟村圆形袋状灰坑内发现有粟壳的残迹[10]。《辞海》注:“稷,我国古老的食用作物,即粟。”由此可以肯定:春秋以前粟就是稷。

(二)禾

一般认为禾最初指粟,但后来泛指一切谷物。禾,从甲骨文字形看,“上象穗与叶,下象茎与根”[11]39,像谷类作物抽穗后的样子。两汉经学家解释禾即为粟。《说文解字·禾部》:“禾,嘉谷也。以二月始生,八月而熟,得时之中,故谓之禾。禾,木也。木王而生,金王而死。”所以禾最初就是专有名称。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称:“嘉谷之连稿者曰禾,实曰粟,粟之人曰米,米曰粱,今俗云小米是也。”《大雅·生民》:“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麦幪幪,瓜瓞唪唪。”禾与几种作物并列指出,只能解释为单一作物。《豳风·七月》:“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唐代孔颖达疏:“苗生既秀谓之禾,种殖诸谷名为稼。禾稼者,苗秆之名。”清代陈奂在《诗毛氏传疏》中说:“禾、麻、菽、麦,判然四物。”由此可见,第一个禾是谷物的泛称,第二个禾是谷物特指。

(三)其他农作物

1.黍。《辞海》注:“植物名,亦称‘黍子’‘糜子’‘稷’。一年生草本。杆直立,被茸毛。叶线状披针形。生育期短,喜温暖,不耐霜,抗旱力极强。”我国北方栽培较多,子粒供食用或酿酒。西安市临潼区姜寨遗址出土的黍壳和朽灰,年代为距今5500—5000年。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记载:“稷与黍,一类二种也。粘者为黍,不黏者为稷。稷可作饭,黍可酿酒。犹稻之有粳与糯也。”《齐民要术》记载:“春月种,宜用下土,茎高丈余,穗大如帚,其粒黑如漆,如蛤眼。熟时刈成束,攒而立之,其子作米可食,余及牛马,又可济荒。其茎可作洗帚,秸秆可以织箔编席夹篱供爨。”黍对土壤的条件要求不高,抗旱抗风能力强,经济价值也高,是周代最主要的粮食作物之一。

2.谷和粱。谷,最初是用作谷类作物的总名。“谷者,五谷之总名。”[12]47《周颂·载芟》:“播厥百谷,实函斯活。”《小雅·大田》:“播厥百谷,既庭且硕。”《豳风·七月》:“亟乘屋,其始播百谷。”《周颂·良耜》:“播厥百谷,实函斯活。”《周颂·噫嘻》:“率时农夫,播厥百谷。”因此,《说文解字·谷部》解释:“谷,续也,百谷之总名,从禾殼声。”《小雅·黄鸟》:“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诗经·唐风·鸨羽》:“不能艺稻粱。”《小雅·甫田》:“黍稷稻粱,农夫之庆。”《说文解字·米部》解释为:“粱,米名也。”李时珍说:“粱者,良也,谷之良者也。”所以,粱是农作物中比较优良的品种。

3.穈和芑。这二字均出自《诗经》,且都是两字合用。《大雅·生民》:“诞降嘉种,维秬维秠,维穈维芑。恒之秬秠,是获是亩。恒之穈芑,是任是负。”周人认为穈和芑都是天帝为后稷所降的嘉种。《毛传》曰:“穈,赤苗也;芑,白苗也。”郑玄笺:“穈,《尔雅》作虋,赤粱粟也;芑,白粱粟也。”郭璞注《尔雅》:“穈,今之赤粱粟;芑,今之白粱粟,皆好谷。”由此可见,穈和芑是指粟的两个品种。

4.麻和菽。《史记·周本纪第四》记载:“弃为儿时,屹如巨人之志。其游戏,好种树麻、菽,麻、菽美。”朱熹《诗集传》:“麻,谷名。子可食,皮可绩为布者。”“苴,麻之有实者也。菽苴,谓拾取麻实以供食也。”由此可见,麻又叫苴,是一种食物。《天工开物》记载:“胡麻即脂麻,相传西汉始自大宛来。古者以麻为五谷之一。若专以火麻当之,岂有当哉?窃意诗书五谷之麻,或其种已灭,或即菽粟中之别种,而渐讹其名号,皆未可知也。”依此意,虽然现在无可考证,但它确实是一种作物。《大雅·生民》:“蓺之荏菽,荏菽旆旆”;《豳风·七月》:“七月烹葵及菽。”《小雅·采菽》:“采菽采菽,筐之筥之。”朱熹《诗集传》:“菽,豆也。”《尔雅翼》:“菽,豆也。其类最多。故凡谷之中居其二。又古人说百谷。以为粱者,黍稷之总名。稻者,溉种之总名。菽者,众豆之总名。”以此为据,菽就是我们所说的豆类的总称。

5.麦。《鄘风·载驰》:“我行其野,芃芃其麦。”《魏风·硕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七月》:“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周颂·臣工》:“於皇来牟。”《鲁颂·閟宫》:“黍稷重穋,稙稺菽麦。”《诗经》中许多篇章都提到麦,由此可知,麦在当时是一种很普遍的农作物。麦在古代又叫来、牟或麰。王晖先生在《古史传说时代新探》一书中系统论述了麦在中原的种植:“《诗经·周颂·思文》:‘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匪尔极。贻来我牟,帝命率育。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此篇歌颂了后稷弃在种植大小麦

方面的贡献……而且在陕西武功赵家来龙山文化遗址中发现墙土中掺和的禾秆为麦秸秆,说明当时关中地区已经栽培种植小麦。”[13]174-179由此可见,在新石器时代关中先民就已经种植麦,并在商周时期有了进一步发展。

三、生产工具

春秋战国时期社会生产力的巨大发展从铁器的使用开始。《诗经·秦风·驷驖》中提到“驷驖孔阜”[1]133,说明当时铁已经产生。在秦公一号大墓中,发现有铁器遗存。依此判断在春秋初期,秦国是率先使用铁器的地区。铁农具的产生标志石器时代的终结,它是原始农业向传统农业过渡的决定性因素[14]。铁农具是精耕细作技术的先决条件。其自诞生之日起,不仅以强大的力量影响着农业生产,而且影响着人类社会的进步与发展。

(一)耒和耜

《豳风·七月》:“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小雅·大田》:“既备乃事,以我覃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诗经》中虽然没有提到耒,但耒和耜的研究是分不开的。关于耒和耜,说法不一。一种说法认为耒耜是古代耕地翻土的农具。耒是耒耜的柄,耜是耒耜下端的起土部分。郑玄注《礼记·月令》说:“耒,耜之上曲也;耜,耒之金也。”另一种说法认为耒、耜为两种农具。《易经·系辞下》曰:“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耜之利,以教天下。”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耒耜是农具的总称。《孟子·滕文公上》曰:“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清代谭嗣同《仁学》三六中有“敌既压境,始起而夺其农民之耒耜,强易以未尝闻之后膛枪礮,使执以御敌,不聚歼其兵而馈械于敌,夫将焉往?”对于这种说法,笔者认为还是符合我国语言习惯的,这就类似于我们用“黔首”指代平民百姓。

关于耒,《说文解字》解释为:“耒,手耕曲木也。古者垂作耒耜,以振民也。”关于耒的用法,《周礼·考工记》曰:“坚地欲直,柔地欲句,直则利推,句则利发。”意思是:耒有直尖耒和斜尖耒,对于坚硬的土地,用直尖耒;若是疏松的土地,用斜尖耒即可。夏纬英先生在《吕氏春秋·上农等校释·后记》中提到:“耒耜是一种手耕曲木,下端接耜。人以手持耒,一足踏耜,刺地而耕。”马承源在《中国古代青铜器》一书中说道:“耒原是一种有两齿的掘土农器,原始的耒是用树杈做成。后来则发展成青铜耒,目前发现的还不多,仅上海博物馆藏有一件西周铜耒,长16.8厘米、齿距6.8厘米,木柄早已不存,保留下来的仅是青铜耒头,形状如杈、扁齿,有方銎。”[15]43-44“考古资料证明,早在我国仰韶文化时期即开始使用木耒农具。此时所使用木耒还是尖头木棒式,在西安半坡仰韶文化遗址里有一些半地穴式的坑道,这是半坡人的房屋地基或贮藏室,在坑道的土墙上往往留有圆形工具或扁平工具挖掘的痕迹,这些长条状斜痕有很多交错重叠现象,从痕迹看它是尖头耒式工具留下的。”[16]西汉京房注《易》:“耜,耒下耓也;耒,耜上句木也。”由此可知,耜即是装在耒下端的铲板叶,以木块削成;耒则是装在耜上的木柄,用木棒曲成。其相互依附关系,元代的王祯在《农书·耒耜门》中比喻得很恰当:“耒耜两物而一事,犹杆臼也。”因此,古文献里将它称为耒耜。

关于耜,《周礼·考工记·匠人》记载:“耜广五寸,二耜为耦,一耦之伐,广尺深尺谓之甽”;“‘车人’为耒。庛长尺有一寸,中直者三尺有三寸,上句者二尺有二寸。自其庛,缘其外,以至于首;以弦其内,六尺有六寸,与步相中也。坚地欲直庛,柔地欲句庛;直庛则利推,句庛则利发;倨句罄折,谓之中地。”王宏武在《周耜略议》中提到:“在扶风考古发现并在县图博馆展出的有关农业生产的文物中,有一件石耜,全部石质,耜长约39厘米,宽处最下部直线处约9厘米,刃部曲线处约11厘米,有点象桨形,有石孔一,便于缚柄。上有耜柄,便于使用,柄上按有横木。”[17]耒是一根尖头木棍加上一段短横梁。使用时把尖头插入土壤,用脚踩横梁使木棍深入,然后翻出。改进的耒有两个尖头或有省力曲柄。耜类似耒,但尖头成了扁头,类似今天的锹、铲。陈文华在《中国农业百科全书·农业历史卷》总结各学者研究结果后定义为:“耒耜是两种农具。耒的下端是尖锥式的,耜的下端是平叶式的。耒是从采集经济时期挖掘植物的尖木棍发展而来的,以后在下端安一横木便于脚踏,入土容易。再后单尖演变成双尖,称为双齿耒。单尖木耒的刃部发展成为扁平的板状刃就成为木耜。它的挖土功效比耒大,但制作也比耒复杂,需要用石斧将整段木材劈削成圆棍形的柄和板状刃,即所谓神农‘破木为耜’、‘斫木为耜’。早期的耒耜都是木质的,因此不易保存下来。”[18]183在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安阳殷墟、山西襄汾陶寺龙山文化遗址、陕西临潼姜寨等地的考古发掘中都发现使用双齿木耒挖土时留下的痕迹。

综上所述,耜是耒的进一步发展,入土面积比耒大。在古代农业中,耒耜起了重要作用。

(二)耦

《诗经·周颂·载芟》中有“千耦其耘,徂隰徂畛”。学者大多认为它既是生产工具,又表示耕作方式。这里先谈耦作为一种生产工具。《说文解字》:“耦,耒广五寸为伐,二伐为耦。从耒禺声。”《周礼·考工记·匠人》记载:“耜广五寸,二耜为耦。”《论语·微子》记“长沮、桀溺耦而耕”中的耦,即是长沮、桀溺两人手拿耦在耕作。《国语·吴语》记:“譬如农夫作耦,以刈杀四方之蓬蒿。”

再从文字结构看,“耦”是“耒”与“禺”组合的形声字,以此判定,它的用途和耒基本一致,而禺有“二”、“双”等意思,耦即是将两个类似于耒的工具组合在一起。但是从考古发掘来看,耦作为一种农具并非长久而广泛,在以总结前代农具为主要内容的王祯《农书》里,也没有提到“耦”这种农具。可见,“耦”在农业上的意义更主要指耕作方式。

(三)其他生产工具

1.铲。在先秦文献中,“铲”又被称为“钱”、“铫”或“刬”。《诗经·臣工》中有“命我众人,庤乃钱镈,奄观铚艾”的记载。从考古发现看,关中地区早在原始时代就出现了铲。“在他们经济生活中,农业生产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当时金属工具还没有出现,人们从事生产使用的还是用石头、兽骨、鹿角和陶片等制造的。在遗址中发现的生产工具达六百二十一件之多,主要是石斧、石铲、石锄、陶刀、石刀、骨铲和一些经过打制的粗糙的石制工具。石铲用于翻土或松土,形状扁薄而宽,刃部锋利,其装柄和用法同今日的锹相仿。播种谷物时,人们用骨铲和木质的掘土棒之类的工具点种。”[6]2依据《半坡遗址生产工具统计表》,出土铲13件。

2.锄。在先秦文献中,“锄”被称为“镈”。《诗经·良耜》:“其镈斯赵,以薅荼蓼。荼蓼朽止,黍稷茂止。”《国语》注、《管子》注、《释名·释用器》、《广雅·释器》等均训“镈”为“锄”。镈的形制很多,有长条形锄片,分无銎长条形和卷銎形两种;还有各种形状的锄刃套,如鹤嘴形、空头长条形、“回”字形、“凹”字形、马蹄铁形、“V”字形等[19]。大约到了春秋时期,又从“镈”中分化出“耨”,是一种短柄宽刃的金属锄,适于蹲着或俯身在垄行间除草间苗[20]30。陕西临潼西周墓葬出土锄3件[21]。西安半坡出土锄19件。

四、耕作方式

先秦时期的耕作方式有耦耕、火耕、中耕等。

(一)耦耕

《周颂·噫嘻》:“亦服尔耕,十千维耦。”耦耕这种耕作方式,在历史上一直存在。但对于耦耕的具体解释,历来学者看法不同。大体归纳,有以下四种说法(以郭文韬先生在《中国古代的农作制和耕作法》一书中的观点为依据)。

1.二人并耕说:《论语·微子》注中说:“耦,并耕也”,“二人相并为耦”;《沟洫疆理小记·耦耕义述》中说:“二人并二耜而耦耕之,合力同奋,刺土得势,土乃迸发。”

2.二人对耕说:宋代的林希逸在《考工记解》一文中说:“耦耕者,二人对耕也。”孙常叙先生在《耒耜的起源及其发展》一书中认为“耦耕是两人一组面对面共发一耜的耕作方法”,就是“两个人一个蹠耒入土,一个曳绳拉耜发土”。

3.一人扶犁一人拉犁说:清代阮福在《耒耜考》中说:“今黔中爷头苗在古州耕田全用人力,不用牛。其法:一人在后推耒首,一人以绳系磐折之上,肩负其绳,向前曳之,共为力,此即耦耕之遗欤。”陆懋德先生在《中国发现之上古铜犁考》一文中认为:“二人同时工作,即是一人在后扶犁,一人在前拉犁,如此二人并耕,是之谓耦也。”

4.一人耕一人耰说:以万国鼎先生在1959年《农史研究集刊》上发表的《耦耕考》为代表。

郭先生认为:“耦耕作为一种耕作法,不可能千篇一律,一成不变的。在空间上的发展情况,应该是多种多样,因地而异的;在时间上的发展情况,应该是由低级到高级,由简单到复杂的。西周至春秋时期,人们从事农耕的地域已经相当辽阔,在这样辽阔的地域内,有着非常复杂的土壤条件,不可能设想无论在什么土壤上,都采取同一的耕作方法。譬如,在粘质土壤上,耕后容易出大土块,在这种土壤上,就适于采取一人耕一人耰,耕耰配合的耦耕方式;而在沙质土壤上,可能就适于采取一推一拉的耦耕方式。”[22]81-83所以,耦耕并非具体的耕作方式,而是多种耕作方式的总称。因此,耦耕是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区变换为不同的耕作方式。

(二)火耕

《诗经·大田》:“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大雅·棫朴》:“芃芃棫朴,薪之槱之。”《小雅·正月》:“燎之方扬,宁或灭之。”《大雅·旱麓》:“瑟彼柞棫,民所燎矣。”从这些文字中都能看出火耕的痕迹。火耕是在撂荒农作制时期,人们将已经丧失肥力的土地弃置,任其依靠自然植被自发地去恢复地力。因此,这些撂荒地上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杂草或灌木。在撂荒多年后,人们再来重新耕垦,必须要经过先“烧薙杀草”,然后再“耕田反草”两道工序[22]80。这就是火耕。西周至春秋时期,之所以要采用火耕的方法,首先是因为当时的生产工具很落后,以耒耜之类的木石制作的简陋农具为主;其次是由人力耕作,耕地浅,质量粗。在这种情况下,单靠耕作是难以消灭繁茂的树木和杂草的。因此,首先应“烧薙杀草”,然后再“耕田反草”。同时,火烧灰对于增加土壤肥力具有重要作用。火耕与开荒密切相关,它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生产力发展水平的标志。

(三)中耕

中耕是我国精耕细作农业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商、西周时期逐步形成,春秋战国时期得到推广,秦汉魏晋南北朝时期不断成熟。中耕始于田间去除杂草。原始时期的先民播种谷物后,杂草成为危害农作物生长的劲敌,因此,除草成为管理田间的首要任务。先民最初用手拔草,但这种方法不仅伤手,而且长时间弯腰伤害身体,劳动效率低。于是,原始先民发明了铲。但是,并非所有的铲都适合除草,只有一些器身较小且轻薄锋利的铲才能除草。除了铲之外,还有被称为“锄”的农具。在河南洛阳西高崖和陕西城固等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中均发现有石锄。由此可知,中耕技术早在原始时代就已经产生,但由于当时的农业处于粗放的耕作状态,因此中耕受到很大限制。到西周时期,铲和锄多为石制、蚌制或骨制等。春秋战国时期,随着铁器的广泛使用,中耕农具铁质化,中耕技术普遍推广。这不仅降低了劳动强度,而且提高了效率。《吕氏春秋·辨土》中提到解决“地窃”“苗窃”“草窃”,才能“粟可多”,即通过中耕,农业生产从粗放经营走向精耕细作。《诗经》中提到的关于中耕的例子还很多,例如《周颂·噫嘻》:“骏发尔私,终三十里,亦服尔耕,十千维耦。”《小雅·甫田》:“今适南亩,或耘或籽,黍稷疑疑”等等。《管子·轻重》:“一农之事,必有一耜,一铫,一镰,一鎒,一椎,一銍,然后成为农。”其中“铫”“鎒”都可作为中耕工具。《管子·治国》:“耕耨者有时,雨泽不必足,则民倍贷以取庸矣。”《韩非子·外储》:“如是耕者且深,耨者熟耘也。”《孟子·梁惠王》“深耕易耨”,“使不得耕耨”。由此可以看出,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对中耕的认识,并认为适时耕耨可以提高作物产量。

五、结 语

综上所述,周秦农业中的几个争议问题有了初步结论:粟在春秋以前称为稷,去壳后即是今天所说的小米,而在战国至两汉时期称为禾;耒和耜最初指一种农具,耜是装在耒下端的铲板叶,耒则是装在耜上的木柄,后演变成两类农具;至于耦耕,应该是耕作方式的统称。其他的一些问题,史学界与农学界已有初步结论,这里不再论述。本文在研究周秦关中农业时,主要分四方面:农事起源、农作物、生产工具和耕作方式。本研究以考古资料和文献为依据,辅以他人研究为参考,希望可以得到比较具有说服力的结论。但是,周秦历史距今年代毕竟久远,而且资料有限,有些有争议的问题还有待进一步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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