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洛伐克]阿达米卡·费伦茨+译/余泽民
“……五一节到了……”
街上的高音喇叭嘶啦嘶啦地响着。就像一只濒死、哮喘的老鹦鹉在呼噜呼噜地导气。从一大清早开始,它就一刻不停地播放红色歌曲。男人感觉,广播从天刚蒙蒙亮时就开始了。他从拂晓被吵醒之后,再没有睡着,在厨房里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五一节到了……”
天哪,还要播放多少遍?!还有完没完?!
他的腿绊到椅子腿上——这个一点儿也奇怪,想来整个房间就跟男人的床铺一样,一切都笼罩在红色的迷雾中……椅子立刻变成了雪橇,一直从厨房滑到了前厅。
“玛妮奥,玛妮奥!”男人扯着嗓子连喊了两声。
其实他喊一声就足够了,妇人眨眼之间已经站在了厨房里。她看着丈夫,心里懊丧地嘀咕,今天也不会是个好过的日子,费尔奇这一大早就开始发疯。
“你这是干嘛?”她打着哈欠问。
“椅子挡住了我的道。”
“椅子?”妇人不解地眨眨眼睛,慢慢从梦里醒过来,“你说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能想干什么?!快点给我煮一杯咖啡!”
他总是这副命令的语气,玛妮奥暗想,但她还是压住了火气,因为她不想惹男人更加激动。
“你跟我去参加游行吗?”
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玛妮奥清楚地知道对方的回答,但是许多年来,她还是习惯每年都问丈夫一遍。
“不,我不去。我讨厌那么多人推推搡搡。等群中集会散了之后,下午我想去散散步。”
“下午我肯定会累得要死!”
费尔奇继续抽着烟,随后——由于已经烧到了指甲——迅速将烟头扔掉。
“早餐你想吃点什么?”
“有什么好吃?”
“风干肠或小泥肠。吃哪个都行!”
要是过去,男人习惯在路边临时搭起的帐篷前用早餐,但自从他不再去参加游行,就留在家里吃东西。妇人动手准备早餐。她不想让感觉失落。
“我还是吃小泥肠。”
妇人将水锅放到煤气炉上,然后快步走进浴室,迅速收拾了一下自己。
“你买芥末酱了吗?”
去年,妇人忘了买芥末酱,结果让男人大发雷霆。今年她接受教训,长了记性,不会再重蹈去年的覆辙。的确,费尔奇一年比一年古怪,总是伺机找茬,挑她的不是。
“我买了。你用不着这样急眉瞪眼。”
费尔奇焦躁不安地寻找火柴,重又点上一支香烟。他恼火地用力吐了一口烟。
与此同时,咖啡壶也嗤地喷出一股热气。
“咖啡开了!”
“开就开了呗!请你把火关一下。”
男人站起身来,拧掉煤气开关。厨房里飘满了咖啡的苦香。
“……五一节到了,让我们高声地欢唱……”街上的高音喇叭继续营造着节日氛围。
“欢吧,唱吧,非得把人烦死才罢休!”男人烦躁地大声嚷道。
“你在胡说什么?!”玛妮奥瞪了他一眼,“墙很薄,小心被人听到!”
“听就听到,那又怎么样?我不怕!我不像你!你这辈子都是个胆小鬼!”
“好吧,没错,我是个胆小鬼。不像你,你很勇敢。但你自己清楚,你勇敢的结果又怎么样?”
费尔奇闭口不语。玛妮奥也不得寸进尺。一旦这种尴尬的沉默长到一定限度,妇人心中的堤坝就会坍塌。
“过来,我的孩子!过来,过来坐下。”
费尔奇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但是现在,他一个字也不说,顶多只是吞一口唾沫。
“喝吧,咖啡好了!”
她将咖啡勺递到男人手里。男人犹豫不决地接过来,慢慢搅动咖啡里的白糖。沉默。长久的沉默。动作机械。
玛妮奥从厨房里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妇人换了一身漂亮衣裳,重又出现在丈夫面前。妇人身上的科隆香水味压过了厨房里咖啡和泥肠的味道。费尔奇多少变得平静了一些,迷人的女人香总能让男人缴械投降。
玛妮奥戴上围裙,动作娴熟地将煮得肥胖的小泥肠从沸水里捞出放到盘里,并在盘子的边沿挤了一些芥末酱,然后将盘子推到男人面前。这时候她才注意到,杯子里的咖啡一口都没少。
怎么了?这么半天你怎么还是搅个不停?刚才你急成那样,急得大嚷大叫,现在你却……”
“喝烫咖啡对脸上的皮肤不好!”
“你脸上的皮肤?你是谁啊,你是女人吗?你那么注意自己的皮肤,怎么就没注意过我的?”男人的话令妇人瞠目结舌。
费尔奇越来越快地搅动已经变凉了的咖啡,杯里的咖啡溅到桌面上。就在妇人的眼皮底下,棕色的水迹在餐桌布上洇开。
“可怜的殉道者!”费尔奇不无讥讽地嘟囔了一声。
终于,他端起咖啡杯放到嘴边。
“这是什么咖啡?”费尔奇不满地皱起眉头。
“什么咖啡?凉咖啡。”玛妮奥回答。
“凉是凉,但除了凉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味道。”
“你抽烟太多,是自己的嘴里有怪味。”
男人又喝了一小口咖啡。
“是陶土的味道!真该死!你往土陶杯里倒咖啡,这咖啡还让人怎么喝?整个一股陶土味。”
当然,玛妮奥自己也清楚地知道,刚才由于半梦半醒,她在从碗柜里取陶瓷杯时,不小心取下了一只土陶杯。拿错了杯子又怎么样?她又不是科学院的院士,一辈子不犯一样错误!
“真不错啊,你什么时候变成贵族大老爷了?居然这么讲究,还这种杯子,那种杯子……你忘了,你曾在公共厕所里喝咖啡,连咖啡馆的门都没有进过。你像土耳其人那样咕咚咕咚地喝咖啡,用搪瓷杯子。”
话刚出口,她就意识到这话自己不该说,但想咽已经咽不回去了。玛妮奥迅速用眼角瞄了一下丈夫的脸色,提心吊胆。她很想做点什么弥补一下,但又不知道做什么才好。那张脸……她从那张脸上什么都读不出来。但她从男人痉挛地捧着土陶杯子、颜色煞白的手指里读出了什么。endprint
然而,费尔奇的手既没有捧着土陶杯,也没在公共厕所里端着搪瓷杯,此时此刻,他正站在百货商场的男士部里,正在用手抚摸一条克林普纶布料的浅绿色长裤。他正在试裤子。54号的尺码。他穿上之后,合身得感觉就像是拿自己当模特裁剪的。这条裤子肯定不是“捷克斯洛伐克制造的”的,肯定是西欧哪个国家缝制的。他在狭小的试衣间里转来转去,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享受即刻视觉的快感。薄薄的长裤柔软,贴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男性的体型。隐秘的性感——说破大天也没有用,西欧的就是西欧的!何止是隐秘的性感,这条裤子使费尔奇感到兴奋不已,他感觉到自己被注入了生命,整个人变得生动起来,脉管里突然注满了血液,昂然勃起……他迅速脱下绿裤子——他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内心的悸动。他看了一下裤腰上的标签——南斯拉夫。噢,果真,那里差不多也算是西欧了!
刚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他又套上自己那条每天都穿、褪色、破旧的灰裤子。勃起已经过去了。他什么情绪都没有了,刚刚萌发的生活热情也只是昙花一现。他沮丧地拉开更衣间的布帘,满脸通红地跨了出去。女售货员跟过来问他尺码是否合适,如果不合适的话,蓝色或其他的颜色里,还可以帮他找出更小或更大的尺码。
“合适,”费尔奇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尺码非常合适,再者说,他也不想买蓝裤子,这条绿的他非常喜欢,“穿着非常合适!”他决定买这条。
“那我就给您开单子了?”女售货员问。
“多少钱?”费尔奇问。
“四百克朗。”
费尔奇的脸顿时窘得通红,他口袋里揣了总共也只有两百多克朗。
“别,先别开单子。请您先帮我留一下,我回家去取一趟钱。”
“帮你留一下?!”
身穿的确良大褂的女售货员一把将绿裤子从费尔奇手里夺过来,颇为鄙夷地说了一句,“那您快一点儿,这款裤子卖得很快,快得就像糖果一样!”
费尔奇磕磕绊绊地下楼,仿佛女售货员身上的汗味和撇着的嘴唇在驱赶他。走到街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我必须买下这条裤子,即便倾家荡产,即便忍饥挨饿,我也要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下它。
然而,他的决心并没能变成现实,他白下了决心,什么都没发生。他的妻子玛妮奥说服他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家里还有别的事情急需用钱。“你已经失业四个月了,你不工作,居然还想买什么克林普纶的裤子?一屁股欠账,咱们拿什么来还?你怎么还能活得这么安稳?”
“我没工作,难道是我的错吗?”
“反正不是我的错。是你把你的工作证和小红本摔给了人家,让他们当废纸绞成了碎片……你最好什么都别再解释。”
“我是被权力的齿轮绞碎的。”
至于新的工作单位,可以这样形容:1.你被人家折腾死。2.你把你自己折腾死。
现在,费尔奇的手指已经不再抚摸南斯拉夫进口的裤子,而是攥住了门把手。门上写着三个D打头的词:Dezinfekció-Dezinszekció-Deratizáció。这扇门开向一个肮脏、破旧、摇摇欲坠、该被拆除的老房子。那三个D打头的拉丁词的意思是:消毒-杀虫-灭鼠。
费尔奇的新工作,用拉丁语听起来非常高雅,但翻译过来非常无趣。但对一个失业了四个月的人来说,没有必要那么挑剔,因为根本没有他选择的余地!终于能有面包吃了,你就该为此感到幸运!当然,他用来挣买面包钱的工作,确实不值得大声说出,最好不要让别人知道。
这是工作单位?!
太可笑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现在这就是他的工作单位。他们虽然录用了他,但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尽管老板安排手下人工作,并不像杀虫灭鼠那样考虑分群分批,可还是要考虑到“分类”。这不,在费尔奇的新单位里有一个参加过六八年“布拉格之春”运动的被监督改造者,老板不得不多考虑一层。组织上对这类人的一举一动都要严密监视,防止他们拉帮结伙。不过问题是,两个人能否结成帮伙?
费尔奇很幸运,因为那家公司的老板是这样领会上级指示的,他认为三个人才可能结成帮伙,两个人不会。所以,他在四月一日录用了费尔奇,并在他的身份证上盖了公章,允许他参加专业培训。
老板规定,费尔奇在还没有得到考核证书之前,只能在有人监督的情况下才可以工作,并且只能领最低的工酬。
费尔奇获得三天的限期,他必须在三天内掌握相关的专业技术。夜里,他有时招上阴虱,有时招上壁虱,不停地瘙痒,时而嘴唇痒痒,时而指甲刺痛,有时则染上腺鼠疫;但是最要命的是,他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惊醒,梦见自己死了,跟一大堆尸首躺在一只颠簸摇晃的小推车里,后来,小推车被掀翻,他跟别的尸首一起掉进了一个大土坑内。他还没有来得及环顾一下这个合葬的墓穴,一锹细密的白色石灰就迎面撒来,烧瞎了他的眼睛。
没错,在检疫站也是这么做的,用石灰烧瞎那些小畜生们的眼睛;事实上,他真希望这细密的白色石灰能覆盖一切,埋葬一切,连同他所待的这个地方和考核委员会!他学了半天都白学了,脑子里什么也没记住,对所谓的专业知识一无所知,把各种概念全都混淆到一起,他真想纵身跳进石灰坑里。
现在,他是在做梦?还是在妄想?他一会儿试着这样,一会儿试着那样。时而装作天下的知识都托在他的小指头尖上,时而做出一副实际上知道,只是突然忘了的模样。
这时候,所有人都对这场戏耍感到了厌烦,考核委员会主任突然打断了他的回答,痛快地宣布:谢谢,可以了,考核通过!可以发给考核证书。但要等一小会儿,暂时休息一下,因为考核委员会的成员们需要些时间表示同意。他为了自己,也为了社会,应该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弥补不足,完善已经掌握的知识。
不出几分钟,考核证书就已经弄好,正式颁发到费尔奇手里。费尔奇不住地鞠躬道谢,然后毕恭毕敬地退出了考场。
考场门外,费尔奇的老板早已等得急不可耐,一把夺过证书看了看说:“对吧,我跟你说过,你肯定能够通过考核,这一切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他们也理解你的处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endprint
“走个形式,走个形式,”他不满地回答,“有谁见过这样的事,才学了三天就能够通过考核!”
“真是你自己考过的?”
“当然,是我自己考过的,一点不吹牛。”
“你这个蠢货,”老板推搡了费尔奇一下,“算你走运,不然我得手把手地带你三个月……更不要提你还得付给我的培养费。有了这个最好,大家全都省心,”他挥了一下攥在手里的证书,“我也有了掩护。如果以后你做出什么蠢事,要坐牢的是你,不是我。”
“您真有远见,说得一针见血,清清楚楚。”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们两个坐进了汽车里,老板挂挡给油,证书揣在口袋里。
“现在你可以报答我一下了吧?”老板示意。
“我拿什么报答您?我已经失业四个月了,您要知道,我兜儿里连他妈的一个钢镚儿都没有!”
“好吧,我能理解,”老板把车停在路边上的第一家小酒馆门口,“但我只跟你要这一次……”
他一连索要了四次,而且每次都要重复一遍这句话:“证书最重要。现如今,没有证书什么你都甭想干。你现在有了证书,如果你做错了什么事,要坐牢的是你,不是我!”
“您用不着担心,我不会做错任何事的。”
“担心总比受惊要好。”
“但我跟您说了,我不会的……”
“你说归你说,谁会相信?!不管你怎么努力,你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那类家伙。”
“您凭什么这么讲?我做错了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上次是为什么被开除的吗?”
“被开除的是我,关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什么事。”
“那不就得了。”
“你这种人很容易惹事,但是你惹的事你自己要兜着,老弟,我不会替你兜着。”
老板在作了第五遍声明之后,终于恼火地把费尔奇撵下车:“你先到街上闻闻,空气到底新不新鲜?我可不想在开车的时候,遇到警察被找麻烦。”
一辆警车从印着三个D字母的汽车前驶过,连红灯都没停。
“明天早上,你要准时到单位,我们要开会。有许多事情需要讲,有许多工作等着我们去做。你在直眉瞪眼地看什么呢?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我们已经办了不少的事。你已经拿到了证书,如果你做错了什么事,他们要抓你一个人去坐牢。”
“一个人?我要坐就拉着您一块儿坐。”
“你算什么东西,基佬?快从我的眼皮底下滚开,今天别让我再看见你。”
果真,他这天没再看见费尔奇。他只在第二天早上的工作会上见到了他,不过费尔奇迟到了。头天晚上,费尔奇喝多了,他喝了五杯朗姆酒,还喝了五杯咖啡。躺到床上,他怎么也睡不着觉,等到他终于睡着了,天也已经变亮了。一大清早,有谁乐意爬起床?老板不容费尔奇解释,而是讥讽他道:“我们操老婆都是在晚上,不是早上。”费尔奇的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解释,他晚上没操,早上也没操,朗姆酒不可能激发男人的性欲,威士忌可以,但也要个二十四小时。朗姆酒能有啥作用?朗姆酒能够让人作呕!至于开会嘛,这类事能够让人发笑。
老板开始言归正传,他说,五一很快就要到了,大家口袋里都没有钱,现在是该挣钱的时候了。大家点头称是。不过他们挣到钱后,不会回家给他们的老婆,他们会在劳动节的街头,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买酒喝。众人连声表示同意。“我们要马上行动起来,今天已经十二号了,我们必须全力以赴。”
那我们该做什么呢?费尔奇的疑问刚一出口,老板心里就已打好了算盘。他早已做好了作战计划,没错,绝对胸有成竹,因为这对老板来讲,既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老板滔滔不绝地将自己的计划全盘端出,在费尔奇面前毫无保留;想来,费尔奇也已经成为这个团体的一员。
“首先我们要准备好两个瓶子。”
“用两个瓶子盛酸肯定不够。”有人打断了老板的话,但话一出口就感到后悔,因为劈头盖脸地遭到老板辱骂。
“你这个蠢货,你真该留在伯利恒的马厩里。还用你说,两个瓶子盛酸当然不够,我们要用处理的铁皮桶到厂子里去拉!……两个瓶子要灌满。一个瓶子装便宜的白酒,给酸处理车间的吉普赛人;另一个瓶子装高档的威士忌,给环保公司的总经理。这两瓶酒钱,我们大家要一起来凑……”人群里传出一阵不满的牢骚,“都给我闭嘴!谁不出钱,谁就别干。你们听懂了没有?”
“懂了。”笑声一片,像是一曲灭鼠大合唱。
“那好,让我来告诉你们,咱们该做些什么。有手帕没有,费尔奇?”
费尔奇在口袋里摸了摸,然后遗憾地摊开手臂。
“平时我总是带在身上,可今天忘在家里了。”
“没关系,毛巾也行。你把话筒拿起来,拨55767。”
“这是谁的号码?”
“这个跟你有什么关系?!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是环保公司总经理的。你用毛巾捂住你的嘴。”
“我说什么?”
“能少说就少说,只说最重要的,没有必要编小说。你听我讲,你照我讲的跟他说,切斯提?普拉茨,总经理同志,我代表州党委打电话:你们最后一次对城里的公共厕所进行卫生检查是什么时候?你怎么能说这项检查不是在你的工作范畴之内?那我换一个问法,你什么时候对城里的公共厕所进行过检查?你肯定会有足够的人手,专门负责这项工作。五一节马上就要到了,在我们城里会有许多游行的群众,其中还会有重要的嘉宾……我们绝不能给他们留下不好的印象。万一他们去公共厕所……我不再继续解释了。要让公共厕所整洁如新,这个重要任务就交给您了,总经理同志。抓紧去办!切斯提?普拉茨!”
费尔奇拨打电话,先把脏毛巾捂在嘴上,随后迅速罩在话筒上,一口气把该说的话说完,然后迅速挂上了话筒。
“他说什么?”所有人都问。endprint
“哦,没说什么,”费尔奇回答,“他根本没有时间说话,只是说,好的,一定,我马上去办。”
“你看,你终于证明了自己还有一点用处!”
老板搓了搓手。
“为了这个,咱们喝一杯!”
“先庆祝一下!”
有人从柜子底下掏出一瓶酒,那瓶酒已经有人喝过。酒瓶在大家手中传递,一人一口。与此同时,老板果断地分派着工作:整个团队立即投入工作。轮到谁负责配药了?鲍罗格?那个新来的年轻人,费尔奇,你去帮他。要配两卡车的鼠药,因为我们要去弗莱克制锅厂工作。其他人装麻袋,装到车上,可以留几只空麻袋,没准能顺到什么赃物,谁也不能预见未来,说不定天上会掉馅饼。听懂了没有?”
“懂了。我们用什么油渣配药呢?用牛的,还是猪的?”
“用猪的,你这个蠢猪,弗莱克制锅厂的老鼠爱吃这个。在我回来之前,你们要把鼠药配好。”
“怎么,您要去哪儿?”
“我去办公室,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
“那您得快点儿,”他们冲着老板说,“趁着舌头还能打卷儿。”
老板扭头瞅了他们一眼,威胁性地挥了挥拳头:“你们这些小崽子,离了我看你们怎么活。”
鲍罗格和费尔奇去了配药室,每人抄起一把小板斧,用手柄从油脂中捞出一块块猪油渣用力捣碎。
油渣早就不新鲜了,裹了一层绿霉,酥脆的地方,有一团团白色的蝇蛆蠕动。除了绿霉和白蛆,还臭味熏天。
鲍罗格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越来越惨白,他看到蝇蛆,开始作呕。
他们把捣碎的油渣放到一个池子里,鲍罗格刚刚弯下腰,就立即挺直身子,冲出配药室,秽物呈一条细柱从嘴里喷出,吐到庭院里。
“天哪,这个真让人受不了。”
“你歇着吧,我来搅拌。你只要告诉我,需要往里兑多少氟乙酰胺?”
鲍罗格用手帕擦了擦嘴角,取来了印有骷髅头图案的铁皮罐。
“你应该知道配药的比例,想来,你已经通过了专业考试!”
费尔奇将蓝色的粉末撒进池子里。
“别举这么高,你这个蠢货。你没见这粉末有多细吗?难道你不想要你的小命了吗?”
费尔奇一句话也没说,开始用耙子搅拌池子里的内容物。
“小心一点,我跟你好好说,你没听见吗?”
“听见了。”他放慢了搅拌的速度。
“你看,你还听得懂人话的。”
当池子里的棕色油渣、绿霉和白色的蝇蛆都变蓝了,鲍罗格说:“好,行了,咱们可以弄下一池了。”费尔奇揪住鲍罗格说:
“你没必要跑到院子里去吐,完全可以吐到池子里,反正结果都是变蓝。”
“没错,你说的有理。”
当老板从办公室回来时,两辆车上都已经装满了配制好的鼠药。如果制锅厂的老鼠们吃了它们,都会死于内出血。老板在路上喝了点什么,因为他的舌头显得有些僵硬。他们又从哪里掏出一只酒瓶——也许这是另一瓶酒?——酒瓶在大家手中传递着,每个人都喝了一口,直到喝干了最后一滴。
“现在我们该做什么?”有人问。
“这个我马上就告诉你们:每个人出二十五克朗,都交给我,放到桌上。”
大家同意。一起凑钱,尽管速度不是那么快。最后只缺费尔奇那份。
鲍罗格大方地掏出五十克朗,放到桌上,然后取回二十五克朗。
“我替他交,这样就齐了,回头我们俩之间算这笔账。”
费尔奇清楚——别人不清楚,他俩之间已经算清了这笔账。刚才他替鲍罗格干了配药的活。
老板派鲍罗格去买酒。在等他回来的空档,每个人都点着了烟,喷云吐雾。烟还没有抽完半支,电话铃就响了。鱼上钩了。
“太棒了!”
老板果断地挥了一下手,房间里立即安静了下来。“大蛇”抄起了话筒:“对,是我,您说,”他朝大家眨了下眼睛,“当然,我们当然可以做,我们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活。只是有一个小问题,这项工作不属于我们的任务范畴。在我们签的合同里,没有清扫厕所这一项!但是我们可以做,我们当然可以做,看在您的份上,不过这是一份私活。我怎么会明白,这件事很急。您等着我,我马上过去,细节问题咱们当面谈。”他撂下话筒,整个团队——这个帮伙,这群乌合之众——欢呼起来,手舞足蹈。
这时候,鲍罗格买酒回来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是干什么?跳迪斯科吗?”
“能怎么回事,你这个笨蛋,咱们的计划实现了!”
“州党委已经对环保公司总经理发出了指示。总经理吩咐专业负责人落实工作。”
鲍罗格将酒瓶安安稳稳地在桌子上放好,喊了一声“乌拉”,现在轮到他兴奋了。
“太棒了!大家全都赶快上车,不要把酒忘在这里。咱们立即去环保公司!另外,还有件事……但愿谁都没把身份证忘在家里。”
大伙儿都在身上摸了一下,最后发现,只有老板将身份证忘在家里了,真该死!必须回家去取一趟。两辆汽车的马达已经隆隆作响,车门噼里啪啦地一阵乱响,不是这扇打开,就是那扇关上。
在去环保公司的途中,车里始终在激烈地争执。到了那里之后,不仅老板下了车,其他人也都跳了下来,在传达室门外——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争吵了一通。
“每个人一千克朗,咱们总共六个人,总共要六千克朗。”
“他们不可能付这么多,你跟他们讲,咱们每人八百克朗就给他们干,六个人总共四千八百克朗,还不到五千。城里总共有三个公厕,咱们清扫三个公厕,要这么多肯定不该算多!”
“他们肯定付得起。”
“不要太贪,否则鸡飞蛋打。”
“咱们需要钱!”
“你们相信我好了,咱们能要多少钱,这要看拨给他们的资金有多少。我会尽量讨价还价的,”老板说。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把威士忌酒瓶装进公文包里,转身走了。没走几步,突然站住,猛地拍了一下脑门:“我差点忘了,你们把身份证交给我,快点!”他迅速收齐了身份证,朝垃圾场走去。endprint
他在里面待了很久,待得实在太久了。外面的人开始惴惴不安地猜测:这不是个好兆头,他们可能没有谈拢;这是一个好兆头,估计他们已签了合同。
这些灭鼠工们急得心急火燎,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烟,发疯般地吞云吐雾。汽车周围的地上扔满了烟蒂,就像凌晨舞场的地板上。不同的只是,在上面旋转的不是舞手,而是老板。他手里挥着一叠崭新的合同,大家立即聚集到他的周围。
怎么样?什么情况?他们能不能付每人一千克朗?大家七嘴八舌地询问。
“一千克朗?你们做梦去吧!”
“他们怎么说?”
“怎么说?他们说,六千克朗,都能走私一个公厕了!你们还是现实一点吧。”
“他们肯出多少?”
“每人五百!”
“税后的?”
“税前的。”
“这是你讨价还价的结果?五百克朗减去百分之十的税——减去五十克朗,我们只能挣四百五十克朗。”
“四百五十克朗,足够你们在五一节上喝得烂醉如泥。合同在这儿,谁愿意签就签,不签拉倒。顶多错过这场游戏。”
六个人都动手签了字,嘴里不停地骂骂叨叨。这帮畜生!这群混蛋!咱们是在业余时间给他们干活!真该死,这群该死的家伙!真该把他们煮了吃了,就着芥末糊、芥末酱!四百五十克朗,让我们去刷别人的尿碱?刷子必须得他们给!本来就该他们给!酸还需要我们去搞。
“那家伙收下威士忌了吗?”
“收下了……弟兄们,要是没有威士忌,他连每人三百克朗都不肯出。如果我说的不是真话,我会遭到天打雷劈!”
老板收齐了合同后说:“每个人自己都要留一份原件。”说完,他转身又回到垃圾场。
“你得跟他们要刮铲!”
“他们肯定有!”
“如果连刮铲都得我们自己去买,那就让他的四百五十克朗见鬼去吧!”有人冲着老板的背影喊。
他果真拿着刮铲回来了,给每个人都分了一把。
“好了,咱们现在去弗莱克!”
“你疯了吗?马上就到中午了。咱们饿着肚子去吗?”
“当然不会,等一会儿咱们途中在‘中央快餐店吃。再者说,现在是开始工作的最好时间。我们向劳动委员会的监督员报告,说我们现在开始灭鼠。第一班工人马上就会下班,劳动委员的监督员也会下班,这样等到第二班工人来,不会再有监督员在。如果买通不了酸处理车间的第一班吉普赛人——这种情况根本就不可能发生,那就买通下一班的。他们凌晨两点上班。”
“您怎么知道,在酸处理车间就肯定会有吉普赛人?”费尔奇问。
“经验,我的小祖宗,凭着经验啊!”
“你这问题问得可真傻。在酸处理车间里,是不可能有白人的。”
“太危险。伤肝、伤肾……”
他们刚遇到第一个搭上话的吉普赛人,就立即把酒瓶子塞了过去。那个人不由分说,非要卖给他们一大缸酸。其实他们只要三罐就足够了,可他们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
“明天你们一定再来啊!”吉普赛人央求说。
他们不用再跟下一班工人打交道,今天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
第二天,他们必须得去制锅厂,因为需要搞几只报废处理的铁皮桶,只要不漏就可以。顺便撒一些老鼠药,总之不会有什么坏处。第三天,还是要去制锅厂,因为老板家里的绞肉机坏了。所有人都清楚,没有茶壶可以,但过日子不可能离开绞肉机。第四天,他们到厂子里花了一天的时间找茶壶。第五天,他们在厂里快餐部购买六十赫勒一只的鸡蛋。他们为周末做准备,光顾了附近唯一一家私营面包房。脆皮的面包散发出香喷喷的味道,盖过了车里油渣的臭味。
“再见了,制锅厂,一个季度以后再见!”
“再见了,小伙子们,明天见!”
“明天?明天是星期六。你的脑筋有毛病了?!”
“有没有毛病不关你的事,明天开始清扫公厕。”
“咱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我们已经答应了,为了挣那五百克朗,我们用业余时间打扫厕所。那五百克朗,我们下星期一去挣也来得及。”
“闭嘴!咱们明天就开始干活,少跟我废话!星期六客流量少,没有那么多的行人去撒尿。如果我们关闭厕所,在门上挂一块牌子,上面写由于断水或别的什么技术性原因……不会有那么多人抱怨的。假如我们星期一干这件事,肯定会成为一项丑闻,立即会有人告我们的状。我们明天开始,就这么定了,我不想再听任何反对的话。早晨六点,准时在这里集合。”
“新来的伙计也要到。”有人特意强调。
“我来当他的保护人。”鲍罗格说。他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费尔奇也猜到了。
“你没这个资格,新来的伙计由我来带。”老板说,“再者说,我不能容忍你们把他当成猴子来耍。我太了解你们了,我知道你们想玩什么把戏。”
费尔奇将面包夹在胳肢窝下往家走,面包还是热的。回到家,他把面包放到桌上。玛妮奥闻到了面包的香味,立即跑到厨房里,忍不住掰下一小块面包皮尝。她在厨房里忙来忙去,每从桌前经过一次,都会动手掰一块。费尔奇面带微笑地偷眼观察。
“这面包的味道非常好。是不是在‘小老鼠那儿买的?”
“很香,是吧?那下次我还会给你买。”
“好啊,如果你还路过那里的话。”
“你的新单位怎么样?”
“很臭。”
玛妮奥顿时没了胃口,她慢慢地嚼完嘴里的面包皮,没有再掰下一块。
费尔奇洗澡洗了很长时间,他细心打肥皂,洗头发。他不想让妻子闻到自己带回来的气味。
这天是星期五。玛妮奥看电视会看到半夜,但是费尔奇不想看。
“看完电影就关了吧,明天我还要早起,你把闹钟上到五点钟,我不能迟到。”
“以后你也要周末工作吗?”endprint
“是的。大概会吧。另外,很臭,我的工作就这样。”
玛妮奥叹了口气,动手铺床。他们一起上床,但是房事没做成。不像以前,不像上次……
自从费尔奇到DDD公司工作后,感觉到有什么不大对头。在做爱的过程中,好像玛妮奥总在闻他。当然,也可能这只是他自己的想象。的确,他的自信也动摇了,尽管他自己不想承认,他自己也跟玛妮奥一样,在黑暗之中,张开鼻翼,用力嗅闻。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浑身冒出一层冷汗。他不知道玛妮奥是真的达到高潮,还是假装的。因为女人的第六感非常厉害,什么都瞒不住她们。如果他告诉妻子,自己将要清扫厕所,不知道她会怎么反应。她肯定会大吃一惊,肯定会瞧不起他的新单位,瞧不起自己这个男人。还是以后再告诉她吧,等到情况有所改变。改变?如果没有改变该怎么办?他会在那里待一辈子,他会死在老鼠堆里。
不,这不可能。肯定有一天,好运也会冲着他微笑。只要他耐心等待着,总会有那么一天的。至于眼下,他应该知足,至少自己有一个工作。没错,很臭,但钱是没有味道的。他能买面包,他能挣钱买香喷喷的面包。等他明天打扫完厕所,还可以买那条克林普纶布料的绿裤子。其他都忘掉,不要去想!用不着这么可怜自己。可是,他仍然算不上一条好汉,不知为什么,清扫厕所,对他来说要比绿霉、白蛆和油渣的恶臭更可怕。自己到底怕什么呢?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盯着黑暗深处。一切都会过去,他能够忍耐。当他的眼睛和他整个人都累得筋疲力尽时,他睡着了。
清晨,费尔奇带上门,离开家,直奔那座摇摇欲坠的老房子。他来到DDD公司,看到庭院里有一辆汽车已经发动了马达。老板正坐在驾驶室里发号施令:
“我们留个人,城里有三个公共厕所,两个人负责一个厕所。”
“听您的安排。您是我们的指路明灯。”
“废话少说!我们先去城市公园的厕所,在那里放下两个人;另外两个人在古特瓦尔德广场,我和新来的伙计去列宁大街。”
另外四人向老板和费尔奇投来讥笑的目光。
“瞧你穿的这身衣服,想让酸把你烧烂了吧?”老板递给费尔奇一件工作服。
“咱们去收拾最干净的茅厕,这真不是个好主意。”
老板耸了耸肩膀。
“好啦,都准备好了吗?刷子、手套、眼镜、面具、靴子、刮铲、酸、桶……都齐了吗?你们最好在这方面动动脑子,别瞎想那些不沾边的事,不要忘了什么再回来取。”
“这是什么?你不是迷信吧?”
“新来的伙计很迷信。”
“新来的伙计没有靴子。”
“星期一让他去买一双,现在你们谁先借他一双旧的。”
费尔奇一脸窘态地在原地打转,眨巴着眼睛瞧瞧这个,瞅瞅那个。最后,鲍罗格一脸仁慈地将一双橡胶靴子递给他。
“有一只是漏的,也说不定两只都是漏的。”
“谢谢,”费尔奇说,“你这话让我踏实了许多。”
“现在问问你,你知不知道该把什么倒进什么里?”
“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是不是想戏弄我?”
“他怎么会不知道,想来他已经通过了考试。”老板说。
“老板是他的护卫天使,他用翅膀罩着他。回头有老板关照他。”
“那也不妨让他做一下功课。”
大伙儿等待地望着他,费尔奇使劲抿紧嘴唇,没有说话。他之所以没说,是因为他突然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身子摇晃。他完全不能肯定,到底应该怎么办?把水倒进酸里?还是把酸倒进水里?他真应该好好学习学习。他心里盘算,等他们到了那里之后,他问问老板该怎么做。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回头老板会告诉他。即便老板不告诉他,他也可以偷偷看他怎么做。
在十字路口,一辆汽车朝右拐,另一辆向左。费尔奇和老板很快将车停在了目的地。列宁广场,公共厕所。建筑物的一半沉在广场的柏油路面下,一半露在地面上。虽然它并不是一座陵墓,但很多人都爱开这个玩笑。
看公厕的阿姨早早就在那里等着他们,她事先知道这次行动,她的上级正式通知了她,只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今天?还是星期一?看厕所的确实是看厕所的,但说阿姨,有点勉强。因为她看上去相当年轻,很难判断她的准确年龄,只能断定,她是一个吉普赛人。不过不是纯种的,她是混血。红色头发,白色皮肤,脸上有雀斑。吉普赛人的火鸡蛋脑袋。
“嘿,这样的女人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老板边说边从车上往下卸东西。
当所有的东西都搬下来后,“火鸡蛋”问:
“要用很长时间吗?”
“可敬的妇人,我们还没有开始呢!”
“我想问的是,两点钟以前能完吗?”
“你总不会认为我们会在这里用午餐吧?!两点之前肯定能完。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中午我们就可以收工。”
听了老板的回答,费尔奇暗自高兴。
“那太好了,”公厕管理员也喜笑颜开,“真是太好了,要知道,今天是星期六,下午两点关门。”
“两点你可以准时关门。”
“家里有八个孩子在等着我,所以我得尽快回家……”
“上帝保佑,八个孩子?!您是怎么得到的?”
“我可以讲给你们,但不是在这种骚臭的地方。你们可以到我那里坐一下,跟我喝一杯咖啡。”
费尔奇和老板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费尔奇的目光里带着恐惧,老板的目光里流露出惊诧。他们暗自嘀咕。
“您刚刚说,要我们尽快收工。我们既不想浪费我们的时间……也不想浪费您的。”
“我已经在电炉上烧了水,一两分钟就能烧开。我会在咖啡里加点佐料。”说着,她从大褂口袋里掏出一个能装四两的、扁平的朗姆酒瓶。
老板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容易地被对方说服了。
“扁瓶子总要比扁虱子好,呵呵呵……在水没开之前,我们先换好衣服。”endprint
“你们别以为我那里跟这里一样又脏又臭。穿着脏衣服甭想进我的屋。你们别夹着门缝看人。我那里又干净又整洁!”
他俩的目光再次越过火鸡蛋脑袋对视了一下,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发笑。这个决定很难做出,因为哪种反应都不合适。
干净,整洁。要是她对便池也像对她自己的小窝那样精心保洁的话,他们现在也就不会在这里了,费尔奇心想。但他只是想想而已。至于老板在想什么,他无从知晓。他们跟着看厕所的女人,进到一个狭窄的小屋里。当老板的额头撞到低矮的门框时,费尔奇已经进到了屋内。
“等等,我得回去一下。我先把浓酸洒在地砖上,好趁我们喝咖啡的空档,好好泡泡地上的尿碱。”
老板的话听起来很诚实,但愿他不会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但愿他不会找借口溜走,费尔奇心里惴惴不安。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老板出去没过多久就回来了。无论他脑子里怎么打算,朗姆酒的味道能战胜一切!小屋很小,但是里头什么都有。一张小床,一张小桌,一把破椅子,一个电炉子,一个洗手池。另外,还有一个电热杯,杯里的水已经咕嘟作响。小桌上摆着三只搪瓷缸,全都磕得斑斑驳驳,一只比一只更破更锈。“火鸡蛋”往每只搪瓷缸里都放了几小勺咖啡粉,然后倒进开水;当然,她在倒水之前问了一下尊贵的客人,他们习惯喝多浓的咖啡?咖啡里面放几块方糖?老板对糖不感兴趣,他只对朗姆酒感兴趣。倒多少都行,长雀斑的女人将瓶里的酒分成三份,倒进三只搪瓷缸里。他们搅动咖啡,水还很烫,暂时他们还不能喝,但是味道令人心情舒畅。
“您讲讲您的孩子是怎么来的吧?”老板又问。
“火鸡蛋”微微笑了一下,抿了一口滚烫的咖啡,松开了在头顶盘成髻的红头发。
“第一个孩子是偶然从一个男人那里怀上的,但是后来,他发现他干的是一个吉普赛姑娘,立即逃走了。但是他逃不了付抚养费,我还没傻到那个地步。其余七个孩子都跟同一个男人生的,我叫他先生,但是我们并没有结婚,我不想嫁给他,因为他不是一个好人,酗酒,打人。”
“那您为什么一个接一个地给他生孩子?”
“我能怎么办?他只要喝醉,就要干我,如果我不愿意,他就打我;如果我顺从他,他就干我。”
“那你为什么不防卫呢?”
“我怎么防卫?他是一个一百多公斤的吉普赛汉子!”
“火鸡蛋”完全误解了对方的问话。老板捋着唇须暗自微笑,但他并不想把话题弄得复杂。
“还很烫吗?你们已经搅了那么半天……你们还是尝尝吧。”
这话问的!这是最难回应的问题!两个人都硬着头皮瞅了瞅搪瓷缸里的内容。咖啡研得太碎了,无论他们怎么搅拌,渣子都永远沉不到杯底。老板第一个战胜了心理障碍——或许是朗姆酒战胜了他,将搪瓷缸端起,放到嘴边。
“真香,太香了!”
老板说这话,实际是在为费尔奇鼓劲。费尔奇心里作着巨大的思想斗争——他从来没在公共厕所里喝过咖啡。该怎么办?上帝有眼,往恶臭、长蛆、发霉的油渣里搅拌氟乙酰胺,要比在这里喝咖啡容易得多。他闭上眼睛,将搪瓷缸举到嘴边,他的牙碰到搪瓷缸的边缘,胃里感到一阵阵恶心。不过,朗姆酒迅速遍布全身,扩散到四肢,让他感觉到,现在喝什么都无所谓了。
“你们要把厕所刷干净!如果能刷得干净如新,我到街口的小卖铺去再买一瓶!”
他们谢了咖啡,从“火鸡蛋”的小屋里退出来,进到厕所里,在那里穿上工作服。费尔奇穿上漏洞的橡胶靴子,钻进大褂,戴上口罩、防护眼镜和电工常戴的那种质地很厚的黄色橡胶手套。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今天的事。”老板说。
“是啊,没人有机会在公共厕所里喝咖啡。”费尔奇附和道。
“回头我会给孙子孙女讲这个故事。”
“或许没必要讲给孙子孙女听。”
“不讲就不讲,”老板没有反驳费尔奇,“这女人不赖,咱们不该瞧不起她,可是……”
费尔奇想拎铁桶,但是镜片上罩了一层雾气。该死的防护眼镜!隔着玻璃什么都看不清楚。他把眼镜托到额头,现在能够看到了。有人在瓷砖上用油笔画了一个巨大的阴茎,旁边写着:“每天从两点到三点,我在这里为你……”
这太过分了,这也实在太过分了,实在让人忍无可忍。费尔奇彻底崩溃了,刚刚喝咖啡的体验还没有过去,现在又要消化这个。他的目光无法从涂鸦上移开,他两眼紧盯,说不清楚自己此刻的感觉,到底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眼镜还架在额头上,如果他把眼镜戴上,他就看不清涂鸦和旁边写的字,他的肠胃痉挛,浑身颤抖。这是怎么回事?不会是生理的兴奋吧?真操蛋,我得尽快从这里逃走。他心里想着,手里拎起半桶水,倒进另外一只桶里,那个桶里有半桶酸。
“弄反了,你这个蠢货!”
现在费尔奇大声嚎叫,声嘶力竭。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酸像爆炸一样地溅出来,溅到他的脸上和眼睛里。
“火鸡蛋”也大声尖叫:
“噢,天哪!快叫医生!”
现在他们再叫也没用。费尔奇瞎着眼睛乱蹦、转圈,古怪地跳舞,现在他已经不喊了,而是疼得痛苦呻吟。他什么都理解,但是就这个不理解:为什么老板总是喊叫,吼叫,就像一个印第安人或原始人?
泰森在公共厕所里。费尔奇则是猴子。
他必须想办法让他闭嘴。他手里攥着土陶杯,差一点就把它捏得粉碎。如果攥的是搪瓷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他终于再也不能忍受老板的叫喊,他的手猛地一抡,将杯子朝猜测中叫喊发出的方向扔过去。土陶杯撞在厨房的墙上摔得粉碎,费尔奇只是在幻想中将它摔到了公共厕所的瓷砖墙上。玛妮奥轻声地哭了,抽泣不止,咖啡洒到她白色的衣服上。
费尔奇慢慢地,非常缓慢地恢复了神志,他躺在医院里,什么全都看不见,眼睛和脸用绷带缠着。玛妮奥坐在他的身边,攥着他的手。
“你感觉怎么样?”endprint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
“还好。我感觉,还好……”
“我去了你的单位。领了你的工资。”
女人啊……多实际啊!不管在什么样的境遇下,都能镇定行事。
“你做得对。”
“我跟你的老板也谈了话。他给了我一个信封。他让我把它交给你。”
“在哪儿呢?”
“在这儿。”
“里面装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没有打开它。”
“你把它撕开。”
“是钱。信封里面装的是钱。”
“多少钱?你数一下!”
“四百五十克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给你?”
她还是不知道为好。
“你拿着这钱,去百货商场,买一条南斯拉夫生产的、浅绿色的克林普纶裤子,那是我为自己选的。54号的尺码。”
“你穿54号肯定合适吗?”
“我试过了。”
“好,那好。如果还有这个尺码的话。”
“肯定会有。”
“不一定有,进口的东西抢购得很快。”
“如果绿的没有了,那就买蓝的。”
“当时也有蓝色的吗?”
“有。”
“好。我不买蓝的,只买绿的。”
玛妮奥已经猜到,信封里装的是什么钱。
“我会办好,你放心吧。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他没听到妻子的最后一句话。他已经睡着了。
玛妮奥摸了摸费尔奇的手,走出病房。她轻轻敲了敲主任医师办公室的房门。她在那里获知,不可能一切都恢复正常。离开主任医师办公室,妇人径直去了百货商场。她要满足费尔奇的愿望。既然他已为它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有谁听到过这样的事,一个人哭着购买男裤?有谁看到过这样的事,一个人在五一节哭泣?
“别哭了,”费尔奇吃力地说,“我当时疯了……对不起,我并不想这样。”
“我该求你原谅。我太固执了。”
“你穿了什么衣服?是白的那件吗?”
“你还记得它?”
“当然记得!你穿那件衣服最漂亮。”
“你喜欢它,我就穿它。我穿这件白的去游行!”玛妮奥说,她一边朝卧室走去,一边脱下溅上了咖啡的白色衣裳,然后穿上深色的套装。
“你也穿上衣服吧,别成天穿着裤衩到处转悠。”
“我怎么就不能穿着裤衩转悠呢?难道让我穿节日制服?是不是还要戴领巾?”他想了想又说,“你帮我准备一件圆领衫,一条裤子。”
“哪条裤子?”
“那条浅绿色的克林普纶裤子。”
费尔奇的话一出口,厨房里的空气就变得凝重起来。玛妮奥望着自己的丈夫,他穿着一条内裤和一件体操背心站在厨房中央。从身体上看,他始终是一个美男子,结实的胸脯,满是肌肉的腿和胳膊,尽管肌肉越来越松弛。他的下巴也很好看,非常厚实。她喜欢在黑暗中跟他接吻,但是只在黑暗中。
妇人从衣橱里取出克林普纶裤子,递到丈夫手里。
“我得走了,否则赶不到那里了,我还要填考勤表,这你知道……”
“我知道个屁,我什么都不想再知道!”
玛妮奥没有等丈夫说完,已经转身离开。手中的钥匙哗啦作响。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由不得我。”
“你签了到就赶紧溜回来!”
“你说得容易,有人监督!”
费尔奇穿上克林普纶裤子,感觉跟几年前在百货商场的试衣间穿它时一模一样。
“玛妮奥。”
“什么事?”
“你过来。”
妇人清楚地看到,丈夫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但她想都没想要掉头回去。
“你知不知道,我不能迟到!”她没有再说告别的话,出了家门。
“快去快回!”
撞门的声音算是回应。
“这么一会儿我可以忍。”他大声地鼓励自己说。
他点上一支烟,坐到一把椅子上。他不住地摇腿,香烟也不能使他镇定下来,他感到浑身膨胀,就要炸裂。他迫使自己想象那一个时刻——玛妮奥回来的那个时刻。过了一会儿,烟味使他的嘴里泛苦。等一会儿,玛妮奥愿不愿意在白天做爱?
自从事故发生之后,他总有一种感觉,玛妮奥不愿意在白天做爱,如果他坚持要白天做,妇人会换一个姿势。“你从后边来吧,”她会说,“我想这样。”
也许,确实是这样。也许只是出于偶然,是他自己太多虑了,纯粹庸人自扰。即使真是这样的话,他也用不着感到意外。
他能理解妻子,自己的样子肯定很吓人,他自言自语。我很幸运,出了这种事情,她也没有丢下我,始终留在我的身边。最幸运的是,我的这个功能没有丧失。他这样想着,不自觉地隔着裤子抚摸自己隆起的下身,随后他又把手移开,最好停止这种游戏!
突然,在他眼前浮现出公厕墙上看到过的涂鸦,还有写在旁边的字。自从事故发生后,他多次想起这件事:这个人究竟会是谁?是谁在墙上涂写的呢?好奇心一直在折磨他。有一次,他决定在那段时间里过去看看,认识一下当事人。后来他放弃了这个念头。有什么必要去认识一个自己不可能看见的人?
时间在流逝,等待让他越来越难以忍受,越来越难以自制。他哪里知道,玛妮奥早就从游行队伍里溜了出来,根本没有着急回家。她在城市公园里散步,身边是一个英俊、金发的供销商……他幸好不能看见他们。
他看不见他们,就像他看不见自己所穿的裤子的颜色——并不是自己最喜欢的绿色,而是蓝色的。他哪里知道,当时绿裤子已经售完,妇人大胆地买回一条蓝的:想来,裤子的质感是一样的,只是颜色不一样,既然男人看不见,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个。
费尔奇幸福地坐在桌边等着。他一直耐心地等着,直到他的耐心又被街上高音喇叭里播放的音乐破坏掉:
“……五一节到了……”
他正要发火,骂街,但什么也没能发泄出来,因为有人——他的老板——赶在了他的前头。公厕里的泰森扯破喉咙大声地歌唱,叫嚷:
“弄反了,你这个蠢货!把酸倒进水里!”
责任编辑 韩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