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思繁
峡湾里,我重新站起来片刻。一半昏热与一半筋疲力尽中,我望着对岸的陆地。这一次,我是真的要同这个城市道别了。这个闪着无数住宅与家园的星火光亮,叫做克里斯蒂安尼亚a的地方。
——克努特·汉姆生 《饥饿》
峡湾纵横海岸险峻的挪威北部,有个叫诺尔兰郡的地方。这片大海冷峻空气清寒红屋沿海屏立的土地,除了盛产丰肥的鳕鱼,饲养着无数温顺的山羊,隐藏着世界上最壮观的峡湾海景以外,还养育了一个名叫克努特?汉姆生的奇异天才。
生于诺尔兰郡一个农民之家的汉姆生自幼即体验了“贫穷”、“饥饿”、“苦难”这些字眼的意味。虔敬的清教徒舅父对他武断专制,以体罚和饥饿作为主要手段的教育方式,除了带给他成年后的神经衰弱疾病,也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可怖记忆。而北方坚硬的山川,寒冷的碧海,那景致中的灰涩粗犷,与从未经历暖汤热食的阴冷童年则造就生成了他深邃晦暗又真实犀利的人生目光。
从十五岁开始,汉姆生就过起了独立行走,走东窜西的游荡生活。靠着各种杂活小工他勉强养活着自己。在杂货铺打杂,给制作绳子的手工艺人当学徒,倒卖药品,为警察当助手,到小学去教书,只要是能让他赚到买黑面包钱的工作,他都来者不拒。然后瘦弱的青春期男孩靠着自己挣来的食物和零钱穿越了挪威。匮乏的物质生活与从早到晚相伴他的饥饿,非但没有成为他渴望飞向精彩宏大世界的障碍与束缚,反而给予了他某种表达创作的灵感之火。也许是旅途上的无限风光,也许是在海峡中与神秘萨米人的相遇,也许是游荡漂浮中的分秒激荡点燃了他血液中深藏着的艺术灵魂,从未接受过正规教育,靠着一路自学的汉姆生十七岁时决定要成为一名作家。
他的文学道路是在饥饿与游荡中铺展的。饥饿引领着他穿越了挪威,饥饿带着他走遍了克里斯蒂安尼亚的每一个角落,饥饿带着他走上了一艘开往美利坚的轮船,饥饿又牵引着他将足迹留在了美利坚的东南西北,然后带着他从大西洋的这边漂回了彼岸另一边属于他的家园。饥饿既是自幼陪伴他的生理痛苦,又是引领他人生飞扬的精神导师。饥饿是他创作灵感的来源,更是他笔尖流淌着的血肉故事。
1894年,35岁的汉姆生将他人生中的那些饥饿篇章写成了一部小说,它的名字就叫《饥饿》。这个关于饥饿与流浪的真实故事,变成了他生命中最著名的小说。十几年以后,这个前半生都在饥饿中度过的男人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这是一个每一天都在克里斯蒂安尼亚循环发生着的故事。它看起来似乎每一天都不一样,实际上那重叠变化的画面后却隐藏着一张相同的面孔。清晨狭小的阁楼客房里,年轻的他正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每一天,他都是在饥饿中醒来的。他在饥饿中倾听着陈旧的木头楼梯被房客们踩得吱吱作响,那些早晨的脚步是向着某个方向走过去的。或者是往街上拐角处灯光温暖的面包房走去,向着一天中的第一杯滚热的咖啡第一口柔软的肉桂面包卷走去;或者是那些走向辛勤劳作的脚步,有的向海风肆虐的码头走去,有的往简朴潮湿的小作坊走去,也有的朝着明亮舒适的办公楼走去。无论脚步走向何方,那些行走给他们的主人带来的是养家糊口的挪威克朗,让他们的肚皮远离饥饿。而他,他既没有走向咖啡肉桂面包卷的钞票,也没有能让他带回食物的工作。于是他躺在床上,在昏暗寒冷中听着那些有奔头的脚步声,头脑里翻滚盘旋着的只有这么几个问题:这又一天的饥饿日子要如何度过?有哪些地方,哪些人,哪些机遇也许能让他获得几个充饥饱肚的铜板?有了那几个铜板,肚子里有几块面包几口牛奶,他也许能在这昏黑寒冷的房间里头脑清楚地写下一些故事。有了那些故事,也许报社的老板会破例预支一笔稿费给他。当然,这些都只是也许。此时此刻唯一确定的事实是,对他忠诚不变,在任何时刻都不离不弃的同伴只有一个:饥饿。
它是一个真正忠心耿耿的随从。它既是他身体里的一部分,好似一个无形的器官,又是他的灵魂伴侣。它不仅仅生存于他的肚皮中,它还从那躯体的正中处一路上行扩张,攻击着他的胸腔侵占着他的头脑。那日复一日积聚起来的饿让五脏六腑如同被挤干扭曲的绳索,空无一物的肝肠每一次的搅动都激起他背脊发颤的疼痛。当那干涩与疼痛在沉睡时,空旷的胃里会升起阵阵恶心涌向胸膛,升腾到口腔中变成笼罩唇齿间的酸涩异味。这个看不见的魔鬼令他时而浑身炙热额头发烫,时而手脚冰凉冷汗淋淋;有的时候,他的眼前升腾起各种不存在的金亮幻象;而更多的时候,他则如同一个精神涣散的疯癫灵魂一般,一刻不停絮絮叨叨地自己与自己对话。饥饿,它慷慨地拥抱着他的每一个毛孔渗透着他的每一寸皮肤热吻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并不是没有尝试过,去寻找一份可以填饱肚皮的活干干。事实上,他不停地带着他的饿,在冷风里跑东奔西,想尽一切办法赚一份活口的薪酬。报纸上登的任何一个招工启示,当会计给人算钱、旅馆前站台守夜、工匠找学徒,他都不惜穿越整个城市去应聘。但是每次要么是被人捷足先登,要么缺少做会计工匠的天赋,两个零算成了一个零,糊口的克朗和果腹的面包一次次与他擦肩而过。谁叫他唯一真正痴迷,有天赋又会做的事情只有一样,就是写作呢?当你唯一想做会做得像样的活,只有拿起笔讲故事的时候,无论是在15世纪佛罗伦萨的长廊里,还是20世纪克里斯蒂安尼亚的阁楼里,或者是今天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咖啡馆里,也许饥饿都将是你生命里无法略过的重要篇章。
他是会写故事热爱写故事希望以写故事为自己糊口的职业的,饿得额头冒冷汗的时候,他还是坐在点着蜡烛的阁楼里用唯一的一支钢笔在纸上铺展着他的故事。有的时候房间里连最后一支蜡烛都没有了,没有买面包的钱更不会有买蜡烛的钱,于是他带着他的饿,浑身炙热头脑糊涂地跑到大街上路灯下去写。有的时候为了换一口饭吃,他不得不把唯一一件棉大衣当掉,结果被饿烧得头脑发昏的他,把唯一的钢笔忘记在了大衣口袋里。于是被饥饿侵蚀攻击鞭打着身体的他总是很难写出一个像样的故事,或者即使那故事被写出来了,因为这样那样的傻瓜理由,比如编辑的口味读者的口味这一段太艰涩那一部分不容易读,被一家家的报社出版社拒绝着。于是,他唯一痴迷热爱并且会做的行当也没能给他带来肚皮渴求的面包。endprint
他只好到街上去游荡。那既是一种走投无路无事可干的游荡,又是一种为了忘却身体里嚎叫撕裂着的饥饿的游荡。他在寒风里观察着一张张行人的面孔,从那些眼神表情里想象着属于他们每一个存在的故事。哪些肚皮里是丰腴充实的,哪些是与他的一样空无一物的;哪些人的日子是过得平静温和的,哪些人的生命里是有那么几缕火花的。他沿着石板路一路追逐着发髻高挽长裙飘逸的年轻女子,他与她们调笑着,不怎么善意地捉弄着她们,在身体里那个魔鬼的鼓动与侵蚀下,大胆地骚扰着这些无辜的生命。她们是柔弱善良的,她们是他的仓皇岁月中唯一还让他觉得自己是活生生的生命之光,她们也是他一无所有的存在中唯一可以触及得到的短暂温存。
他因为一无所有而与饥饿相伴;他因为与饥饿相伴而终日游荡寻找;他因为流浪迷失而一无所获;他一无所获于是被饥饿紧紧相拥。
有的时候,他也会因为这样那样的运气,口袋里有那么几个铜板。那些铜板有的来自于某个好心出版社总编的施舍,有的来自某个昔日被他追逐的女孩的给予,有的是因为他变卖了这条被子那件衣服,也有的是因为某篇他被发表的文章。于是他会拿着这些钱朝着摆着浑圆面包柔软奶酪的橱窗走去,或者顺着小酒馆里飘出来的煎牛排的气味一路踉跄奔去。那些橱窗后面安静坐着的黄皮白皮奶酪琳琅满目得不真实;黑麦面包核桃面包肉桂小卷虽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却看似一个个在对他挤眉弄眼;至于人头攒动的小酒馆里飘出来的混合着黄油香气的牛排味道,让他陷入一种无法动弹无法思考的瘫痪癫狂状态。
只是饥饿已经在他的身体中舒适地栖息了如此之久,食物的存在反而令全身上下都无法适应了。流着油的紧实红肉才刚被撕咬咀嚼吞咽下,他立即感到腹中上升起的阵阵恶心在推击着他的胸腔食道。那种恶心比饥饿引起的反胃更强烈更凶猛,它们是饥饿与食物之间的对抗,是痛苦与丰盈之间的较量,是撕裂与安宁之间的战争。那闻起来让人灵魂颤抖的滑动着血丝的牛排,非但无法抚慰他干涩扭曲的肠胃,反而让他翻江倒海地呕吐倾倒起来。看起来,他的肚子早已经习惯适应了一无所有的贫瘠,肥腻丰满在他干瘦的身体里已经找不到属于它们的位置了。
于是他就过着有好几个铜板时,以面包与牛奶充饥的奢华日子;口袋里铜板很少时,以干硬的咬不动的面包度日的时光;其他大部分时间,他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与食物分裂的饥饿是他的存在状态。
他在饥饿中挣扎着拼搏着,在饥饿中探索着搜寻着,在饥饿中燃烧着创造着;他的精神身体因为饥饿扭曲撕裂摇摇欲坠着,可他的灵魂也在饥饿的鞭打推动下不断地寻找着新的光与热,挖掘着超越平凡与物质的不朽生命力,和某种来自身体最隐秘处的滚烫力量。饥饿在将他置于存在的绝望境地的同时,也让他拥有了如同野草顽石一般狂野开阔,生生不息的生命面目。饥饿让他不经意中将对温暖饱腹的普遍物质追寻放到了第二位,而将在绝境中保持精神上的敏锐犀利变成了一种习惯与生命状态。
渐渐地,他的身体与心灵都习惯了饥饿的摧残鞭打与肆虐了。他不但习惯了饥饿,还刻意选择它作为他的伴侣。当他有几个钱的时候,他会不假思索地把铜板扔给某个路人,或者立即把它们挥霍掉。也许他本能地需要这种一无所有,他需要它为他制造饥饿,因为只有身体上的饥饿,那种近乎癫狂的生理痛楚才能点燃他在路灯下疯狂写作的原始生命力与创作力。也许只有身体上的饥饿,才能令他保持心灵上的好奇与饥渴。
最后他在饥饿的晕眩中,在低血糖的火热煎熬下,在那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的游荡流浪后,走到了一艘轮船前。他实在是太饿了,他实在太想能在这船上做个劳工苦力,换口饭吃了。他问船长,您需要雇个打杂的人吗?船长说,为什么不呢?于是,他的饥饿领着他穿越了大西洋,来到了几千公里外的美利坚。
饥饿肆虐着汉姆生的童年少年与青年时光。但是饥饿没有吞噬他,没有淹没他。饥饿与苦难给予了他的生命与众不同的故事与力量,它们点燃了他生命中神性的光芒与狂热的创作火焰。饥饿造就了汉姆生,让这个北国农民家的小孩为我们讲出了一个又一个关于活着与生存的光芒万丈的故事。
正是饥饿,养育了汉姆生,与这个世界上无数杰出光彩的艺术灵魂。
《美食记》后记:在与你们一起品尝了故事中的千般滋味,领略了文字中的甜酸苦涩后,请允许我以一碟空荡无物的清白碗碟来结束我们的美食记。也许只有时而的贫瘠空白才能凸显那生命中每一道平凡滋味的与众不同;也许只有时而的饥饿才能让你我记得饱足的美好与珍贵。
责任编辑 林潍克
① 克里斯蒂安尼亚(Christiania)为挪威首都奥斯陆的旧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