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眼

赵志明

囡囡早起上班，下班回家，经常会绕到巨石广场的肯德基坐上一会，早晨时间短，一般也就一刻钟左右，傍晚时间长，有时能坐上一两个小时。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三个月。其实囡囡单位有班车，行车路线离她家还挺近，从巨石广场走要绕不少远路。

肯德基位于巨石大厦的一层，透过宽敞明亮的落地窗，巨石广场变得更加清晰。囡囡喜欢坐在靠窗的位子，如果那里都有人，她也只选面朝广场的位子。这样，她就能将巨石广场的人事尽收眼底。

在早晚这两个时间段，广场实则是被老年人占据了的。偌大的广场被划割成大小不一的格子，有跳健身舞的，有跳交谊舞的。主要是这两种。跳健身舞的音乐也杂，隔几天就换曲子，从《最炫民族风》到《伤不起》，从《爱情买卖》到《小苹果》，很多神曲囡囡都是在巨石广场先闻为快的。这些曲子旋律挺简单，歌词也好记，听上几遍囡囡就能朗朗上口，总是让单位同事在微信群里乐此不疲推荐分享的时候大吃一惊。囡囡撇撇嘴说：“你们的资讯都太落伍了吧。这首曲子广场大妈的耳朵里都听出茧子了。”

从肯德基里望出去，跳健身舞的老头老太有多热闹，跳交谊舞的老头老太就有多肃静。囡囡光顾肯德基的这段时间，健身舞团已经跳熟了好几支神曲，交谊舞团还停留在练基本功的阶段，很少放音乐，基本都是团长（一个瘦老头）击掌为号，帮大家反复练习纠正身段、舞步、节奏。

在巨石广场上，健身舞与交谊舞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互相之间甚至连音乐的干扰也已经降低为零。这一切在囡囡看来，不啻于一部热播的电视剧。

囡囡三十岁左右，谈过几次恋爱，未婚，无子。工作稳定，无须奔命，也不清闲，成不了富翁，也饿不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点存款，买车还能略有盈余，买房却远远不够，所以她也一直在这两件事上犹豫不决。她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中间有一段时间在外面租房子住，后来又搬了回来。她们家就位于巨石广场旁边的筒子巷里，七十多平米的小三居，囡囡、她爸爸、她妈妈一人一间。

据说筒子巷要拆迁，这么好的市中心黄金地段，到时她们家至少可以分到一个大三居室或者两个二居室或者三个一居室。大三居肯定是不能要的，住着浪费。最好是三个一居室，三个人可以互不干扰地生活。两个二居室也能接受，那就爸爸和妈妈一人一套。

“那你怎么办，夏清？”囡囡的妈妈听女儿这么算计，心里难免作痛，“你可以跟你爸住，也可以跟我住。”二选一，妈妈眼巴巴地看向三十多岁的女儿。

“我就不继续跟你们掺合了。你们住在一起老是吵架，我是担心才搬回来跟你们住一起的。你们分开住，我也放心了。我还就不能过我自己的好日子啦！”母女之间经常这样开玩笑，但这次妈妈听出来女儿的决绝。

“有你的好日子过哦。我养你这么大算是白养啦。你有本事，找个好男人嫁出去，我就不用再担心你啦。”俗话说，女大不中留。还有一句话，女的年纪越大越不值钱。妈妈真是担心自己的女儿年老珠黄，找不到好婆家。

“你担心你自己好啦，又来担心我！你怕我找不到男人是不是，信不信我明天就把自己嫁出去！你等着好了。”囡囡假装气鼓鼓地说道。

妈妈沉默了。女儿之前谈了一个男友，因为她的极力反对，这段恋情无疾而终，想来女儿还是没有放下这件事，但她这么做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她是过来人，最明白感情不能当饭吃的道理。好变成坏只需半步，有钱人变成穷人，好生活掉到坏生活，相对总是难很多。她希望女儿明白钱的重要性，不惜以身示范：“像我这样，就是一个教训……”

“教训教训！教训都是自找的。你们两个人，烦不烦，有完没完了还！”夏清最受不了的就是妈妈摇身一变成为祥林嫂。就那点事情，说了半辈子也就算了，难道真不成要说一辈子，那又是何苦来哉。

夏清的爸爸是一个复员军人，妈妈是一个工厂工人，经人介绍结婚，夏清出生后，夫妻关系几近破裂。按照夏清妈妈的话就是：“要不是可怜你，这样的日子哪里是人过的。我大可以离婚，重新找个人嫁了，或者是从长江大桥上跳下去。”

这一可怜，就是三十年过去了。期间虽然不乏中国式家庭暴力、争吵和冷战，但也都挺过来了。命悬一线的形式婚姻，在夏清上大学的时候终于寿终正寝。

那一年，夏清的妈妈为了从单位分到房子，终于答应和丈夫离婚。结果婚离了，房子却没有分到，气得大病了一场。他们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之所以一直没有离婚，只是考虑到婚后的住房问题。既然离婚了能从单位申请分房（最后的福利政策，成功性很大），那离婚也就顺理成章了。可惜的是，夏清的妈妈没有搭上这趟顺风车，半路被勒令下车;尴尬的是，离婚后她还不得不和前夫生活在一起;更可气的是，当初离婚为了能够顺利分到房子，她是净身出户的。

本来，夫妻是同林鸟，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即使互相看不惯，彼此还不至于分得那么开。现在离婚了，她就变成了寄居，变成了客人，变成了生活在他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对于交战了半辈子的夫妻冤家来说，如何咽得下心头这口恶气。于是乎，老来反而更孩子气，离婚了反而吵得更凶。

面对前夫的气人话：“我是可怜你，才让你住下来。”夏清的妈妈无言以对，只有以泪洗面，恨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该草率离婚成全畜生;恨自己没有早作打算，不该生下夏清时时受制掣;恨自己有眼无珠，当初真是挑花了眼才挑到这样的货色。这也生气，那也埋怨，情郁于中，又不能发自于外，最后诱发了一场大病。

这场大病，不仅让前夫妻之间的关系重新变得微妙，也让父亲、母亲、女儿三者之间的关系再度尖锐紧张起来。夏清担心母亲再出意外，责成父亲必须担起责任来，即使不能好好照顾妈妈，至少也不能总是吵架。妈妈生死关上走一遭，一颗心都扑在了女儿身上，对很多事都看开了，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丈夫在自己家里宛如空气一样不存在，在前妻的眼里就像天空飘过的一朵云。夫妻收起了刻骨的恨，都变得小心和隐忍起来。

因为妈妈的这场大病，夏清毕业后没有在外地找工作，而是回到了父母身边。她也谈了好几个男朋友，或者是因为对方，或者是因为自己，或者是因为妈妈的干涉，最后都不了了之。endprint

这么一转眼，夏清才猛然惊觉，自己已经是大龄剩女了。她不知不觉成为了一个怪屋女孩，那样的家庭环境养成了她刻薄近智、无欲则刚的性格。妈妈病后早就内退，父亲也到了退休的年龄。她不得不再次担心此后两个人的相处问题。难得见面两个人都要吵，退休后都在家里待着，还不得吵翻屋顶啊。

夏清因此留了心，经常在晚饭后假装不经意地问妈妈：“爸爸退休后，晚上吃饭都很少看到他，他成天都干嘛去了？”妈妈没好气地回答：“谁知道他！退休后整得比上班还忙，一大早就出去，大老晚才回来。不在家里吃也就算了，还经常问我晚上做什么吃的，心疼他交的那点伙食费。”

自从父母不睦，特别是父母离婚后，在夏清潜意识里，一方面担心父亲在外面有人，一方面又希望担心成真。如果哪一天父亲领回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告诉她说：“这是你妹妹。”她是不会吃惊的。

为这一天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工作这么多年，她终于有了一笔可观的存款，加上妈妈的积蓄，为一个两居室交首付款是没有问题的，后续的生活也不会受到多大影响。鉴于妈妈的身体不好，她甚至偷偷为妈妈买好了一块墓地。这些想法，这些决定，在她看来都是自然而然，就像饭后散步一样用不着多想。

等到发现父亲成为广场舞中的一员之后，夏清突然有点可怜起自己的父亲来。长期以来，她都选择站在作为弱者的妈妈一边，妈妈口中父亲的反复无常、刻薄寡恩影响了她，使她儿时印象中的那个男人在酒醉后的烦躁、盛怒、暴力等形象被不断深化加固，成为一个强悍、蛮狠、不讲理的丈夫。那么父亲的角色呢？父亲这个角色被她弱化了，所以她才会总是这样威胁父亲：“如果你再对妈妈不好，我和妈妈就马上离开这个家，再也不见你。”是的，决绝，她对父亲毫不留情。她对妈妈是不会这样说的，她只会尽量劝说妈妈，最多偶尔威胁妈妈：“你们要是再这样闹下去，我就离家出走。”

妈妈是妥协了的，因为深知自己女儿的个性，生怕她真的一走了之，甚至漂洋过海。父亲也是妥协了的，只是夏清不在乎而已。

“不在乎”这三个字刺痛了她，尤其是在她知道父亲迷恋上广场舞之后，她第一次发现父亲真的是老了。年轻时的雄心壮志，中年时与社会单位的格格不入，老年时的颓废自弃，特别是多年家庭婚姻生活的口角纷争，这些都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说是刀砍斧斫也不为过。

这么多年下来，夏清清楚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也能感受到妈妈是怎么过来的，可是她突然恍惚了，完全无法想象父亲是怎么过来的。也许父亲是男人，她是女人，所以无法想象父亲的难过，但肯定不是在黑暗里默默流泪那样。

那么会是哪样？

喝醉酒？经常与同事朋友喝醉酒夜不归宿？喝醉酒回家痛打老婆女儿？迷恋上交谊舞？混迹交谊舞的各种学习班提高班，和同样的迷恋者切磋舞艺？渴望出一本交谊舞的教材？在广场上教一帮老头老太跳交谊舞，帮他们喊拍子，耐心纠正他们的肢体动作？

当夏清下定决心，坐在肯德基，手中捏杯咖啡，从里面望出去，她的父亲正在指挥一帮老人翩翩起舞。这些老人，手脚都已经不怎么灵便，腰也弛了，背也弯了，听力视线都不好了，但还是努力听取指导，一心跟上节奏。她的父亲时而与一两个老太临时搭伴，示范起舞，时而为一个头发花白的学员讲解动作要领。他的动作是那么的规范标准，无可指责。他专心致志，态度认真，又和蔼可亲，即使被学员们众星捧月，也没有一丝的骄矜自得。

从夏清的角度看出去，难免会觉得惊奇。起初的时候，她忍不住揣测，这些花甲老人里面，是不是也隐藏着家庭的暴君，曾经毫不留情地痛殴妻子和女儿，那些身体已经严重变形的老太们，是不是也曾经整天以泪洗面，为自己摊上一个差劲的丈夫而黯然神伤？

她已经记不起父亲是什么时候萌发学交谊舞的念头的。她的父亲从小在农村长大，后来当兵，复员后留在了城市工作。在他的身上，肯定是有一些妈妈不喜欢的因素存在的，但肯定也有一些特质被妈妈忽略了。

父亲学交谊舞多年后，才有一次跟她透露，想要出版一本交谊舞的指导用书。但她是奚落了的，她说：“你自己跳舞就是了，也没人管你，出书干什么？有人看吗？”也许，父亲在交谊舞上的兴趣和造诣被她无情地忽略了，这么多年，她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就是铁证。直到此时此刻，父亲退休后，她坐在肯德基里，透过窗户，看到父亲的舞姿，她才发现父亲的舞跳得真好啊。

这之后，她才有勇气一直等到广场舞散场后，喊住了自己的父亲。

她的父亲很吃惊：“囡囡，你怎么在这里的？吃晚饭了没？你妈今天没做晚饭吗？”夏清白了她父亲一眼：“我老妈每天都是在家做饭吃的。我偶尔不回家吃也就算了，你一个星期难得在家吃一顿，搞得她怕你查账，买菜越来越省了。这样下去，我迟早会营养不良，到时候还不是要你们来养我。”

“她就心疼那几个钱。钱是人身上的垢。我跟她说去，在吃上面能浪费几个钱呢，真是的。”

“老妈又不像你那么有钱，一个钱自然要掰成两个花了。难得她今天发善心，买了好菜，你不回去吃吗？”

“我跟你林叔他们几个约好了，晚上去吃小龙虾。”

“退休工资你给我省着点花，以后没钱了可别找我要。我的钱可是辛辛苦苦挣来的。”

“我什么时候乱花过钱，还不都是给你们留着。我问你，你怎么到广场来的？我记得你们单位班车直接经过筒子巷路口的呀。”

“我来看看呗。老妈吃完晚饭都要下楼散步，她以前都是从家走到广场，再走回来的。最近非得要去玉龙公园，说要换条散步的路径。我晓得里面有古怪，她又支支吾吾不肯说，我就自己来实地查看啦。”

“她是见不得我跳舞，以前闹得那还少啊。她把跳舞想糟了，其实哪像她想的那样。”

“我就奇了怪了，老妈不喜欢你跳舞，你当初为什么就非得学跳舞呢？”

“感情不合呗。她不喜欢跳舞，我就偏去学跳舞。难不成她喜欢听戏，我就去学唱戏啊。”

“得了吧。你要是唱戏，老妈估计也要把耳朵捂起来。我还有一件事纳闷，以前我记得广场有很多鸽子的，怎么现在连毛影子都见不到了？是不是因为你们这些老头老太抢占了它们的领地，它们就飞到别的地方去了？”

“瞎说，我来的时候，广场就没有鸽子。我也没见过鸽子。可能是这样，来广场上跳舞的这些个老人，也像鸽子一样，早晚到点了就从四面八方自动聚拢过来，跳一会儿舞，然后再散开。”

夏清陪着父亲去广场边的车棚取电动车。一直以来，她的父亲上下班都骑电动车，骑坏了好几辆。很多次他在外面喝酒，不管多醉回来也骑电动车，骑得东倒西歪的，路上的行人见到了都怕。夏清的妈妈经常因为这件事痛骂他，离婚前骂，离婚后照骂不误，年轻时这样骂，年老时还这样骂。不过，好在她的父亲一直没有出过什么事。

现在，夏清突然想照应一下父亲，如果酒喝多了，就打车回来，别骑那辆破电动车了。话到嘴边，却发现父亲已经将车骑到了路对面，正在向她挥手致意，让她赶紧回家吃晚饭。这时候一辆公交车驶过，夏清再看马路对面时，她的父亲已经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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