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艾,刘生良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710119)
“诗鬼”李贺对庄子的文学接受
姚艾,刘生良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710119)
李贺诗歌奇崛幽艳,多用具有冷色调的语辞表达幽枯凄冷的心境,与庄文所呈现出来的色调有相似之处。李贺对于人世苦难的感受较其他作家更为深刻,李贺与庄子在创作方法上也有相通之处,在文学表达上均重神略形,带给人以奇想联翩的审美感受。李贺心游鬼魅世界以写恨,心游天国以抒愿,是庄子“心游”哲学范畴的文学化体现。
李贺;庄子;冷色调;心游
在唐代诗坛上,李贺是一位最独特的诗人,他的创作风格鲜明,妙绝古今,诚如陈式所说:“昌谷之诗,唐无此诗,而前乎唐与后乎唐亦无此诗。”[1]969李贺之诗奇崛幽艳,王文禄将其称为“仙之奇才”,许学夷称之为“鬼仙”,而陆时雍则说“李贺其妖乎,非妖何以惑人”。[2]13因其诗唱吟木怪山妖,且多啼花怨月之感,众多评论家又将他呼为“鬼才”。他的诗歌虚幻荒诞遥承庄骚,尤其是其诗的奇诡广博、寄兴无端,取法“深闳而肆”[3]884的庄子。此外,在艺术创作的其他方面,李诗也表现出了与《庄子》相同的风貌,但是从文学创作方面来研究李贺诗歌对《庄子》接受的文章比较少,所以此方面的研究具有一定的价值。
李贺生活非常艰难,但他毕竟是贵胄出身,自诩“王孙”,无意中也赋予了自己更多的国家责任,诗作也时时隐喻朝政。加之早慧,他七岁即“以长短之制,名动京华”,[4]216所以对自己前程的期待就更为迫切,“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5]30,简直就是少年生命能量积聚起来的誓言。但由于“父讳”之谗,他的仕宦生涯只有三年奉礼郎,不幸遭遇令他备尝人世艰辛,他曾这样描述自己:“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5]213即使是面对自己的政治生涯,他也只能无奈地做出这样的评价:“辞家三载今如此,索米王门一事无。”[5]146再加上他体弱多病,爱妻早逝,可以说生活的苦难铺天盖地而来,浇灭了他几乎全部的热情。李贺感受更多的是命运的冷酷,他让那种阴冷的诗性心理成为其文学世界的独特底色,其诗歌色调始终表现出幽奥冷凄的风貌。先看他的《南园》一诗:
方领蕙带折角巾,杜若已老兰苕春。南山削秀蓝玉合,小雨归去飞凉云。熟杏暖香梨叶老,草稍竹色锁池痕。郑公乡老开酒樽,坐泛楚奏吟招魂。[5]361
吴企明的《李长吉歌诗编年笺注》从鲍钦止之说,认为“本诗应是《南园十三首》组诗所脱。则本诗亦为诗人于元和七年辞官归昌谷家居时的作品”。[1]531虽然此诗写于李贺“家居撰著读诵,有燕婉之乐”[6]514的时候,却掩盖不住内心深处的落寞以及随之而来的凄凉。诗中所写本是春尽夏来之时,呈现的却是幽枯清冷的色调,传达的是“坐泛楚奏吟招魂”的抑郁哀伤。以这样的感情基调统摄全诗,眼中所见之物的色调不可避免地收缩变冷。“草稍竹色”盈满池面,但诗人用了一“锁”字,也将这种本来有生机的绿色在心里转化成了暗淡、幽冷的色调;南山苍翠,诗人用“削秀”来描绘,并将其色调比作“蓝玉”,也大大降低了它的亮度;还有初夏天空中的云,在他的眼里也是阴冷幽凉的……大面积的幽冷,使人深切地感受到“坐泛楚奏吟招魂”的牢骚愁闷,那兰苕、熟杏之色在主体情感的作用下,也不会带来欣喜畅舒之感,而变得清冷而遥远。
李贺诗歌画面上的冷色调,反映了其情感因现实打压而变得冷峻凄凉,这与庄子遍阅人世之苦难而以冷眼观世极为相似。庄子认为世人皆“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3]150所以他看待世间各种事情,均投以冷峻的眼光,有时我们感觉到的是冷漠。他采用游世的态度,“处乎材与不材之间”,[3]498甚至主张“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3]94赞美漠视残疾的王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3]144他的齐万物、一生死,也包含着漠视人间苦难,冷眼观世的内涵。庄子哲学观背后的心理也是冷色调的,是饱尝人世艰辛和苦难之后的绝望幽冷的情绪,胡文英《庄子论略》中说庄子“眼冷,故是非不管”。[7]6虽然庄子之后,众多的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也以此色调作为文学的情感背景,但无论从幽冷氛围的浓度,还是从其创作的范围来说,“诗鬼”李贺都是将此特征发挥到极致的作家。
除《南园》这样抒发骚郁自哀的诗作外,更能代表李贺诗歌冷色调的是他创作的“鬼诗”,如《南山田中行》:
秋野明,秋风白,塘水漻漻虫啧啧。云根苔藓山上石,冷红泣露娇啼色。
荒畦九月蹈叉牙,蛰萤低飞陇径斜。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5]133
诗中描写了淡白的秋野、清深的塘水、长满苔藓的暗绿色的石头、迷茫的云气、幽暗的红花、暗淡的残萤、冷森的鬼火,这是李贺别具一格的诗境。即使他写暖色的东西,也因创作心理的幽冷而转化成冷色调,最明显的就是“冷红泣露娇啼色”一句,王琦解曰:“冷红谓花也,以其开于秋露之中,故曰冷红。”[8]80黎简批曰:“此云山上石如云根,而生苔藓,石旁有秋花,而开冷红。”[1]75这里,秋露、冷石都消解了本属于暖色的红花属性,红花与阴冷冰凉的秋露或冷石搭配,那种温暖的、易于激起人热情的东西便淡化了。然而,诗人还未止于此,“鬼灯如漆点松花”一句,更使诗歌的幽冷增加几分阴森的寒意,故方扶南批曰:“此诗亦似陆机入王弻墓。然而妙。”[8]307
情形类似的还有“藕花凉露湿,花缺藕根涩”,[5]337“宝袜菊衣单,蕉花密露寒”,[5]197“漆灰骨末丹水砂,凄凄古血生铜花”,[5]327“绿蘩悲水曲,茱萸别秋子”,[5]229“凉月生秋浦,玉沙粼粼光”,[5]36“蛮娘吟弄满寒空,九山静绿泪花红”[5]78等句,这些诗句体现出的无不是幽冷的色调。李贺眼中之景、心中之物,反映了他对自己生活遭遇的独特感知,或是失望、哀怨之极,将他的心也染成了凄冷的色调,人间温暖变得遥不可及。幽冷的创作心理色调,是建立在感知苦难世界的基础上的,这一点李贺与庄子非常相似。不同之处是,李贺通过诗歌吟唱一句一句地、形象地让人感知生命情感的阴冷;而《庄子》虽采用“寓言十九”的表述方式,但“卮言日出”才是其论说目的。换言之,庄子的冷眼观世是通过其哲学观点表现出来的,而李贺是在诗歌意象中透露出来的。这也是哲学著作和纯文学作品不同的地方。
在中国哲学史上,形神之论一直是关注的热点,而重神略形则被众多论家所认可,如《管子》中说,道“谋乎莫为其音,卒乎乃在其心。冥冥乎不见其行,淫淫乎与我俱生”,[9]932但形神的真正并列对举,在《庄子》中最先出现,而且论述得非常彻底而清晰。《在宥》篇中说:“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3]279说明“神”相对于“形”来说是第一位的,是“形”的前提。还有“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达生》篇中说:“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3]468虽然没有明确点出“形”“神”的字眼,但说明“神”全是“犯害与人异”之“形”的主要原因。除在哲理层面上表达重神略形外,庄子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也贯穿了这一原则。《人间世》中的支离疏,“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可谓丑陋之极,但他能行顺物之道,所以“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3]132庄子意在说外形不重要,道德完善才重要。而《德充符》中的兀者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等人无不如此。
李贺选用诗歌意象、造语练字时,最大程度地继承了庄子这一手法。他注重语辞带给人的心理感受,讲究神似,而不讲究形似。如《杨生青花紫石砚歌》写道:
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傭刓抱水含满唇,暗洒苌弘冷血痕。纱帷昼暖墨花春,轻沤漂沫松麝薰。乾腻薄重立脚匀,数寸光秋无日昏。圆毫促点声静新,孔砚宽顽何足云。[5]243
青花紫石砚是唐代名贵的端砚,上有天然花状斑纹,质润可鉴。此诗首二句写采玉,诗人赞叹石工巧取,想象他们采玉的情景,即“踏天磨刀割紫云”,石工“踏天”“割紫云”的想象,是诗人状其豪迈的神似表述,他没有说石工登上高峰、裂取紫石之类的形似之语。砚石经过琢磨之后,注满水,映出青花纹理,诗人将其描述为“抱水含满唇”,“抱”字是写水入砚台,变得可爱娇小,让人顿生怜惜之情,以写水带给人的感受来衬托青花紫石砚的精美;“含满唇”更是一种心生天外的想象,状砚中之水的饱满,衬托砚台的滑腻。此两句均是诗人从人的心理感受方面来描述,以求神似。至于水中青花斑纹如“苌弘碧血”,更是诗人追求神似的文学表述了。鲜血化成的碧玉只是传说,并非世间实物,而诗人看到清水映照中的青色斑纹,就想起了那块藏在土中的忠诚之血化成的碧玉,以此来写砚台润彻莹透的花纹带给人的心理感受。方扶南批曰:“李长吉之长,真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8]321将难写之物达到这样的表达效果,选用追求神似的诗歌意象是一种智慧的做法。
李贺用有形之物来状无形之情,与他用无形之象来状有形之物一样,都是追求神似。其《河阳歌》,按叶葱奇的说法是“贺重过河阳,见少年男子和官妓相暱,而自慨衰老的诗”,[10]203其中写男子和官妓之情的两句:“惜许两少年,抽心似春草。”王琦评之曰:“诗言花方盛开,而客年已老,乃见两少年女子而惜许之,心生怜爱,有若春草之心,勃起而发。”[8]117这是用“颜郎身已老”的沧桑来反衬青年男女的两心浓密,惜许爱恋。强烈的对比,鲜明地突出两人爱情的欢洽殷郁。诗人将这种无形的情比作有形的春草抽心,瞬间即可勃发蔓生,令人叫绝称叹。
李诗重神略形的创作,频频点缀于其诗作中,兹列如下:
二月饮酒采桑津,宜男草生兰笑人。
(《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二月》)
松柏愁香涩,南原几度风。
(《王濬墓下作》)
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母秋郊哭。
(《春坊正字剑子歌》)
天河夜转漂迴星,银浦流云学水声。
(《天上谣》)
桂露对仙娥,星星下云逗。
(《感讽五首·其五》)
夜雨冈头食榛子,杜鹃啼血老夫泪。
(《老夫採玉歌》)
裙垂竹叶带,鬓湿杏花烟。
(《冯小玲》)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李凭箜篌引》)
李贺诗歌重略形,故有些诗歌词意难解,甚至有人说其诗晦涩险阻,如郎文焕在《李贺诗解序》中说“贺语绝俗,几晦而成长夜”。[1]956庄子之文以“无端崖之辞”,弃形重神,“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3]350他注重牛马之实,而非其形其名,被韩非子斥为“恍惚之言,恬淡之学,天下之惑术也”,[11]468但是在文学艺术上却取得了极大的成功。李贺正是将这种创作方法运用于自己的诗歌创作之中了。
庄子重神略形,导向“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3]884的奇诡;李贺的内敛特征,也和他“从小奚奴,背古锦囊,遇所得,书投囊中”[12]5788的创作方式有关。两者固然有差异,但李贺无疑是走在庄子独特的创作轨道上的。正如《二十四诗品》之《冲淡》中的“脱有形似,握手已违”,[13]5或《形容》中的“离形得似,庶几斯人”。[13]36
在文学理论和创作实践中,“游心”是带有哲学意味的说法,如《文心雕龙·熔材》谓“精论要语,极略之体;游心窜句,极繁之体。”[14]543这里“游心”一词,带有作者否定意味,指心灵不受藩篱限制的自由游履。类似的还有嵇康“俯仰自得,游心太玄”[15]16等。“游心”的这一范畴的确定及其内涵的丰富,早在庄子那里已经完成了,《则阳》篇中说:“知游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若存若亡乎?”[3]678“无穷”是相对于“通达之国”更广阔的空间,它超越了可以感知的地理和政治意义上的生存范围,因而使心灵得到了解放,能够无拘束地进行自由、舒适的游历。此外,“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垠之野”,[3]215还有庄子在心灵中构画的“藐姑射之山”等,都是“心”冲破了现实牢笼,获得了无挂碍的游历。
李贺以“鬼”“仙”之才,创作的那些属意“秋坟”“云楼”的诗篇,也表现了他摆脱生活空间束缚,达到心灵游历的状态。李贺继承中国浪漫主义文学传统,这当然和唐代作家开放、纵意的创作状态有关。或谓,唐代特殊文化时空,发酵了庄子“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生死、无终始者为友”的恣逸文化基因。但是无论是好仙的李白,还是好怪的韩愈,他们所创造的心灵遨游的世界,广度上都未及李贺。李裕在《昌谷集辨注题辞》中说:“长吉牛鬼蛇神,鲸呿鳌掷,陇西鬼才,一派业成,不祧别祖,后世新鬼无能跻而上之矣。”[1]979此语道出李贺空前绝后的独创性,他创造出了“雨洗秋坟,鬼灯如月”[1]931的文学空间,而他的“身”则滞留于俗世,哀叹伤悲,寻找抚慰与寄托。以著名的《秋来》诗为例: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5]64
全诗以寒灯一盏、络纬哀啼为背景,展开了秋来“壮士”之绵绵遗恨。王琦解曰:“苦心作书,思以传后,奈无人赏,徒饱蠹鱼之腹,如此即令呕心镂骨,章锻句炼,亦有何益。思念至此,肠之曲者亦几牵而直矣。”[8]55此句道出了诗人壮志不酬的愤恨。既然世间已无知音可觅,于是他心游于鬼魄之境,在幽风凄雨之中,香魂悯吊,以慰他生命不得舒展带来的压抑。“秋坟鬼唱鲍家诗”,借鬼境来宣泄郁积的愤恨,在这个鬼魅的世界里,诗人听到了他们在哀吟鲍照的挽歌,“赍我长恨意,终为狐兔尘”[16]140的憾恨如苌弘血化碧玉,终难消弭。李贺在超乎常态的鬼域空间,心游离于世间的各种束缚与伤害,带着深沁的遗恨,寻找能安顿自己遗恨的地方,这就是他对幽冥世界的一次次心灵书写。
此外,类似的还有“漆炬迎新人,幽塘萤绕绕”,[5]175“冷翠烛,劳光彩”,[5]37“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5]310“陵树风自起”[5]180等句,都是诗人心游鬼蜮,畅抒愁怀的诗句。李贺解开重重束缚,尽情地表达自己的哀怨,对他来说,似乎这个冷气逼人的虚幻世界才是他可以自由释放生命的地方,是心灵可以真正进入、亲近的地方,是和他的情感曲线高度合拍的地方。这与“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3]96的庄子精神高度冥合。
李贺诗歌神游仙境颇似李白,故人称“鬼仙”“仙才”,而胡应麟《诗薮》谓“太白幻语,为长吉之滥觞”。[17]49李贺在怨苦的鬼蜮里恣意放纵,悲戚的情感得到了些许释放,但他依旧看不到希望,于是只好在仙界的理想国中寻觅。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获得心灵自由。最著名的是他的《梦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珮相逢桂香陌。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5]39
李贺“梦天”让人联想到庄周梦蝶,黄周星在《唐诗快》中说:“命题奇创。诗中句句是天,亦句句是梦,正不知梦在天中耶,天在梦中耶?”[1]723诗的前四句描写他幻游天国,在心灵的自由游历中看到一个晶莹洁白的天界。在这里生活的是飘飘欲举、鸾珮相鸣的仙女,诗人和他们相遇在桂香飘散的小径上。美洁的天国,美好的遇合,这是李贺向往的世界。心游于此,摆脱了尘世的禁束,灵魂宁静而自由,黎简称叹“论长吉每道是鬼才,而其为仙语,乃李白所不及”。[1]724人世间沧海桑田,黄尘瞬间化成清水,千年变更,快如走马,浩浩九州,只不过是九点烟尘,汤汤泓海,亦如杯水倾流。在他“心游”永恒而纯净的天国之后,回过头来再看渺如尘粒的世间中的那些苦痛,也就释然了。在这里,李贺超越了鬼蜮的文学世界,而建构了一个超然的哲学世界,在痛苦的消解方面达到与庄子思想的冥合。他的心灵在时空中跳跃、腾挪,奇诡变幻,让这个世界充溢着一种追寻的思考,所以钱锺书在《谈艺录》中赞曰:“他人或以吊古兴怀,遂而及时行乐,长吉独纯从天运著眼,亦其出世法,远人情之一端也。”[18]215这句话讲出了李贺此类诗与众不同之处。现实社会催生的苦闷与彷徨,被心游彼境的李贺哲理化地缩小,直至消逝,这是一种从高踞天外的新角度重新审视人世的心灵思考。
李贺心游的天国充满了平和与欢乐,“石榴花发满溪津,溪女洗花染白云”[5]42令他神驰向往,这里有“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5]59的闲淡舒适,在“天江碎碎银沙路,赢女机中断烟素”[5]274中,我们看不到人世的苦痛。这里一片生机,又安祥有序,仙人们自然地生活着,按照他们的天性自由劳动,这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庄子·逍遥游》中“肌肤若冰雪,卓约若处子”[3]21的藐姑射神人。其实我们仔细分析,可以发现诗人笔下的天国,体现着人间的美好理想,是心疏离于谗祸倾轧的人间,而在冥想中游于自己精神的桃花源,这是对纯洁的灵魂参拜。李商隐《李贺小传》中所记载的绯衣人相召的故事,虽然离奇,但也反映了人们希望长吉在天界才有所用的美好愿望。文中写到绯衣人相召时,“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19]2265这是人们对长吉毁斥不遇命运的安慰。
庄子对“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3]686的人世进行尖锐的批判,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安顿人心灵的理想世界,心游于此,自然漠视了人世的混乱与苦痛。李贺撄尘网,不容世,心游于鬼魅世界以释放自己的愤恨,游履于天界以舒适地安放自己的灵魂。不同的是,庄子跳出个体生命对世俗的参与,而游历于形而上的哲学世界;李贺对自我生命的世俗意义关注较多一些,根据个人的感受而游历于自我独创的文学世界。
我们能在庄子汪洋宏阔的文字中,看到他那双冷峻的眼睛,感受到他深深的忧虑与幽冷的创作心理。李贺将这种阴冷的心理感受,从文字的背后推到读者眼前。他的诗句多使用冷色调的语辞,甚至“以极艳之辞,写极惨之色,宛如小说中古殿荒园,红妆女魅,冷气逼人”。[1]954庄子首创“心游”这一哲学范畴,用“心斋”“坐忘”达到心灵的自由游履,探究出保求生命天性的方法。李贺命运多舛,对于人世苦难的感受较其他作家更为深刻,所以他心游鬼魅世界以写恨,心游天国以抒愿。两人在创作的手法上也有相通之处,对于文学表达的效果,均重神略形,给人以奇想联翩的阅读感受。总之,李贺以自我的生命感受撷取庄学精华,形成幽诡奇峭的诗歌风格,也可谓是接受了庄子思想、创作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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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Acceptance of Poem Wizard Li He on Chuang-Tzu’s Literature
YAOAi,LIU Shengliang
(School of Literature,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710119,Shaanxi,China)
Li He’s poems were weird and gorgeous.He usually used words with cold colors to express his dreary and cold mood in his works in a similar style to that in Chuang-Tzu’s works.The feeling of Li He was more profound in misery than that of other writers.The writing methods between Li He and Chuang-Tzu were similar in that they emphasized the spirit more than the shape,which could bring the whimsy of aesthetic experience.His heart toured the world of ghosts to express his resentment,toured the paradise to express his wish,which embodied Chuang-Tzu’s philosophical conception of“heart tour”.
Li He;Chuang-Tzu;cold colors;heart tour
I206.2
A
1672-2914(2015)05-0103-05
2015-05-16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08BZW026)。
姚艾(1981-),女,陕西泾阳县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