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申,张屹山
(吉林大学 a.数量经济研究中心;b.商学院,长春 130012)
·经济学理论与思潮新探索·
公平与效率统一的权力基础
杜玉申a,b,张屹山a
(吉林大学 a.数量经济研究中心;b.商学院,长春 130012)
从短期来看,社会公平与经济效率确实存在着冲突的一面,但从长期来看两者又是互为条件的。经济效率来源于私人部门而社会公平要靠政府来维护,由于政府与私人部门的目标并不完全一致,因而公平与效率的统一也不会自动出现,它是在特定权力结构下双方博弈的结果。通过对博弈过程的分析表明,为了实现公平与效率并存,政府权力应该与社会公平在长期经济增长中的重要性保持一致。当前,社会公平已经成为制约中国经济增长的瓶颈,所以,在围绕市场决定性作用推进改革的同时应该赋予政府更大的监管权,我们不仅要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更要让经济运行在阳光之下。
社会公平;经济效率;政府权力;市场监管
阿瑟·奥肯关于公平与效率不可兼得的观点[1],是各国政府各个时期公共政策反复摇摆的理论基础,而围绕着公共政策调整所进行的学术争论也一直以不可兼得性为前提假设。近十几年来这一状况有所改变。Bird[2]和Sinn[3]指出,为家庭和个人提供有效的社会保障可以鼓励冒险和创新从而促进经济增长。杨汝岱和朱诗娥通过考察中国1995—2002年居民边际消费倾向与收入水平之间的关系证明,缩小收入差距有利于扩大消费需求,拉动经济持续增长[4]。徐月宾和张秀兰则系统总结了社会保障促进经济增长的三个途径:提升人力资本、增加社会凝聚力、减缓经济社会动荡[5]。奥肯关于公平与效率冲突的论断,主要是想说明税收有抑制投资的作用,因而与效率目标冲突,这实际上是一种短期和静态的分析[6]。而反对者的逻辑则大多建立在长期和动态分析的基础之上,所以,可以认为公平与效率在短期内表现出冲突的一面,在长期内又表现出相互促进的一面。为了经济的长期增长,我们需要保证公平,而追求公平的同时,我们又不能忽略公共政策对短期效率(私人投资)的影响,这可能是公平与效率权衡的真正含义。
公平与效率关系的复杂性不仅表现为短期与长期效果的相互交织,还表现为实施主体的分离。效率的直接来源是私人投资,①这里的私人泛指参与经济活动的个人和企业,投资泛指各种生产要素投入。而公平主要靠政府来维护,虽然双方都对经济增长做出贡献,但利益诉求又不尽相同。一个国家能在多大程度上实现公平与效率的统一,是政府与私人双方博弈的结果。权力作为博弈过程中的关键因素,无疑会对博弈结果,也就是公平与效率的统一性产生重要影响。本文的研究目的是构建一个包含政府税收政策、社会保障政策、私人投资和产出隐匿决策在内的博弈模型,借助该模型分析有助于实现公平与效率相统一的权力结构。
资本、劳动和知识等要素在经济增长过程中的作用已经得到了广泛而深入的讨论。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这些要素的积累应该被看作是经济增长本身而非影响经济增长的因素,越来越多的研究开始关注到经济系统以外。社会保障或社会公平不仅扩大社会消费能力、提升人力资源质量、鼓励私人冒险和创新,更增加了社会凝聚力,促进社会成员的诚信与合作。而社会凝聚力、诚信与合作属于宏观层次的社会资本,它们有助于提升社会的协调性,进而提高人力资本和物质资本的产出能力[7]。可以认为,长期经济增长是广义的社会资本与狭义的生产要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社会保障资金主要来源于对经济活动的征税。现实中的经济活动涵盖了非常宽的范围:从生产、流通到消费,从家庭自我服务到未经注册的经营活动再到合法注册的企业运营,允许政府对哪些活动进行征税,是个法律授权问题,政府权力越大,税源就越宽。允许政府在多大范围内自由决定税率,也是一个法律授权问题,政府权力越大,其根据经济形势灵活调整税率的空间也就越大,财政收入也就越有保障。总之,法律授予政府多大的权力,在相当大程度上影响着政府实施社会保障的能力。但是,问题的复杂性在于,政府部门也是由具有私人欲望的个人所构成。从增加政府消费的动机出发,政府部门也有可能利用法律授予的权力扩大征税范围或提高税率,而广泛征税或提高税率在短期内会抑制私人投资意愿。进一步的复杂性还在于,私人部门拥有隐匿产出的途径,例如未经注册的经营活动、隐藏真实交易额、以实物分配代替货币分配,等等。为了防止税收流失,法律会授权政府部门对隐匿行为进行处罚,这种处罚可以看作是隐匿产出行为需要承担的成本。从理性决策的角度看,私人在决定是否隐匿产出或在多大程度上隐匿产出时,会比较税收与隐匿成本的大小,如果税收水平很高,则承担隐匿行为的成本就是值得的,也就是说,高税率有刺激私人隐匿产出的副作用。综合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法律授予政府部门的经济监管权,对经济长期增长的作用是双重的:从保证税收、增强社会保障能力的角度看,政府对经济活动的监管权力越大越好;从保护私人投资意愿或避免激起逃税动机的角度看,政府权力又不能过大。这提示我们,可能存在着一个兼顾两种效应、最大化长期经济产出的权力结构。因为这个问题涉及的因素较多,各种因素之间相互作用机理复杂,下文采用数理模型方法进行分析。
Acemoglu建立了一个政府与私人博弈模型来分析政府的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对经济增长的影响[8]。本文借鉴该模型的分析框架并做出两点修改:一是去除关于政治权力的讨论,集中分析政府经济权力的最优水平;二是假设生产函数是规模收益递减的而非规模收益不变。
社会由政府和私人部门两个角色组成,经济活动分期进行。在第t(t=0,1,2,…)期,政府用于维持社会公平的物质资本为Kt(下文泛称为社会保障水平),它是t-1期政府社会保障投入决策(It-1)的结果(K0外生给定)。私人投资意愿受社会保障水平影响,面对给定的Kt,私人决定投入经济活动资源et(包括资金、劳动、知识等)。社会总产出yt是由社会保障水平及私人投资水平共同决定的,为:
(1)
接下来,政府在知道了产出为yt的情况下,决定针对该产出征收的税率ξt和对下一期的社会保障投入It,下一期可用的社会保障为Kt+1=It。
然后,私人在了解了税率ξt的情况下,决定隐藏多少产出。*因为私人投资决策et在先,政府的税收决策ξt在后,所以该模型没有显性地表示出税率对私人投资意愿的影响。但可以认为私人投资意愿下降的效应合并在了隐匿产出效应当中,因为在私人减少公开投资的情况下,并不会将资源闲置,而是转为地下经济,这就相当于隐匿产出。该隐藏量以其占yt的比例ωt表示。隐藏产出的行为本身也是有成本的,比如隐藏行为会按某一概率受到罚款。罚款的期望值与政府的经济监管权力有关,权力越大,发现隐藏行为的概率越大,罚款数额也越高。设隐藏行为的成本占被隐藏产出的比例为λ,它是衡量政府权力的指标。在上述一系列假设下,政府实际得到的税收为:
Wt=ξt(1-ωt)yt
(2)
私人实际得到的收入为:
ct=[(1-ξt)(1-ωt)+(1-λ)ωt]yt=[(1-ξt)+(ξt-λ)ωt]yt
(3)
这个多期博弈是一个马尔可夫过程,即系统未来的发展只与当前状态及局中人本期及以后的决策相关,与此前的历史无关。局中人在每一期选择自己可以决定的决策变量大小时,只需使得从本期开始(包括本期)的各期效用之贴现和最大化。因此,在第t期,私人进行上述相关决策时所使用的效用函数为:
(4)
政府选择相关决策变量时所使用的效用函数为:
(5)
其中,δ是双方共同的贴现因子。
计算结果表明,在t=1期,博弈达到MPE均衡状态,在该状态下,社会保障水平为:
(6)
面对这一保障水平,私人投入
(7)
的生产要素,形成
(8)
的总产出。政府征收的税率ξt恰好与其权力λ取值相等,私人也不再隐藏产出(ω=0)。
从(7)所表达的直接关系看,私人的投资意愿e受社会保障水平K和政府权力λ的影响,社会保障水平越高,私人的投资意愿越强;政府权力越大,私人的投资意愿越低。但是,社会保障水平本身又与政府权力相关[见(6)式],作为两种效应综合作用的结果,社会总产出与政府权力呈现出复杂的关系。为了找出使得社会总产出最大化的权力结构λ,需要分析均衡状态下的总产出与λ的关系。类似地,也可以分析使得私人部门效用最大化、政府部门效用最大化的权力结构λ。
将上述均衡结果代入(4)、(5)两式,可以计算出均衡状态下私人的总效用u*和政府的总效用v*。
(9)
(10)
求解最优化问题Maxλu*Maxλv*Maxλy*可以得到使得私人效用、政府效用、社会总产出最大化的权力配置分别为λu=α,λv=1-β,λy=α/(α+β)。考虑到α+β<1,比较λu、λv和λy可知,λu<λy<λv。该结果表明,在这三种权力结构中,对应于政府效用最大化的政府权力(λv)最大,对应于私人效用最大化的政府权力(λu)最小,而对应于整个社会总产出最大化的政府权力(λy)介于前两者之间,是一种相对均衡的权力配置。在(1)式中,α和β分别代表社会保障和私人投资在总产出中的重要性(边际产出弹性),因此λy=α/(α+β)的含义是,经济增长最大化的必要条件是政府的权力应该与社会保障的重要性相适应,社会保障在经济增长中的作用越大,相应地要求赋予政府越大的权力。这里所说的权力,并非指政府直接从事经济活动的范围,而是指法律授权的政府监管范围及处罚力度。
公平与效率是社会治理的两大主要目标。从短期来看,两者确实存在着冲突的一面;从长期来看,两者又是互为条件的。公平与效率的权衡,实际上是短期增长与长期增长的权衡。由于各国所处的发展阶段不同,社会保障对促进经济长期增长的重要性也会发生变化。政府权力及公共政策应该随着发展阶段动态地调整。
中国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的经济体制改革,是一个政府从直接参与经济活动的角色逐步退出的过程。在当时的条件下,面对与发达国家经济水平的巨大差距,中央及地方政府首先把发展经济作为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突出表现为各级政府以GDP增长为工作导向,定目标、作规划、上项目。尽管在公共服务和社会保障领域也进行了大量的改革,但由于政府财政能力有限、基础设置建设资金需求巨大,加之受“市场万能论”观点的影响,中国公共服务和社会保障领域的改革呈现出机制市场化、责任地方化、机构营利化的趋势。与此同时,在处理与市场的关系方面,各级政府更多地充当了指路人和幕后推动者的角色,①这实际上是计划经济思维的延续,即一些政府部门相信他们比市场更了解应该向哪个领域投资。对于如何制定市场规则、监管经营行为,各级政府则表现得有些不知所措,突出表现为忽视市场主体的趋利性,以动机管制代替机制设计;忽视市场经济的法制属性,以行政命令代替市场规则。这种初级而粗放的社会治理模式虽然取得了经济总量的快速增长,但也伴随着基尼系数一再攀升、教育和医疗保障资源不足、环境破坏、资源浪费、生产和消费安全状况严峻等一系列问题,这些问题已经成为经济持续发展的主要障碍。
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紧紧围绕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深化经济体制改革,紧紧围绕更好保障和改善民生、促进社会公平正义深化社会体制改革”的总方针,这是一个有放有收的整体改革方案,放的是市场主体的投资决策权和经营准入权,收的是政府对公平和社会保障的责任,通过市场主体的投资与政府的社会保障共同促进经济长期可持续增长。伴随着政府职能的转型,一种可能的误解是,既然要发挥市场机制的自我调节作用,政府就不应再干预经济的运行。事实上,市场化仅仅意味着放开更多领域的市场准入和投资自主权。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政府更应该强化对经营行为的监管。改革开放三十几年来,由于监管的缺失或低效率,中国经济在市场化的同时,也存在着隐形化的趋势。隐形化的表现之一是地下经济,即那些未经注册而得不到监管的经营活动,其中,有些既不合理也不合法(比如黄赌毒),有些虽然合理但不合法(比如专车出租服务);隐形化的表现之二是与各种腐败行为或社会陋习(比如随礼)相关的收入再分配,其财富流动路径复杂而隐蔽,但总的趋势是从弱势人群流向强势人群[9];隐形化的表现之三是以实物分配或职务消费代替货币分配,这种现象不仅发生在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内部,一些企业也利用这种分配方式隐藏账面利润。隐形经济的规模很难估计,王小鲁根据抽样调查获得的居民消费数据推算,2005、2008和2011年城镇居民灰色收入占GDP的比例分别为12.2%、13.6%和12.2%,而且收入越高的家庭灰色收入比例越高。朱天和张军所做的研究也表明中国居民实际消费率比官方公布的数据高出10个百分点以上,这些被漏计的消费能力与灰色收入有关。尽管学术界对于这些研究存有争议,但隐形经济无法忽略的规模是人所共知的。中国的税收类目和税率水平被认为是世界偏高的,但在现行监管水平下,其实际效果在一定程度上是公开的经济活动纳税,与隐形经济共享。政府在市场监管方面的权力不是过大,而是太小。在公平与社会保障已经成为发展瓶颈的情况下,应该强化政府的监管,对于非法的地下经济予以坚决取缔;对于合理不合法的地下经济,应该探索科学的监管方法,不能借口监管的复杂性而因噎废食;对于那些与腐败和社会陋习相关的再分配行为,要在大力反腐的同时倡导纯净的社会风俗;对于财务操纵和逃税行为要建立科学的监控手段。在推动市场化改革,建设公平正义社会的过程中,我们不仅要把政府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更要让经济活动运行在阳光之下。
[1] 奥肯 阿. 平等与效率——重大抉择[M].北京: 华夏出版社, 1987.
[2] BIRD E J. Does the Welfare State Induce Risk-taking?[J].Journal of public economics, 2001,80(3):357-383.
[3] SINN H-W. Social Insurance,Incentives and Risk Taking[J].International Tax and Public Finance, 1996,3(3):259-280.
[4] 杨汝岱, 朱诗娥. 公平与效率不可兼得吗?——基于居民边际消费倾向的研究[J].经济研究, 2007, (12): 46-58.
[5] 徐月宾, 张秀兰. 中国政府在社会福利中的角色重建[J].中国社会科学, 2005,(5):80-92.
[6] HEWLETT S A. Equality and Efficiency:The Big Tradeoff by Arthur M.Okun[J].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1976,91(2):350-352.
[7] 徐淑芳. 信任、社会资本与经济绩效[J].学习与探索,2005,(5):222-225.
[8] ACEMOGLU D. Politics and Economics in Weak and Strong States[J].Journal of Monetary Economics,2005,52(7):1199-1226.
[9] 乔榛. 收入分配的逆向转移:中国收入差距扩大的特殊机理[J].学习与探索,2013,(6):86-91.
[责任编辑:房宏琳]
2015-01-16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政治体制对经济发展的作用机制研究——基于行政权力与经济权力的博弈分析”(13JJD790010)
杜玉申(1963—),男,副教授,从事经济制度研究;张屹山(1949—),男,教授,从事经济学的权力范式研究。
F019.6
A
1002-462X(2015)05-009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