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婉君
她的眼里,无所谓我着锦绣抑或短褐,无所谓我将自己藏在多厚的脂粉之下,我亦得以从她清澈的眼眸中看见倒映着的真实的自己。
有段时光,我觉得自己的脸上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脂粉。
“你是谁?”“哦,听说你成绩优秀,待人和善,听话懂事,是吧?”我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为了让柔软的心与这个世界粗粝的沙砾摩擦时不那么疼痛,我将孩提时纯净而张扬的性情收敛起来,给自己戴上一张又一张的面具,按照众人期望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生活。
表妹上小学二年级,冰雪聪明却顽劣不堪,尤其爱拉着我这个她两周才得一见的姐姐厮混。她知道我读的是名校,但从不以为意。舅舅很乐见妹妹与我在一起,估计是信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说。他千万次地叮嘱女儿:“姐姐在很好的学校读书,你要多向她学习,以后也上姐姐读的这所学校!”每次她都点头如捣蒜,可一转身便待我如七岁稚童,挑唆我去干小学二年级的学生爱干的坏事。有时我正伏案疾书,她跑过来要拉我出去玩,我便正色道:“你就不能学学姐姐用功一点吗?”她一撇嘴,双眼眯得细长细长,丢下一句轻轻的“切”,便兀自跑开。
一次考试失利后,我落寞地趴在书桌上写作业,在雕木般慢悠悠地写了几个字后,便郁闷得再也无法下笔。“咚咚咚”跑来想拉我“入伙”的妹妹许是看到了这一幕,行至我桌前便敛住脚步,抱着一只绒毛熊揉来揉去。看到她把熊眼睛都快抠下来时,我终于忍不住对她说:“姐姐考试没考好,郁闷着呢,不能陪你玩了。”
“嗯——”她一双小鹿般的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但始终没有看我,“我觉得吧,你没有老爸说的那么厉害,也没有你自己想的那么差。我不知道怎么说……其实,厉害不厉害都无所谓……反正,你还是你,还是我姐姐,这点总没错吧。”
她的目光直直地望过来,我从未发现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妹妹竟有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睛。我脸上所有的粉尘忽而消失殆尽,心里某个角落那座潮湿阴暗的小木屋的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霎时阳光满屋。那一刻,她的眉眼被阳光化上了金色的妆,在我眼里出落得透了明。
王维有诗:“牛羊自归村巷,童稚不识衣冠。”身居高位的他不知路过了哪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村巷,那里有一群目似秋水的孩子,竟丝毫不买他那身华服的账。此刻,他也终得卸尽风尘,无世俗礼乐之忧,可以豪放地一撸袖,抱起一个孩子,给他们讲烟火人间的故事。
生命本是一片纯净的田园,我们来了又去,不留痕迹。所幸我轻叩柴扉,跑出来迎我的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孩子。她的眼里,无所谓我着锦绣抑或短褐,无所谓我将自己藏在多厚的脂粉之下,我亦得以从她清澈的眼眸中看见倒映着的真实的自己。风尘仆仆的心,也被这目光涤荡得温暖透明。
生之旅人,素颜修行,本该清澈以对,不识衣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