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挽歌时代的赴难“青衣”
——毕飞宇小说《青衣》中的悲剧意味

2015-02-26 14:35
襄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烟厂青衣毕飞宇

尹 威

(郑州财税金融职业学院 基础部, 郑州 450048)

起初将现代主义创作风格奉为圭臬而踏进中国当代文坛的作家毕飞宇,从小说《青衣》的创作和发表为发端,便开始了自身文学创作风格由现代主义向现实主义的稳健式转变。这一转变既和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主流话语氛围的发展实际有着莫大关联,也跟作家自身不断积累起来的逐渐深刻化的文学生命体验休戚相关。创作《青衣》对于已处在而立开外之年的作家毕飞宇来说,是一次勇敢的转型探索,也是一种作家自身表现现实体验的迫切需要,更是一次作家文学创作经历整体状貌在精神追求层面总结与内在性升华。紧接《青衣》后续创作的小说《玉米》和《平原》的相继问世,以及描写城市中特殊人群之盲人按摩师们的日常生活和人生追求为主题的长篇小说《推拿》的问世,则可以看作是现实生活的丰富体验对毕飞宇的巨大褒奖与鼓励,上述作品也均可看是作家从现代主义到现实主义转型期的文本实证。

作为被公认的毕飞宇关注现实反映现实书写现实发端的中篇小说《青衣》,于平实掷地、深沉独呓的话语表述下,成功塑造了筱燕秋这个足以让当代文学人物长廊铭记的经典女性人物形象。小说主要讲述了女主人公筱燕秋与《奔月》中的“青衣——嫦娥”这一戏剧中的角色难以名状的坎坷经历及两者之间的半世不解情缘。整部小说字里行间所蕴含的那种对于当代女性生存困境的近乎直白式的文人式话语书写,和作家对人性深处那种最为自然性的可憎可悲状貌的用力刻划,以及对“艺术之衰微景象”出自作家个人视角的真切描述,上述诸种现实主义关怀精神的融合一体,将小说《青衣》的整体艺术成就置升到了毕飞宇小说创作的一个新的高峰。

一、悲剧意味在文本中的多重体现

在众多的《青衣》的研究论作中,将女性的悲剧命运作为主旨的占较大一部分,但忽略了作品中对艺术存活于当下社会的解读,这两者在文本中可看作是相互促进的关系。一般而言,社会人文发展境况与其艺术在社会上的被关注程度是成正比例关联而生成一定的行进合力,这符合文学发展的内在的基本规律性。毕飞宇借助他的这部小说将当下艺术在社会中的身份及地位进行了文人式的表述和书写,其目的也意在某种程度上唤醒大众对于文艺的关注,对从事文艺之人群的关注,这些均体现了一个具有责任感的当代作家的人文关怀之举和良苦用心。

(一)身体之悲:“性”与“血”的双重指称

在小说《青衣》中,作家花费了大量的笔墨对几位扮演青衣的女性进行了多维角度的描写,将不同女性面对“青衣”这样一个戏剧角色所产生的不同的心理感想进行了多方位的呈现。作品中“身体话语”的设置,深切地凸显了当代女性在当是社会中地位的劣势感,同时也将女性之为女性的那种生存过程中的悲哀镜像进行了准确标注。文本中反复出现的主要指称女性身体痛楚的隐喻物“性”与“血”的意象,尤其是在作品中主要人物筱燕秋的书写上,既是对作品中从纯粹的生理层面来揭示女性身体之悲的一种强烈的呼应,也在某种程度上映显出了作品中多个女性命运存在的艰难处境,同时是作家试图通过这样的意象设置引发普通民众关注当代女性真实生存境况的关键指称体。

一次偶然的机会,曾为市剧团团长的乔炳璋结识了某烟厂老板,宴会间的不经意交谈使得走下舞台二十年的筱燕秋获得了可能重新登台饰演“嫦娥”的宝贵机会,但同时问题也接踵而来。筱燕秋如若想真正实现她再次实现登台的梦想,就必须要克服掉近在咫尺的双重困难:流年岁月和面容身体。年华的逝去可用舞台功力进行一定的弥补,而随着时间推移引起的身体上的变化则是明摆着的,在一个讲究演员形象的戏剧角色里,身体的不协调将直接影响着角色的能否登台表演,这是因为“演戏这个行当说到底又与别的不同,不论是说唱念打,还是吹拉弹奏,扛的是‘艺术家’这块招牌,做的终究是体力活,吃的还是身体这碗饭,一到岁数身子骨就破了”。[1]二十年的时光已经将曾经正直桃李年华轻挑幽怨的“冰美人”[1]削刻成了略显老态韶华不再的中年妇人,“夸张变形的身影臃肿得不成样子,仿佛泼在地上的一滩水”。[1]清醒后的筱燕秋立刻进入了搏命般的减肥状态,为了重新找回二十年前的颀长婀娜的感觉,她“一定要从自己的身上抠去十公斤”。[1]但筱燕秋一厢情愿的减肥计划的成功最终没能帮助她实现登台的愿望,烟厂老板真正觊觎的是筱燕秋的身体,即使这幅皮囊已经过了岁月长河的反复淘洗,曾经的吸引力早已荡然无存。“筱燕秋一脱衣服就感觉出来了,老板对她的身体没有一点兴趣”。[1]既然失去了生理上最为直接的冲动意念,那么烟厂老板的举动只能解释为,是其人性中丑恶的占有欲膨胀的结果,这种无端无倪、近乎变态的“占有欲”不仅是对女性身体的一种玷污,在作品中,它还是对女性身上所负载的艺术光环的销毁,这种“占有欲”于文本的书写中已然成为了一种社会化的常态性的事物,它的体现还出现在对柳若冰及春来的书写上。当副军长看到被警卫战士从戏台的木地板下拖出“裤管上黏满了干结的大便和月经的紫斑”、“丑得像一个妖怪”的柳若冰,作为五十年代戏剧舞台上最为著名的青衣演员、李雪芬的老师,当她的身体被“文革”摧残后,得到的只是曾经的偶像副军长的一句“不能为了睡名气而弄脏了自己”的鄙夷之词,这是“占有”心理没有得到实现的在这位副军长身上的表现,龌龊下流而又正常。和筱燕秋一样,春来最终也在登台饰演“嫦娥”的角色博弈中成为了烟厂老板的掌中物。当这种对女性的“占有”心理演变成一种社会常态时,不能不说这已是一个社会人伦道德畸形发展的体现了。

在筱燕秋为了公演不得不做药物流产的相关描写中,“血”的意象伴随着她即将公演的过程一直存在,这是她生命表征在文本中得到体现的一个绝佳隐喻,在筱燕秋抗争舞台命运的最为紧要的关头,“血”意象便是其抗争心理在她的身体上的彰显,伴随“血”意象的描述而出现的种种疼痛,并没有给筱燕秋带来能够扭转形势的那般程度的影响,这也正是筱燕秋对于艺术的沉迷和眷恋使她的身体在承受如此剧痛而又毫无惧色的最为强大的自我心理慰藉的一种表现。“血”意象设置还象征了主人公筱燕秋真实生命的延续,不断失“血”的筱燕秋,也预示了她正在慢慢地远离自己曾经痴迷的戏剧舞台。在小说《奔月》中,“性”和“血”的书写较为集中地在筱燕秋的身上得到了体现,这种书写并不是单纯地对自然状态下的“性”的书写,它们其实是一种符号,是作家借此来表达对女性生存困境的一种控诉,也是对当代社会中真实的人性被现代性的物质成果所携获、浸染、同化、妖魔化态势的批判。

(二)灵魂之悲:古典气质羁绊下的命运书写

有关命运与性格的关联解析,毕飞宇有过这样的表述,“人身上最迷人的东西有两样:一是性格;二是命运,它们深不可测,它们构成了现实与虚构的双重世界。筱燕秋的身上最让笔者着迷的东西其实正是这两样。写完了这部小说,笔者想说,命运才是性格”。[2]古典气质或性格即具有自身民族、国家文化的一种独特内涵,它一般掺杂极少的现代元素,是一种人格气质的表现。戏剧中的青衣角色的饰演者,要求在具备一定的戏剧表演功力的同时,还应该符合青衣角色所要求的性格特征,孤傲忧伤幽怨缠绵的心理特征是成功演绎青衣角色的基本保证。“嫦娥”作为中国古代传说中家喻户晓的人物,她登上月宫面对满眼的清辉,孤冷的生命由此深入人心。倾心于自己饰演的“嫦娥”角色而无法自拔,面对乔炳璋时“我就是‘嫦娥’”的坚定表白,也说明了,虽然时隔二十年之久,但在筱燕秋的内心深处,她始终在坚守着自己的艺术信仰,在这一层面上来讲,筱燕秋与“嫦娥”已经合为一体,脱去现实中人性面具的筱燕秋,其内心深处就住着一位“嫦娥”。筱燕秋对于青衣的热爱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当她看到同为青衣角色饰演者的李雪芬也能成功的演绎“嫦娥”时,她心中的嫉妒心理让她失去了基本的理智底线。“泼开水事件”使筱燕秋与李雪芬的关系达到了冰点,而当年的事件主角之一的李雪芬早就转行做饭店生意时,筱燕秋却在二十余年的教书生活之余,恪守着自己“嫦娥”的心理身份不放弃,在这一点上,说其艺痴绝不为过。而现实对于筱燕秋这种为戏剧而坚忍秉承的古典气质的回应,可以说是残忍的,当乔炳璋在宴会上指出由于戏剧不景气,筱燕秋只能从事教学工作时,烟厂老板的回应是,“什么景气?你说说什么景气?关键是钱”。[1]这样的一种疑问与回复首先较为符合烟厂老板的身份。其次,这也道出了像筱燕秋这样以艺术至上、不忘艺术初衷的“青衣”的莫大悲哀。文本中拥有钱财的烟厂老板在作品中被冠以了“伟人”的称呼,这也是对社会既有价值观业已被倾覆的一种文人式书写。

文本中对于筱燕秋坚守艺术情操的书写,还体现在她对其学生春来的感化层面上。春来起初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真真切切的花旦,她打内心里是瞧不上被筱燕秋和李雪芬视为自己生命甚至高于自身生命的青衣角色的。在春来的眼中,“青衣的韵腔道白说的整个就不是人话”,[1]为了让学生春来能够甘心情愿地接受并学习“青衣”表演艺术,素来清高无比的筱燕秋宁可翻过来拜自己的学生春来为师。这种发自心底最深处的感召力和它形成的不可推却的真诚心意终于打动并挽回了淳朴执拗的春来,经过自己的耐心打磨,筱燕秋最终将春来这块璞玉打造成了符合自己内心里所期待出现的那个“青衣”继承人。当美艳惊人的春来让自己不由地回忆起二十年前的那个筱燕秋时,“她松开手,十分突兀地把春来揽进了怀抱”。[1]此时此刻的筱燕秋,冥冥中拥入怀中已是曾经的那个舞台上光彩照人的自我,拥抱的是自己怀揣了二十余年而不忍舍弃的“青衣情结”,拥抱的是自身对于青衣这门戏剧艺术内蕴的深刻体悟。这一切,在春来这个青衣继承人的身上得到了严丝合缝的完美统一,同时也是对筱燕秋一直秉承的那种古典性情的内在呼应。从这个层面来讲,筱燕秋这个人物就成为了当代艺术样式的化身。它可以暂时远离尘世的喧嚣和嘈杂,也可以洁身自好躲进小楼成一统,在戏校从事教学工作,几十年如一日,但她身上所承载的高贵品质,终究会在其生命中的某一时刻,果敢无畏地站在民众的面前,并在“血”的渲染下竭力嘶喊。而当这种古典的气质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遭遇到沉重的肉身承载时,“古典之美被一种骚动不安的强烈的焦灼所冲击,所改变,所遮掩”。[3]相应地,它也就成为了当代艺术存活于当下社会路径的一种令人回望而又能够引起人们痛定深思的诗意写照。

(三)《奔月》之悲:从未独立存活过的艺术之体

《奔月》虽是作为这部中篇小说中的一个戏剧剧目在文本中得以呈现,但它的存在意义远超于此,原因在于《青衣》的叙事结构可以从两个不同的层面来解读:外结构和内结构。所谓的外结构,我们可以这样来解读,它是按照时间的推移及其相应的文本回忆,人物的命运设置及作品主题的相应呈现可以看做这部中篇小说的外部结构;《奔月》剧目在李雪芬、筱燕秋及春来身上的展现,尤其是和筱燕秋之间的不解缘分,可以设定为这部小说内部结构,内外结构的咬合正是在《奔月》这出剧目的串联下逐渐展开的。以此来看,《奔月》在小说中的地位立显。诚然,《奔月》只是一出再为平常不过的戏剧曲目,像这样的戏剧曲目数不胜数,但对于文本中的“青衣们”而言,《奔月》的演绎则代表了她们一代代“青衣”对“青衣”角色意蕴的别样的人生体悟,也就相应地赋予了自身演绎“青衣”以不同的生命寄予。

《奔月》剧作的产生首先是和政治分不开的,剧本的生成是作为政治任务下达并完成的,而它的首次公演亮相的目的也是为了纪念建国十周年,同样是一个具有明显的政治目的的政治事件。富有戏剧性的是,《奔月》的夭折也是缘起在“一位将军”的观摩后的感受:“江山如此多娇,我们的女青年为什么要往月球上跑?”[1]这样的一句评论语,看似颇有些道理,但细一想来,实则滑稽,甚至还带有些许无厘头的味道。这种武断地评论全然偏离了艺术与现实生活的内在关联,当然,这一事件也从侧面凸显了当时社会的政治话语环境和由之造成的普通民众文化意识的局限性。正是“此位将军”头顶上那“耀眼夺目”的并代表着当时社会政治形态的光环在历史进程中某一特别时刻的闪光,才使得他的评判具有了某种不可辩驳的力量。相对应的是,艺术的无力感则被彻底地放大在了普通民众的面前。起于政治折于政治的戏剧《奔月》,在这里似乎完成了一个宿命般的轮回,而真正生成并操控这一轮回的主谋,则是驱使当时社会状貌下艺术样式之行进或者停滞的那双政治无形之手。

《奔月》再次有机会在观众面前露面已是二十年后,它的再次被人提及首先源于烟厂老板对于筱燕秋的“仰慕”,实则带有不轨之心;再者,烟厂老板的赞助费是《奔月》能够顺利公演的物质前提。试想,艺术的存活并不能通过自身的魅力来赢得生机,也没有得到体制内文化建设相关部门的扶持,而是完全通过“市场”来实现的,是通过烟厂老板的“私念”来实现的,这样的文本情形在作家的精心设置下,起到了绝佳的反讽效果。在这里,作为艺术化身的《奔月》的登台已经不是作家力图表现的着力点,它在公众面前亮相的艰难与无奈的过程,才更加能够引起读者群体的深思。从《奔月》到“青衣”筱燕秋,而后到“新晋青衣”春来的被选角,再到为了能够博得烟厂老板的欢喜,进而获得宝贵的登台表演的机会,这期间的筱燕秋可以为了心中的圣洁“青衣”形象,不惜委曲求全,忍受并说服自己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为的只是能够实现与心底深处的“嫦娥”再续前缘的愿望。我们可以说,《奔月》最终的成功公演,完全是建立在筱燕秋与春来的牺牲肉体的前提下艺术被金钱绑架的一次尴尬亮相。

二、结语

时代和个性的共同作用造就了筱燕秋们的悲剧意味,作为外因存在的时代在消减艺术生命的同时,内在的人物个性化气质在其追求艺术路径上彰显出来的执着,甚至是带有偏执的性格,是决定筱燕秋注定悲剧化的根本影响因素。作品的结尾这样写道:“液滴在灯光下面是黑色的,它们落在了雪地上,变成了一个又一个黑色的窟窿。”[1]这样的收尾“把一种悲剧性的气息渲染成了笼罩性的精神氛围”,[4]令人对筱燕秋的悲剧人生唏嘘不已,随之还极易让读者产生一种重新阅读《青衣》的心理渴求。筱燕秋注定悲剧的“青衣”生命也在这漫天的雪地里画上了句号,她身后的剧院里响起的为春来的喝彩声,正式宣布了她舞台角色的退场,但相信在筱燕秋的内心深处,依然会存留着她所参透到的那种清高至上的“青衣”精神和信仰。当艺术无法通过自身的力量来实现自我蕴藏的人文价值时,个人的艺术信仰在巨大的社会意识形态及物质诱惑的包围下,想要试图达到一定的甚至些许的突围,无疑地,需要付出血和泪的沉重的身心代价,这也许就是人之为人的悲剧吧。

[1]毕飞宇.青衣[M].上海: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8.

[2]毕飞宇.青衣问答[J].小说月报,2000(7):24-30.

[3]王晓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第1卷)[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10.

[4]吴义勤.一个人·一出戏·一部小说——评毕飞宇的中篇新作《青衣》[J].南方文坛,2001(1):5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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