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报》哲学专刊对哲学新知的引介

2015-02-26 07:46孙寿涛
学术交流 2015年12期
关键词:唯物辩证法大公报罗素

孙寿涛

(南开大学马克思主义教育学院,天津300071)

20世纪30年代,作为一家普通的报纸,《大公报》创办了学术门类涉及哲学、社会学、政治学等学术性专刊通过刊载当时各学科知名专家与学者的文章,开展学术论争,有效推动了当时各学科的学术研究和发展。就哲学学科而言,《大公报》先后创办两个哲学类专刊,即《现代思潮》与《世界思潮》。

《现代思潮》系周刊,于1931年9月4日创刊,1932年8月27日停刊,共出版49期,编辑为张佛泉。《现代思潮》终刊不久,1932年9月3日,《世界思潮》创刊,至1934年12月27日终刊。《世界思潮》初为周刊,自1933年9月21日第55期起改为双周刊,前后共出版88期,由清华大学张申府编辑。1931年至1934年间,通过这两个哲学专刊,《大公报》广泛引介西方哲学流派及思想,传播哲学新知。

一、《现代思潮》对黑格尔与马克思哲学思想的比较研究

《现代思潮》着眼介绍和研究西方思想。该刊的办刊宗旨有二:一是客观如实地介绍欧美前沿思想,“把现在支配着欧美的思想,尤其是在思潮最前锋上的思想,用通俗的方法,浅显的文字,一派一派地介绍给国人”。二是刊载国内相关研究成果,“将用一部分的力量,把我们自己所得到的东西,报告给读者”[1]。从49期内容看,该刊刊载的文章基本符合这一办刊宗旨。该刊对欧美哲学思潮的介绍和评析较为详尽,除此之外还涉及对自然科学前沿、社会科学原理等问题的介绍与批评。总体说来,该刊有一个理论宣传重心,那就是对黑格尔与马克思哲学思想的比较研究。①值得一提的是,《现代思潮》第3期刊载张东荪撰写的《我亦谈谈辩证法的唯物论》(1931年9月18日)一文,向马克思主义提出挑战,揭开了30年代唯物辩证法论战的序幕。

20世纪30年代初,正是郭湛波所说的“以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为主要思潮,以辩证法为方法,以辩证唯物论为基础,以中国社会史为解决中国问题锁钥”[2]149的时期。马克思主义已成为当时思想界主要思潮这一事实,《现代思潮》的编者同样给予承认,这也正是他们介绍黑格尔哲学的出发点:“对于马克思主义之热的研究却是不容否认的事实。而打算清晰地了解马克思在思想上的地位,又非明白黑格尔不可。所以我们愿彻底地先从黑格尔的哲学入手。”[3]该刊大多数有关黑格尔的文章都是对黑格尔与马克思的思想进行比较研究。

(一)辨析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哲学立场

《现代思潮》对黑格尔与马克思截然相反的哲学立场进行辨析。张佛泉指出,“黑格尔的哲学系统与马克思的哲学系统在在相反”[4],即二人的哲学立场截然相反:一为极端的唯心论者,一为极端的唯物论者。黑格尔持“思”与“有”同一之说;马克思则认为,“思”与“有”不能平等看待,“思”只是“有”的一种不重要的属性。“有”才是万物之源(“思”与“有”,今天通译为“思维”与“存在”)。黑格尔的对演法(即辩证法)是“思”中的律则,马克思则认为辩证法是外界物质中的律则,是社会现象中必然的律则。黑格尔认为,社会制度、国家等都是精神外在的表现。他以理性为出发点,这理性在内时即为“思”,推到外面来,就实现了许多的社会制度,如国家等。这些东西背后的原动力,全是理性。没有理性,就没有社会制度。马克思则认为,人的思想受社会环境的决定。有什么样的社会环境,就产生什么样的思想。

张佛泉进而指出,黑格尔与马克思二人的理论动机也不同。黑格尔是为“纯哲学”立自己的哲学系统,由这一系统推出一切的哲学来。如他的国家哲学、法律哲学,都是由他的“有”“思”一体之说推演出来的。甚至他讲美术,讲宗教,也无一不是从这一点出发的,“他立了那个总的系统之后,其他余意全必然地演绎出来”。马克思则不然。马克思是革命家,他最初的意思,是推倒当时的社会制度。实际上,“他很可以只是去做实际的革命工作,用不着借着哲学作什么招牌”。他要改造物质生活,于是他把注意力放在物质上,而形成一个唯物论的哲学。他要改造社会环境,于是他把注意力放在环境上,而提出历史的唯物论。所以说,“黑格尔是由哲学到社会问题,马克思却是先由社会问题,后到哲学。”[4]对此,有学者直斥其非,指出所谓的马克思先社会问题而后哲学的研究路向,不合史实,“马氏哲学之研读,实在其从事社会革命之前”,并强调“论学”不应妄言动机,“论学之道,首重其本身是否切合真理,论者之动机,初非重要。”[5]

关仲和同样指出,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哲学立场或出发点,一为唯心的,一为唯物的。在辩证法方面,黑格尔认为,人的观念是依辩证法式发展的,人类历史也是依着辩证法式发展。人类观念是因,历史是果,自然永远停留在同一轨道上,黑格尔的辩证法是观念辩证法。而马克思是唯物论者,他把黑格尔的辩证法颠倒过来,说人类历史(自然和社会)是因,人类观念是果,因为自然和社会是辩证法的发展,反映于人类的思维当然也是辩证法的发展。在历史观方面,“黑格尔的根本观念是绝对理念,或称普遍观念”,他认为理性支配世界,世界历史是依理性进行着。理性是本体,理性不仅仅是理想或应该,而且有无限的力,无限的形式,同时有无限的素材,理性自己培养自己,其自身就是“内的世界”向现象界——向自然界及精神界——的表现,后者即精神界就是世界历史。因此,世界历史就是理性的发展进行。黑格尔认为,精神的性质和物质相对立,物质的本体为重力,精神的本体是自由,物质在其外部有其本体,而精神则依靠自身。历史不外是精神本质的自由之表现。“世界历史就是自由意识的发达”[6],自由所表现的目的,就是精神的惟一目的,也是历史的最终目的。黑格尔将物与心联合起来,物就是心,心就是物。马克思则正好相反,他走出玄学,到生活中去,以欧洲经济生活的具体内容充实黑格尔的哲学模型。他用经济的实际,代替黑格尔抽象的实际。他认为思维是物质组成一定形式之时,才出现的东西。有无精神的人或物质,但不能有无物质的精神。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没有人以前,就有自然,思维不过是人的作用之一。马克思的历史观是物质的,所以是必然的。

关仲和还指出,黑格尔的历史观是依据观念的,所以是自由的。黑格尔认为要实现自由的理念,必须有两种要素,其一是理念,这是终极目标,其二是人类热情,它是世界精神实现自身目的的手段,热情自己并不自觉其有完成历史的使命,即个人在满足自己欲望的同时,也成为更高目的实现的手段。马克思则认为,社会有进化就有革命。这和自然中有渐变必有突变是一样的道理。社会革命是社会结构的改进,社会发展的必需和社会结构相冲突时,便不能不发生革命式的突变,经过一次突变之后(革命),才能开始一种新方向的渐变(进化)。推动革命的不是英雄或某民族,惟有社会经济结构的担负者才是革命运动的领导者,封建时期的农民,资本主义时期的劳动阶级,才能推翻封建制度和资本主义制度。

(二)比较黑格尔与马克思的辩证法思想

张佛泉从唯心主义立场出发,认同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批驳马克思的辩证法思想。他认为,流行的将黑格尔哲学中的“Dialectic method”译为“辩证法”或“矛盾法”皆不妥,而张东荪先生所主张的译为“对演法”可能更妥切。因为“对”足以概括“正”与“反”,而“演”足以概括“合”,而辩证法或矛盾法的译名则无法涵盖正、反、合的关系,不符合黑格尔的原意。黑格尔的对演法是用来解决逻辑上一个难题。由“思”“有”同一,逻辑的问题解决了,“形上学”问题也得以解决。黑格尔对传统的逻辑不满意,认为其中没有“动”的成分。他说,A可以等于非A。他是这样证明的,说到A的时候,就有非A的分子存在里面。他说的“有”,是一个最抽象最普遍的东西。所以“有”并不容许含有任何内容。这样,所谓的“有”,其实也正等于“无”。因此,“纯有”(Pure Being)就等于“纯无”(Pure Nothing),有等于无,A等于非A。因为想到“有”,立刻又转想到“无”,这样的过程中已含有“动”的意思,于是得出“变动(Becoming)”来,这样他的逻辑就由死的变为活的了。“黑格尔将动引入逻辑,是逻辑史上最大的改变”,这是其对演法的精义。由“有”到“无”,即为由“正”到“反”,“变动”即为“综合”。他认为这种方法,是一切事物的真理。这方法不仅在逻辑学中这样,在“形上学”等也是一样。整个的实在就是对演法自身。

马克思对于逻辑问题则全不关心,其兴趣在改造社会,急于找出的是人类历史到底怎样向前开展。马克思用对演法指出历史进程的程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要借此加强人们的信心,以努力实现社会革命。马克思既意在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实现共产主义,认为对演法最适合论证这一点,“马克思的信徒听到这一套,一方面在学理上十二分的倾服,另一方面在实际工作上得到信心,于是全努起力来。”对演法本是逻辑中的律则,是“思”中的律则。必须承认“思”即“有”,方能将对演法用到逻辑范围以外去。在“思”中方有“正”“反”之可言,否则,没有“思”的成分,仅仅外界的变化,就没有所谓“正”“反”之可言。其本身只是变化而已。阴晴寒暑,只是不同,不是“相反”。所谓阴晴相反等,完全是我们人类主观的看法,里面含有好恶取舍的成分。况且,“A即非A,资本主义既正是共产主义,共产主义也就正是资本主义,还有甚么‘命’可去‘革’?”在张佛泉看来,黑格尔理论中虽有牵强之处,如三分法的例证,但“马克思之采用黑格尔的对演法,如果不是为哄人,就必是始终没有明白黑格尔,再不,最多也不过是他曲解了黑格尔。”[4]

针对张佛泉的观点,许嘉以公开信的形式予以反驳。许嘉指出所谓马克思主张对演法仅是宣传策略的观点并没有什么证据,所谓逻辑的唯物基础不容否认,为逻辑而逻辑只是后人妄加之论,思想为自然之产物,逻辑也为自然之法则。正是基于此,马克思认为,唯物辩证法同时又是自然、社会和思想之法则,强调“外界”正有所谓正反合,如鸡雏破壳而出的自然现象和社会中的阶级对立。所谓的“何命去革”的怪论正是张氏不懂对演法,而陷入形式逻辑思维的表现[5]。

(三)比较研究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历史哲学

许宝骙分析了黑格尔与马克思历史哲学的区别。他指出,黑格尔历史哲学的根本,与其宇宙观一样,在于认为大理性与宇宙合一。这表现在其“外发的理性”(今译理性的外化或异化)说上。人类历史就是理性的外化。一切的社会的形式,如法律、道德、社会制度等,都是所谓大理性的表现;所以它们自己也都是理性。所以说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从属于其宇宙哲学。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严格说来只是其宇宙哲学的内容之一。马克思没有一个有系统的玄学。他的历史哲学不是玄学的历史哲学,只是历史的历史哲学。马克思主张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①马克思的这句名言,最新版本译为:“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2.的经济生产力的历史观,“不承认人类有自由意志,他说物质的条件是决定一切的力量。”[7]因此,马克思的理论是“历史”哲学。

关仲和也分析比较了黑格尔与马克思历史哲学的相异之处[6]。他指出,在黑格尔看来,热情与理念统一的伦理全体,就是国家。个人加入国家,不但没有限制自由,反而得到更高的自由。国家可算做历史进化的最后顶峰。黑格尔违背了其宇宙发展的思想,以一个惟一的普鲁士专制政体来终止了历史的进化。马克思的历史观则不同。他充分发挥黑格尔的发展思想,找出整个社会的结论。现实是实际,革命也是实际,而且是将来的实际,运动的实际。他认为,国家不是理念之实现,或永远存在的政体,而是由经济发展至某阶段而产生,同时也将是到某阶段而消灭的。社会发展到陷入自身不能解决的矛盾,分裂为不能融合的对立,到了无法加以制御后便产生了国家。国家是一个阶级压迫其他阶级的工具。资本主义社会的工人是没有祖国的,无论在哪个国家都受着同等的剥削和压迫。黑格尔认为国家以前的历史是历史的前史,因为它不能算作历史。马克思则不然,他认为国家的存在只是一种历史现象,国家成立之前有原始共产主义社会,现代国家消灭之后,则有共产主义社会。

关仲和同时分析了黑格尔和马克思历史哲学的三个相同点。一、共同放弃形而上学的思维方法,而取辩证法的观点。一切事物、制度或思维,都有它的发端、增长、终结及变成它的反对物的过程。二、他们都不是折中主义者,而是一元论者。他们都认为生活的各方面,哲学、宗教、法律、艺术以及技术等都有密切的联系。三、他们都认为历史进程和个人追求不同。黑格尔认为,每个历史上的行动者,无论是个人还是一个民族,都不过是精神的盲目的工具而已;而马克思认为存在决定意识,不是意识决定存在,同样认为个人不能有意创造历史。

更有价值的是,关仲和还分析了黑格尔历史哲学中相近于马克思思想的地方,实则梳理了黑格尔思想中有助于马克思创建唯物史观的方面。黑格尔认为国家的真正起源是由农业而来。因为农业建立了私有财产,而使野蛮人的不稳定生活变为私有权的稳定,保证了个人需要的满足。这和马克思所谓国家为保护私有财产而发生的学说相近。黑格尔在谈到地理环境对历史发达的意义时,将地理环境分为三类:无水的贫瘠的高原及其附带的广大的原野及平原;被大河穿过的低原;以及海洋有直接的联系的沿海地。在第一种是牧畜占优势,在第二种是农业,在第三种是商业及手工业。根据这种根本的差异,在这些地方居住的人口也产生了不同的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因此,文化的程度也发生差异。在此,黑格尔流露了经济发展是决定历史发展路标的思想。

二、《世界思潮》与哲学新知传播

《世界思潮》团结了一批当时颇有实力的专家学者。除了主编张申府外,张岱年、冯友兰、张荫麟、钱钟书、张东荪、熊十力、金岳霖、熊伟、李长之等都经常为《世界思潮》撰稿。这些人是中国20世纪30年代在哲学、历史、文学等领域最富影响力的一批学者,他们共同致力于哲学新知的传播。

张申府在发刊辞中指出:“本刊的旨趣只在新的正的的介绍,旧的歪的的批判……至少我们总希期作到以下两件事:一在哲学科学一般思想范围之内,凡有一本或是一篇新著,但令它有几分意义,但令它的文字是我们所懂得的,总给它一个论评或记录。二在哲学科学一般思想范围之内,所有重大的学说,伟大的人物……但令对于现在或将来还有意义,总当以次地都给他或它一个称论或批判。”[8]88期《世界思潮》先后介绍了罗素、斯辟诺萨(今译斯宾诺莎)、休谟、费耶巴赫(今译费尔巴哈)、列宁、马克思等的哲学思想。其中重点介绍罗素哲学,这是《世界思潮》的第一个理论重心。

(一)引介罗素哲学

《世界思潮》的主编张申府,是现代中国引介罗素哲学的第一人。张申府以《世界思潮》为阵地大力介绍阐发罗素哲学思想。他指出:“罗素是现代全世界思想界最大的大师,我们必时时讲述而称道之,但罗素的限际,他的生活环境习性,我们也必不忽忘。”[8]

1932年四五月间,张申府曾以《新哲学书》为题目,把他注意到的,1931年9月以后出版的或预告的有关哲学或介绍哲学家的英文、德文、法文新书,开列了三四十种,并逐一进行评注。1932年9月,他担任《世界思潮》主编后,继续这种书评工作。从第1期开始,《世界思潮》刊载其《续新哲学书》。因为《新哲学书》中德文、法文书不多,且一年后也没有增加什么英文新书,而德文、法文、日文书却增加不少,所以他在《续新哲学书》中,增加德文、日文、法文书的比重。应该强调,他并非泛泛地引介哲学新书,他曾经说道:“《新哲学书》固似在介绍书,但在评注的话中则也有一个显明的中心点,即是显扬罗素,称述那因他的影响而起的自称为‘维也那圈’的新学派。”[9]

主编张申府对于开列与点评哲学新书有清醒的认识:“编目录,我始终并不认为是弄学问……当然也更不是弄哲学。我差不多只是以为一种玩艺。换言之,就是只是一种‘弄’。”[10]因此,他选择了一种更学术化的方式引介罗素。罗素60岁的生日是1932年5月18日,1932年9月《世界思潮》才创刊,张申府一直想借这一宣传阵地为罗素做纪念专号。但由于种种事由,拟想中的“纪念专号”一再拖延,最后一直到第22期(1933年1月28日)、23期(1933年2月2日)才刊行。时过境迁近一年,张申府仍坚持刊发“纪念专号”,显见其对罗素的推崇。他又提前预告:“以后还当有他(指罗素)的较详的传记,学说的记述,以及编者所作的一篇久拟登而未登的他的唯物倾向。”[10]之后,《世界思潮》继续关注和介绍罗素。1933年4月13日,他将第34期再次定为“罗素专号”。①该期刊载:《罗素近年对于“理”的看法》(张申府译)、《罗素最近的心论》(素痴译)、《罗素哲学的根本义》(张申府译)、《罗素述新教育方法》。1933年5月4日第36期刊发《罗素哲学的概略》(张申府译)一文。1933年6月22日第43期刊发《数理逻辑与逻辑的发展》(张申府撰),1933年12月28日第62期又刊发《罗素消息》一文。

除前述《续新哲学书》对罗素及“维也纳”学派的最新学术著作与成果的介绍外,《世界思潮》专刊还刊发大量罗素文章的中文译作①如:《为懒散赞》(第16期)、《现代英国哲学的微影》(第60期)、《爱情与金钱》(第75期)、《教育与文明》(第75期、76期连载)、《概然与概率》(第80期)、《有的人为什么让人喜欢》(第83期)。。上面提到的《罗素哲学的根本义》②原文刊载于《不列颠百科全书》第19卷,1929年第14版。一文,简明而确切地反映了罗素哲学的实质内容。原著者为最能承接罗素的专门学问——数理逻辑——的学者赖谟塞(F.P.Ramsey)(今译拉姆塞)。该文指出,罗素理论的根本就是其逻辑,他在元学(形而上学)与道德哲学(伦理学)上、在物与心的关系上,随着生活的变迁,观点在不断地变化着,但这些改变都是由于他把其逻辑深深地应用到各领域中而来的。所以,在罗素看来,他宁愿把自己的哲学归为“逻辑原子论”(Logical Realism),而不归于唯心论或实在论。罗素的一大成就乃是使逻辑解析③解析,今译分析。张申府认为用“解析”而不用“分析”来翻译analysis,是他的创举,更合乎逻辑,也更有新意,参见:张岱年,汤一介.文化的冲突与融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34.脱离平常文法的宰制,并发现一个句子平常语法上的型式通常不足以反映其意谓的逻辑句式。在《数学原理》一书中,罗素强调关系不能化成共项的性质,关系也不是主谓式的。后在其论文《论指谓》(或译《论指称》)中提出有名的“摹状词理论”,“这也许是罗素的些发见中最少可争议而又最重要者”[11]。根据这种理论,“那现在的法兰西国王”并不是指示一个非存在的物的名字,而只是一种在上下文中才有意义的“不全记号”。比如,“那现在的法兰西国王是秃的”这句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有一个什么人现在既是法兰西国王又是秃的。第二层:现在并没有那个法兰西国王。经过这样的解析,就没有必要相信“那现在的法兰西国王”这样的物项(有的哲学家称之为有“有”而无“存在”)的需要了。

赖谟塞指出,罗素对于命题、类与数等,运用同样的解析方法,从而得到一种世界观。这种世界观认为心与物的终极成分乃是同类型的,心与物的不同乃在其结构而不在其所由以构成的元素。物理学与心理学的不同不在于两个学科所研究的事情,而在关于那些事情,两个学科所确立的规律的种类,物理学讲结构而心理学讲性质。在知识论中,罗素早期的理性主义已逐渐地向着实用主义或行为主义的方向改变了。在《心的解析》一文中,罗素“舍弃了意识是心的一种根本特征的说法,而关于知觉采取一种形式的‘中立一元论’”。罗素认为,由于现代物理学和现代心理学的影响,心与物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他提出一种比心和物更根本的材料叫“中立个殊”(Neutral Particulars),无论是心还是物,都是这种“中立个殊”的排列,它们之间没有根本的差异。

有学者指出,张申府对罗素其人其学的介绍,也是新实在论在中国传播的重要一环,“张申府与新实在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张申府与罗素”[12]68。在《世界思潮·编完》中又有这样的话:“1934年,今年在哲学上可说是解析之年……因拟作点子比较系统的介绍。但截至现在止不过刚刚开了一个头。”除了介绍罗素以外,《世界思潮》对于维也纳学派的解析哲学(即分析哲学)的介绍体现在最后的三期(86-88期)上,先后刊载卡纳普(今译卡尔纳普)的《逻辑解析之法》、邓肯·琼司的《解析的目的与要求》和莱痕巴嚇(今译莱欣巴赫)的《概然概念对于知识的意义》,虽说“刚刚开了一个头”,但仍然体现了《世界思潮》对于当时欧美哲学前沿的追踪。在对罗素等的翻译和评介中,张申府力图分出两个罗素,一个是新实在论的罗素,一个是分析哲学家的罗素。他明确表示更欣赏后者:“实在,罗素对于哲学最伟大的成就贡献……也就在他的新方法,而不在他先年提倡的什么新实在论,或以后鼓吹的什么逻辑原子论、绝对多元论,以及中立一元论。”[13]这个新方法就是所谓“解析”的方法。

(二)阐扬唯物辩证法

《世界思潮》的另一个理论重心,就是阐扬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这在当时已经得到公认,郭湛波指出,“各杂志,副刊也有许多辩证法的文字,尤以《读书杂志》及《世界思潮》为最。”[2]169张申府“先生虽为研究罗素专家,同时并深究辩证法及唯物史观,观其所著《所思》一书,及所编《世界思潮》即可明了”[2]194。有人指出,张申府是第一位将逻辑主义分析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相结合的中国学者[14]。

《世界思潮》对唯物辩证法的阐扬是贯彻始终的。该刊发刊时宣称:“唯物辩证法,即那以‘活’;以变,以流动;以具体,以关联;以矛盾(变动发展的根源),以揭橥(进化推衍的步骤);以否定的否定,以相反相勘相成;一体的分裂,对立的统一;以质量的相转,渐积而突变;以绝对在相对之中;理论与实践相通而一贯;以此等等为精义为要旨,真可称是‘方法的方法’的客观实在的辩证法,我们必尽可能地与以极大的重视,尽量的推阐……未来的世界思潮一定是辩证法的。辩证法这个理论兼方法实在与近年最新的科学进步趋势完全合辙而一致,颇如列宁所预言者。事实使的我们至诚地相信,没有唯物辩证法,许多哲学问题,科学问题,以至人生问题,一定多暂也解决不了。”[8]该刊终刊时又强调:“现代世界哲学的主要潮流有二:一为解析,详说逻辑解析。二为唯物,详说辩证唯物”,这“两个最有生气的主潮是可以合于一的,而且合于一,乃始两益。而且合一,乃合辩证之理”[15]。可见,《世界思潮》的编者,既认同逻辑解析的科学意义,又多方强调唯物辩证法的真理价值。

理论上,张申府通过其“大客观论”(也称“纯客观法”)提倡唯物辩证法,阐扬唯物辩证法的真理价值。他所说的“大客观”,“就是对于主观,也当与它以它相当的位置”[8],“大客观之说,原在‘跳出主客,主亦为客’。从客观出发,扩大客观的范围,把主观也容纳其中。……这便是所以叫做大客观”[16]。此处的“大”很有意义,它扩大了客观的范围:不仅离人心而外的自然世界是客观的,即使人心的活动也是客观的。“客观的本义,本在如实而观,不以情欲好恶而谓黑谓白。辩证法唯物论的根本义……则在认有不依附人的客观实在。”[16]

阐明科学精神的同时,张申府还别开生面地试图统合科学与人生。他认为,平常的客观主义常陷入某种偏执,“或则默许现状,成了现状的说客;或则流于宿命,自居于客,客观便又只成了旁观”。大客观论“绝不忽视人的努力,绝不忽视人的影响。客观所重本在于实。人的实践,也是大客观所极重视。大客观并不仅注重事实的现状,实更注重现状的所由然,与所包孕可能。必须能随顺现实,乃能变革现实,即能扬弃现实,乃有理想的实现”。人生活动的真相,正在于人一方面随顺现实、不离现实,一方面又扬弃现实、变革现实,实现理想。应用于人生领域的大客观论,正反映了张申府对“辩证唯物论”的理解。他引用苏联哲学家迭薄林(今译为德波林)的话说:“辩证唯物论的方法即为客观主义与主观主义的会通综合。……既摈弃脱离客观存在而基于思想与情感的唯心主义,也同样摈弃元学的客观主义。”他认为,马克思1845年的《费尔巴哈提纲》中标示的革命的实践,正是这种跳出主客的纯客观立场,而“大客观实在于根本客观而行革命的实践”。他认为唯物辩证法最中心的精蕴就是“活”,“唯物辩证法是以‘活’为其内在的本质的。如是,大客观也未尝不可说就是这个活的体现。又如认哲学最后的目的在于‘通’,大客观也就是最适切的达到通的路子。而‘澄心观理’,‘实事求是’可说是大客观的两个条目”[16]。正如论者所指出的:“通过大客观论,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张申府辩证的唯物论的真旨。”[12]80

在《世界思潮》的撰稿人中,张申府之胞弟张岱年也是阐扬唯物辩证法的一员主将。值得指出的是,张岱年早年撰写的大部分学术文章皆发表在《世界思潮》上,且几乎每篇都涉及唯物辩证法。如:第2、3期的《先秦哲学中的辩证法》,第7期的《唯我论》、第10期的《问题》,第11、12期的《秦以后哲学中的辩证法》,以及《斯辟诺萨三百年诞生纪念》(第13期),等等。张岱年指出,“新唯物论或辩证的唯物论,实为最可注意之哲学”,“新唯物论之精旨,最要者可谓有三:一,宇宙为一发展历程之说;二,宇宙根本规律之发现;三,一本多极之论。……简言之,物为一本,而生、社会、心等为数级,生、心、社会不违物之规律而又自其规律。由一本而有各级,是发展中之由量转质。性质既异,故形成一新级”。新唯物论的知识论,“亦可分三点说:一,从社会与历史以考察知识;二,经验与超验之矛盾之解决;三,以实践为真理准衡”,“新唯物论之特长,尤在其方法,即唯物的辩证法。……应用辩证法则可消弭一切无谓之争”。对于其胞兄张申府的观点,张岱年明确表示赞同:“本刊编者曾云:‘我的理想,百提(罗素)、伊里奇(列宁),仲尼(孔子),三流合一。’……本刊编者又曾云:‘我因既爱好数理逻辑而又器重唯物辩证法,所以颇想把二者联在一起。’我以为此实今日及今后治哲学者之莫大重任。本刊编者近又云:‘解决问题总要解析的,数量的,辩证的,大客观的。’此实透露出将来哲学之消息。”[17]

张岱年用自己的语言颇具新意地阐释唯物辩证法,他用“变中有常”说明事物的发展和变化规律,以“一本多级”概括唯物辩证法关于物质、生命与意识的观点。“变中有常”和“一本多级”的说法,曾引起熊十力先生的注意[18],对于我们今天把握和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原理也颇具参考价值。张岱年更撰专文阐释“辩证唯物论的知识论是实践的知识论”[19],“辩证唯物论的人生哲学,总括言之,是社会的,革命的,实践的;而根本上是辩证的、唯物的”[20]。张岱年还将唯物辩证法研究扩展到中国传统哲学,率先对中国古代哲学中的辩证法思想进行探究。①张岱年在《世界思潮》上刊发《先秦哲学中的辩证法》和《秦以后哲学中的辩证法》两文,梳理了自先秦诸子以至王夫之的中国古代的辩证法思想。这种对中国古代辩证法思想的系统梳理,他是第一人。他认为,我们应同等重视对于“中国辩证法与西洋之同与异”的研究,“切忌随便引用西洋辩证法的种种来附会”中国的辩证法[21]。他总结指出:“中国哲学中的辩证法思想,主要是对自然及人事的观察。……而不是像黑格尔那样,认为这是逻辑概念之进展方式。”[22]他认为,“人类思想哲学的推进发展,不是直线的,而是曲折的。……要必有立定,有否定,有否定之否定,表面上复返于初。中国思想之发展亦正如此。”他辩证地考察了中国思想的流变和未来的趋向,指出这也是一个“否定之否定”过程:“中国思想之发展,简括论之,也可说只三大段,原始是宏毅、刚动的思想,其次是柔静的思想,最后……又必是宏毅、刚动的思想。”[23]

《世界思潮》对于唯物辩证法的阐扬,还体现在对马克思、列宁等经典作家相关著作的译介上。为宣传唯物辩证法,第4期刊载列宁的《辩证法的些要素(残稿)》。为纪念列宁逝世十周年,第62期(1933年12月28日)刊载列宁的《战斗唯物论的意义》。为纪念马克思去世50周年,第30期(1933年3月23日)设为“马克思纪念专号”,刊载《卡尔马克思年表》、著名的《卡尔·马克思自白》①这是该文献第一次出现在中文领域,参见《二十世纪中国哲学发展大事记》,尹继佐、高瑞泉主编.二十世纪中国社会科学·哲学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476.以及马克思、马克思夫人和恩格斯的照片。第36期刊载林风翻译的《恩格斯在马克思下葬时的演说》,第41期又以《马克思的情书》②此文乃马克思校对完《资本论》第一卷后写给恩格斯的一封短信。作为补白。第77期和第80期则分别刊载健公撰写的《论对立物的统一法则》和《说“质”与“量”》两文,阐释唯物辩证法的基本规律。

结语

《大公报》先后创办了两个哲学类专刊《现代思潮》与《世界思潮》,广泛引介西方哲学流派与思想,传播哲学新知。《现代思潮》对欧美哲学思潮的介绍和评析较为详尽,同时还涉及对自然科学前沿之基本概念、社会科学原理等问题的介绍与批评。该刊的理论宣传重心,是对黑格尔与马克思哲学思想的比较研究,这种比较研究涉及到对黑格尔和马克思的思想在哲学立场、辩证法和历史哲学等方面的异同分析。《世界思潮》先后介绍了罗素、费尔巴哈、休谟、斯宾诺莎、列宁、马克思等的哲学学说与思想,其中重点介绍罗素哲学和阐扬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这是此专刊的两大理论宣传重心。毫无疑问,《大公报》的这两大哲学专刊,在引进西方哲学新知,特别是引介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方面,有着重要的贡献。

[1] 编者.发刊词[N].大公报·现代思潮(第1期),1931-09-04.

[2] 郭湛波.近五十年中国思想史(原版1936年)[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7.

[3] 许宝骙.黑格尔底逻辑·编辑附识[N].大公报·现代思潮(第23期),1932-02-27.

[4] 张佛泉.黑格尔之对演法与马克思之对演法[N].大公报·现代思潮(第25期),1932-03-12.

[5] 许嘉.论黑格尔与马克思之对演法[N].大公报·现代思潮(第33期),1932-05-07.

[6] 关仲和.马克思唯物史观与黑格尔历史哲学[N].大公报·现代思潮(第34期),1932-05-14.

[7] 许宝骙.黑格尔之历史哲学与马克斯之历史观[N].大公报·现代思潮(第28期),1932-04-02.

[8] 张申府.本刊的旨趣[N].大公报·世界思潮(第1期),1932-09-03.

[9] 张申府.续新哲学书(一)[N].大公报·世界思潮(第1期),1932-09-03.

[10] 张申府.编者言[N].大公报·世界思潮(第23期),1933-02-02.

[11] 赖谟塞.罗素哲学的根本义[N].大公报·世界思潮(第33期),1933-04-13.

[12] 张耀南,陈鹏.实在论在中国[M].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13] 张申府.罗素哲学译述集[M].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1989:228.

[14] 李维武.20世纪中国哲学本体论问题[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149.

[15] 张申府.现代哲学的主潮[N].大公报·世界思潮(第88期),1934-12-27.

[16] 张申府.客观与唯物[N].大公报·世界思潮(第59期),1933-11-16.

[17] 张岱年.关于“新唯物论”[N].大公报·世界思潮(第35期),1933-04-27.

[18] 张岱年.关于新唯物论·附记[C].张岱年全集(第1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135.

[19] 张岱年.辩证唯物论的知识论[N].大公报·世界思潮(第61期),1933-12-14.

[20] 张岱年.辩证唯物论的人生哲学(续)[N].大公报·世界思潮(第67期),1933-03-08.

[21] 张岱年.先秦哲学中的辩证法[N].大公报·世界思潮(第2期),1932-09-10.

[22] 张岱年.秦以后哲学中的辩证法(三)[N].大公报·世界思潮(第16期),1932-12-10.

[23] 张岱年.中国思想源流[N].大公报·世界思潮(第64期),1934-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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