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树博
众所周知, 从英美新批评开始,“细读”(Close Reading) 作为文学批评的根本法则席卷了西方的文学研究界,进而影响到中国,这种方法一直延续到解构主义。 不过,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的文化转向,似乎使得该术语渐渐淡出我们的视野。 有学者提出, 必须回到对文本尤其是经典文本的细读上来才能拯救我们的文学理论①对于这个问题的讨论,可以参见:陈思和《文本细读在当代的意义及方法》,《河北学刊》2004 年第2 期;李卫华《“细读”:当代意义及方法》,《江海学刊》2011 年第3 期;刘军《文本细读:“文学场”建构的基石》,《河南大学学报》2012 年第3 期。。 也有学者认为,新批评“将诗歌仅仅归结为修辞,拒绝作家意图和历史背景的参照, 无视读者参与创造正是导致其理论自我窒息的根源”[1]。 确实,细读以文本为对象固然打破了传统的作者中心论, 但也正因此将文学研究限制在一个封闭的体系中, 将文学研究细碎化、狭窄化,最终导致将语言文本神圣化而去追索其形而上意义。 后马克思主义文论家弗兰克·莫莱蒂(Franco Moretti)则基于另外的视角对细读进行了重新审视。 他持续地进行着一种名为“远距离阅读”(Distant Reading)的试验,引起了极大的争议。当然,莫莱蒂并没有抛弃和否定细读法,他把文体和形式作为资本主义文明的象征, 细读文本中的地理空间要素, 分析了一系列经典与非经典的小说、戏剧、史诗的意义。
一
对文本形式、 结构和语言的细读在西方的批评实践中一直存在着,但“作为一种重要的批评策略,(细读)在20 世纪前半期随着‘新批评’的出现才被确立。 ……新批评使细读逐渐体系化和制度化,使之在文学批评的实践中被广泛地和有意识地运用”[2](P630)。 这首先不得不提到20 世纪20 年代瑞恰慈在剑桥大学所做的一个著名实验:去掉诗篇的作者之名, 要求受试者阅读之后写出评论并交回。实验的结果虽然出人意料:“杰作被评得一钱不值,平庸之作却受到赞美”,但瑞恰慈觉得,那些诗比普通课程中的大多数作品得到了更透彻的理解,这归功于花了一星期的时间:每首诗歌皆有机会至少被研究四次,甚至有的诗被阅读了十多次[3](P363-365)。 易言之,“透彻”需要时间。 诗歌如此短,当然不是问题。小说呢?其长度是诗歌望尘莫及的。一个世纪、一个国家的几万本小说所需的时间就已经太多、太多。 更何况,现代的快节奏生活,已使得人们无暇也无耐心去仔细阅读。 然则,莫莱蒂的远距离阅读是为了解决当前的阅读困境:把慢读变成快读,以最大限度地掌握话语资源或者激发文学作品的功能? 或者说,它迎合了快读的需求? 不直接阅读单个文本, 代之以他人的研究成果的拼贴的确能节省不少时间。 但它并不必然导致阅读速度的加快。 一方面,远距离阅读所需的各种要素只有通过细读才能抽取出来;另一方面,图表、地图、树型的技术性操作并不能一蹴而就。 因此,这个质疑是不成立的。 究其根源,远距离阅读的核心要义乃是以各种模型处理“大量未读”①这个词是由斯坦福大学教授、莫莱蒂的同事玛格丽特·科亨(Magaret Cohen)所提出的。 它基本上指那些“非经典”的却数量巨大的文学作品,它们之中的99.5%是被遗忘了的。问题,至于阅读的速度根本不是莫莱蒂关心的问题。 莫莱蒂认为,真正的问题不是时间而是方法。 他说:“通过把分散的、零碎的关于个案之知识缝合起来将无助于理解如此庞大的领域, 因为文学领域绝非一个个单个文本相加的总和,它是集合系统(collective system),应该被当作一个整体来理解。”[4](P4)这个说法无疑具有纠偏的意义。 如果“有了整体的观点,在文学研究中就不会脱离作品的整体联系, 把个别因素孤立起来,生发开去进行微言大义的索隐”[5]。 莫莱蒂反复提到,“希望形象化的结构将大于部分之和”[6](P6)。细读不是将文学作为一个整体, 那什么是文学整体观? 新批评的文本批评切入角度是语音、语义、词义分析,即着重于对语言、技巧、情节等等所谓内部要素的审视[7](P105-148),而排除作者、社会、情感等传统文学批评常常使用的角度。 最终,“他们把教师、学生、批评家和读者的注意力引向最本质的东西: 作品说了些什么和怎么说的这样两个不可分割的问题”[8](P102)。 当然,这种考察文学性(以语言为前提和起点) 的文学批评思路发端于俄国形式主义。 延伸一步来讲,除了新批评以外,依据艾布拉姆斯的“四坐标”理论,再现论、表现论、读者反映论等所有的批评派别都是片面的、单向度的。 莫莱蒂的所谓文学整体观侧重于复调性的、 多维的视野。 或许,韦勒克的思想有助于我们对莫莱蒂主张的理解。 对韦勒克而言,从文学的某个侧面出发去观照文学的本质会误入歧途[9]。 他痛感于传统的批评路径造成了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彼此蔑视,呼吁将两者合一并论证了其紧迫性, 他说:“我认为唯一正确的看法是一个必然属于整体论的看法, 它把艺术品看作是一个多样统一的整体的一个符号结构, 但却又是一个蕴含并需要意义和价值的结构。 ”[10](P278-279)应该说,莫莱蒂的整体观与此是大体相似的。 一句话,不论是艺术手法还是社会内容, 不论是读者还是作者都在莫莱蒂的探索范围。另一方面,如果不固着于Close Reading 一词的中译, 而充分考虑一下Close 这个英文词的多义性, 它有两个意思是需要注意的: 接近的和封闭的。 接近什么? 答案是文本——一个自足的、封闭的语言有机体。 新批评实践的事实是,细读把注意力过分集中在单个文本而忽略了文本之间的关系。莫莱蒂所要处理的恰是文本间性问题。他试图从不同的文本中抽出共同要素进行系列研究。 实际上,不管文学的定义如何,它是语言形态的存在实体这一点是不容否认的。 故而,一切文学研究必然从对语言文本的仔细阅读开始,但它的缺点在于无法彰显文学史的整体演化进程、 形态和规律,这对文学史家来说是不能容忍的。 所以,细读必须考虑扩大它的视域以求得生存。 事实上,后来的阐释学、接受美学、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等等批评流派皆突破了韦勒克所说的“内部研究”的界限,运用了“经过改良的细读方法”对具体的文本作出别具一格的分析和阐释[2](P639)。尽管如此,“改良过的细读法”依然不能解决莫莱蒂所提出的问题——大量未读, 哪怕它比新批评的细读法更开放、更具包容性。
二
毋庸讳言,细读方法必然导致一种倾向:读者和批评家会选择以经典文本为品读对象。 不仅仅是前文所述的时间问题, 更多的是因为经典本身被赋予、 叠加的不朽价值和无穷魅力: 它韵味丰富,经得起一代代读者的咀嚼,只有这样的阅读活动才是有意义的。 相反,那些非经典甚至一些文字垃圾只会败坏胃口、损害人们的道德观。 对于细读与经典的逻辑关系, 莫莱蒂在 《对世界文学的猜想》一文中有一段非常有趣的话,他说:“细读(从新批评到解构主义都是它的化身) 所带来的困扰在于,它必定依赖于极少的经典。 目前这可能已成为一个无意识的和无形的前提, 可它也是残酷的前提: 只要你认为它们之中很小的一部分是要紧的,你就会在个别文本上投入很多;否则,那将毫无意义。 如果你想超越经典(世界文学当然会那么做:不那样做是很荒唐的),细读是做不到的。 实际上,非常庄严地对待少数文本是神学仪式,然而,我们真正需要的是跟魔鬼签订一个小小的契约:我们已经知道怎样阅读文本, 现在让我们学习怎样不读它们。 ”[11]
该段引文包含着好几个问题。 首先,什么是经典? 莫莱蒂强调两个关键词:极少的和流传性。 前者自然不必多论。 后者一方面意味着那些能被一代一代传承的作品才是经典;另一方面,也正因为代代相传才使它成为经典, 亦即经典是累积的结果。用伊塔马·埃文-佐哈尔(Itamar Even-Zohar)的术语来对应,莫莱蒂此处所指的是“恒态经典”(static canon)而非“动态经典”(dynamic canon)。 “前者指经过时间的淘洗,已经获得永恒性的文本;后者则是指尚未经过较长时间的考验,不稳定的、有可能被颠覆的文本。 ”[12]前者包括“神圣化的文本;教学机构课程表上的高雅文学”[13](P43),如荷马史诗、古希腊三大悲剧、诗经、楚辞等;后者如中国十七年文学中的八个样板戏。 这说明经典与非经典之间的边界不是固定的。 总体而言,恒态经典的数量毕竟是少量的,更多的是动态经典。 因此,没有动态经典和大量非经典的文学史将是寂寥的、单调的、无趣的。 而如何让动态经典变成恒态经典或者建构出更多的恒态经典, 是文学研究者必须认真面对的问题。 当然,要完成这个任务依靠细读只能解决部分问题,加强传播环节的力量是势在必行的。换句话说, 恒态经典的形成除了文本自身的独特审美属性和价值而外,还需要借助诸多外在因素。外在因素(社会)和内在因素(形式)的共同作用,这就是经典的必由之路。
其次, 谁的经典? 文学史家的还是普通读者的? 因为两者的审美趣味、价值取向毕竟不是相等的, 而且不同群体的经典的形成机制和过程可能不同,因而不同群体的经典的受众数量也不同。 杜威·佛克马对该问题的论述相当具有启发性,他说:“我们必须明确我们考虑的是出于学校教育目的的严格意义上的选本, 还是文学史或批评史上提到的相对宽松的选本, 还只是小说和诗歌中偶尔提到的文本。 往往还会有一个由出版社和书店提供的更为宽松的选本, 因为总有一些不受官方干涉的边缘作品的印刷和买卖。 简言之,我们讨论的是‘谁的经典’? 每一个经典都有自己地理的、社会的和文化的范围,有它自己的市场,那些固定程度或高或低的规则只能在那个范围内调整文学权威(教育者、批评家或其他专家)和一般读者之间的关系。”[14]相较而言,莫莱蒂的类型比佛克马的简洁,他将经典划分为学院意义上(academic)的经典和社会意义上(social)的经典。他认为,由各种机构尤其是学校挑选出来的文学作品是学院意义上的经典,它代表专家的、精英的、小众的口味。 然后,它通过权力的作用,占据学生的时间和头脑,学生如后来成为专家,再来重复上述的过程。 但莫莱蒂更看重社会意义上的经典——在市场流通和竞争中得到许许多多不同时代、 不同空间的普通读者反复确认的作品。 它的绝对数量远远大于学院派的数量。 两者会有诸多重合并非莫莱蒂的观点,相反,他指出,前者是对后者的附和与回响。 也即是说,社会意义上的经典成形在先,学院派只不过是后来对它的追认而已。 这种情况广泛存在于中外文学之中。 例如柯南·道尔的小说立刻在社会上成了超级经典, 但成为学院里的经典则是100 多年之后的事情。 塞万提斯、笛福、奥斯汀、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无不拥有那样的经历。 至于中国的小说,《红楼梦》乃是一个典型。 虽然当时在社会上出现极大的反响, 但是被确认为学院意义上的经典却是20 世纪以后的事情——清政府将其列为“诲淫诲盗” 的禁书实际上已切断了它进入学院的可能。 莫莱蒂也举出了相反的情形:假如有一天读者不再喜欢简·奥斯汀,那么许多英国教授将会抛弃《劝导》,用艾米丽·奥佩(Amelie Opie)的《艾德琳·莫布雷》(Adeline Mowbray)[15]代替之。同样地,莫莱蒂的结论依赖于计量数据的存在——詹姆斯·雷文(James Raven)《1750-1770 年的英国小说》对18世纪50-70 年代英国出版的卓越研究是个佳例。不得不提醒的是, 莫莱蒂乃以小说经典的形成作为研究经典问题的典范和事实依据。 之所以如此选择, 原因在于小说近两三百年在西方的影响实在颇为广泛——“它具有巨大的人类学力量,把阅读变成一种快乐,重新界定了现实感、个体存在的意义以及对时间和语言的认知”[16](Pix), 以它来进行文学社会学研究比较容易得出令人信服的判断。随之而来的问题是, 细读的经典是社会意义上的还是学院意义上的? 显而易见是后者,并且多数时候是那些恒态经典。 这里需要事先为我们的诸多推理揭开一个不证自明的前提: 我们所说的细读本身就是学院派的行为,按前所述,它起源于学院也被其一以贯之地使用。 倒不是说,一般读者没有细读或者说他们的细读缺乏意义,毋宁说,由于他们的阅读带有浓重的私密化色彩, 而且他们的相关成果不会或不能像学院派那样进入公共学术传播领域从而产生广泛的关注。 此外,细读作为一种方法并不把读者涵纳在其中——文本, 语言实体才是它的最爱。 相反,一般读者却是远距离阅读必须考虑的一维。 因此,我们一提到细读就自然而然地指向学院派。 学院派自我标榜,有时甚至与社会脱节, 所以常见的情况是教育者和学生都围绕着少数所谓的经典重复生产、皓首穷经,新生的具有经典潜质的文本逐渐被边缘化直至被无情地遗忘。 细读或许能够曲尽既定经典之妙处,但它到底还是一种保守的力量。历史总是如此演绎着。文学史迫切地需要更为宏观的、开放的视野,需要把从部分到整体、 从整体到部分的阐释学循环发展下去,否则,我们的文学史将真正是一个悲剧频仍的屠宰场: 失去的不仅仅是新经典, 更是巨大的市场——文学赖以生存的空间。 一句话,远距离阅读必须兼社会意义上的经典和学院意义上的经典而有之。 然而,远距离阅读是否就能改变上述现状,尚待进一步的讨论。
最后,莫莱蒂批评了细读法对经典的态度:把它当作神学崇拜的对象。 从词源上来讲,经典一词最初用于宗教,后来扩展到文艺批评①对于“经典”的词源和形成、修正等问题较为全面的考察,请参考:赵一凡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 年,第280-305 页。。 基督教要求信徒不得违背《圣经》的教义,必须以十足的虔诚来仰望《圣经》,但教义本身的认证又是由教会权威和机构来实施的, 这种悖论为后来的宗教改革准备了突破口。艺术经典照样步其后尘。本雅明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可以说对这个命题作了较为透彻的剖析。 当然,不止是经典的问题。本雅明认为, 传统艺术能够获得膜拜价值的奥秘在于它的光韵(aura,又译为灵韵、韵味、灵光)。 套用本雅明的话, 经典的恒态性何尝不是源于它具有光韵。 这个从阳光在山脉或树枝上的显影得来灵感而创设的比喻指的是原作的本真性和独一无二性。 然而,机械复制打破了传统艺术和美学的妄想。 原作的即时即地性消失,光韵散落,只剩下展示价值[17](P5-19)。 这个过程把艺术从宗教仪式中解脱出来, 不仅造成了艺术生产方式的变革——艺术从无中生有的创造物成为现成物的拼凑或拼贴(bricolage),也带来了艺术接受范式的变革——人们不再将艺术看成神圣的、 只能采取无利害的静观态度的神圣世界,相反,他们积极地参与到作品的写作中去,把文学写作和阅读变成一场场狂欢,这场狂欢里应该说体现着一种平等的、 民主的精神。 本雅明所表明的这种转移回应了技术革新给文学提出的挑战:不是阿多诺式的举起社会学和哲学批判的大棒,而是以一种积极的态度去理解、赞扬。 因此,缺乏光韵的现代艺术得到了本雅明有力的辩护。事实已经证明了本雅明的论断。尽管在20 世纪初叶后期艾略特强调传统不可抗拒的制约力量, 尽管到了20 世纪90 年代布鲁姆依然大谈“影响的焦虑”,依然声称“正典”的独特艺术价值,坚持精英的审美趣味和审美范式, 但在激进的后现代文化背景下, 一股解构思潮叫嚣着新一轮的“重估一切价值”并逐步成为主流。 于是,欧美学界自20 世纪80 年代后期开始便展开了关于经典的激烈的、旷日持久的争论[18]。 随着对经典的形成过程有了越来越深入和全面的解剖,“纯经典” 被一一解构和颠覆。是否莫莱蒂迎合了后现代主义?从整个社会文化环境而言, 莫莱蒂已有的几十载人生都浸染在后现代主义的学术文化氛围之中。 但就此认为莫莱蒂是位后现代主义者未免过于草率。 如果说多元论或无中心论为后现代主义的必备要素的话, 那么莫莱蒂在价值立场上确实倾向于由它所形成的包容性、敞开性和张力。 这点当然很重要。 然而,由于后现代主义过于庞杂、边界过于模糊,需要澄清的内容又太多,我们不得不暂时搁置对莫莱蒂的文论思想的后现代性的全面寻绎。 另一方面,从莫莱蒂的思想渊源可以看出,不论是马克思主义、 年鉴学派还是进化论皆非后现代主义的产物和对应物。 无论如何, 可以肯定的是, 莫莱蒂的思想多多少少受到后现代主义思想的烛照。 因此,我们必须转换角度去理解莫莱蒂在文学祛魅、经典祛魅之后的新取向。
三
不得不说, 经典本身的光韵就带有某种神秘色彩。 细读对经典的膜拜姿态加重了经典的这种神秘特点。 诚如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启蒙辩证法》中所言,计算代替神话乃启蒙的后果之一,但当理性沦落为工具理性,神话再次诞生。 此为启蒙的辩证法。 细读固然打破了唯世界至上和唯作者至上的传统,然而它也变成了语言文本至上。 此为细读的辩证法。 莫莱蒂直接抛弃了该怪圈,从该圈的外部入手寻求突破。 质言之,莫莱蒂追求的是客观性而非文本的形而上意义。 他把文学变成知识的对象,是对神学目的论和历史目的论的解构。 文学史将不再是按照某个既定方向进步的历史:文学在演化过程充满着不可预料的偶然。 文学研究不再遵循柏拉图主义的演绎逻辑, 取而代之的是以数量关系和对文学现象诸要素的抽象为基点的各种模型,并根据那些模型思考文学(形式)与社会的关系。这是一种基于经验和观察的研究。莫莱蒂把这种尝试称为“形式概念的唯物主义”[4](P92)。 它对“世界文学”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综上所述, 细读和远距离阅读虽然是一对对立的概念,但是两者对莫莱蒂而言是互为补充的。如果说细读法着重于解决文本的内部问题的话,那么远距离阅读则是在细读的基础上侧重于外部研究。 这种外部研究不是传统文学学科的发明逻辑而是激活英美派的发现逻辑。 发明是从无到有的先验预设; 发现是在已有的基础上找到隐藏的规律。
简化和抽象, 这就是远距离阅读的特点。 抽象:将文学性的元素(例如比喻、意识流、复调、线索、自由间接引语等技巧)从叙述流中抽取出来;焦点不是单个文本而是它们之间的关系; 事件的重要性远远低于结构; 偶然的、 特殊的事件被冷落, 重复的、 平庸的大量存在现象反而受到青睐……抽象是一切理论研究必然要付出的代价:社会现实是多么的丰富多彩, 而概念却是如此贫乏和枯燥。 抽象不仅仅是把对象概念化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会建立一系列模型。 那些模型是以数学为基础的, 将过滤掉文学事实的多样性自然不言而喻。 当然,模型虽然是抽象的,但与单纯的文字描述比较起来却更形象化、更可视化、更直观化——有时候一幅地图甚至胜过千言万语。 一言以蔽之,“抽象本身不是目的,而是扩大文学史家研究领地的一种方式, 它丰富了文学研究的内在问题”[4](P2)。那么, 远距离阅读法将对文学研究产生怎样的影响呢? 莫莱蒂说:“文学史学将很快地与目前的迥然不同:它会变成‘二手的’——没有单独的、直接的文本阅读,只有别人的研究的拼贴。 ”[11]此处的“二手”实际上是同细读相对的——细读的字面含义就是仔细地阅读单个文本。 可是,莫莱蒂的远距离阅读一方面更注重文本群(多个文本);另一方面,它是以数据为基础的,而这些数据都不是现成的——对于那些不擅长数据统计或缺乏数据统计精力的研究者来说, 其他人的研究成果显得尤为重要。 举例来说,莫莱蒂对英国、日本、意大利、西班牙、 尼日利亚等国小说的兴起以及衰落规律的判断与相关图表的绘制乃是基于麦克伯尼(W.H.Mcburney)《英国散文体小说的备忘录,1700-1739》、比斯利(J.C.Beasley)《1940 年代的小说》、格瑞斯伍德(Wendy Griswold)等近十位学者所提供的数据。 他制作地图和文学进化树的路径亦大体如此。 因此,对莫莱蒂而言,远距离并不是知识的障碍,而是知识的条件和形式:“要素越少,它们的总体关系越明晰。 ”[4](P1)距离越远,越能让我们看清楚那些隐藏了的关系。
以抽象模型为基础的远距离阅读法, 首先需要的就是各种数据, 然而传统的文学研究缺乏这样的数据。 莫莱蒂说:“新方法要求新的数据,但那些数据不是现成的, 我不能确定该怎么去发现它们。”[6](P5)所以,一切都是尝试,一切仅是呈现了可能性。 图表、地图、树型,各自遵循自己的逻辑,但又相互支撑。 然而,更进一步来看,莫莱蒂把三者都视为图表(diagram):数量图表(以曲线图、柱状图为主要表现形式)、空间图表(绝非行政区划)、形态图表[4](P69)。 合而言之,图表、地图、树型是按照不同的切面去看待文学现象。 数量图表以时间为横轴勾勒了小说的历史演变状况; 空间图表揭示了小说中的故事能形成怎样的结构和如何形成结构;形态图表展现了文学嬗变的整体机制和特点。
莫莱蒂的这类综合性(整合性)致思路数,实际上在经济学、历史学、社会学诸领域已经结出了丰硕的成果。 莫莱蒂指出,年鉴学派创始人马克·布洛赫在《论欧洲社会的比较史学》里提出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口号:“多年分析,一日综合。 ”此一口号在布罗代尔和沃勒斯坦的著作中得到了相当充分的体现。 布罗代尔的扛鼎之作《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的第一卷共有注释3000多条。 典型的沃勒斯坦式文本如《现代世界体系》第一卷的引文也多达1400 条,占了一页的三分之一、四分之一,甚至是一大半——此乃一日综合的结果:沃勒斯坦的文章“把别人的分析综合为一个体系”。 事实上,莫莱蒂已出版的所有著作中的注释当然远不如前两者多, 然而在广泛地以他人的研究数据为基础来构建自己的理论这一点上他们是相同的。 文学档案亦是莫莱蒂的新方法的重要数据来源。
由于远距离阅读法, 莫来蒂被称为文学批评的“偶像破坏者”。 他试图将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社会科学融合的努力也得到了西方学界的赞赏。确实,在分析文学场的权力结构,尤其是挖掘经典与非经单的形成机制和前景,书写国别文学史、世界文学史等方面,远距离阅读能比细读看得更远、描述得更准确。 换言之,远距离阅读法改变了我们思考文学史的方式。 超越单个文本,思索文本之间的勾连,这是注重“互文”的解构主义时代的特点。而对于有人用“大数据”(Big Data)这个概念来套莫来蒂的思维方式, 笔者认为是不恰当的。 一方面, 莫来蒂的实践开始于20 世纪90 年代初,而“大数据” 则是近几年在互联网时代流行的观念。也就是说,时间上莫来蒂在先。 另一方面,莫来蒂的绝大多数著作所涉及到的样本量是比较小的,或者说他的定量研究归属于传统的范围。 那么,“大数据时代”对莫来蒂在此方面的实验有无影响呢? 答案是肯定的。 例如他在2009 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就抽样了7000 个英国小说的标题[19]。 可以推测, 在其未来的学术生涯中这种色彩会越来越突出。
当然,远距离阅读法必须面对如下一些责难。如果远距离阅读之目的只是让我们读得更多,那么,它或许是可有可无的。 因为这无疑是为我们的碎片化时间增添烦恼。 如果文学阅读因此变成了专家圈子的自说自话——解读莫莱蒂的那些抽象模型需要知识的积累,文学何以面对普通大众? 这会不会造成新的权力等级结构? 如果文学给我们的是一堆文学史知识, 而不是实实在在的阅读体验和审美享受,文学阅读将变得无趣。 随之,文学的功能也会被窄化,其审美功能也会受到抑制。 笔者以为,实质上,莫莱蒂的文学研究呈现出一种客观化、科学化(实证性)倾向。 这是20 世纪的形式主义学派(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结构主义)的目标。 不同的是,他们集中在语言、结构、形式等内在的要素,而莫莱蒂则引入了自然科学的方法,实施跨学科阐释。 实事求是地说,莫莱蒂的这种做法并非空穴来风。 法国年鉴学派在20 世纪30-60年代的尝试深深地影响着莫莱蒂, 尤其是布罗代尔的“长时段”历史观。 总之,定性分析一直伴随着远距离阅读的始终。 可以说,莫莱蒂的致思路径乃是对20 世纪以来文学研究语言学化的一种反拨,至于是否成功,需要时间来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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