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蓉
(安徽医科大学 第一临床医学院,安徽 合肥 320032)
在近代自然科学对资本主义发展的推动中,以科学技术为核心的理性观念功不可没,它成就了资本主义延续至今的极大荣耀,也创造出人类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生产力。然而,理性一旦越过它的合理界限,难免对人与社会带来深刻危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危机的出现,与理性危机的产生具有同步性,这使得马克思在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同时,不得不反思其理性观念这个根源。
一个新的社会形态到来的先声,必是观念上所引领的种种变革。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生,在思想上得益于近代自然科学和哲学中理性观念的引导。理性观念所带来的,不仅是以科学技术推动的强大社会生产力,而且还是社会关系所展开的深刻变革。
资本主义的发展首先仰仗科技革命,而理性观念则在近代自然科学中居于核心地位。培根就强调科学技术在改变世界方面的效能,他着眼于人类的生存条件和生活状况,视科学技术为推动社会历史进步的重要杠杆,“知识就是力量”无疑是他给予科技的最高肯定。这里所谓的“知识”,即指科学技术中的经验知识。依据培根的逻辑,科学理论的形成过程,无外乎是先对事物进行有效观察而形成自然知识,之后则是在大量经验事实中对其进行甄别、归纳和总结的过程。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笛卡尔的数学演绎方法。笛卡尔认为经验论在面对无穷尽的对象时并不可靠,倘若以此为基础进行推理则容易发生错误,而数学是先天演绎方法论的最好样板,即正确的前提必将推导出必然的结果。因此,获得真正可靠的前提至关重要,这一前提只有通过理性的“我思”去把握。“我思故我在”这一命题形成“思维—存在”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对近代以来人们的观念产生巨大影响。这种方式经牛顿发展为归纳—演绎法,把实验观察和数学演绎紧密结合起来,最终确立理性观念在近代自然科学中的统治地位。
在哲学上,由于摆脱了中世纪神学自然观的束缚,人们得以运用全新的眼光来审视周遭世界,一种科技理性的思维方式逐渐孕育出来。然而此时,牛顿的绝对时空观念受到追捧——认为整个自然界具有亘古不变的绝对性。古希腊时期人们对于万物流变的认知,在这里都被予以怀疑和否定。由于自然中任何变化发展的观念皆被抛弃,自然界所呈现给人们的,乃是十足的保守面貌。我们此时所处的世界,实际上与上帝创世那一刻所造就的状态并无二致,而且“直到世界末日或万古永世,一切都仍将和开始的时候一模一样。”〔1〕在近代科技理性思维的影响下,人们倾向于以数学和物理学的方式将世界进行根本还原,即世界万物的所有复杂变化,都可以从机械位移与物理碰撞方面加以解释。数学上的“量”与物理学上的“力”一起,共同构筑了人们认识世界的基本框架。这样,自然、社会乃至人本身,都被彻底机械化了。近代理性观念的基本特征是这样的:人与自然相分离、自然界的数学设计、物理世界的力学还原以及自然的机械类比。〔2〕这种近代自然科学中的理性观念,由于机械自然观的存在而具有统治地位,恰如恩格斯所说:“这种陈旧的自然观,虽然由于科学的进步而显得漏洞百出,但是它仍然统治了19世纪的整个上半叶。”〔3〕
对于资本主义确立所需要的理性观念而言,除了近代自然科学与哲学中的理性思想推动之外,另一重要因素来自启蒙运动。欧洲的文艺复兴以及启蒙运动的历史功绩,并不仅仅在于传播科学文化知识,更重要的在于人类的思想“启蒙”。启蒙运动强调人类需要运用理性的力量来摆脱蒙昧意识,以知识来扫荡人们的迷信和无知,最终使人们生活的一切方面都处在理性支配下。启蒙运动的历史意义之所以深远,皆因它以人类运用理性和理智为工具,将自身从宗教以及各种蒙昧无知的状态中解放出来,最终实现人的自由。正如康德所总结的那样:“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4〕
然而,在启蒙运动所开启的现代社会里,由于理性逐渐被高度意识形态化、技术化和极权化,理性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滑向自身的反面。一系列棘手的社会问题,伴随着以科学为武装的理性出现在人类面前,人类因此陷入前所未有的困惑和忧虑之中。空前提高的社会生产力,带来了资本主义社会表面上的繁荣景象,但在这种繁荣的表象下面,却是工人阶级生产劳动与社会交往发生异化的现实。理性解放人类的初衷为何走向了反面?马克思在青年时期就不得不对此进行反思。在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与社会关系中,资本犹如一个无处不在的精灵,它将各种生产要素都聚合在生产力上,造就了以资本为基础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在资本无限增殖自身的本性驱动下,资本主义社会化大生产与生产资料之间的矛盾进一步暴露,且成为资本主义社会时至今日都无法彻底消除的痼疾,这使得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依然存在两极分化、经济危机与社会异化的现象。
资本主义在生产力上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实际上也昭示近代的“科学理性”取得成功。然而,资本主义在不断开辟自己的发展空间的同时,却无意中带来诸如技术统治、环境破坏、资源枯竭、人的异化等严重的社会问题。这不得不引起人们的深刻反思:理性观念到底潜藏着什么样的危机?带着这种疑惑,马克思所进行的理性批判就显得理所当然。
随着资本主义制度的建立,资产阶级有机会将启蒙以来的理性思想全面付诸于社会。然而,包含在国家与法律中的资产阶级理性观念令人质疑。对于这种理性观念的反思,马克思并没有从科学技术本身去开启反思之旅,而是以宗教作为反思与批判的入口。马克思认为,由近代“科技理性”导致的世界,是一个忘却人的生活本质的“颠倒了的世界”,在这个“颠倒了的世界”里,存在着“颠倒了的世界观”——宗教。在马克思看来,宗教批判是反思理性观念的重要突破口,“对宗教的批判是其他一切批判的前提”,“反宗教的斗争间接地就是反对以宗教为精神抚慰的那个世界的斗争。”〔5〕人类对于自然的敬畏与恐惧,产生了最初的图腾崇拜,在自觉的理性追求中图腾崇拜被发展为宗教活动。可见,宗教起源于人们的非理性情感,最终却定型于理性追求的结果。尽管黑格尔做出了逻辑泛神论的尝试,将一切事物及其发展都编织进逻辑的必然性中,但他始终没有解答这么一个问题:宗教之中固然体现着理性观念,可宗教的理性观念又从何而来?对此,费尔巴哈认为,诸如基督教中的上帝以及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尽管看似神秘莫测但实质却是人的“自我意识”的异化。宗教乃至上帝原本是人们观念的产物,但却反过来统治人自身,宗教是人的本质的异化。在“世界被二重化为宗教世界和世俗世界这一事实”〔6〕的判断下,费尔巴哈为宗教找到了人这个世俗基础,随后又为宗教中的理性统治寻求突围之道,即重新发现和恢复感性直观的类本质(感情、爱欲等),但由于费尔巴哈的哲学存在形而上学的先天缺陷,致使他依然没有揭示宗教的理性观念来源。
马克思认为,理性观念并非先天就存在于人们的头脑中,它并非人们现实生活的根源,更不能成为宗教意识的本质。情感的慰藉、友爱的需要依然不是宗教理性观念的现实基础,唯有人们直接从事的生产劳动才能有此担当。尽管如此,拥有理性观念的宗教在资本主义社会却发生了异化。马克思对于宗教异化的批判,从三个方面循序渐进展开。第一,现象被视为本质。当本质发生异化时,从现象就难以通达真正的本质,现象也仅仅是本质在现实生活中的替身而已。宗教的本质,来自于人们在生产劳动中的需要,却异化为虚假观念的反映。第二,本质发生了异化。人类身处的自然界,原本是需要认识和改造的客体,但是这个客体却不知不觉变成了令人敬畏的神圣之物。人对于自然产生了依附关系,对之虔诚地加以顶礼膜拜,乃是活生生的异化。第三,宗教就是自我意识的异化。在马克思看来,人们想方设法去寻求上帝存在的佐证,其实是将人的自我意识做出抽象规定,以纯粹逻辑形式来对此加以解释,结果是人丧失了真正的自我意识。对此,马克思试图从神那里夺回人的自我意识,并将之视为人与生俱来的特性。正是因为人的主体地位被神取代和压制,马克思表示“痛恨所有的神”。那么,缘何现实世界会招来原本应该待在天国的神?马克思认为,“因为无理性的世界存在,所以神才存在。”〔7〕
现实世界到底如何“无理性”?青年马克思的现实政治斗争给出答案。在《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一文中,马克思就以“理性”为原则审视普鲁士的书报检查令,认识到它与“理性”所宣称的自由实则背道而驰。既然国家的某些制度都违反理性原则,那么,国家本身的合理性问题也值得怀疑。马克思指出,普鲁士国家无法体现理性原则,它是需要彻底改造的基督教国家,倘若国家真的合乎理性,根本无需借助基督教的神秘外衣,换言之,国家正试图为自己套上神圣的光环,以掩盖自己不合理性的根柢。书报检查制度不是一系列恶果的症结,废除这个制度无异于隔靴搔痒,唯有推翻不合理的普鲁士国家才能真正解决问题。此时,马克思尽管立足于黑格尔保守的理性原则,却得出变革现实制度的激进结论,反映他的理性反思和批判走向深化。
人们最初掌握理性是为了实现自由的生命本质,如若理性在现实生活中背离它的初衷,自由必然受到损害。《莱茵报》时期,马克思发表一系列战斗檄文,对新闻出版不自由的状况加以讨伐,譬如,在《第六届莱茵省议会的辩论(第一篇论文)》中,他对于出版自由受到损害表示强烈不满。马克思意识到,普鲁士国家由于自身的不合理对自由造成的损害,不仅体现在它限制出版自由上,就连莱茵省的等级议会上也竟然体现得淋漓尽致。相比英法等西欧国家,德国的工业化进程相对起步较晚,导致德国资产阶级的力量也相对薄弱,新兴资产阶级在与封建贵族势力的斗争中被迫采取妥协策略,这种阶级力量对比反映在等级议会中,占据优势地位的自然是势力强大的封建贵族阶层。等级议会的结果不难想象,显然是封建贵族阶级的利益得到维护,而普通民众的利益通常无以保障。在这篇文章中,马克思将莱茵省议会不公平的实质揭露出来,至于莱茵省议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议会,马克思后面一语中的:“在这里进行论战的不是个人,而是等级。”〔8〕理性一旦作为帷幕遮挡了人们真实的日常生活,社会各方面遂被纳入理性统治的单一模式之中。资本主义原以为自己能书写最后的历史,成为人类历史上各种社会制度的“终结者”,但由于自身不可克服的内在矛盾,却使得现实社会如此不合理。为了将活生生的现实世界从理性的抽象性中解放出来,马克思以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经济活动作为考察对象,对资产阶级滥用的理性思维进行批判,并推动其理性反思与批判获得现实诉求。
在马克思对“理性国家”本身的合理性提起质疑后,具体进入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活动去推进这一批判,这一过程经由他对国民经济学家的批判而完成。
马克思看到,诸多矛盾充斥在资本主义经济活动中:劳动工人原本是商品的生产者,却沦为与商品一样可以自由买卖、甚至比商品更加低贱的产品;工人生产商品的数量与自身的贫困程度成反比;资本主义社会生产中的竞争使得少数资本家一夜暴富,同时也推动垄断的形成;社会中原有的其他阶层正在消失,整个社会无形中正在分化为对立的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这些再明确不过的社会事实,却似乎没有进入国民经济学家的关注视野。直接的后果则是,国民经济学家想当然地以私有财产作为分析的出发点,并将它视为无可争议的基础来看待资本主义的经济状况。然而,对于私有财产从何而来,它为何具有这种无可争议的合法性等这些前提性问题,国民经济学家都不约而同地处于失语状态。马克思基于社会经济的经验事实,进一步去拷问国民经济学家的理论失误,并将他们维护资本主义制度的本质道破出来。马克思意在指出,在现实的社会实践中,私有制并非一个恒定的理性存在,它也是具有历史性的。出于维护既得利益的需要,私有制是私有财产的制度化表现。那么,现实社会中的私有财产又从何而来?马克思从资本主义的经济事实中去寻找答案。在实际的经济和生产活动中,存在着如此这般的怪现状:工人的贫困不是由于他们自身的懒惰,恰恰是因为他们生产了太多的产品;工人创造的产品越多,自身就越廉价;工人阶级的贫困换来的是社会产品的丰富。这种怪现状被马克思总结为:“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9〕私有财产由异化的生产关系引起,“通过异化劳动,人不仅生产出他对作为异己的、敌对的力量的生产对象和生产行为的关系,而且还生产出他人对他的生产和他的产品的关系,以及他对这些他人的关系。”〔10〕工人原本充满感性的、丰富性的、为了自身全面发展的自由自觉的劳动,现在变成为单纯的为满足他人利益的劳动,这个“他人”自然就是资本家,两者之间的剥削与依附关系一目了然。因此,欧文、傅里叶等人强烈声讨的私有制的罪恶,在现实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再次获得佐证。那么,一种期望似乎随之而来,即废除私有财产是不是消除异化的根本之道?然而,现实证明了这种期望的天真,私有财产并不是异化劳动之根本,相反,它是劳动外化出来的必然产物,而资本主义私有制才是罪魁祸首。劳动和资本在私有财产中的运动,使得劳动的主体在资本增值中被悄然隐藏,所呈现出来的只有G—W—G'这么一个过程。倘若劳动主体被隐藏起来,那么,一切的自由自觉的感性活动都失去了光辉。我们甚至可以说,资本或货币就是资产阶级的理性。资本和商品,在资本主义的生产体系中处于核心地位,而作为商品生产主体的劳动者却不见踪影。不难发现,原来是由异化劳动与资本共同主导的私有财产运动,结果只能是劳动工人逐渐贫困,资本家却滚雪球似的获得巨大财富,工人阶级和资本家之间的对立随之成为一种必然。正是对资本运行的状况了然于胸,特里·伊格尔顿才总结道:“资本主义制度的逻辑就是:只要有利可图,即便反社会也在所不惜,而这就意味着将有许许多多人死于非命。”〔11〕无疑,阶级对立为社会变革埋下伏笔。在工人阶级与资本家阶级的矛盾无法调和的情况下,要么是资产阶级采取更加严厉的阶级统治,要么是无产阶级奋起打碎国家机器而解放自身。物质生产的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私有制之间的矛盾,内在于资本主义社会的肌体中,否定与消除私有制,无异于埋葬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一旦资本主义被否定和推翻,取而代之的则是更先进和合理的社会形态。
可以看出,马克思对从政治经济学中推进理性反思,是从劳动与资本的对立这个角度展开的。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劳动与资本的对立是工人同资本家对立的反映,也是工人同资本家对立的物质基础,它体现了理性国家中“现实的矛盾”。这一矛盾的结果是工人的普遍贫困,甚至是人的本质的丧失。要打破劳动与资本对立的现实格局,私有财产必须被否定和扬弃。对此,原苏联学者巴日特诺夫认为:“马克思不是把资产阶级的私有财产仅仅理解为对物质财富这种满足人的需要的对象的占有,而是解释为对结晶于这些作为人类活动产物的对象中的、人的‘本质力量’的剥削。”〔12〕
诞生于科学与哲学中的理性观念,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里却表现为对人的本质力量的剥夺和否定。青年马克思对理性观念的反思与批判,将扬弃私有财产与实现无产阶级解放的任务指明出来。毕竟,与人性发展相符合并朝向人与社会的全面发展,实现人的本质自由自觉的复归,才是一个社会合乎理性的本质追求。
注释:
〔1〕〔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65、266页。
〔2〕吴国盛:《科学的历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40页。
〔4〕〔德〕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23页。
〔5〕〔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55页。
〔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85页。
〔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46页。
〔9〕〔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67、276页。
〔11〕〔英〕特里·伊格尔顿:《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李杨等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年,第13页。
〔12〕〔英〕列尼·巴日特诺夫:《哲学中革命变革的起源——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