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然,胡秋妍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8)
唐代中晚期,幕府文学创作蔚为大观,涌现了一批杰出的诗人和大量优秀的诗作,是唐诗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近三十年来,唐代文学与幕府的关系更是唐代文学研究的重要领域。李德裕《李文饶别集》卷三载有《山亭书怀》诗,是李德裕为太原判官时奉和河东节度使府府主张弘靖之作。值得重视的是,该卷还收录了同时唱和的张弘靖幕府的诗人群体的唱和诗,计有张弘靖、李德裕、崔恭、韩察、高铢、陆瀍、胡证、张贾。宋代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五九也记载诸人唱和之事,较《李文饶别集》所载,多出“崔公信”一人。除李德裕外,其余诸人的均无文集存世,故这一群体的唱和之作,全赖《李文饶别集》和《唐诗纪事》的记载而流传下来。这对于李德裕研究具有特殊的意义。当我们将视角深入到唱和活动内部,则会发现,府主张弘靖与其他诗人的主从关系,创作人员的身份、素养,唱和作品的主题、风格倾向,这三方面具有值得探究的密切联系。从中我们可以探究唱和活动的一些内在机制。同时,这一群体的唱和活动,对于中唐时期北方藩镇的诗歌群体也具有启示性作用。故本文将对这一群体进行钩稽辑考,在此基础上分析其唱和活动的特点,并进一步探讨中唐时期藩镇幕府诗歌创作情况。
张弘靖太原幕府唱和诗,虽多种文献有所记载,而体现群体唱和特点者无疑是收录于《李文饶别集》中诗作。因为唐人所编文集,往往将一起唱和的诗作附载于集中,因而这样的编纂方式既可以还原当时唱和的状态,也可以考察唐人别集编纂的情况。《李文饶别集》卷三载:
山亭书怀
太原节度使、检校吏部尚书、平章事张弘靖
丛石依古城,悬泉洒清池。高低袤丈内,衡霍相蔽亏。归田竟何因,为郡岂所宜。谁能辨人野,寄适聊在斯。
奉和山亭书怀
节度掌书记、监察御史李德裕
岩石在朱户,风泉当翠楼。始知岘亭赏,难与清晖留。馀景淡将夕,凝岚轻欲收。山东有归志,方接赤松游。
节度副使、检校右散骑常侍崔恭
高情乐闲放,寄迹山水中。朝霞铺座右,虚白贮清风。潜窦激飞泉,石路险且崇。步武有胜概,不与俗情同。
节度判官、侍御史韩察
构石状崖巘,翠含城上楼。若移庐霍峰,远带渊湘流。潇洒主人静,夤缘芳颈幽。清辉在昏旦,岂异冬川游。
节度推官、监察御史高铢
斗石类岩巘,飞流泻潺渡。远壑檐宇际,孤峦雉堞间。何必到海岳,境幽机自闲。兹焉得奇趣,高步谢东山。
给事中陆瀍
激水泻飞瀑,寄怀良在兹。如何谢安石,要结东山期。入座兰蕙馥,当轩松桂滋。于焉悟幽道,境寂心自怡。
右金吾卫大将军胡证
飞泉天台状,峭石蓬莱姿。潺湲与青翠,咫尺当幽奇。居然尽精到,得似书妍词。岂无他山胜,懿此清轩墀。
从侄、尚书右丞张贾
中庭起崖石,漱玉下涟漪。丹丘谁云远,寓象得心期。岂不贵钟鼎,至怀在希夷。唯当蓬莱阁,灵凤复来仪。
元和十三年六月十二日。〔1〕
宋人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五九也收录这组唱和诗,但较《李文饶别集》多出崔公信唱和诗一首。即称“观察判官兼殿中侍御史崔公信和云:‘叠石状崖巘,翠含城上楼。若移庐霍峰,远带渊湘流。潇洒主人静,夤缘芳颈幽。清辉在昏旦,岂异冬山游。’”〔2〕但《李文饶别集》中“构石状崖巘”一诗在韩察名下,并无崔公信之作。而《纪事》所载韩察则云:“节度判官、侍御史韩察和云:‘公府政多暇,思与仁智全。为山想岩穴,引水听潺湲。轩冕迹自逸,尘俗无由牵。苍生方瞩望,讵得赋归田?’”〔3〕这首诗为《李文饶别集》所不载。两相参照,再参以《全唐诗》所收诸位诗作,我们看到《李文饶别集》记载诸诗,时间地点清楚,体现详明,所署作者不应有误。而《唐诗纪事》所记崔公信诗乃为韩察诗误植,而不见于《李文饶别集》之“公府政多暇”一首,则为崔公信诗。
崔公信当时亦在张弘靖幕府之中,与李德裕之官历有先后替代之序。《李文饶别集》卷七《掌书记厅壁记》曰:“丙申岁,丞相高平公始自枢衡以膺谋帅,以右拾遗杜君为主记。明主惜其忠规,复指旧职,寻参内庭视草之列。次用殿中侍御崔君。德裕获接崔君之后。”末署:“元和十四年四月十一日记。”〔4〕丙申为元和十一年,丞相高平公即张弘靖,弘靖先后用杜元颖、崔公信为掌书记。后杜入朝,崔为观察判官,德裕乃接任掌书记。可知崔公信原为张弘靖幕府中人,奉和张弘靖诗作应为情理中事。王仲镛《唐诗纪事校笺》云:“盖此时李德裕已代崔公信掌书记,崔作当为后来追和,故不与诸作一同附载《别集》中也。”〔5〕按此说实可商榷,因崔公信由掌书记升任观察判官兼殿中侍御史,仍在张弘靖太原幕府之中,可以一同唱和。《唐诗纪事》记载张弘靖太府幕府群体唱和诗,切合当时的实际情况,而《李文饶别集》在流传过程中,或有脱漏。
清人所编《全唐诗》将诸人诗分于不同的诗卷之中:卷三六六收张弘靖、韩察、崔恭、陆瀍、胡证、张贾诗;卷四七五收李德裕诗;卷四八四收崔公信诗,卷四八八收高铢诗。相互唱和者为九人,则与《唐诗纪事》相同。
《山亭书怀》唱和诗,各书所录文字,亦有所不同。大要以《李文饶别集》所载最为可信。与《唐诗纪事》相比,张弘靖诗“推能辨人野”,《纪事》作“大野”;李德裕诗“难与清晖留”,《纪事》作“清辉”;“方接赤松游”,《纪事》作“亦接”;崔恭诗“石路险且崇”,《纪事》作“跻且崇”;韩察诗“叠石六崖巇”,《纪事》作“构石”;“前移庐霍峰”,《纪事》作“卢霍”;胡证诗“居然尽精到”,《纪事》作“精道”;高铢诗“远壑檐宇际”,《纪事》作“檐字”;“孤峦雉堞间”,《纪事》作“孤鸾”;“兹焉得奇趣”,《纪事》作“高趣”。凡此,均以《李文饶别集》所载为优。
《李文饶别集》卷三首列《山亭书怀》诗,题署“太原节度使、检校吏部尚书、平章事张弘靖”。紧接着就是《奉和山亭书怀》诗,计有七首,每首诗前都署有唱和者题名和官衔,分别是“节度掌书记、监察御史李德裕”、“节度副使、检校右散骑常侍崔恭”、“节度判官、侍御史韩察”、“节度推官、监察御史高铢”、“给事中陆瀍”、“右金吾卫大将军胡证”、“从侄尚书右丞张贾”。《唐诗纪事》卷五九又多出“观察判官兼殿中侍御史崔公信”,其排列顺序与《李文饶别集》也有所不同,而为张弘靖、韩察、崔恭、崔公信、陆瀍、胡证、高铢、张贾、李德裕。张贾诗末注云:“元和十三年六月十二日。”〔6〕此即这组唱和诗的创作时间。
张弘靖幕府唱和诗的山亭,地点就在太原府城内。《山西通志》卷五七载:“山亭,旧府西城上,唐张弘靖为太原节度使,有《山亭怀古》诗曰:‘丛石依古城,悬泉洒清池。’判官韩察、高铢,副使崔恭,掌记崔公信及陆瀍、胡证、张贾,胥有和诗刻石。”〔7〕
张弘靖太原幕府《山亭书怀》唱和群体九人,是由府主、幕僚和幕宾构成的节镇幕府群体,他们都是中唐时期的文学家,也是体现北方群体创作的诗歌唱和群体。
根据《李文饶别集》所收诸诗题署,“太原节度使、检校吏部尚书、平章事张弘靖”,“节度掌书记、监察御史李德裕”,“节度副使、检校右散骑常侍崔恭”,“节度判官、侍御史韩察”,“节度推官、监察御史高铢”,“给事中陆瀍”,“右金吾卫大将军胡证”,“从侄、尚书右丞张贾”,这一组唱和诗作者由太原府府主张弘靖,幕僚李德裕、崔恭、韩察、高铢、陆瀍,幕宾胡证、张贾构成。
张弘靖,字元理,蒲州人。张嘉贞之孙,张延赏之子。元和中拜刑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高平县侯。《旧唐书》卷一二九、《新唐书》卷一二七有传。张弘靖为太原尹、河东节度使,在元和十一年至十四年。《旧唐书·宪宗纪》下:元和十一年正月,“己巳,以中书侍郎、平章事张弘靖检校吏部尚书,兼太原尹、北都留守、河东节度使。”〔8〕十四年五月,“丙戌,以河东节度使、检校吏部尚书、同平章事张弘靖为吏部尚书。”〔9〕李德裕有《祭唐叔文》:“维元和十二年岁次丁酉,六月己未朔,二十一日己卯,河东节度使、检校吏部尚书、平章事张弘靖敢昭告于晋唐叔之灵。”〔10〕张弘靖也是一位诗文兼擅的文学家,张弘靖诗,《全唐诗》卷三六六载有一首,即《山亭书怀》。其文《全唐文》卷五四四载有《应乾圣寿太上皇册文》一篇,《唐文拾遗》卷二五载有《萧斋记》一篇。新出土《唐嵩岳寺明悟禅师塔铭并序》(永贞元年十二月九日),题撰人为:“朝散大夫守中书舍人张弘靖述。”〔11〕
李德裕是张弘靖节镇太原时最重要的幕吏之一,《山亭书怀》唱和诗也由《李文饶别集》保存下来,因而无论对于太原节镇还是对于太原文学,李德裕都是举足轻重的。《旧唐书·李德裕传》:“累辟诸府从事,十一年张弘靖罢相,镇太原,辟为掌书记,由大理评事得殿中侍御史,十四年府罢,从弘靖入朝,真拜监察御史。”〔12〕在节度使府中,掌书记非常重要。“掌书记者,许多是中晚唐士人当中的精英,仕宦条件极佳,后来都擢升高官。”〔13〕李德裕参加张弘靖幕府,对于他一生仕历影响很大。因为李德裕一生当中并没有走一般文士通过科举进身之路,而是以荫入仕后逐渐通过幕府升迁,尤其是在张弘靖太原幕府担任掌书记,颇受张弘靖的器重,后来张弘靖入朝,李德裕也随之而为监察御史。李德裕也是唐代著名的文学家,其诗文收于《会昌一品集》《李文饶别集》《李文饶外集》。
作为节度副使检校右散骑常侍的崔恭,既是一位幕僚,也是一位文士。《山亭书怀》唱和诗题署“节度副使、检校右散骑常侍崔恭”,是他元和十三年时的官职《舆地碑记目》卷一《平江府碑记》载:“《天台大德元浩和尚灵塔颂》,太原少尹崔恭撰。”〔14〕是其为节度副使时又兼太原少尹。《金石录》卷九载:“《唐元浩和尚灵塔碑》,崔恭撰并正书。元和十四年十一月。”〔15〕证知元和十四年还在太原少尹任。崔恭诗文兼擅,其诗《全唐诗》卷三六六收其《和张相公太原山亭怀古诗》一首,其文《全唐文》卷四八○载有《唐右补阙梁肃文集序》一篇。
时任节度判官兼侍御史的韩察,是宰相韩休的曾孙,韩滉之孙。韩氏一族是唐代绵延持久的文化士族和文学家族。这由近年出土的《韩休墓志》和其曾孙《韩复墓志》可见一斑。韩察历官太原节度判官后又担任明州刺史,见《宝庆四明志》卷一。韩察能诗,《全唐诗》卷三六六收其《和张相公太原山亭怀古诗》一首。
高铢是唐代通过科举进身的官员,他于元和六年进士及第,为张弘靖太原幕吏时职务为节度推官兼监察御史。高铢后来仕途顺达,官至礼部尚书、京兆尹、陈许节度使等。高铢亦诗文兼擅,《全唐诗》卷三六六收其《和张相公太原山亭怀古诗》一首,《全唐文补编》卷七七收其《请更湹水名奏》一篇。
参与《山亭书怀》群体唱和者还有一位崔公信,但《李文饶别集》所列组诗中并无崔公信诗,而《全唐诗》卷三六六收其《和张相公太原山亭怀古诗》一首。这是一种特殊情况,《唐诗纪事》卷五九:“崔公信,登元和元年进士第。弘靖帅太原,辟为掌书记。后以德裕代之,以公信为观察判官。”〔16〕其时崔公信与李德裕处于官职交接之时,疑尚未抵新任,但《山亭书怀》唱和活动仍然参加并作诗。
《山亭书怀》唱和诗载陆瀍诗一首,题署“给事中”并未言其幕职,则陆瀍当时身份应为幕宾。陆瀍于贞元元年进士及第,曾官给事中、侍御史、户部郎中。事迹见《元和姓纂》卷十、《唐诗纪事》卷五九。《全唐诗》卷三六六收其《和张相公太原山亭怀古诗》一首。
《山亭书怀》唱和诗中还有一位特殊人物胡证,唱和时题署为“右金吾卫大将军”,属将军而参与文士唱和者,也是张弘靖的一位幕宾。据《唐诗纪事》卷五九所载:“元和十三年,自振武节度使召任金吾大将军。”〔17〕是知胡证能参与此番唱和,是因为其由振武节度使调任金吾大将军赴京途中正逢此番唱和而作。胡证颇善为诗,《全唐诗》卷三六六收其《和张相公太原山亭怀古诗》一首,《全唐诗补逸》卷七收其《汝州北楼晚望少室》诗一首。他与中唐诗亦颇多交往,《金石录补》卷一九有《唐李谅跋胡证诗》,韩愈有《奉酬振武胡十二丈大夫》,白居易有《广府胡尚书频寄诗因答绝句》,杨巨源有《重送胡大夫赴振武》,王建有《和胡将军寓直》等。
《山亭书怀》唱和诗中的张贾也是一位特殊的幕宾,他是张弘靖的从侄,参加唱和时所署官职为“尚书右丞”,属于朝廷的高级官吏,是其元和十三年所任。张贾元和九年为吏部侍郎,见韩愈《祭太常裴少卿文》,元和十三年以尚书右丞为太原府幕宾,与张弘靖、李德裕唱和。穆宗长庆以后又为太子宾客、右散骑常侍,大和四年卒于兵部尚书任。事迹见《旧唐书》卷十七、《册府元龟》卷一七二等。张贾与中唐诗人颇有交往,韦夏卿有《别张贾》诗,韩愈有《奉和兵部张侍郎贾酬郓州马尚书总祗召途中见寄开缄之日马帅已再领郓州之作》《次潼关先寄张十二阁老使君》诗。张贾是诗文兼擅之人,《全唐诗》卷三六六收其《和张相公太原山亭怀古诗》《和裴司空答张秘书赠马诗》二首,《全唐文》卷五三一收其《衡诚悬赋》《天道运行成岁赋》二篇,新出土《国子祭酒致仕包府君(陈)墓志铭并序》题撰人为:“银青光禄大夫守左散骑常侍上柱国张贾譔。”〔18〕
唐代使府文士的诗歌唱酬活动,是唐诗创作的重要方面,尤其是在中晚唐,幕府唱和的风气很盛,大凡幕府中有事发生都会产生唱和活动,如宴饮,出游,送别等,都在激发着文人的创作热情。但这样的创作活动,大多发生在南方,北方较少。据戴伟华《唐代使府与文学研究》所考,中晚唐时期使府僚佐举行的重要唱和活动20次,其中南方的浙东、浙西、福建、江西、淮南、西川、山南西道、鄂岳就占到17次,北方仅有武宁、河中、河东3次。〔19〕而张弘靖的太原幕府唱和是最北方的一次幕府文士唱和,因而对于唐代的北方诗坛尤其是北方藩镇使府文学的研究,具有标志性意义。
《山亭书怀》群体唱和组诗有三点非常值得注意:其一是发生在太原,其二是由府主张弘靖首唱,其三是唱和群体的人员构成情况。
就第一个方面而言,太原在唐代占据了地方上的重要位置。唐代都城建置,四都分立,西都长安,东都洛阳,南都成都,北都太原。太原又为河东道首府,故而河东节度使又兼太原尹、北都留守。因为地位崇重,朝廷常常派遣曾为宰相的官员来此镇守,或镇守太原时兼带“平章事”使相之衔,即所谓“出将入相”之地。如至德元载至乾元二载的李光弼兼太原尹、北都留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大历三年的王缙本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幽州刺史,而兼任太原尹、北都留守,充河中军节度;元和十四年至长庆二年,更由著名宰相裴度兼门下侍郎、平章事、太原尹、北都留守、河东节度使。张弘靖镇太原之前,就是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莅任太原时又检校工部尚书,兼太原尹、北都留守、河东节度使,罢任太原后即入朝为吏部尚书。幕府中的佐史有文职和武职两个系统,文职官员有副使、行军司马、判官、掌书记、推官和巡官等。中唐以后幕府的官员由其府主设置和聘用,因而太原这样在北方举足轻重的藩镇,就能够聘用到既有行政能力又有文学才华的文职官员。
就第二个方面而言,这次唱和活动之所以能够形成,与府主张弘靖的首唱有着密切的关系,这就涉及到张弘靖的文学才能和文化素养问题。张弘靖是一位诗文兼擅的文学家,他不仅有《山亭书怀》诗,而且有《应乾圣寿太上皇册文》《萧斋记》和《唐嵩岳寺明悟禅师塔铭并序》等一系列文章。张弘靖还出身于一个仕宦文化世家,其祖张嘉贞既是玄宗朝的著名宰相,也是颇有影响的文学家,现在还存诗三首、存文八篇。其父张延赏德宗朝为宰相,亦以文见长,现还存有《南门记》《请减官收俸料资西讨奏》文二篇。唐李肇《唐国史补》称“张氏嘉贞生延赏,延赏生弘靖。国朝已来,祖孙三代为相,惟此一家。”其子张文规官至桂管观察使,工诗文,擅书法,《全唐诗》存诗二首,《全唐文补编》存其《斫射神庙记》一篇,新出土墓志尚有张文规所撰《唐故太府寺主簿范阳卢府君(从雅)墓志铭并序》《唐故朝散大夫守郑州长史范阳卢府君(巩)墓志铭并序》二篇(均见《全唐文补遗》)。其孙张彦远为著名画家,著有《历代名画记》一书,其中有不少即来自家藏名画。该书卷一《叙画之兴废》云:“元和十三年,高平公镇太原,不能承奉中贵,为监军使内官魏弘简所忌,无以指其瑕,且骤言于宪宗曰:‘张氏富有书画。’遂降宸翰,索其所珍。惶骇不敢缄藏,科简登时进献,乃以钟、张、卫、索真迹各一卷,二王真迹各五卷,魏、晋、宋、齐、梁、陈、隋杂迹各一卷,顾、陆、张、郑、田、杨、董、展洎国朝名手画合三十卷。”〔20〕可见其家藏之富,且很多与张弘靖在太原任上收藏相关。
就第三个方面而言,参加唱和的其他作者都具有一定的文学才能。李德裕自不待言,其他唱和者有诗文可考者,除了《山亭书怀》唱和诗外,崔恭有《唐右补阙梁肃文集序》一篇,高铢有《请更湹水名奏》一篇。值得注意的是,参加唱和者不都是张弘靖的幕吏,其中胡证为振武节度使赴京入官经过太原者,唱和时应该属于张弘靖的宾友。张贾是张弘靖的侄儿,唱和时已官尚书右丞,明显也不是张弘靖的幕吏,这位张弘靖的本家侄儿,到底是因为何事到太原,还需进一步考证。但这两位张弘靖的宾友,也是擅长于诗文创作的,迄今都还有诗文作品传世。张弘靖这一由宾佐僚友组成的太原唱诗群体,从一个侧面表现出中晚唐时期以太原为中心较为浓厚的文化氛围。
《山亭书怀》这组唱和诗缘于太原府主张弘靖首唱:“丛石依古城,悬泉洒清池。高低袤丈内,衡霍相蔽亏。归田竟何因,为郡岂所宜。谁能辨人野,寄适聊在斯。”因而张弘靖的作品无疑对整组唱和诗的主题取向具有重要的导向作用。张弘靖的诗,前半写景,后半抒情,从古城的丛石悬泉引发自己寄适归田的情怀。这样的情景就奠定了这组《山亭书怀》诗的基调:通过山水风景的吟咏,抒发悠逸闲适之情趣。“归田竟何因,为郡岂所宜”,也表现了作者想归田而不能归田,不宜为郡而仍须为郡,结果只能把自己的情怀寄托于山水的矛盾心态。当然,这也体现出唐代幕府文人功利性创作的风气。因为府主是幕府的核心,这一核心不仅是政治上的也是文学上的,幕僚若想要升迁,必须得到府主的赏识和信任,才华是重要的参考手段,尤其是对文学素养较高的府主,重视幕僚的文学才能或高于其政绩。在各种文娱活动中,府主几乎都是发起者和唱和中心,有的府主自己就特别爱好写诗,这给了幕僚大展拳脚的舞台,《山亭书怀》诗就是幕僚“视其主之好文何如,然后同调萃,唱和广”〔21〕的创作。
但张弘靖幕府文人众多,该组诗在主题取向和艺术表现都有不落窠臼的地方,兼备政治与文学性,在文化交流中加强了政治上的联盟,这在北方的唱和群体中仍然是最值得重视的组诗。在太原,节度使张弘靖登山亭。“丛石依古城,悬泉洒清池”(张弘靖诗),“潜窦激飞泉,石路险且崇”(崔恭诗),“飞泉天台状,峭石蓬莱姿。潺湲与青翠,咫尺当幽奇”(胡证诗),“从石”“石路”“峭石”描写了山的陡峭,奇石的嶙峋,在青山之中又分布着“清池”“飞泉”,时而宁静,时而飞激,与山林奇石相映成趣。听着潺潺水声,看着满目青翠,清风拂面,让诗人发出了“谁能辨人野,寄适聊在斯”的感叹,顿生闲适之感。游赏山水,调节了幕府官员的工作节奏,坐班十天,放松放松是必要的,而周围的美丽山水,更引得他们诗性勃发。“入座兰蕙馥,当轩松桂滋”(陆瀍诗),“朝霞铺座右,虚白贮清风”(崔恭诗),甫一入座,兰蕙的香气便馥郁满亭,松桂的清香也弥漫四周,朝霞与清风相伴左右。面对此境此景,幕主张弘靖发出了“归田竟何因,为郡岂所宜。谁能辨认野,寄适聊在斯”的感叹,表达了自己不能归隐山林,只能寄托心情于山水的心声,幕府文人的诗也纷纷表达了这样的情绪,如“如何谢安石,要结东山期”(陆瀍诗),“高情乐闲放,寄迹山水中。”(高铢诗)。谢安是古代文人最推崇、向往的一位名臣,他不但建功立业,兼济天下,还立得潇洒,富有典范意义,引发了文人追慕与效仿,就连诗仙李白也迷上了他,“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用他李白式的夸张,给谢安加上了神化的色彩,符合了古代文人既想建功立业,又想自由潇洒,又想受人尊敬的心理需求。而谢安的可爱之处不仅于此,还有非常精彩的出世逍遥之道,在封建社会,出仕是最稀罕的路,也是越走越窄的山路,可谢安提供了非常精彩的出世逍遥之道。张弘靖此时的宾主,登山亭,赏美景,抒怀抱,幕主偏又抒闲适之怀,作为幕僚,把身居高位,忙于公务的幕主比作谢安,是多么的贴切又贴心。
唐代幕府与文学关系的研究,是近三十年来唐代文学研究的重要领域,戴伟华先生的《唐代幕府与文学》和《唐代使府与文学研究》开其端绪,对于唐代幕府与文学的总体情况进行了勾勒。而随着学术研究的不断拓展,一些深入的课题也应该得到挖掘和尝试,张弘靖、李德裕太原幕府《山亭书怀》唱和组诗的研究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个案。
就已有的成果来看,前贤对于藩镇幕府文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南方的幕府。即以戴伟华所举唐人幕府24次主要唱和活动〔22〕,可以看出浙东幕府唱和次数最多,有五次。浙东、浙西、西川,江西幕府唱和次数加起来已超过总数的一半,可知这是唐代幕府文人唱和作品的主要来源。这和文人乐游南方或入幕南方是同步的,是幕府宾主、幕僚之间唱和的形式。而我们通过对于张弘靖太原幕府唱和组诗的考察,切实地提供了足以与南方幕府文学进行对比的参照系统。
从张弘靖太原《山亭书怀》唱和组诗作者情况考察,主要有三类文人构成,一是府主张弘靖,二是幕僚李德裕等,三是幕宾胡证等。这也说明中唐时期,文人入幕极盛,幕府中诗人众多,参加诗歌创作的除了幕府宾主外,还有不少经过幕府的流动文人。幕府不仅是文人施展抱负之所,也成为文人的集结地。唱和活动作者构成方式的多元化,拓展了唱和诗政治和文化视野,而在唱和过程中,府主就是活动的主持人,使得幕府的唱和具有地方化、社会化和集团化的特点。
唐代幕府文人集体做诗方式主要有联句,如刘禹锡《扬州春夜,李端公益、张侍御登、段侍御平仲、密县李少府畼、秘书张正字复元同会于水馆,对酒联句,追刻烛击铜钵故事,迟辄举觥以饮之。逮夜艾,群公沾醉,纷然就枕。余偶独醒,因题诗于段君枕上,以志其事》,还有浙东鲍防组织有五十七参加的《大历年浙东联唱集》;有一般唱和,这在很多文人聚集的幕府都会发生,如元稹观察浙东,常有诗酒文会,幕中文人则相互唱和。张弘靖《山亭书怀》唱和诗,为同一诗题,同一体裁的唱和组诗,地点又处在北方的太原,这在幕府文人唱和诗中更是比较独特的。
因为幕府唱和具有主宾先后的构成特点,在政治上幕府掌握着幕僚的命运,这样也影响着诗歌的主题取向,同样也会对诗歌的艺术性产生一些影响,这就是作者身份的不平等带来的诗歌功利化倾向,同时府主的导向对于唱和者艺术性的发挥有时也会产生一些束缚。即如《山亭书怀》唱和诗九首,因为张弘靖诗的最后两句是抒发感慨的,导致其他八人诗的最后两句也用同一套路来抒发感慨,这就给整组诗的阅读带来模式化的影响。
注释:
〔1〕〔4〕〔6〕〔10〕傅璇琮:《李德裕文集校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50-457、539、456、553页。
〔2〕〔3〕〔16〕〔17〕计有功:《唐诗纪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第904页。
〔5〕王仲镛:《唐诗纪事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016页。
〔7〕李维祯:《山西通志》,《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4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9页。
〔8〕〔9〕〔12〕刘昫等:《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55、468、4509页。
〔11〕〔18〕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946、2102页。
〔13〕赖瑞和:《唐代基层文官》,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363页。
〔14〕王象之:《舆地碑记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82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21页。
〔15〕赵明诚:《金石录》,《金石录校证》,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66页。
〔19〕〔22〕戴伟华:《唐代使府与文学研究》,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29页。
〔20〕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第9页。
〔21〕胡震亨:《唐音癸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