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智
老苏头从岗位上退下来后,心就闲了下来。闲得心慌时,他就从报纸、杂志、电台、电视台、小广告中寻找乐趣,结果无意间找出了自己的健康问题。其实,所谓的健康问题,对于老苏头的身体,也不是啥大毛病,就是一大堆类似血液有点黏、血压有点高之类貌似貌无的“病”,老苏头的身体从哪一方面看都结实得很。
老苏头退休之前,身体一直很健康,甚至头疼感冒的都找不上他,本来他对自己的身体一直很自信,可现在他居然越来越怀疑自己身体的哪个部位好像出了症状,哪个零件和自己的年龄一样开始退休。老苏头从怀疑自己的身体那一天开始,他便热衷于各种义诊、免费检查,偶尔也会花钱到医院瞧瞧。老苏头被这样的生活重新排满日程,好像和上班时一样充实和忙碌着。尽管这种生活在担心中追赶着每一天,老苏头退休后内心的空虚被这种为健康而忙碌的心情挤兑得越来越淡。
我和老苏头之前不认识。一次,我去排队免费检查前列腺,按理说男人到一定年龄就得检查一下自己的各种器官。像我这种在办公室坐得久了,由于缺乏锻炼,身体表现出越来越多的不适,也让我逐渐往这方面想象,有了是不是自己身体的某个零件出了问题的想法。妻子在这方面比我的想法还多,她甚至告诉我你的身体要是不行了,那我咋办,我还想把你这把老骨头用到老呢,你不能中途把我撂在一边,那我用啥,她好像比我还担心我自己的身体。最主要的是医院的广告说是免费检查,要是到医院正常检查,恐怕要几百元才下来,妻子就动员我去检查了。尽管都是医院,医院和医院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有些小医院,靠免费检查招揽生意。妻子说,这样可以省下一笔钱,填补一下我工资少的窘境。一提到那点工资,我就有了一种愧疚感,那点工资只能把我和妻子以及女儿拉出温饱线,要是真去医院检查检查,再检查出点啥毛病,像我这点工资,就只能让我妻子和女儿喝西北风了,这让我时常后怕。为了省下点生活费,我找个休息日就去排队了。
老苏头就在排队检查的队伍里,确切地说,是在我前面。老苏头发现我站在他后面了,他就问我,年纪轻轻的也检查这个。说着,眼睛往窗口方向飞了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是问我有没有毛病,他是在问我,年轻人也来捡便宜啊。队伍里基本清一色的老年人,我站在队伍里有点显眼。
我红着脸,很肯定地告诉他:是啊,这不是免费检查吗?要不是免费,还不来呢。
他冲我笑了笑:都是一个目的,谁也不笑话谁。
然后,他问我:检查这个要憋尿的,事先得喝足了水。
我说:真的啊,我咋不知道,那不是白排了吗?要是检查,那我得先买瓶水喝,这事弄的。我有些自责。
老苏头看出我的意思,忙说:年轻人,你去买水吧,咱俩能在这碰见,也算缘分,地方我给你占着,别人抢不去。
我说:谢谢大爷!我马上回来。
等我重新回来时,老苏头先用手把后面的人隔开。看,人回来了,我说这有人嘛。
我顺利地“插队”到原来的地方。先用感激的目光再次向老苏头表示感谢。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说:谢谢大爷。
他很爽快地说:谢啥,都在一个小城市生活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排队的人不是特别多,也不是很少,但很快就轮到我们了。老苏头在我前面走进医生诊室,或者说是医生的办公室,这个问题我不知道咋确认。医生的办公桌在里面,检查、处置的床也在里面,不像我的办公室里就一张办公桌那么简单。医生的有点不一样,说是诊室和办公室该都正确吧。我特意用这两个名字说一下医生所在的地方,就是想更准确的表达一下医生看病的地方。我们去的医生诊室门牌上标注着泌尿科诊室,这有点让我多少有点不适应。
老苏头很快从泌尿科诊室走了出来,他笑呵呵地告诉我他去做免费彩超检查了,轮到我进去了。其实,他不告诉我,我也知道轮到我了,他在我前面,他从医生诊室出来,理所当然就轮到我进去检查了,要不还费那大劲排队干啥。我还是向老苏头表达了谢意,就走进了医生诊室。
一位四十多岁、戴副眼镜的白大褂医生问了问我的情况。我简单介绍了一下,大意是没啥特别的症状,只是身体多少有些不适,还没影响到生活,零件暂时还好用。医生看着我就笑了,我瞅了瞅医生,他告诉我,要是前列腺真有了毛病,慢慢就会影响生活的,有一天甚至零件都不好用了,那会直接影响夫妻的感情。我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医生。医生好像一下看透了我的内心,再次肯定了刚才的话,表示他没有吓我的意思。然后告诉我去做个前列腺液检查吧,先去门诊交100元。
我一下愣在那儿,脸上露出了难色。不是免费检查吗?我用怀疑的口气问医生。
医生向上推了一下眼镜,就笑了。咋不是免费检查,这是处置费。处置费,明白吗?行了,那再照顾你一下,给你打个五折,交50元。交完钱回这来取液。这回听明白了。
他表现出了少有的耐心,我看出来了。要是到大医院,医生八成早冷下脸,表现出不耐烦了。我说:不是有彩超检查吗?那个不用花钱,免费吧。
医生就又笑了:“年纪轻轻的,你咋跟那帮老头一样贪便宜呢?你交那点钱,还不够开一次机器的电费呢。”
那你不是做广告说免费检查吗?要不我还不来呢。我有点怀疑医院的性质。
医生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脸上有点强颜欢笑地告诉我:那行吧,就再给你检查一下,医院又得赔钱了。
我没搭茬,心里话:怕赔钱,你做啥免费检查广告啊,那可是诚信问题。要是作假广告,谁还信你们医院的结果啊。
我交完钱,护士领我去了彩超室。老苏头刚好出来,我把老苏头拉到一边,问:大爷,咋样?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告诉我,大了,肥大。说着,把彩超检查报告单递给我,你看,不小啊。我得好好治治了,花钱是小事,身体可是大事。
我看见彩超检查报告单子上写着:苏某某。年龄六十二。前列腺的尺寸好像比正常值高出了一段,我是这样觉得,我也不知道标准大小。报告单最下面写着肥大。
我就安慰老苏头:大爷,没事,年龄大了,前列腺都大的。我没有哄骗的意思,地方台天天都在播类似的广告,男人年龄大了,那玩意都大。
老苏头从我手里接过检查报告单,小声说:那可不行,我去找大夫,好好帮我开点药,我先走了。
我在彩超室做了彩超检查,那个检查的女医生做得很仔细,在我的小腹上涂了两次检查液,看了好几遍,甚至连膀胱都帮我检查了。然后捋了捋花白的头发告诉我,前列腺有点大,炎性改变。嘱咐我直接拿着彩超单子去医生诊室。那个戴眼镜的男医生肯定等了我好久了,看看报告单,头都没抬,很明确地告诉我,你的前列腺大了,正常值4.0×3.0×2.0,你的4.2×3.5×2.0,已经不小了,而且有了炎症,再不治,会耽误病情的。你看我说让你做一下检查对了吧,钱不白花,年纪轻轻的,不能总心疼那点钱。身体要是不行了,你还咋挣钱。你看你前面的那个老头,一下开了好几千块钱的药。
我明白医生跟我说这话的意思,也很明确地告诉那个四十多岁、戴副眼镜的医生,我没有你说的那些症状,你总不能硬给我加点毛病吧。何况我也没钱。我这样说,就是不想让医生在我身上榨取更多的钱,我是故意说给医生听的。我自己或者带亲属去过前面带人民之类的医院,有些大夫对我焦急的心情好像视而不见,根本不咋关心他人的死活,检查结果出来了,随便开些药,就把我打发了。这戴眼镜的大夫,越劝我,让我越提高警惕。
多年前,我偶然认识个到乡下搞义诊的,在乡下把药卖得风生水起,后来偶尔发现,他那检查用的机器,想让谁有病都可以。因为那破机器能把所有的人都检查出毛病,他们观察看病的人,看谁能真买药,他就让谁有病。
医生一眼就看穿了我的顾虑。那你随便吧,反正身体是你的,你要不珍惜,别人也没办法。他在我下半身又是摸又是按地取完样,告诉我下午取结果。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卵磷脂小体少了,医生告诉我,必须做培养,检查一下抗药性,好对症治疗。我说,那还得交钱对吧?
医生这次还是没发脾气,笑着告诉我,我们医院也不是慈善机构,到门诊交八十做下培养吧。我感觉像是在命令,那张报告单像把柄一样抓住了我。我踌躇着把钱交了,医生告诉我四天后取结果。
结果出来时,护士把化验检查报告单直接送给了医生,没等我取。我到医院时,只能重新面对医生,尽管我不愿意再和医生共同面对检查结果。医生阴沉着脸把化验报告单递给我,我一看,上面写着支原体感染。医生很有把握地告诉我:看见了吗,支原体,要传染的。在这治吧,我们这有先进的治疗仪,加上药物系统治疗一下,很快就能彻底治愈,我们还给你适当的优惠。
我觉得医院的条件很诱人的,可我突然犯起琢磨,我身体好好的,根本就没啥特别的症状,咋就那么巧,还支原体。我问医生,那得很多钱吧。
医生很镇定的说:不多,三千块钱左右。
医生的话让我感觉好像钱是大风刮来的,随便就能拿出来一样。我告诉他:那让我考虑一下,那可是我两个月的工资,我还养着一家人呢,她们还得吃饭呢。
医生大概觉得把我钓在了手里,很有把握地告诉我,那就考虑吧,考虑好了再来。我保证你很快就能治好。
我灰溜溜地走出诊室,像做错了一件事,迎面碰上了老苏头。老苏头看上去精神不错。我说:大爷,您这是来做啥?不是检查过了吗?
老苏头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告诉我:这不是“前大”了吗?检查结果都出来了,不治吧,心里是块病。其实,我啥症状也没有。何况,又不像你们年轻人,正是需要身体的时候,我都这个年龄了,前列腺本来就应该大了,可知道了不治,心里憋得慌,就算花钱买个平安吧。
我说:大爷,年龄大、年龄小都一样,要是真有毛病就得治。
老苏头:嗯。是这么个理。你的咋样?检查出来了吗?
我说:医生说我是炎性改变,还是支原体,可我根本没那些症状,只是偶尔有一点,倒是医生给我检查完了,这几天症状有点明显,我怀疑我自己是不是心理毛病。我要自己观察些日子,然后再定。
老苏头说:那你可要想好了,别把病耽误了。
我说:大爷,我知道了。谢谢你。
其实,老苏头在自己的身体上是下了很大投入的。退休后,他看见广告里有一种保健茶,生产茶的公司还给提供一个磁化杯。保健茶要是用这种磁化杯沏茶,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最主要的是,茶可以明目,还可以养肾。老苏头在广告上看到,眼睛和肝相通,眼睛好,肝就好。另外,肾是男人的生命之源。就这一点,老苏头认为花上两千多元是值得的。老苏头乘车去了市里,来回路费整整花掉一百元,总算把茶买了回来。然后,老苏头手里就多了一个磁化杯,杯里沏满茶,整日抱着这个茶杯。有半年时间,老苏头一直饮用这种保健茶。
等到老苏头把茶喝没时,老苏头的身体和原来一样,一切良好。老苏头没感觉身体有啥特别的变化。不过,周围的邻居看出来了,老苏头的精神状态那是超好。老苏头一下楼,和他相熟的几个老头,就招呼着从楼下走到政府大街,这是保留项目,既可锻炼身体,又可看看自己工作的地方。然后到处溜达,溜达也不白溜达,老苏头看见超市有经济实用的物品就会买回来,特别是广告上介绍的具有保健功能的东西。
老苏头尤其喜欢有保健功能的东西。比如他手上戴的一副玉手链。这是老苏头在一家商店门前地摊上淘的。老苏头没在网上淘,那个东西老苏头还不会。老苏头喜欢在广告里淘,玉手链就是在广告中看见,然后才淘到的。据说,做玉手链的玉石是一种特别的玉,这种玉戴在身上对身体具有保健作用,老苏头信。
老苏头步行到政府大街锻炼身体是我在上班时看见的,我坐在公交车里,看见老苏头和几个老头有说有笑地往政府大街走。城市里的早晨,到处都是老人锻炼身体的身影,有散步的,有练拳的,有跳舞的,有踢毽子的,能想的大概都有。我听同事说,他每天都拿大顶,让血从身体往头部聚聚,他可是五十多岁的人,把身体倒立过来,我都没敢想,要是年轻人做做这个还可以,这让我敬佩人的毅力和勇气。要不是因为排队认识老苏头,他往政府大街每天走上一百次,我大概也不会注意到。我想这个城市,也许每个城市的人们,他们在为生活奔波的同时,也一定为自己的健康每天奔波着。
就在我开始为老苏头幸福的晚年生活而祝福时,我在大街上碰见了老苏头。或者说老苏头碰见了我。那是在几个月后,在我的小腹有了断断续续的疼痛时,我心里多少有点明白,那玩意可能、也许、大概在我的身体上开始扎根了,我心里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我暗想,八成我的前列腺真的大了。我想我应该去医院,至少是去药房,简单开些药。老苏头一下站在了我的面前。
老苏头和我像多少年没见的朋友一样,热情的招呼:年轻人,这是干啥去啊?
老苏头一直没问我姓啥,就一直这样称呼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地说:大爷好。这不是那次去医院检查,我也没当回事,也没开药治一治。这段时间,身体有些不适,想开点药。
老苏头明显有些惊讶:是啊。那咋不治啊。这病可不能耽误,你看,这不是把身体耽误了吗?年纪轻轻的,身体多重要啊。有病就得早治,没钱咱少花点。钱是人挣的,身体可是本钱。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确定我是红着脸说的:大爷,这不是钱挣得少吗,没舍得。要是钱再多一点,早就看了。
老苏头就绷着脸着说:年轻人,你年纪轻轻的,咋还没有我想得开呢。你看我这身体,哪里有毛病啊,可我到医院检查,检查出啥咱就治啥,大不了咱少花点,实在不行咱不花,可身体不耽误。你看我像不像没病找病的。你年纪轻轻的,正是用身体的时候,更应该有毛病早治,别耽误了,真差钱,找亲戚朋友张罗一下。听大爷一句话,赶紧去医院。
我心里一热,对老苏头说:大爷放心,我这就去医院,听人劝吃饱饭,这次肯定治。谢谢大爷。
老苏头乐呵呵地说:这不就对了嘛。有病咱就治,在治病上咱不能差钱。好,去吧。
老苏头伸出手,像让一个老朋友一样,催我去医院。
我狠下心,自认带足了现金,乘车去了县城最大的公立医院,在做完医院所有的例行检查化验后,医院的大夫告诉我,用不着住院,开几样药回家吃,慢慢治疗,啥时症状消失了,啥时停止吃药。
我问大夫:先前,我被检查出的支原体咋没了,我都被隔离很久了。
大夫笑着告诉我:又不是传染病,就算有支原体,也用不着隔离啊。
我相信了大夫的话,决定全力配合治疗。只是用不着住院,我的医保卡成了一张只能购药的购物卡,我用掉手中的现金,然后刷掉医保卡里的大部分资金,拎着一大包中西药走出了医院。我手中的药,也许还有医院里存放着的,我还没买到手中的中西药将慢慢吃掉我身体里的病,像吃掉我手中的医保卡和现金一样。
责任编辑 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