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
我生病后,得到不少朋友的慰问和帮助。好多都特别温暖,因为人在生病后,会感到像被遗弃到了无人的冰窟。但也有一些人的慰问比较奇葩。我举两个例子。
在第一个例子中,我亲口告诉这个朋友我生了病,在极度的惊讶中,他脱口而出:你又不是坏人,为什么会得这种病?
我不知这是不是很正常的反映。但是对于刚刚接受生病这件事的人而言,这是很残酷的话。
世间的规律不是那么简单的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刚出生就生病的婴儿难道有罪吗?但直到今天,我仍然相信人應该向善。世界的规律很复杂,作为人类,想要掌握它是一种奢望,人唯一能做的,只有向善。
在第二个例子中,我的一个同学辗转听说了我的病,给我qq留言,她表达的大概意思是:听说这个消息非常震惊难过,没想到我们同学刚刚进入中年,就有了生离死别的事情。生命终了的时候,请念阿弥佗佛。如果有那么一天,一定通知我去送你,当然,我希望是四十年后。
不知道你们怎么看这么不靠谱的留言。我的第一反应是果断删掉她的qq号。她接着发短信,我也没有回。
我丈夫劝我,说她其实是一团好心,因为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的二手消息,所以不了解病情轻重,一时着急才说出这样的话。根据我对这个同学的了解,我知道我丈夫说得对。但是就我目前的状态而言,我只能选择和让我开心的人来往。所以,我拒绝和她联系也是对的。
为什么我同学的话让我反感?这里面有一个误区:病得再重的人,也未必能够接受“死”离他很近的事实,哪怕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其实和“死”已经近在咫尺。所以张爱玲《琉璃瓦》里,那得了肺痨死期将至的姑娘川嫦,得到了一双新皮鞋。她“把一只脚踏到皮鞋里试了试,道:‘这种皮看上去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接着,张爱玲给这篇文章结了一个漂亮的尾:“她死在三星期后。”
所以,“死”对于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一个神秘的事,遥远的事,而且一样神秘,一样遥远。
对于所有的人而言,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也有可能不发生,唯有“死”是必然要发生的。那么,为什么“死”这件确定会发生在所有人身上的事一直会这么神秘?我想除了死去的人无法再发言之外,还因为有的人死的时候已经无力或者没有机会陈述正在奔跑而来的“死”的滋味,有的则是什么也不想说。因为说也没用,在彻底缴械投降的时候,唯有沉默不语。所以,人类繁衍了这么多年,爱的经验和感受被人陈述和分析得最清晰、最丰富,而死却一直披着神秘的面纱。因为,“爱”是愉快的经验,哪怕痛苦说出来也是诗一般的痛苦。
我生病后,有几个以前联系很密切的朋友失联了。我遇到几个病友,她们也都遇到这样的情况。其中一个病友说:他们不是不想和你联系,而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是,随便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和生大病的人打交道,是件不容易的事。因为病人很难心情好,也很难保持平静的心态,而且会特别敏感易怒。
即使不是这个原因也没关系,和喜欢的朋友愉快地玩耍就是了。而且,也用不着每次见面都聊病情——这有什么好说的?朋友又不是你的医生。何不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聊让你们开心的事。痛苦既然自己找上门来,你又推不出去,那么何不主动去寻求乐趣。
我有一个老朋友,认识有十年了,十四年前他得过和我同样的病。刚认识他的时候看他老是有点传奇的感觉,觉得人能够从这样的大病中存活下来,一定非常强大。我生病后他给我很多帮助,有一次我向他诉说生病后所得到的善意,以及偶尔间感受到的恶意。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生病是一个人的事。
又过了很久我才能体会他的意思,他是在说,善意是非常宝贵,恶意是非常可恶,但你不是为善意才活着的,更不会为了恶意去死。你的病最终只能靠你一个人。
明白这一点非常可贵。因为从此之后我不再害怕孤独了。
孤独过的人肯定都明白,这是一个多么大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