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西北大学文学院 陕西西安 710127)
自由主义思潮对沈从文创作的影响
白玉(西北大学文学院 陕西西安 710127)
自由主义与中国本土结合产生的五四时期的中国自由主义文学,在考察自由主义思潮对中国现代文学影响的基础之上,进一步考察自由主义思潮对沈从文上世纪30-40年代文学创作的影响这一个案,也就具有了当下的意义和价值。
自由主义思潮;传播,沈从文;影响
沈从文创作主要有两个方向,一种是以湘西生活为题材,通过描写湘西人原始、自然的生命形式,赞美人性美;另一种是以都市生活为题材,通过都市生活的腐化堕落,揭示都市自然人性的丧失。他以独特的价值尺度和内涵的哲学思辨,构起了沈从文笔下的都市人生与乡村世界的桥梁,也正由于这种对以金钱为核心的“现代文学”的批判,以及对理想浪漫主义的追求,使得沈从文写出了《边城》这样的理想生命之歌。
沈从文的创作风格趋向浪漫主义,他要求小说的诗意效果,融写实、纪梦、象征于一体,语言格调古朴,句式简峭、主干突出,单纯而又厚实,朴讷而又传神,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凸现出乡村人性特有的风韵与神采。
自由主义思潮发端于西方17世纪末叶,大致来说,“自由主义的基本含义是尊重个体自由、强调思想宽容。自由主义在政治上主张民主主义,而在个体的伦理道德上,则主张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十分看重经验和理性,要求在充分尊重经验的基础上,以一种理智的态度对待社会问题。自由主义强调温和与节制,因此,它反对任何激进的态度,对以革命的方式改造社会,自由主义怀有深深的恐惧和敌视……”显然,在20世纪初中国那样一个社会秩序混乱、价值观芜杂的时代,自由主义这一对于“人性”和“理性”表示强烈关注、强调自由思想与独立意识的思路,极易得到社会精英阶层的认同。
五四运动前后的自由主义思潮,在气势、规模和深度方面远远超过了维新时期,影响也更为深远。它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知识分子的心灵,使自由主义成为部分中国知识分子的中心价值观。沈从文作为激进与保守之间的中间派,他们与主流政治疏离,以精英姿态向社会独立发言,发动了各种各样的自由主义运动如好政府运动、联省自治运动、制宪救国运动等,并“通过大学讲坛、同人社团和公共传媒等公共领域,传播自由主义的基本理念,对社会公共事务发表意见”,逐步介人了20世纪初中国的现实政治与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从而不可避免地,这一思潮也渗人了当时的中国文坛,并对中国现代文学前30年的发展产生影响。
1.沈从文自贬为“乡下人”,创作思想源于“乡下人”的自我认同
沈从文小说数量随时间递减,上世纪20、30、40年代分别为110篇、82篇、16篇,但乡土小说的比例并非一路下滑,呈现曲折变化之势,分别为50.9%、34.1%、75%。在文学创作初期,即1920年代,沈从文小说多取原乡,如第一篇小说《福生》、第一部小说集《鸭子》。1928-1929年更以乡土题材为主,关注城乡差异,如《连长》、《雨后》、《柏子》、《山鬼》、《龙朱》、《旅店》等。1930年代,沈从文离乡背井,乡景渐稀,乡愁愈浓,1933年底重访湘西后,其乡土小说乡思之意弥重。他忆起《石子船》,借《新与旧》、《灯》想像家乡,创作了《丈夫》、《萧萧》、《贵生》、《三三》等典型人物,最终绘出世外桃源般的《边城》。
沈从文对文学的发展有具有非常强的把握,他能够从宏观上预见文学的发展。他对“五四”运动初兴期的中肯评价是,“几个在前面走的人,努力的结果,是使年青人对这运动的意义”有了认识,“对一切制度的怀疑,对习惯的抗议,莫不出之以最苦难的姿态。”“虽然幼稚,但却明朗健康,便是第一期努力所完成的制高点”。并且公正地说:“当时的‘提倡’者却不是‘制作’者,他们为我们文学应当走去的路上,画了一些圆,作了一些说明,自己可并不‘创作’。毋庸讳言,这段描述也正是沈从文20年代的思想。
1922年,受到五四时期新思潮影响的湘西青年沈从文来到北京,进到一个“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在那里,沈从文逐渐得到一些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和作家如徐志摩、陈源、丁西林的帮助,他们对沈从文思想的形成与确立产生了重要影响;而沈从文自己则明确地说,1929年经胡适介绍在上海中国公学教书,“不特影响到我此后的工作,更重要的还是影响我对工作的态度,以及这个态度推广到国内相熟或陌生师友同道方面去时,慢慢所引起的作用。这个作用便是‘自由主义’在文学运动中的健康发展,及其成就。”
早年经历和在阅读社会人事这本大书时的遭际,廓大了沈从文的视野和思考维度,并与他接触到的新思想相互作用—确切地说,也许是自在的性格与主张个人主义的自由主义理念的互为投契,最终促成了沈从文“乡下人”自我认同的形成。1936年,沈从文曾这样评价自己,“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在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如果没有自由主义理念的影响和支持,沈从文这一不同凡响的自我认同,就不会表现得那么自觉和坚执。而这样的自我认同,自然对其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刻影响。
2.30年代生存方式与创作影响
真正的自由主义文学思潮应是出现在五四时期,让自由主义文学显示其坚持品质的是20世纪30-40年代的自由主义文学,同时也表征着自由主义文学在20世纪30年代从中心到边缘的移动趋向。这一时期,自由主义文学理论的阐述较全面、彻底,出现了如语丝、新月派、现代评论派、自由人、第三种人、论语派、京派等比较典型的自由主义刊物和派别;而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徐志摩、废名、沈从文等自由主义文学作家,“不仅在观念上突破了政治、社会、道德等方面的束缚,而且在艺术上努力追求个性的表现,自由的表达”,自由主义文学至此有了实际的突破。
总的来说,该时期中国自由主义文学的创作特征,是“主张文学要以‘自由’为核心,以‘人性’的探讨为基础,以纯粹的审美创造活动为目的”,相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现实主义文学、浪漫主义文学,这一文学思潮虽也有其局限性与种种不足,但是仍有其独特而重要的文学价值和文学史意义。而沈从文秉持自由主义的文学观念,所创作的一系列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文学作品,以及其自由、独立的文学与社会批评姿态,都说明了自由主义思潮对其创作的影响。
自由主义与中国本土结合产生的五四时期的中国自由主义文学又可称为自由启蒙文学。生存方式对沈从文选择与坚持自由主义理念也有现实的影响。我们反观20世纪30年代的沈从文,同样可以发现“形而下”的生存方式对其“形而上”思考的影响——当然,沈从文这一生存方式的选择多少有一些迫不得已的因素在内,但是,考察沈从文及其创作,我们也许同样可以说,“自由主义不仅仅是一套高头讲章,它还是一种身体力行的生活态度。”
1982年,沈从文在湖南吉首大学讲演时,曾忆及初登文坛时的自己,“我算是……最先的职业作家,……那生活,比你们想象的要困难些。……我不中用,也不机敏,有凤凰人的固执,只想在‘文学’上试验下去。”而在《从文自传》里,沈从文则在回忆自己的行伍生涯时,提及了现实中1931年的自己,他说:“……就现在说来,我同任何一个下等人就似乎有很多方面的话可谈,他们那点感想,那点希望,也大多数同我一样,皆从实生活取证来的。可是若同一个大学教授谈话,他除了说说从书本上学来的那一套心得以外,就是说从报纸上得来的他那一份感想,对于一个人生命的构成,总似乎短少下点什么似的。可说的也就很少很少了。”这两段话,不仅可见“形而下”的生存方式对沈从文走向自由主义文学道路的影响,而且其对于“实生活”经验的强调与关注,也清晰地揭示了关注经验与理性的自由主义理念在沈从文思想体系中的位置,而这些,则进一步影响到了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以及文学观念和批评姿态的建立。
3.“独立”“自由”“人性”的文学观念
沈从文的文笔清新秀丽。读他的文章我会不自觉地想起柳宗元、想起王维,想起那清新秀丽的山水田园诗。沈从文文笔的清新秀丽表现在色彩上就是一种透明,一种泉水一样的清澈。沈从文相当重视文学的自由表达。1931年,沈从文对于文学的自由表达已有明确的认识,他说,“文学方向的自由,正如职业的选择自由一样,在任何拘束里在我都觉得无从忍受。”应该说,沈从文对文学自由表达的肯定,是与自由主义思潮对他的影响紧密相关的。
沈从文充分肯定文学自由表达的价值,目的是为了维护文学的独立与个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沈从文对当时文坛上浮泛而起的政治功利倾向与商业化色彩,亦表现出相当的反感,不断写文章加以抨击。1933-1935年,沈从文在《大公报·文艺》上发表了《文学者的态度》《论“海派”》《关于“海派”》等文,引发“京派”“海派”之争;1936-1937年,他又发表《作家间需要一种新运动》《一封信》《再谈差不多》等文,引起持续约一年多的“反差不多”运动与争论。这两次论争,于沈从文而言,都在要求文学的独立性,排拒政治与商业对文学独立性的损害。
到了20世纪40年代,沈从文在写作心境发生变化,小说写作数量减少,写作方向出现了较大的转折时,依然对政治和商业可能或已经给文学带来的干扰给予严峻关注。说明了沈从文对文学自由表达的坚持,可以说,他这样的态度是建立在自由主义立场上的,并为他的建筑“人性”神庙的写作提供了观念上的支持。
沈从文自谓“是个对一切无信仰的人,却只信仰‘生命’”,确实,生命的各种经验和形式总是能吸引沈从文好奇的目光,为他带来莫可名状的快活和感动;在他写下的那些优美的文字里,我们能看见各样的生命像流水一般健康、自然、充溢地流动着。于他而言,虽然“问题意识”不可避免地会在字里行间泄露出来,但是这些形制也许较小的经营却寄托了题目很大的理想,这个题目就是“人性”。
沈从文的文章还表现出一个很鲜明的特征:充满爱意。他的这种爱不同与冰心那种女儿偎依母亲一般小鸟依人般的依恋,也不同于朱自清那由“背影”而产生的父自之间的怀念。而是像一个久经漂泊的天涯游子回到故乡一样的温暖。
沈从文写于20世纪30年代的《湘行散记》和《边城》,恰如他最初所期待的,诚实而细心的表现了“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尤其是《边城》,沈从文自己提及时,也以明快而略有自得的口吻说,“这作品原本近于一个小房子的设计,用料少,占地少,希望它既经济而又不缺少空气和阳光……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却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个小城小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普通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的一分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小说藉自然、优美的笔调,从容叙述了湘西那一隅边地的经验与人事、爱与哀乐,见出人性的健康和自在,有着田园诗或牧歌的味道,也正说明了沈从文的努力。
沈从文是具有特殊意义的乡村世界的主要表现者和反思者,他认为“美在生命”,虽身处于虚伪、自私和冷漠的都市,却醉心于人性之美。因此除了牧歌式作品之外,沈从文早期作品,还有一类是关涉死亡尤其是横死题材的,如《我的教育》《黔小景》《黄昏》以及《从文自传》的部分篇什等,读来令人触目惊心。这个情境下的沈从文,对于“人性”仍然保持了一贯的注目,而字里行间透出来的沉着与平和,尤见出沈从文特立独行的文学风格和个性特征。
沈从文写于抗战时期的《湘西》和《长河》,“已经不太能保持舒缓的调子和柔和的心态了”。在全民抗战的背景下,这样的写作立场,当然有其“乡下人”的顽固和局限性,但亦可见出其非同寻常的坚持。—而这样的坚持,应该是与关注“人性”与“理性”的自由主义观念有着直接的联系的。
4.信仰“真实”的批评姿态
沈从文曾说,“我不轻视左倾,却也不鄙视右翼,我只信仰‘真实’。”这样的姿态和立场,有着典型的自由主义特征。而在他取了这样一种姿态向当时的文学生态发言的时候,就使他表现得非常突出而特别了。
1931年,沈从文在《论中国创作小说》一文中,对当时文坛上的小说家做了一个类似全景描摹式的评价和分析,并不为尊者和朋友讳,个中多有大胆、犀利的意见。
抗战结束的次年,沈从文离开昆明回到了北平。回到北平的沈从文,依然频频对现实发言,议论时政局势、文学观念、民族命运等诸方面。秉持自由主义理念,此时的沈从文在向现实发言时,一如既往地选择了既不同于左倾、也不同于右翼的批评姿态与立场。
1948年,沈从文遭受了一场来自左翼文艺阵营的集中批判,言辞激烈,不断升级,郭沫若更是发表《斥反动文艺》一文,指沈从文“一直是有意识的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1949年1月,沈从文陷人“精神失常”;春天,自杀未果;8月,他被安排到中国历史博物馆担任讲解员。从此以后,作为自由主义作家的沈从文在文坛上沉默了。然而,沈从文之放弃写作,选择沉默,是出于意识的自觉还是本来立场的完全丧失?应该说,“乡下人”的顽固依然是不容忽视的——是的,也许自由主义理念与沈从文性格的投契和吻合,依旧在建国后影响着他的思考姿态和生命向度。于是,在重重压力下,沈从文欲进又退,欲说还休,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沉默,远离主流的文学话语圈,不再发言,并最终以这一带有某种象征意味的姿态,再次表明或者说暗示了自由主义思潮对他的深刻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