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琼
十九世纪欧洲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命名与题词艺术*
金琼
19世纪欧洲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往往既有正标题又有副标题,有的小说还附上题词。小说命名方式大致有人名式、地点式、主题式、寓意式四种;副标题亦起到了突出时代氛围、标举价值观念、体现情感倾向等作用;题词则有圣经引用、作品征引以及自作警示语等方式。小说的命名与题词不仅是作家思想旨归与艺术意趣之承载,亦见出文学畛域之拓展与互文效应之辐射,它们在不同程度上对凸显作品的主要内蕴和基本倾向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批判现实主义小说 命名 题词 互文性
19世纪欧洲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小说命名方式颇为独特:很多作品命名往往既有正标题又有副标题,有的还附上题词;副标题往往强调作品呈现的时代、地域或者社会文化氛围,题词或引自其他名家名作,或引用圣经篇章,或自作警示语。凡此种种,无非是为了引起读者的高度关注,并对其阅读起到一定的引导与规约作用。本文拟就欧洲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笔下的小说命名、副标题及题词进行归类梳理,探究其中蕴藏的创作旨归与艺术意趣,以期更好地揭示其所具有的审美文化效应。
进入近代,欧洲文学史的一个显著特征是思潮兴起带动艺术创作的繁荣。在文艺复兴、古典主义、启蒙运动、狂飙突进运动以及孔德实证主义思想等的影响下,人文主义、古典主义、启蒙主义、浪漫主义、批判现实主义、自然主义文学风起云涌、精彩纷呈,尤其在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兴盛时期,作家更关注人在社会环境中的生存状态与精神心理,体察人性在社会环境影响下的裂变与畸变,冀图揭示风俗浇漓的资本社会对人类心灵的荼毒与戕害,呼唤自然健全的人格;与此相应,在作品命名、题词等形式上,作家也做了新的探索,许多作品的命名、题词与作家对社会的关注程度、对人性的剖析深度以及对宗教问题的独特视角密切相关。因此,命名、题词往往是了解作家创作意图、进入作品世界的钥匙。
(一)小说命名
19世纪欧洲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的命名方式,集中体现为人名式、地点式、主题式、寓意式四种。
其中,以人名命名的小说占大多数,斯丹达尔、巴尔扎克、福楼拜、狄更斯、哈代、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等作家笔下以人物命名的作品比比皆是,如斯丹达尔的 《阿尔芒斯》、《法尼娜·法尼尼》,巴尔扎克的《夏倍上校》、《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福楼拜的 《萨朗波》、《包法利夫人》,狄更斯的 《匹克威克外传》、《马丁·瞿述伟》、《大卫·科波菲尔》,夏洛蒂·勃朗特的 《简爱》、《谢利》,乔治·艾略特的 《亚当·比德》,哈代的 《德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屠格涅夫的 《阿霞》、《罗亭》,托尔斯泰的 《安娜·卡列尼娜》、《哈泽·穆拉特》等等。对于一部小说来说,这样的命名方式直截了当地指出了作品的主人公,同时也昭示了该小说以其人其事为主要线索的结构方式。以概括作品主要内容和主题命名的,如巴尔扎克的 《婚约》、《妇女研究》、《烟花女荣辱记》,狄更斯的 《圣诞颂歌》、《我们共同的朋友》,哈代的 《计出无奈》,托尔斯泰 《一个地主的早晨》、《战争与和平》等。以地名命名的,如乔治·艾略特的《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狄更斯的 《老古玩店》、《双城记》,斯丹达尔的 《意大利遗事》、《巴马修道院》,巴尔扎克的 《石榴园》、《红房子旅馆》,哈代的 《林地居民》,托尔斯泰的 《琉森》、《塞瓦斯托波尔故事》等。选择地点命名,无疑可以揭示作品发生的具体环境,凸显小说叙事的地域文化色彩。此外,寓意式命名方式也得到了众多作家的青睐,如狄更斯的 《荒凉山庄》、《艰难时世》、《远大前程》,斯丹达尔的 《红与黑》、《红与白》,巴尔扎克的 《古物陈列室》、《幻灭》、《幽谷百合》,艾米莉·勃朗特的 《呼啸山庄》,乔治·艾略特的 《米德尔马契》,哈代的 《远离尘嚣》、《还乡》,屠格涅夫的 《被开垦的处女地》,果戈理的 《死魂灵》,托尔斯泰的 《复活》、《克莱采奏鸣曲》,陀思妥耶夫斯基的 《白夜》、《罪与罚》等,或暗示小说所写的社会环境,或象喻人物的命运,或点染人物的精神境界,或暗喻小说所表现的宗教情感,有较大的信息容涵与文化意味。
(二)副标题
作家们为了突出时代氛围,标举价值观念,体现其情感倾向,还经常在副标题中进一步暗示、引导或规约读者的阅读活动,显示了强烈的干预读者接受的主观意图。如斯丹达尔的 《红与黑》,副标题为“1830年纪事”,醒目地揭示了这部小说的社会容量,提醒读者这不仅是一部爱情小说,更是一部社会政治小说。福楼拜的 《包法利夫人》,副标题为 “外省风俗”,揭示法国外省小镇上“一个有些变坏了的性格,一个属于虚伪的诗和虚伪的情感的女人”爱玛的沦落,描写理想的爱之梦与平庸社会现实的矛盾冲突而导致的悲剧。福楼拜曾在写给高莱夫人的一封信中痛心地控诉:“我可怜的包法利夫人,正同时在法兰西的二十个村落受苦、哭泣!”[1]乔治·艾略特的 《米德尔马契》,副标题为 “外省生活研究”,描写的是英国外省小镇 “米德尔马契”(作品名Middlemarch,中文意即 “在路上”)在工业革命推动下,政治、经济、宗教均发生了重大变化,人们的生活态度与价值观念也随之改变,但是,无论是多萝茜娅的女性理想,还是利德盖特的改革梦想都在社会保守势力的威压下归于幻灭,“社会挫败人”的主题赫然呈现。而哈代的代表作 《德伯家的苔丝》,则有一个开始令人惊讶既而引人深思的副标题——“一个纯洁的女人”。身处19世纪末期英国偏远农村的苔丝,失过身,杀过人,作者却如此明确、如此坚定地断言这是 “一个纯洁的女人”,作者本人究竟秉持怎样的道德评价标准?遵循了怎样的社会道德习俗?当时的法律制度究竟如何?凡此种种,都说明从小说命名方式出发,有助于寻绎作家对笔下的人物、事件以及对社会习俗、道德法律、宗教政治等所持有的情感态度、审美价值取向和社会批判精神。
(三)题词
与正标题、副标题共同构成作家小说命名体系的还有题词,这也是昭示作者情感心理、道德判断与价值观念的重要方式,对读者的阅读具有引导意义。
第一,引用 《圣经》中的名句作为题词。托尔斯泰 《安娜·卡列尼娜》的著名题词是 “伸冤在我,我必报应”,这句话源自 《圣经》,在 《希伯来书》第十章第三十节、《罗马书》第十二章第十九节、《申命记》第三十二章第三十五节以及 《诗篇》中均出现过,全句为:“亲爱的兄弟,不要自己伸冤,宁可让步,听凭主怒,因为经上记着:‘主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2]初读者几乎不会注意这个题词。但
恰恰是这个题词透露了作家的道德意识与宗教观念。托翁对此有过诠释:“人犯了罪,其结果就是受苦,而所有这些苦并不是人,而是上帝的惩罚。安娜·卡列尼娜对此也有切身的体会。”[3]因此,题词犹如一把解读作品的钥匙,不注意就可能无法把握作家的创作意图与价值取向,造成明显的曲解或误读。同样,托尔斯泰的 《复活》前也有如下四段题词:
《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二十一节至第二十二节:“那时彼得进前来,对耶稣说: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当饶恕他几次呢?到七次可以么?耶稣说:我对你说,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个七次。”
《马太福音》第七章第三节:“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约翰福音》第八章第七节:“……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路加福音》第六章第四十节:“学生不能高过先生,凡学成了的不过和先生一样。”[4]
题词中的前三条均涉及罪与宽容、和解,罪与罚的主题。从这三段福音书的引用,可以窥见托翁探索心灵归宿与宗教拯救的努力,体现出 “不以暴力抵抗恶”以及道德自我完善的宗教哲学思想理念,而这一点正是 《复活》的精神主旨。
第二,征引某些名著中的语段作为题词。例如,哈代 《德伯家的苔丝》的题词,就引人注目:
“可怜你这受了伤害的名字!我的胸膛就是卧榻,要供你栖息。”——威廉·莎士比亚 《维诺纳二绅士》
作家另辟蹊径,引用莎士比亚作品中的语段,悲悯女主人公的凄楚无告,对残害她的社会习俗、道德法律和伪善宗教进行挞伐,以鲜明的姿态和诗意的语言给予受侮辱与受损害者以人道主义的温情抚慰。又如司汤达在 《红与黑》各章前频繁征引霍布斯、席勒、拿破仑、杨格、莫里哀、洛克、博马舍、斯特恩等人作品中的语段。该小说第三十二章 “1830年的时尚”章节前题词,即引用了马拉格里达的一句名言:“语言,是用来掩饰思想的。”[5]题词集中揭示了拿破仑垮台后,19世纪30年代的法国复辟势力嚣张,人人自危、虚伪成性的社会风气。乔治·艾略特 《米德尔马契》各章前,也征引了莎士比亚、乔叟、斯宾塞、哥尔德斯密斯、伯顿、约翰·但恩等人作品中的语段作为题词,既有效地引导了读者对文本意义的理解,又充分显示了作家所受到的文学与文化传统的影响,增强了小说叙事的容量与张力。
第三,自编警示语作为题词。较少一部分作者会在章首或节前,用自编的警示语来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对作品的内容进行提示或导读。乔治·艾略特 《米德尔马契》中就有不少这样的自编题词,如第二十章的题词:“一个弃儿突然醒来/用惶恐的目光打量周围的一切/但是发现再也找不到/那对充满深情的眼睛。”暗示的就是女主人公多萝茜娅把教区长卡索朋当做先知和智者来爱,结果婚后却发现卡索朋外强中干、衰朽平庸,她并没有找到梦中的那片海,“只是在一个封闭的水坞里打转”。[6]
上述不同类型的题词共同建构了作品多维指向的文化解读空间,既彰显了作者的阅读视域与文化承传,又暗示与强化读者的文学记忆,形成作者、作品、读者、世界之间更为复杂多样的文化畛域。
为什么小说命名会集中于这样一些方式?小说命名含蕴了作家怎样的思想旨归与审美意趣?命名与题词对于小说叙事有何价值与意义?综合考察后发现,小说命名与题词对小说文本意义的建构、审美价值的凸显以及读者接受的导引等,均有不可轻忽的重要意义。就命名来说,无论是以人名式、地点式还是主题式、寓意式来命名小说,都无一例外地包孕着这一时代的波谲云诡与沧桑巨变。
第一,时代人文精神与地域文化意识的共融。作家频繁地采用人物姓名直接命名其作品,这其实与社会思潮的变化是息息相关的。当时,处于近代社会哲学思潮与神学困境中的知识分子群体,在自然科学三大发现的激励下,考察人在社会环境中的性格养成以及人与社会的悲剧性冲突,对人物命运显示了空前强烈的热情与关注。在巴尔扎克 “幻想的国度”里,“有它的各部大臣,它的法官,它的金融家、制造家、商人和农民。还有它的传教士,它的城镇大夫和乡村医生,它的时髦人物,它的画家、雕刻家
和设计师,它的诗人、散文作家、新闻记者,它的古老贵族和新生贵族,它的虚荣而不忠实的妻子、可爱而受骗的妻子,它的天才的女作家,它的外省的 ‘蓝袜子’,它的老处女,它的女演员,它的成群结队的娼妓”。[7]其作品也往往就是以这些各色人等中的代表者命名的,如 《高布赛克》、《夏倍上校》、《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纽沁根银行》、《烟花女荣辱记》、《赛查·皮罗托盛衰记》、《贝姨》、《邦斯舅舅》等等。而哈代的 《德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福楼拜的 《包法利夫人》,托尔斯泰的 《安娜·卡列尼娜》等也是如此。哈代还曾因为作品严厉批判了维多利亚时代的双重道德与虚假乐观主义而遭到诟病与打击,但他依然严正申明:作家的任务就是 “先诊断出疾病”,然后再 “确定疾病原因”,最后去“寻找药石”,而不是以虚假盲目的乐观,对社会痈疾视而不见。[8]
而运用地点来命名小说,则源自于作家群体更为自觉的地域文化意识。如巴尔扎克,他 “按照顺序描写了法国每一部分的城镇和地区。他非但不轻视外省,反而因对外省的停滞生活、趋于极端的一味顺从的美德,以及由心灵狭窄而产生的罪恶等一切特点了若指掌而感到骄傲。”[9]他的作品以恢弘的地域文化眼光、独特的分类整理与精致的结构技艺,搭建起了纪念碑式的艺术巨构 《人间喜剧》,其中的 《风俗研究》分为六大场景:外省生活场景、巴黎生活场景、私人生活场景、军事生活场景、政治生活场景以及乡村生活场景,它们从不同方面艺术地再现了 “法国的全部风貌”。[10]而哈代则把目光投向了英国西南部的多塞特郡,对资本主义入侵农村而导致的小农经济破产等有着深切的体认与悲悯,抒写了非同凡响的 “人与环境”、“人与命运”搏斗的悲壮史诗,将偏远农村受宿命思想影响、被环境挤压、为社会抛弃的人们的苦难历程如实呈现,以至于这些充满地域文化特征、深刻揭示人物性格与环境龃龉的作品被冠之以 “性格与环境小说”,即 “威塞克斯小说”。 “威塞克斯小说”中以地名命名的作品如 《林地居民》之 “林地”二字,揭示的正是树木葱茏、村庄古朴的美丽自然,但是又不仅仅如此简单,“哈代在《林地居民》中对大自然神秘的探索,实际上是作者从更广泛的意义上去探索生活的秘密”。这样,小辛托克村庄也就超出了 “林地”范围,也超出了 “威塞克斯地区”,具有了更广阔的时代色彩与空间意义。[11]可以毫不武断地说,19世纪的小说家中,在鲜明浓郁的地域特征、细致精到的风物描绘以及富赡深邃的哲理意味上,巴尔扎克与哈代可谓遥相呼应、共领风骚。
第二,宗教意识的展示与披露。寓意式命名的小说作品尽管不是很多,但也值得关注。因为这些作品中,有一部分是直接与作家的宗教意识密切相关的。这一特色又在俄国作家的创作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复活》的命名就与托翁的宗教观念一脉相承。 “复活”的圣经原型自然是耶稣代世人受难,被钉于十字架,死后复活的故事,寓意受难、奉献、爱以及精神的永生。作品揭示的就是贵族地主聂赫留朵夫的始乱终弃、幡然悔悟、上下走访、土地改良、求婚赎罪、自愿流放的精神自救过程。这一切都是在上帝博爱精神的感召下完成的。最后,聂赫留朵夫也是在 《马太福音》 “登山训众”的启示下获得精神的安宁与圆满的。当 “应当宽恕别人的欺侮,好好地忍受”,“爱仇敌,帮助仇敌,为仇敌效劳”等训诫照亮了他的灵魂时,“他的心中充满了很久不曾有过的喜悦。就好像他经过了长期的劳累和痛苦后忽然得到了安宁和自由”,生活对他具有了 “截然不同的意义”。[12]《罪与罚》亦直接体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情怀与救赎思想。陀氏对社会不公与贫富悬殊体验颇深,加之遭遇迫害、苦役、流放的传奇经历,世界观与宗教观均发生重大变异,形成所谓 “土壤理论”或 “根基主义思想”,对人民革命、政治改良持保守立场,认为俄罗斯人民的唯一出路就是忍耐、顺从、笃信宗教。所以,在作家看来,“罪”与 “罚”后的精神复活与心灵救赎之唯一路径仍是宗教。
第三,诗意的怀想与追寻。寓意式命名还鲜明地体现了作家们观照时代与社会的诗性眼光与理想探寻。巴尔扎克的 《幽谷百合》就显示了作者极其罕见、令人惊异的诗意笔触:“那里展现一座山谷,起自蒙巴宗镇,延至卢瓦尔河。两边山峦有腾跃之势,上面古堡错落有致;整个山谷宛如一个翡翠杯,安德尔河在谷底蜿蜒流过。……我注意到在一棵白桃树下,葡萄架中间,有一个白点,那是她的轻纱长裙。可能您已经知道她就是这座幽谷的百合花,为天地而生长,满谷飘溢着她美德的馨香。”作者精心
培育的这朵 “幽谷百合”——德·莫尔索伯爵夫人,迁居在景致幽美但略显苍凉荒僻的 “葫芦钟堡”,尽管婚姻生活不幸,但品性高洁,具有极强的家庭责任意识,抵御年轻贵族费利克斯的爱情攻势,后却因为费利克斯见异思迁,痛心而逝。 “幽谷百合”毕竟不能抵御浮华都市的欲望攻势,巴黎社会的百日政变、贵族流亡、复辟王朝、人欲横流,恰恰成为 “幽谷”这一远离尘嚣之仙境的绝妙比照,体现出巴尔扎克对纯挚感情的珍视与守护。生活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后期的哈代,对资本主义文明的疏离,对田园理想与宗法制社会的眷念与怀想,在其小说的命名方式上也打上了鲜明的印记。如 《绿荫下》、《远离尘嚣》、《还乡》、《林地居民》,“绿荫”、“林地”、“还乡”都具有双重含蕴,现实中指小说涉及的具体生态环境。 “绿荫”就是梅尔斯托克地区村民们聚集的吉福雷伊大树下,也泛指森林、羊群、蜜蜂和秀美原野组合成的乡村田园风光,而 “绿荫”的寓意则是威塞克斯古老的传统与淳朴的民风民俗,是抵御都市文明侵袭的传统力量。在哈代创作的早期,在乐观主义思想照耀下,他还没有让新旧世界 (传统宗法制与资本主义世界)的冲突上升到悲剧性的地步,因而,绿荫下,人们依然爱情美满、和谐相处。
第四,“纯客观”与 “说教癖”共生。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往往以其观察与透视社会的非凡能力而自许,如司汤达就标榜自己是 “人心的观察家”,巴尔扎克自称为 “法国社会的书记员”,福楼拜则宣称自己的美学原则为 “客观而无动于衷”。福楼拜强调观察社会的同时隐匿自身对人物、事件的情感好恶与思想倾向,让笔下的风物、人物、事物都呈现其最自然最客观的状态。与此大异其趣的是,萨克雷则染上了浓厚的 “说教癖”。他不无幽默地自我调侃:“可能在当今所有玩小说的人当中,鄙人的说教瘾最大。难道他不是老停下故事向你说教?他本应照看自己的事物,却老是拉着诗神的袖子,用嘲弄的宣讲使诗神厌烦。”[13]萨克雷将其小说代表作命名为 《名利场》,以毫不容情的批判精神,将19世纪人欲横流的英国社会斥为 “名利场”,道德说教意味可见一斑。而无论作家 “纯客观”抑或 “说教成瘾”,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他们都对笔下的现实世界解剖批判、痛下针砭。司汤达的作品命名为 《红与黑——1830年纪事》,巴尔扎克的 “外省生活场景”系列作品 (《欧也妮·葛朗台》、《图尔的本堂神甫》、《搅水女人》、《巴黎人在外省》、《古物陈列室》、《幻灭》等),福楼拜 《包法利夫人——外省风俗》,乔治·艾略特 《米德尔马契——外省生活研究》,等等,从作品的副标题可以见出,作家的眼光关注的不仅仅是人物的个人命运,还更多地聚焦于外省风俗习惯、家族兴衰巨变、社会历史变迁以及政治社会问题,作家们热衷于宏大叙事,力图探索社会出路和精神救赎,具有浓厚的历史责任感和强烈的道德意识。而《德伯家的苔丝》的副标题 “一个纯洁的女人”则旗帜鲜明地昭告天下:作家的道德评判标准与法律观念是与维多利亚时代的传统评判标准背道而驰的,作家挑战的正是维多利亚王朝极力维护的虚伪道德和法律基础。
与作品命名相辅相成的题词,进一步彰显了小说叙事的文化意义及其所承载的文学传统。
第一,揭示人物命运。题词内容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昭示人物生活遭际与多舛命运。 《德伯家的苔丝——一个纯洁的女人》中引用威廉·莎士比亚 《维诺纳二绅士》中的语段,提到 “受伤的名字”、“眠床”、“供你栖息”,直接揭示了人物的不幸命运,表达了作家的悲悯情怀。
第二,蕴含道德判断。 《安娜·卡列尼娜》的题词 “伸冤在我,我必报应”之 “我”即为上帝。安娜的悲剧结局之宿命性、既定性,自然是与托尔斯泰的宗教道德哲学观密切相连的。作家一方面觉得安娜是一位从外表到内心都很优美的贵族女性,她追求爱情的合情合法,向俄国上流社会的虚伪道德宣战,勇气可嘉,精神可敬。她比那些宣称她是 “堕落的女人”的上流社会人士正直纯洁得多,上流社会没有资格审判安娜,裁决安娜,只有上帝才是最后的裁判者。另一方面,安娜抛家弃子,违背了家庭伦理道德,在宗教道德面前有罪,因此,她不配有更好的命运。 “报应”二字揭示了她的悲剧结局。
第三,突出宗教精神。其实,托翁的女性观、宗教观一直都是矛盾的,一方面对农奴制改革后受启蒙思想影响的安娜追求个人幸福持肯定态度,另一方面又对安娜耽溺于个人情欲,抛弃家庭责任持否定
态度;一方面对秉持宗教虔敬、修身立德行为大为激赏,另一方面又对官方教会麻木不仁、宗教团体伪善冷酷深恶痛绝。 《复活》的题词就蕴含着仁爱、宽恕、不以暴力抵抗恶的 “托尔斯泰主义”思想。乔治·艾略特的 《米德尔马契》中亦有相关征引,如第七十九章前引用班扬 《天路历程》中的一段话作为题词:“这时我在梦中看到,他们刚结束他们的谈话,已来到一片沼泽面前,它位在平原的中央。他们没有留心,于是两人突然都掉进了泥坑。这沼泽名叫绝望。”[14]以 “沼泽”一词隐喻多萝西娅所陷入的情感纠纷困境。最终,多萝西娅以其仁厚与无私化解了诸多矛盾和猜忌。此处的征引,既是生存困境的暗喻,又强化了作品女主人公多萝西娅身上的宗教气息。
第四,展现 “互文”效应。 《安娜·卡列尼娜》的题词 “伸冤在我,我必报应”,《复活》扉页的四段福音书摘录,《德伯家的苔丝——一个纯洁的女人》的莎剧片段引用,《红与黑》、《米德尔马契》中的诸多题词等,构成了当代文论家们指称作品之间联系的 “互文性”。阿尼克·布亚盖认为这是一种“逐字逐句的、直白的借用”,“引用总是体现了作者与其所读书籍的关系,也显示了插入引用后所产生的双重表述”。[15]这种双重表述具有多方面的阅读含蕴和指涉,可称之为 “文学的忧郁回味”,串联的是文学发展链条上的 “追忆”与 “憧憬”,[16]以及 “文学织就的、永久的、与它自身的对话关系”。[17]互文性不仅让读者以联想和还原为手段,回顾历史文本的相关信息,以历史文本的情节人物构设唤醒读者的文学记忆,影响读者的阅读旨趣,更因为现有文本的当前含蕴与指向而大大提升了读者的信息接受含量。因此,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对题词艺术的关注与运用,无疑为以当代解构主义理论为基础的文学作品的动态理论提供了丰富可观的研究材料,同时亦给接受者提供了更为广赡的文学视野与研究畛域。
总之,小说作品命名方式与题词共同见证了欧洲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强烈的主观意图、改造社会的使命意识、浓郁的宗教精神、牧歌般的田园理想以及艺术上的革新创造,它们在不同程度上对揭示作品的主要内蕴和基本倾向等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1][法]福楼拜:《包法利夫人》,李健吾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8页。
[2][俄]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力冈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扉页。
[3]转引自李良佑:《“伸冤在我,我必报应”——关于 〈安娜·卡列尼娜〉一书题词的理解》,《苏联文学》1982年第6期。
[4][12][俄]列夫·托尔斯泰:《复活》,草婴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年,扉页、第318-319页。
[5][法]司汤达:《红与黑》,华爱丽译,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03年,第120页。
[6][14][英]乔治·艾略特:《米德尔马契》,项耀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190、730页。
[7][9][10][丹麦]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潮·第五分册·法国的浪漫派》,李宗杰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217、217-218、217页。
[8][11]聂珍钊:《悲戚而刚毅的艺术家——托马斯·哈代小说研究》,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代序第7页、第162-163页。
[13]转引自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0页。
[15][16][17][法]蒂费纳·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邵伟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7-38页、引言第2页、第1页。
责任编辑:王法敏
I1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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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326(2015)04-0148-06
*本文系广东省普通高校省级重大科研项目 (人文社科)“现代化进程中文学经典的认同作用研究”(2014WZDXM021)、广州市教育系统创新团队项目 “文学经典与文学教育研究”(13C05)的阶段性成果。
金琼,广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广东 广州, 51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