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凡
在马克思主义与民粹主义之间
——对恩格斯与特卡乔夫论战的反思 (上)
周凡
·马克思哲学的当代理解·
1874年,俄国民粹主义的洪流终于冲开了历史的闸门,它咆哮怒号、倾泻而下,思想之流变成了塑造社会历史的激进运动。正是在这一历史时刻,它与那个时代早已震撼欧洲并试图影响整个世界的另一股思潮——马克思主义——发生了全方位的遭遇。这场遭遇战的先锋战将,马克思主义一方是老将恩格斯,俄国民粹派一方是小将特卡乔夫。恩格斯与特卡乔夫之间的这场较量使19世纪两种激进主义形态被迫开始了相互冲击、相互消磨、相互蚕食而又相互交融、相互吸收、相互塑造的痛苦过程。从一定意义上说,不了解这一痛苦过程,就不能理解马克思晚年阅读、思考、写作的微妙变化,就不能理解俄国革命民粹主义的内在冲动及其缺陷,就不能理解列宁主义的理论渊源的整个复杂性,就不能理解马克思主义的俄国效应及其在东方社会的存在与演变形态。本文尝试还原这场遭遇战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及其进行过程中的诸多细节,希望借此为人们反思马克思主义与民粹主义之间的 “互构性”关系赋予一些激发性要素,同时也为人们审视当代 “后马克思主义”接合民粹主义逻辑的努力提供更加深远的背景。
马克思主义 民粹主义 特卡乔夫主义 巴枯宁主义 拉甫罗夫主义
在19世纪60—70年代俄国民粹主义三个主要派别的三个代表性人物中,恩格斯与 “暴动派”的米哈伊尔·巴枯宁和 “宣传派”的彼得·拉甫罗夫相当熟悉,他与这两个人不仅相识相知,而且打过不少交道,做过多年的朋友。唯独与 “夺权派”的彼得·特卡乔夫 (1844—1886),恩格斯从未谋过面。恩格斯与巴枯宁 (1814—1876)、拉甫罗夫 (1823—1900)是同时代人,彼此间相差不超过10岁,而恩格斯与特卡乔夫则相差24岁之多,不论按年龄还是按资历,恩格斯都是特卡乔夫的前辈。在 《流亡者文献(三)》中,恩格斯称特卡乔夫是一个 “孩子”,从年龄的意义上说,这并没有什么不妥:在1874年,当恩格斯第一次读到特卡乔夫的文章时,特卡乔夫是一个刚刚从俄国流亡到瑞士的30岁的年轻人,而54岁的恩格斯是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权威和革命导师。他们不在一个层次上:恩格斯在革命道路上已经跋涉了二万五千里,而特卡乔夫才刚刚起步。
本来,恩格斯与这个 “孩子”没有什么牵扯,更不会产生什么纠葛,一则这个 “孩子”在俄国本土
之外并没有像巴枯宁和拉甫罗夫那样大的声望与地位,他与恩格斯还说不上话、搭不上边儿,二则这个“孩子”并没有参加巴枯宁派的活动,也不是第一国际的会员,也犯不着与恩格斯产生直接的思想冲突。然而,历史开了一个玩笑,它狡黠地设置了一个机缘,使得这两个人之间陡然发生一些戏剧性的关联,否则,马克思主义与俄国民粹主义的关系史就会缺少一段精彩的文字。中央编译局编译的马恩著作,不论是选集、全集还是文集,都收入了恩格斯与特卡乔夫论战的文章,即 《流亡者文献》(三)、(四)、(五),遗憾的是,长期以来,关于恩格斯与特卡乔夫之间思想交锋的学术探讨却一直是空白,这种空白本身或许就是值得反思、值得研究的问题。本文尝试进入这一片交锋地带,去看一看那曾经的事故现场发生了怎样的碰撞以及这些碰撞产生了怎样的效应。
一
如果要给1874年写一部激进纪年史,首先应该记载的就是发生在俄国的 “到民间去”的革命民粹主义运动。那是激情燃烧的岁月,无数的知识青年打扮成农民模样,满怀革命豪情,离开自己学习、生活的城市,奔赴广大农村,向农民宣传革命思想,鼓动农民参加反对沙皇政府的暴动。1874年春夏之际,“到民间去”的运动达到高潮。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刻,俄国革命民粹主义代言人之一的特卡乔夫与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之一的恩格斯发生了一场没有谋面的遭遇战:仿佛是两个先锋小分队,在茂密的丛林之中意外地短兵相接了,双方都异常戒备、高度紧张,仓促间互相开枪扫射了一番,由于天气阴暗,雾霾浓重,他们没有真正看清对方的面容,但攻击已经发生。他们各自的身体和心灵都留下了对方攻击的痕迹,这些无法抹掉的痕迹像是隐隐作痛的历史烙印将马克思主义与民粹主义镶嵌在一起。马克思主义与俄国民粹主义,这两股有着共同的思想来源又几乎诞生于同一时代的思潮,从19世纪70年代,正式开始了它们之间恩怨不断、争斗不止的理论交锋。恩格斯与特卡乔夫之间的遭遇战是这场理论交锋的一次总爆发——那个时代俄国民粹主义的所有线索、所有形态、所有代表人物悉数卷了进来。于是,1874年的激进纪年史在 “到民间去”之外又增添了一部西欧传奇,这部传奇把马克思主义与民粹主义既冲突又融合地纽结在一起。
1874年春天,刚从俄国流亡到瑞士苏黎世不久的特卡乔夫随 《前进!》编辑部来到英国伦敦,4月底,他在伦敦出版了小册子 《俄国的革命宣传的任务》,这是他印制的一张精美名片,抑或是事先备好的一份见面礼。就在特卡乔夫的小册子在伦敦开始流传的时候,寓居伦敦的波兰流亡者、法国流亡者的革命纲领引起了恩格斯的不满,他开始着手对这些 “流亡者的文献”进行回应表态,5月,他针对波兰流亡者的声明发表自己的声明,[1]6月,他针对法国流亡者的纲领阐述自己的纲领。[2]既然1874年是恩格斯对流亡者的 “布道”之年,那么再对俄国流亡者说上几句,也不算多余。仿佛恩格斯正在为自己向俄国流亡者 “喊话”做最后的热身训练。 《波兰人的声明》和 《公社的布朗基派流亡者的纲领》或许可以看做是恩格斯为 “俄国流亡者文献”所写的两篇绪言。
这个很快就要引起恩格斯注意的俄国流亡者特卡乔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在他与恩格斯发生关联之前,我们有必要对他的来历做一个概述,以便了解他的经历、性情、气质和观念的哪些因素易于导致争论的爆发,以及恩格斯由于忽略了哪些东西才造成了特卡乔夫产生那么大的抵触。特卡乔夫是俄国19世纪60—70年代革命民粹主义运动中的一员干将。他年轻气盛,才华横溢,活力四射,是当时俄国革命界的一员弄潮儿。整个60年代,他主动参与到圣彼得堡学生运动和地下革命小组的秘密活动中。1861年10月,他刚迈进彼得堡大学的校门不到一个月,就因参加学生集会游行而被捕入狱,出狱不久,他对自己的姐姐说,“为了革新俄罗斯必须消灭所有超过25岁的人”,这是何等激进的革命气质!走上革命道路十多年来,他一次又一次地被捕,一次又一次地受审,一次又一次地坐牢,但他丝毫都不畏缩与气馁,往往一出监狱又立即投身到革命洪流中去。他是一位出色的革命旗手,深受俄国民粹主义精神领袖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信任,同俄国第一个 “虚无主义”斗士皮萨列夫同为 《俄罗斯言论》和 《事业》的主要撰稿人。1868年,他在 《事业》杂志上发表 《未来的人与少数英雄》。在这篇红色檄文中,
他宣称,“未来人”要彻底冲破旧道德的藩篱,为了达到自己思想的巅峰,任何人、任何原则都在所不惜,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爱人,这是何等决绝的英雄主义姿态!正是在这一年,他开始同另一位极端革命者涅恰耶夫合作组建圣彼得堡大学生革命小组,并为该小组制订了 《革命行动纲领》。该纲领提出,必须通过 “政治革命”对荒谬的非正义的社会关系进行急进的改造。1869年3月,这个革命小组被警方破获,涅恰耶夫逃到国外,特卡乔夫在白色恐怖下继续领导学生进行秘密革命活动,3月底,特卡乔夫被捕,被判处16个月的徒刑然后流放西伯利亚,多亏他母亲四处奔走,才改为在其家乡大卢基监视居住。3年多的监管期间,特卡乔夫一直被困在家乡的小县城里,就好像一头被装进魔瓶的巨兽。他多么想逃逸出来,打开被层层折叠和高度压缩的身体,现出张狂的原形,发出愤怒的咆哮。
1873年下半年,革命团体 “柴科夫斯基小组”与他接上了关系,这个小组对俄国流亡者在苏黎世创办的 《前进!》杂志的办刊倾向深感忧虑,想帮助特卡乔夫逃到苏黎世去参与这个杂志的工作,以便使它在推动俄国革命发展上发挥更加积极的作用。就这样,1873年12月,特卡乔夫在这个小组的帮助下,来到了苏黎世。刚从4年多的牢狱与监禁中脱身出来,一旦重新获得为革命摇旗呐喊的机会,他定要施展才华,好好干一番事业。1874年,是特卡乔夫走向国际大舞台的开局之年,然而,事情非但没有预想的那样好,反而糟糕透顶,让人难以忍受。在苏黎世,他一进 《前进!》编辑部,同事就处处掣肘,而主编也不站在自己一边,最终,与主编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一气之下,他发表洋洋几万言的《俄国的革命宣传的任务。给 〈前进!〉杂志编辑的信》,宣布自己要与主编彻底决裂。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恩格斯想不知道都不行,因为,与特卡乔夫发生争论的拉甫罗夫主编不是别人,恰好是恩格斯的一个朋友,即 《流亡者文献 (三)》中的 “朋友彼得”。朋友与别人起了争端,恩格斯能充耳不闻吗?
现在还无法考证恩格斯何时第一次听说特卡乔夫的大名,也不清楚恩格斯是在1874年具体哪一天听到关于特卡乔夫与拉甫罗夫争论的事情。特卡乔夫在1874年4月末公开发表 《俄国的革命宣传的任务。给 〈前进!〉杂志编辑的信》,拉甫罗夫本人5月9日才得到特卡乔夫的小册子,一周之后,即5月16日,发表了一个回应特卡乔夫的小册子——《致俄国社会革命青年。关于小册子:俄国的革命宣传的任务》。拉甫罗夫在1874年6月27日给洛帕廷写信,说已经把自己的小册子送给了马克思一本。所以,按这个时间算,马克思最早应在6月底7月初可以读到拉甫罗夫的小册子。如果恩格斯是通过马克思了解到特卡乔夫与拉甫罗夫之间的争论,那么恩格斯最快也要到7月份才读到特卡乔夫与拉甫罗夫各自所写的小册子。恩格斯是在1874年7月底开始动手写 《流亡者文献 (三)》的,所以,他最晚在7月底已读过特卡乔夫和拉甫罗夫互相争论的两个小册子了。
但是,也并不排除恩格斯是从其他渠道得到特卡乔夫的小册子的,如果那样的话,恩格斯就可能在写第二篇流亡者文献——《公社的布朗基派流亡者的纲领》——的过程中就阅读了特卡乔夫。 《公社的布朗基派流亡者的纲领》的开头很像是恩格斯写完文章后加上去的,这个开头很容易让人怀疑当恩格斯写这段话的时候好像已经知道了俄国两个流亡者——特卡乔夫与拉甫罗夫——之间的争论:
每当革命或反革命遭到失败之后,在逃往国外的流亡者中间就会掀起狂热活动。形形色色的党派集团纷纷成立,它们互相责难,说对方把事情搞糟了,骂别人有背叛行为和犯了种种可能的重大罪孽。同时,它们都同祖国保持着密切联系,组织并进行秘密活动,印发传单和出版报纸,发誓要在24小时内就重新 “干起来”,并且说胜利是有把握的,因此,它们在事前就把未来政府中的职位分配好了。不言而喻,结果总是不断使人失望,由于它们不是把这一点同它们所不愿意了解的、必然的历史条件联系起来,而是归咎于个别人物的偶然错误,互相间的责难就越积越多,最后发展为普遍的吵闹。这便是从1792年保皇党流亡者直到今天的所有流亡者的历史;而流亡者中那些头脑仍然清醒和明智的人,只要有可能以委婉方式避开一切无谓的争吵,就力求避开,并着手做些更有益的事情。[3]
既然这是所有流亡者的历史,那么,不仅法国流亡者逃脱不了这种不可避免的命运,而且,俄国流
亡者也概莫能外。当恩格斯写这段话的时候,特卡乔夫与拉甫罗夫 “相互间的指责”确实 “越积越多”,并且已经 “发展为普遍的争吵”。如果恩格斯此时还不知道特卡乔夫与拉甫罗夫之间的争吵,我们就更加钦佩恩格斯了:他在不知道特卡乔夫的情况下就在冥冥之中预先写出了一段适用于特卡乔夫的 “反特卡乔夫论”,他在公开批判特卡乔夫之前就已经为这一批判定了基调。
二
读了 “两个彼得”针锋相对的小册子之后,恩格斯自认为,他已经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在 《流亡者文献 (三)》中,他这样讲述了 《前进!》编辑部发生的故事:
一位在本国负有盛名的俄国学者,流亡到国外,筹集资金在国外创办一个政治性刊物。他的事业刚刚有所进展,未经任何邀请,就有一个陌生的、多少有些过度兴奋的年轻后生跑来,自荐为他撰稿,并且极其幼稚地提出条件,要在有关编写和金钱的一切问题上都同刊物创办人享有同样的表决权。在德国,对这种人会干脆嗤之以鼻的。但是俄国人则不是那么粗野。朋友彼得同样 “从维护正义和基于纯粹理论方面的考虑”竭力说服他,要他相信自己错了。自然,这是徒劳的。深受委屈的特卡乔夫像阿基里斯一样躲进自己的营幕,并且从那里用自己的小册子向朋友彼得开火,称其为“庸俗哲学家”。[4]
不能说恩格斯这里所说的不是事实,恩格斯不是一个无中生有的人,更不是一个搬弄是非的人,对一个写出了 《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和 《自然辩证法》的人,人们有什么理由担心他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胡乱编造一个本来不存在的理由?特卡乔夫与拉甫罗夫的争论确实是由特卡乔夫要求在 《前进!》编辑部享有与杂志创办人拉甫罗夫同等的决定权而引起的,特卡乔夫也没有否认这一点,《给 〈前进!〉杂志编辑的信》正文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拒绝与你们的杂志合作,因为您拒绝我在选登文章方面,在掌握杂志的总方针上与您享有同等的决定权”。[5]
但是,对于同一个事实,人们可能会有不同的叙述与评说。当恩格斯这样叙事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对事实的看法加了进去。对于特卡乔夫要求杂志的用稿权这一事实,恩格斯表明了他的态度:特卡乔夫太过分了。你想啊,你流亡到国外,人家又没有请你来,好心好意收留了你,让你在一个权威级的杂志工作,可是你却不知好歹,才进编辑部没两天,就闹着要与主编享有同等的用稿权,怎么能这样呢!1874年7月13日,拉甫罗夫致信好友洛帕廷,在信中,他掩饰不住得意之情:“特卡乔夫的小册子给人留下可恶的印象,实际上没有人支持他,而我的小册子却反映良好。巴枯宁的门徒对我恶语中伤,但幸好没人理睬他们。特卡乔夫的姐姐给我写了一封富有同情心的信,为她的弟弟向我道歉。通常,生活并不那么糟糕”。[6]可以想象,如果拉甫罗夫读到恩格斯10月初发表在 《人民国家报》上的 《流亡者文献 (三)》,他想必会说,看来,生活总是那么的美好!
连特卡乔夫姐姐都为弟弟所做的事而抱歉,这就更说明恩格斯所言非虚。但是,这仅仅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在特卡乔夫看来,这甚至只是问题的表面。是的,如果我特卡乔夫是一个为了混口饭吃的 “打工仔”,在我流浪异国之际,朋友拉甫罗夫收下了我,让我有一份体面的事做,从人情礼义上,从做人的最低道德上,我肯定不能与人家争什么同等的权利。问题是,根本不是这回事。这个事原本就不能从日常生活的角度来看,我特卡乔夫并非是一个安于过小日子的老百姓,也不是一个为了找一份稳定工作的普通人,而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恩格斯不是看到 《前进!》杂志第2期上刊登的消息了吗?
我们用另一则这类消息来使我们的读者共享快乐。著名著作家彼得·尼基提奇·特卡乔夫现在也同我们站在一起,加入我们的队伍了;经过四年监禁之后,他成功地逃出了使他无所作为的监禁地,从而加强了我们的队伍。[7]
我与 《前进!》的编辑们站在一起,他们深感荣幸,他们欢欣鼓舞,这说明什么啊?我特卡乔夫加盟 《前进!》杂志,是来加强它、改进它、提高它的。我是著名作家,我来他们那儿,只给他们带来荣耀,他们理当给我一定的待遇。我特卡乔夫不是一个流浪儿,它 《前进!》编辑部也不是收容所。我姐
姐是贵族家庭的小姐,一向反对我从事革命活动,她是用地主阶级的行为规范来要求我,可您恩格斯不能这么干呀,我姐姐是想不让我干革命,您恩格斯想干什么?
我们看到,在特卡乔夫的小册里,他反复向拉甫罗夫强调,不能从个人生活或个人利益的角度来解释他的行为。在信的开头,他不无动情地说,“假如您和您的支持者基于这个事实,把我与您分手的原因归结为我自尊心作祟,归结为我想争权夺位的问题,那我是很痛心的。可敬的先生,在共同的事业上,在事关我所珍视的俄国革命党的利益问题上,我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遵循个人的动机行事,我过去一贯也将永远为这个党,为我们的这个共同事业——俄国的革命事业,牺牲我的个人利益。我不愿意甚至您来曲解我的行为,怀疑我的动机”。[8]在信的结尾,他又一次指出,“不知您现在是否已经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在你们杂志做一名普通工作人员,而要力求取得一个独立编辑的权利的原因?我希望您现在不要再拿什么个人的动机、自尊心、虚荣心等等来解释我的行动”。[9]
如果用普通人的标准来看待伟大的叛逆者,如果用日常行为规范来评判英勇的革命家,特卡乔夫的行为或许是大可指责的,但如果从事革命活动就意味着要背离、打破或者牺牲掉常规状态下的一些法律的、道德的和伦理的约束来说,特卡乔夫的辩解说不定就含着一些似非而是的道理。在革命道路上行进,有时甚至不得不抛弃一些非常美好的东西。如果非要拿非革命的准则去衡量,一些从革命角度看非常崇高的行为在日常生活的意义上却可能是十分糟糕的举动。 《俄国的革命宣传的任务》的字里行间回荡着特卡乔夫唯一痛切的吁求:要从革命的意义上来看待革命行为。也许,令他最困惑的就是,不论是拉甫罗夫还是恩格斯,都把革命层面的问题硬往日常生活领域里放。日常生活可能发生革命,但是,革命毕竟不是日常生活。革命与生活的关系,恰如艺术与生活一样,它虽然来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
这样说,并不是为特卡乔夫辩护,而是为了深入反思革命的逻辑。即便特卡乔夫的申述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是,我们仍然愿意倾听恩格斯的教诲,因为,纵使从革命的角度上说,特卡乔夫看上去也过于幼稚。实际上,特卡乔夫本人也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幼稚:“在苏黎世我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我的建议也被接受了。当时我根本没有想到,要把我与编辑之间的关系和我对杂志的事务和方针所应有的过问和监督的权利,用某种正式的契约确定下来”。[10]特卡乔夫没想到的还有:如果他在进编辑部的时候就用正式契约的形式要求与主编同等的权利,那么,他根本就进不了编辑部。拉甫罗夫引进特卡乔夫,是为了协助自己更好地办 《前进!》杂志,而不是为了让特卡乔夫将自己挤出编辑部。拉甫罗夫引进的是帮手和撰稿人而不是领导。 “夺权派”的首脑没有意识到,从朋友那里夺权一点都不比从敌人那里夺权更容易,恰恰相反,它往往更加艰难。你夺权,别人未必放权,夺权就意味着斗争;《俄国的革命宣传的任务》无非是特卡乔夫夺取 《前进!》控制权失败之后发出的不平之声。
特卡乔夫的委屈可能在于,1873年12月,他好像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 《前进!》编辑部的门口,拉甫罗夫想必是喜出望外的。特卡乔夫这个时候能到 《前进!》编辑部工作,是拉甫罗夫求之不得的。一则,拉甫罗夫在最初考虑创办一个杂志的时候,就有过与特卡乔夫合作的打算,文涂里 (Franco Ventury)在论及 《前进!》的创刊时说:“就像拉甫罗夫告诉我们的,早在1872年春天,他就接受了来自彼得堡的要他创办一份反映民粹派的需要与观念的评论杂志的请求。在他打消办一份文化评论的念头并中断与巴枯宁派的联系之后,有人提议他与特卡乔夫合作,但是,这个计划也落空了。在这之后,他才从苏黎世的俄国留学生及流亡者中寻找几个年轻的合伙人来组织 《前进!》的创刊工作”。[11]二则,1873年8月,《前进!》第1期出版之后,它在俄国国内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大部分激进革命党人对这期杂志所倡导的观点并不赞同,有的甚至感到非常气愤,认为它不是在助推民粹运动的发展,而是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彼得·克鲁泡特金曾这样描述他读到 《前进!》后的心情:“《前进!》第一期令我们极度失望,当时,我们正在彼得堡的工厂里的工人中间进行社会主义和革命宣传……在1874年秋天和冬天,青年深入乡镇 ‘到人民中间’的大规模宣传运动已经在构想之中。但是,《前进!》第一期上发表的拉甫罗夫的文章与这些努力是完全背道而驰的,它号召青年在大学中学习,而不是做社会主义和革命宣传。我们
对《前进!》杂志深深感到失望”。[12]在一定程度上,拉甫罗夫误判了新一代革命知识分子的情绪。由于第1期遇到了挫折,拉甫罗夫也在考虑对杂志进行某种调整,以便使之适应青年人的激进诉求。这意味着,这个时候 《前进!》杂志对以激进闻名的特卡乔夫存在着某种需求。
另外,特卡乔夫在 《俄国的革命宣传的任务》中提到:“去年年底,当时我还在流放中,就接到一些匿名的和署名的信,劝我离开流放地到国外去,并邀请我参加当时刚出版的 ‘俄国激进革命党’的机关刊物 《前进》杂志的工作”。[13]这个情况也并非虚构,柴科夫斯基小组之所以帮助特卡乔夫逃出流放地,就是要让他进 《前进!》编辑部,而柴科夫斯基小组之所以能够做这样的事,是因为这个小组在“响应它在苏黎世的领导人发出的为杂志招募更多的流亡作家与组织者”的号召。[14]尚不清楚柴科夫斯基小组最终选择特卡乔夫是否出自拉甫罗夫的决定,但可以肯定的是,柴科夫斯基小组在事前与拉甫罗夫有过沟通。因为,柴科夫斯基小组成员库普里亚诺夫1873年秋天到苏黎世与拉甫罗夫协商后,很快返回俄国并直奔大卢基与特卡乔夫联络,研究特卡乔夫的著名专家德波拉·哈迪认为,库普里亚诺夫如此的举动很可能是拉甫罗夫的 “唆使”。[15]可见,特卡乔夫是受命而来,并非主动请缨,更不是随意跑来的。对于上述隐情与细节,恩格斯要么不太了解,要么没有给予应有的关注。在 《流亡者文献 (三)》中,他对特卡乔夫与拉甫罗夫争论的起因的叙述仅从个人权力之争出发,没有注意引起权力之争的并不是个人利益的驱动。正是这个原因,导致恩格斯把问题归咎于个人的品行,而没有把重心放在观念的分歧上,使特卡乔夫觉得恩格斯有失公允,是在对他进行人身攻击,由此便极易引起特卡乔夫的愤怒。
三
1874年,恩格斯由于关注彼得·拉甫罗夫和彼得·特卡乔夫的争论才读了特卡乔夫的小册子,因此,“两个彼得”在1874年上半年的争论构成了恩格斯与特卡乔夫 “相遇”的背景,并且,在一定的意义上,它也是特卡乔夫与恩格斯论战的一个间接诱因。如果两个彼得之间不发生争论,恩格斯就不会介入其中,也就不会在一篇批评朋友彼得的文章里提及另一个彼得,如果不提及这另一个彼得,就不会有《给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先生的公开信》,没有这封公开信,也就不会有 《流亡者文献 (四)》和 《流亡者文献 (五)》。所以,研究恩格斯与特卡乔夫的论战必须了解两个彼得之间的争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事情是由一篇稿子引起的:拉甫罗夫的秘书斯米尔诺夫要在 《前进!》第2期上发表一篇名叫 《特权阶层出身的革命者》的文章,这篇文章批判了那种把少数知识分子当做革命先锋的雅各宾主义倾向,特卡乔夫认为这篇文章是冲着自己来的,试图阻止它在第2期上发表,可是,拉甫罗夫并没有理会特卡乔夫的意见,仍然刊登了这篇稿子。特卡乔夫当然不高兴,他不仅觉得自己丢了面子,而且认为拉甫罗夫有意支持斯米尔诺夫来限制自己在编辑部发挥较大的作用。一开始,拉甫罗夫也没有料到特卡乔夫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他在1874年3月13日致洛帕廷的信中,这样写道:
有趣的是,你与特卡乔夫观点是一致的。他们说他对一篇关于来自特权阶层的革命者的文章非常不满,他好像自己生气要离开。如果你见到他,想办法劝劝他,那篇文章并没有含沙射影反对那些青年,并且,大体上看,也没有指责他的意思。[16]
拉甫罗夫说得太轻巧了!特卡乔夫一定会说:什么?是我自己生气,你也不想想我为什么生气!如果是一篇普通的文章,我才懒得过问。问题是斯米尔诺夫的文章有问题,这不是一般的用稿权之争,而是关系到 《前进!》杂志欲将革命引向何方,也就是说,这关系到什么是革命以及怎样进行革命的大问题。是啊,如果特卡乔夫在 《前进!》编辑部工作,却不能利用 《前进!》这个平台宣传自己的革命主张,他会干吗?他会满足于当拉甫罗夫的助手吗?他会跟在拉甫罗夫身后替拉甫罗夫喊口号吗?当然不会,如果那样的话,柴科夫斯基小组就不会费那么大的劲把他从流放地 “弄出来”,如果那样的话,特卡乔夫就不是特卡乔夫了。就像他自己所言,“我对杂志的方针在许多方面是不同意的,但是我对它既不能施加任何重大的影响,又不能进行任何的修改和变动,难道我能为这样的方针承担责任吗”?[17]
“用稿事件”发生之后,特卡乔夫并没有离开编辑部,而是给拉甫罗夫写了一封便函,陈述了他对
俄国革命杂志的纲领应该满足哪些总要求的看法。特卡乔夫说,“我曾想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共事的,只要我们对杂志都能担负同样的责任和享有平等的权利,也就是说,将杂志的组织原则加以改变。我完全不想从纯粹个人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并尽可能照顾到可敬的编辑先生的自尊心,我只是为了公正合理,纯粹从原则上的考察出发,要求在处理一切有关刊物的稿件和经济问题上,给予每个支持本杂志的固定撰稿人以平等的权利和义务”。[18]收到特卡乔夫的便函后,拉甫罗夫约特卡乔夫谈话,但这个 “话”并不好谈——谈话进行了数次,还是没能谈拢。拉甫罗夫原以为,特卡乔夫是因为斯米尔诺夫的那篇文章在 “发飙”,所以只需说明这篇文章并不是批判特卡乔夫的或者向特卡乔夫许诺以后不再发表此类文章,事情就过去了。但通过他们之间面对面的交流,他终于明白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特卡乔夫在俄国革命杂志的宗旨与任务或者说整个革命宣传的宗旨与任务这个问题上与自己存在着原则的分歧。
都说拉甫罗夫是个折中主义者,是个好好先生,擅长于妥协与调和,殊不知,拉甫罗夫绝不是事事都让步的,在原则问题上,他丝毫也不含糊。如果他真的像恩格斯所说那样 “千方百计地劝导所有社会主义者保持和睦,或者至少避免任何公开的纠纷”,[19]那么他为什么不向特卡乔夫让步呢?他一次又一次找特卡乔夫谈话,可对于特卡乔夫的要求,他却置若罔闻,你能说他为了团结而不惜一切吗?本以为拉甫罗夫性情温和,好说话,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特卡乔夫也算看明白了,要想在拉甫罗夫的门店里兜售自家的特产,那简直是痴心妄想。既然这样,还跟他谈什么呀?跟他彻底决裂吧!可我特卡乔夫是何等人也,怎么能不声不响、灰溜溜地就走了呢?就是走,也要走得轰轰烈烈、气壮山河!似乎单单为了让俄国革命者知道一向呼吁团结的团结专家是一个为了独揽大权而不顾团结的 “绝对主宰者”,也有必要发表一封公开信,好让人们认清拉甫罗夫的伪善面目。你 《前进!》有什么了不起,现在你就是请我管,我还不管了呢!难道离开了 《前进!》,我就无处安身了?你拉甫罗夫能创办杂志,我特卡乔夫就不能?哼,如果我办刊,光刊名就比你的漂亮,我会叫它 “警钟”——不时时敲警钟,就会丧失革命意志,即便走在前进的路上,也会迷失方向! 《俄国的革命宣传的任务》就是决裂的宣言书,不在决裂中爆发,就在合作中死亡。就让 《俄国的革命宣传的任务》成为警示拉甫罗夫的第一记钟声吧!
1874年5月9日,拉甫罗夫在得到特卡乔夫的小册子后,一口气读完了它,读了这个气势非凡的宣言书,他久久不能平静,于是,提笔给好友洛帕廷写了一封短信:
我今天得到了特卡乔夫的小册子并阅读了它。它写得很巧妙。它有个人方面和普遍性的方面。当然,回答对我个人活动的人身攻击完全没有必要。但是,这个小册子有一个理论部分,它部分体现在文字表达中,部分隐藏在狡黠的文字面具的背后。这必须要澄清,或者在杂志上发表文章,或者也写出一个小册子,如果出小册子,就要赶紧写、赶紧印出来。小册子有利于对特卡乔夫的攻击作快速的驳斥,这样,我的对手的观念也不会很快淡出人们的视线。这样做无疑有一种风险——由于让人们注意我的对手从而给予他过于重要的地位。最好还是让人了解不同个人的不同观点、他的这个小册子对于青年小组有怎样深远的影响以及是否值得发起攻击。要不,还是随便应付一下为好?从纯粹文学的观点看,最好是由我自己来答复,但这并不重要。我想请您记下这个答复,或者请一个经历过60年代运动的人来做这件事。[20]
听起来,拉甫罗夫仍然谦谦有礼,不失绅士风度。他毕竟是有涵养的知名学者,早已习惯于以学术的方式来处理一切。面对特卡乔夫对他的伤害加凌辱,他还是表示尊重他的对手,起码,他不像恩格斯那样认为特卡乔夫的小册子根本不值得认真对待,无论如何,他比恩格斯更了解特卡乔夫。他承认特卡乔夫的文章写得很巧妙,含有一种独特的理论,“能够对俄国青年产生一种像维纳斯山那样的魔力”。[21]读了这个小册子,拉甫罗夫才真正知道他与特卡乔夫为什么不能彼此妥协,才真正知道特卡乔夫为什么当初要进 《前进!》编辑部而今又要离开 《前进!》编辑部。在用稿权的背后是 “主义”之争,是特卡乔夫主义与拉甫罗夫主义之间的角力。特卡乔夫想把 《前进!》杂志办成一个 “阐述和表达激进革命党真正要求的喉舌”,[22]特卡乔夫所说的 “激进革命党真正要求”就是立即动员人民参加推翻沙皇政府的暴力
革命。而拉甫罗夫认为,目前进行革命的时机还没有到来,当务之急是教育人民,提高人民的智识与道德水平,到人民中间去进行社会主义宣传,为将来的革命做好准备。在具体策略上,特卡乔夫把鼓动和密谋放在首位,而拉甫罗夫把学习和研究放在首位。对于拉甫罗夫的不合时宜的 “思想宣传”,对于拉甫罗夫迂腐不堪的 “知识与革命”的关系,特卡乔夫不仅嗤之以鼻,而且表示了极大的愤慨:
怎么能这样呢!当人民的苦难日益深重,当专横暴虐的锁链在人民的备受折磨的痛苦的身上锁得越来越深的时候,当专制制度的绞索在我们的脖子上套得越来越紧的时候,而您却说,“等一等吧,忍耐一下吧,现在不要投入战斗,首先要学习,要重新进行自我教育”。[23]
拉甫罗夫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革命营垒内部的威胁。这威胁让他坐卧不安、心绪难平,这威胁让他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他好像猛然被一股旋风卷到空中,一向踏实的双脚顿时失去了赖以支撑的坚实地基。面对特卡乔夫的威胁,他的内心涌起对自己革命经历的无限眷恋与深情:我本来是彼得堡炮兵学院的数学教师,因为追求进步、参加革命活动而被捕入狱。在流放中,发表了广为传颂的 《历史信札》,多少人因读了它而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多少人因读了它而热血沸腾,它鼓舞无数青年走上了革命道路,被誉为青年的 “案头之书”和 “革命圣经”。经洛帕廷的营救,我逃出流放地,1870年,在法国加入了第一国际,1871年,参加了巴黎公社起义。随后我在伦敦拜会过马克思,更加坚定了对社会主义的信念。现在,我漂泊海外,辗转多地,克服重重困难,主办革命杂志。可竟有人怀疑我的革命身份!听听吧,特卡乔夫讥讽我是双面人,说我 “真诚地不相信革命,并且也真诚地不希望它成功”,指责 《前进!》杂志所呼吁的革命 “其实完全不是革命”,还信口雌黄,诬陷我在为第三厅工作。太恶毒了!
可怜的拉甫罗夫!他一边忍受着特卡乔夫的责骂与侮辱,一边装着平静自如的样子,以温文尔雅的宽容姿态矢志不渝地履行着自己不在文章中进行人身攻击的诺言。他决定只对特卡乔夫小册子的 “理论部分”予以回应。他认为,这个理论部分值得他回应,而且,也应该回应,也必须回应。只有写好这个回应,才能让人民知道,他虽然不是特卡乔夫心仪的那种革命者,但是,也并非真的像特卡乔夫说的那样完全不是革命者;革命者未必都是急躁冒进的莽夫,也可以是温和稳健的智者,权当是对人民的言传身教吧!因此,他把批驳特卡乔夫的小册子当做一项严谨的学术工作,他放下手头所有事务,全力以赴。菲利浦·庞珀曾说,“拉甫罗夫讲求得体的强烈意向,他的骄傲、他的细腻、他的敏感使他看上去不适合在革命理论家中间进行残酷无情的竞争”,[24]但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为了弘扬 “宣传派”的革命理念,他又不得不顽强地进行这样的竞争。1874年5月15日,经过一周的劳作,拉甫罗夫终于将文章赶写出来,第二天就以小册子的形式印出来,这就是恩格斯所说的 “一本长达60页印得密密麻麻和警语连篇的书翰”[25]——《致俄国社会革命青年。关于小册子:俄国的革命宣传的任务》。
四
拉甫罗夫费了不少工夫,但效果却未必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好。一些激进的革命青年读过拉甫罗夫的小册子后,都觉得这是合法主义的空洞宣传,弗里茨奇小组 (Fritschi Group)严厉批判了这个小册子,为此,一向文质彬彬的拉甫罗夫用激烈的言辞大骂这些人是 “愚蠢无知”和 “废物”。[26]恩格斯也对拉甫罗夫的小册子不以为然,说它 “看起来和经院哲学家关于童贞马利亚的研究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这里 ‘革命’本身成了某种像童贞马利亚之类的东西,理论成了信仰,参加运动成了祭祀,而一切活动都不是在平庸的尘世展开的,而是在泛泛空洞的九霄云外进行的”。[27]令人诧异的是,恩格斯对拉甫罗夫革命观的这种评点与特卡乔夫对拉甫罗夫的批判多少有些类似:与其说拉甫罗夫是从事革命斗争,还不如说他是把革命当做圣物来供奉,抑或是把革命当做经院哲学的研究对象。这种态度不得不令人生出一个疑问:既然恩格斯对拉甫罗夫的小册子评价不高,那么,他为什么介入拉甫罗夫与特卡乔夫的争论呢?难道仅仅因为拉甫罗夫是自己的朋友?如果是为了朋友,为什么不替朋友多美言两句呢?为什么不宣扬一下朋友在理论上的亮丽风景呢?毕竟,拉甫罗夫也是民粹主义天空上一颗璀璨的明星呐!
恩格斯为何要介入拉甫罗夫与特卡乔夫的争论?是以怎样的方式介入的?答案就在 《流亡者文献
(三)》中。可是,《流亡者文献 (三)》并不好读,它看上去有点扑朔迷离。一般而言,作者在制造作品的同时也制造出作者与自己作品的距离。一如德里达所言,“写本身即是被写,但也是在自己的再现中沉没”,[28]作品的意义很可能会超出作者预先的构想,而作品的效应则不是作者本人能够掌控的。当特卡乔夫因这篇文章而勃然大怒的时候,恩格斯甚感意外。恩格斯1875年在为 《论俄国的社会问题》单行本所写的导言中这样写道:
下面这篇文章是我被迫同一位彼得·尼基提奇·特卡乔夫先生进行论战时写的。在一篇评论伦敦出版的俄文杂志 “前进”的文章 (1874年 “人民国家报”第117号和第118号)中,我曾经附带提到了这位先生的名字,但是,这一提却惹起了他对我的可敬的愤怒。特卡乔夫先生立即发表了一封 “致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先生的公开信”(1874年于苏黎世)。[29]
这是大实话,醉翁之意不在酒,“恩公”之意亦不在特卡乔夫矣。恩格斯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他是在写一篇评论俄文杂志 《前进!》的文章中顺便提到了特卡乔夫。问题就在这里:恩格斯当时为什么要写文章评论 《前进!》杂志?要回答这个问题,不妨问特卡乔夫为什么要宣誓离开 《前进!》编辑部?原因是一样的:正像特卡乔夫对 《前进!》第2期上的一篇文章感到愤慨一样,恩格斯也对 《前进!》第2期上的一篇文章十分恼火。都是 “前进2”惹的祸。让特卡乔夫愤慨的是斯米尔诺夫所写的 《特权阶层出身的革命者》,让恩格斯恼火的是拉甫罗夫所写的 《工人运动年鉴》。特卡乔夫之所以愤慨,是因为他认为斯米尔诺夫的文章是在批判特卡乔夫主义,恩格斯之所以恼火,是因为他认为拉甫罗夫的文章是在批判恩格斯主义。说千道万,都是为了自己的 “主义”。
拉甫罗夫的 《工人运动年鉴》触到马克思主义的一个 “痛点”上——第一国际内部马克思主义与巴枯宁主义的斗争。1872年9月海牙代表大会将巴枯宁开除出第一国际,并委托一个调查委员会起草一份关于巴枯宁同盟的调查报告,但是这个报告迟迟没有拿出来,于是海牙代表大会 “记录委员会 (5人)”——马克思和恩格斯是这个记录委员会的主要成员——就担起这一任务。实际上,报告是由恩格斯和拉法格起草的。1873年8月,这个调查报告——《社会主义民主同盟和国际工人协会》——以小册子的形式印刷出版,它的面世比 《前进!》第1期略晚,因此,拉甫罗夫是 《前进!》第1期出刊之后读到这个小册子的,他最快也只能在 《前进!》第2期上发表自己对这个小册子的看法。
本来,海牙会议开除巴枯宁,拉甫罗夫就很不理解,如今又看到这个 “内容充满了私事”的论战性小册子,心里更不是滋味。自马克思与巴枯宁交恶以来,拉甫罗夫试图居中调停,希望马克思与巴枯宁能握手言和,即便不能和好如初,也不要互为仇敌。他也知道巴枯宁这个人不好相处,但也不至于弄得兵戎相见、你死我活。在拉甫罗夫那里,可能确实是出于一种良好的意愿,但在恩格斯眼中,这种调和姿态不仅过于天真,而且无异于丧失了原则,在 《流亡者文献 (三)》中,恩格斯不无嘲讽地写道:
朋友彼得按哲学观点来说是一个折中主义者,他力图从各种千差万别的体系和理论中选择最好的东西:把一切都试一试,把最好的留下来!他知道,一切东西都有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重要的是,好的一面应当吸收,而坏的一面则应抛弃。但是由于每件事物,每个人,每种理论都有这种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因此从这种意义上说,每件事物,每个人,每种理论差不多既是好的,又是坏的,就像任何别的东西一样,因而从这个观点看来,着急去肯定或否定这一事物或那一事物是蠢举。从这个观点看来,革命者和社会主义者之间的一切斗争和一切争论,都应当看做是极其荒谬的行为,只能使他们的敌人称快。因而完全可以理解,一个持有这种观点的人总企图使所有这些互相斗争的人们调和起来,认真地劝他们不要再在反动派面前演出这种闹剧,而应该只是攻击共同的敌人。[30]
站在马克思与巴枯宁之间,呼吁停止内部争斗,拉甫罗夫忧虑的是社会主义思想阵营的分裂、内耗与削弱,这丝毫不能解释为拉甫罗夫已倒向了巴枯宁的怀抱。实际上,恩格斯也没有这样指责拉甫罗夫,因为,恩格斯也知道,拉甫罗夫与巴枯宁之间也存有罅隙与芥蒂。1872年冬,拉甫罗夫之所以从
巴黎赶往苏黎世,就是为了与巴枯宁合办刊物。可是,在协商的过程中,由于在办刊方针与经营管理上存在分歧,巴枯宁派退出了合作,拉甫罗夫只得自己单干。实际上,《前进!》第1期的 “试印稿”在1873年3月之所以抢在巴枯宁的 《国家制度和无政府状态》之前印出,就是为了与巴枯宁主义争夺势力范围。由于 《前进!》的创刊,在苏黎世才形成一个与巴枯宁派相对立的拉甫罗夫派。巴枯宁看不起拉甫罗夫派,对拉甫罗夫本人也常常出言不逊,他曾说,以前他以为拉甫罗夫是头驴,而现在,他把拉甫罗夫看成一头猪。[31]在苏黎世,巴枯宁派与拉甫罗夫派时不时产生一些摩擦,1873年4月,巴枯宁的信徒索科洛夫与拉甫罗夫的追随者斯米尔诺夫打了起来,事情弄得很大。巴枯宁为解决两派的冲突,专门到苏黎世拜访拉甫罗夫,巴枯宁传记作家卡尔这样叙述两人的这次会晤:
拉甫罗夫对巴枯宁派不参加他的杂志的工作提出反诘;巴枯宁则以他那灵活的头脑嘲弄拉甫罗夫。敌对的两派的名义的领导人的会见,似乎暂时减轻了对立。但拉甫罗夫和巴枯宁格格不入,会见不会使两个人之间产生什么友好的感情。拉甫罗夫在学识上自我满足,不可能受巴枯宁那种粗暴的、混乱的夸夸其谈的影响;巴枯宁则认为拉甫罗夫是个目空一切而又令人讨厌的书呆子。[32]
尽管如此,拉甫罗夫从来没有低估巴枯宁在俄国革命青年中的巨大号召力,更不影响他把巴枯宁当做重要的革命家来看待,毕竟,在19世纪六七十年代俄国民粹主义运动中,巴枯宁派是力量最为雄厚的一股。当 《前进!》第1期受到一些激进革命党人的批评之后,拉甫罗夫感到有必要利用巴枯宁的名字一下了,如果说 《前进!》第1期是有意规避巴枯宁,那么,《前进!》第2期则要自觉涂上一些巴枯宁的色彩,也只是稍微涂一点点而已,涂多了拉甫罗夫也不干呐!如果与巴枯宁主义混为一谈,也就不会有拉甫罗夫主义,所以,警惕并防范巴枯宁主义,也是拉甫罗夫的 “守土之责”。在 《前进!》第2期上,就恩格斯所披露的巴枯宁的 “私事”发一通牢骚,既替巴枯宁说了 “公道话”,却又不为巴枯宁主义鼓掌欢呼,岂不非常之得体?拉甫罗夫就是这样,无论做什么事情,就是讲究一个得体!拉甫罗夫虽然在 《工人运动年鉴》为巴枯宁鸣冤叫屈,但这并不等于他追捧巴枯宁主义,更不意味着他是一个巴枯宁主义者。梅林曾说,恩格斯主持起草的那个关于巴枯宁的小册子 “甚至引起了那些同巴枯宁不睦的俄国革命家的反感”,[33]这个说法尤其适用于拉甫罗夫。拉甫罗夫自己与巴枯宁的关系一点都不融洽,并且也难以一起共事,但是,他还是不愿意看到巴枯宁受到马克思主义者的围攻。
[1][2][3][4][7][19][21][25][27][3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9-356、357-365、357、372、371、367、373、373、373、366-367页。
[5][8][9][10][13][17][18][22][23]《俄国民粹派文选》,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43、343、372、340、337、342、342、337、352页。
[6][12][16][20][24][26]Philip Pomper,Peter Lavrov and the Russian Revolutionary Movement,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p.159,pp.149-150,p.156,p.157,p.158,pp.157-158.
[11]Franco Venturi,Roots of Revolution:A History of the Populism and SocialistMovements in Nineteenth-Century Russia,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0,p.457.
[14]Albert L.Weeks,The First Bolshevik:A Political Biography of Peter Tkachev,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68,p.50.
[15]Deborah Hardy,Petr Tkachev:The Critic as Jacobin,University ofWashington Press,1977,p.192.
[28][法]雅克·德里达:《书写与差异》上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106页。
[2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641页。
[31][32][英]爱德华·哈利特·卡尔:《巴枯宁传》,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482、482-483页。
[33][德]梅林:《马克思传》,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65年,第617页。
责任编辑:罗 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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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326(2015)04-0018-10
周凡,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北京,1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