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位置的求索与香港《明报》的崛起(1960—1970)

2015-02-25 10:50许永超
学术交流 2015年7期
关键词:社评明报大公报

许永超

(华中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武汉 430074)

新闻传播学研究·新闻史专题·

中间位置的求索与香港《明报》的崛起(1960—1970)

许永超

(华中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武汉 430074)

20世纪六七十年代,香港《明报》从一份小报崛起为一份知识分子大报,这是香港报业史上一个需要解释的现象。《明报》的崛起主要有客观和主观两方面的原因。客观上,香港报界因为战后国共斗争分为左右两派,形成一个中间空隙。主观上,《明报》努力寻找左右之间的一个中间位置。一方面《明报》不断重申自己“非左非右”的立场,表现出四种恒久价值——儒家价值、民族主义、反核反战、民主自由;另一方面《明报》抓住了机会,于数次重要事件的评论、报道上取中间立场,赢得大多数“非左非右”的香港人支持。除此之外,查良镛本人创办一份非党派知识分子报纸的“野心”,也是促使其成功的原因。这种中间立场虽然促使《明报》成功,但是仍有其内在的局限性。

查良镛;《明报》;中间立场;香港报纸

《明报》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香港报业蓬勃发展的时期乘势而起。今天有人夸《明报》是最后的书生办报、文人论政的硕果,查良镛先生也称它是自己毕生的事业;也有人贬《明报》,说它不过是个神话。无论对《明报》的褒贬如何,都是见仁见智的问题。但是,《明报》从一份小报发展成为一份享誉海内外的知识分子大报,发行量从1959年的不足8 000份到1966年的8万份,直至1976年的10万份[1],这是一个需要解释的现象。当然一份报纸成功的原因很多,比如办报方针正确、经营管理得当,等等。本文试图从《明报》的中间立场和其与时代背景的契合,来解释它崛起的历史轨迹。

一、香港报界左右之间的空隙

20世纪50年代的香港,被总督葛量洪认为是“动乱的十年”[2]。1959年《明报》创办时,香港各报针锋相对、左右分流。国共斗争是这一时期报界的中心问题。如李金铨先生认为香港报业存在主线和伏线:“主线上,它是中国的,受到中国政治斗争的一举一动所影响;伏线上它也是香港的,以香港的利益为利益,香港的观点为观点。主线与伏线相配合并调整”。[3]按照意识形态,他将香港的报纸划分为左派、中立派、港右派和台右派。左派是北京的言论喉舌,接受新华社香港分社的统一指挥,如《大公报》《文汇报》《新晚报》《晶报》《商报》;中立派以市场为导向,经济独立,与国共保持相当的距离;港右派是介于极左派和极右派之间的老牌报纸,如《星岛日报》和《华侨日报》,以反映港人恐共、拒共的心理争取市场优势;台右派是国民党政府于1949年撤台时在香港建立的反共宣传堡垒,以《香港时报》为代表,此外1984年年底关闭的《工商日报》也与国民党的渊源很深,虽非其控制的财产,立场亦属台右派。港英政府扮演调停人的角色加剧了这一左右互斗的形势。从1949年到1978年,香港一直是中国与外界沟通的最重要的窗口,港英当局允许共产党和国民党在这里共存,甚至互搞谍报活动,只要他们不公然开启战端,能让港英殖民地政府维护法律和秩序即可。

国共斗争的格局似乎加剧了香港色情小报的泛滥。香港各主要报纸以国共斗争为主线左右分流,小报则不碰政治,以社会新闻、狗马经、娱乐新闻,甚至是色情小说来吸引读者。比如《成报》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已经是销量第一的报纸,其他像《大方》《骨子》,都是以色情小说取胜。[4]所以香港报业公会在1959年的年会上报告:“香港黄色小报刊物数量惊人,此种情形足以影响整个报业之声誉”(《华侨日报》,1959年3月19日)。另外比《明报》晚一年创刊的《天天日报》(1960年),还有《快报》《东方日报》等,走的也是这一路线。

《明报》的读者是和香港本土意识一同出现的。20世纪50年代的香港是个难民社会。许多人对政治避而远之,以政治为禁忌,是一种难民心态。[5]他们大多经历了国内的战争,为了躲避战乱,才来到这一小岛。朝鲜战争期间,美国的禁运使以转口贸易为主的香港呈现出一片末日的景象。不过香港因祸得福,借助上海资本家的资本和技术以及以难民为主的人力,转而发展工业。到了20世纪60年代,香港工业化的成功,使人们生活渐趋稳定,慢慢以香港为久居之地,“以香港为家”,不再只是避难所而已。左右的斗争慢慢被香港社会边缘化。[6][7]最为深刻的变化是香港的人口结构。1961年,全港人口为3 168 100人,其中50.5%为中国大陆出生,47.7%为香港出生,1.8%为其他地方出生。以此计算,本地出生人口量已经与移民数量差不多。同时,香港独立思考的一代知识分子开始形成。所谓独立知识分子,就是既不亲中也不亲台,而是以独立、客观的眼光观察局势,辨别是非,不为马列主义和反共党八股所囿。查良镛(笔名金庸)当时脱离《大公报》《新晚报》系统,创办《明报》,以非左非右为号召,对知识分子的独立思考有很大作用。[8]随着香港人口结构的变化和独立知识分子的出现,即香港身份的形成,形成了对于诸如《明报》这种报纸的需求。而《明报》也表达、建构着香港身份。

综上,因为国共的斗争使香港报界左右分流,加上战后香港人以政治为禁忌、人口结构的变化和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的形成等因素,使香港报界存在一个非左非右的中间地带。另外香港色情小报泛滥,如果能有一份报纸在政治上保持中立,同时又不以色情内容吸引读者,甚至成为知识分子报纸,应该是受欢迎的。这恰是《明报》此后的发展轨迹,或者说《明报》刚好填上了这个空隙。

二、《明报》寻找一个中间位置

《明报》创办之初反复重申自己的中间立场。《明报》一创办,就故意区别于严肃的政党报纸:“我们是一张同人的报纸……我们不是要宣传什么,也不是为什么商品做广告,我们只希望能办成一张精致的、生动的、健康的小小报纸,为那些喜爱精致、生动、健康事物的人们所喜爱”(《明报》发刊词,1959年5月20日)。与此同时,《明报》不断强调自己的中间立场:“本报乃真正立场超然”(《明报》社评,1959年10月2日),“本报自称不左不右,绝对中立……真正中立者唯《明报》一家”(《论循环日报复刊》,《明报》,1959年10月16日)。《明报》创刊一周年的社评,再次向读者介绍自己的立场:“在政治上我们力求中立,决不对左派或右派作任何不公平的偏袒。……本报的报名叫做《明报》,我们曾向读者说明,本报自始至终要信守‘明辨是非’之信条。……本报不接受任何方面的经济支援”(《明报》社评,1960年5月20日)。到了1961年,《明报》社评再一次申明:“我们的目标如下:严格遵守公正无私、不左不右的立场,拥护中国人的利益、香港人的利益。……认为中国这个国家,比共产党或国民党重要,更比美国或是苏联值得我们爱护”(《明报》社评,1961年7月16日)。

为了塑造一种非左非右的形象,《明报》社评还经常采取这样一种形式:“左派认为……右派认为……本报与众不同,认为……”这几乎成了一种仪式,就像塔克曼说的,一种“策略性的仪式”[9]。这种策略性仪式更深入到1962年《明报》创办的副刊“自由谈”。“自由谈”内,左右文章来者不拒,“来稿思想极端自由,极左极右无不拜嘉。……《明报》不受任何政治力量的影响,为纯粹的民间报纸,有条件同时刊登资本主义和马克思主义者的文章”,故意营造一种中间的印象(自由谈征稿启事,《明报》,1962年6月8日)。这种长期的准备过程一直持续到1962年5月的难民潮事件。[10]面对大批的非法移民,右派报纸百般讽刺甚至造谣攻击中共,左派报纸则集体保持沉默。这种背景下,《明报》的大量报道就使它和左派报纸渐渐疏远,不再需要强调自己非左非右的位置,以免别人误会了。因为查良镛曾在香港《大公报》工作长达十年之久,《明报》在创办初期也得到左派同人的帮助,所以《明报》一直以来被视为一份左派报纸。它不断重复非左非右,主要是非左。

《明报》凭借什么找到这个中间位置?第一,它通过不断重复自己中间的立场;第二,通过赞成和反对的具体主张。这个中间位置并非左右都反对、与左右都不同,恰恰相反,《明报》的主张往往是左右双方的折中,或者左右双方都能够接受,以此争取中间地带。《明报》社评表达的主张或价值主要有四个: (1)儒家价值;(2)民族主义;(3)反战反核;(4)自由民主。这四者都是超越左右的。

传统的儒家价值是《明报》经常援引的,不仅用来批评共产党和国民党,还为自己辩护。其社评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引用《论语》,比如“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两句话都有所指。“足食”是针对当时中国大陆的饥荒。而“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则是无论中共,还是国民党,都以一党为重,党为贵、社稷次之、民为轻。1964年《明报》和《大公报》论战的时候,它援引书经中“不偏不党,王道荡荡;不党不偏,王道便便”的表述,表明自己客观中立。

《明报》的社评还表现出强烈的民族主义。这种民族主义以捍卫国家领土主权为目标,当然超越国共之争。比如1962年中印边界冲突,社评说:“作为一个中国人,你可以亲共或亲台,或谁也不拥护,却不能拥护尼赫鲁。你可以承认国民政府或人民政府,或者对国共双方都不承认,却绝不能承认麦克马洪线”(《国府正式向美国抗议》,《明报》,1962年11月10日)。《明报》称赞中共军队势如破竹,讽刺尼赫鲁是印度阿差,只会吃咖喱,同时呼吁国共“党争事小,失土是大”。还有1969年中苏珍宝岛事件以及此后的钓鱼岛问题,《明报》都立场鲜明,坚定国家民族利益至上的宗旨。民族主义的超越性还体现在《明报》的国家统一观上。当时共产党要解放台湾,国民党要反攻大陆,《明报》的观点处于其间,它支持一个中国:“中国就一中国。大陆上有中国的几十个省,台湾是中国的一个省”(《蒋介石是否连任》,《明报》,1959年7月3日)。

反核反战是《明报》一贯的立场,而且毫无疑问是超越左右的。《明报》反核的背景是美苏冷战,竞相发展核武器。当时中苏关系破裂,中国反对两个超级霸权国家的核讹诈。《明报》反核并不是为了反霸权,而是出于人道主义。到1964年,中国试爆原子弹,《明报》的反核立场并未改变,这就不能不和左派冲突了,所以才和《大公报》激烈论战。

《明报》经常引用的理论资源还有自由民主。自由民主是超越左右的。“我们不是共产主义者,也不是反共人士。……我们希望全中国人民能享受到真正的民主自由,人民真正有权选择自己的政府,选举政府工作人员。”(《明报》社评,1960年2月21日)1964年10月5日,《明报》发表社评《我们歌颂民主自由》,这篇社评发表在10月1日和10月10日之间,可以说颇具意义。社评中对国共双方都进行了批评:“但眼见不论中共或是台湾当局,任何举措都是以党为重,以党治国,总不免黯然。孟子从前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今日中国两个执政政府的信条却是党为贵、国家次之、民为轻”。

同时,《明报》逐渐减低色情内容,向知识分子报纸转变,而且恰逢20世纪六七十年代香港本土意识出现,《明报》社评当中往往以港人自居,不仅回应这种变化,而且建构这种变化。[11]这样《明报》在政党报和小报之间找到了一个中间位置,和左右分流的报业拉开了距离。

三、《明报》的中间位置与它的成功

如何证明《明报》寻找中间位置、争取中间读者对其发展有帮助?这个问题,可以通过发行量和三个具体事件的关系,从一个侧面加以说明。

《明报》发行量发生质的变化有三次[12]:第一次是1962年5月难民潮之后,从20 000份增加到31 068份。事件之前,《明报》经营已经濒临绝境,社长查良镛被逼无奈暂时离开报社,去长城电影公司写剧本,把社务交给朋友。然而此次事件给了《明报》一次机会。如前所述,面对持续月余的难民潮,左派报纸沉默不语,右派报纸造谣攻击中共,这恰恰给《明报》留下了一条空隙。当时香港市民又普遍关心事情进展,因为难民当中有不少就是自己的亲属。因此,《明报》几乎派出所有记者到一线采访,它的大篇幅报道回应了这种需求,结果销量大涨。另外,一些右派大报,比如《星岛日报》和殖民地政府走得过近,鉴于殖民地政府不主张民间救助,所以并未如往常一样组织募捐。但是因为《明报》是小报,持中间立场,和政府关系不那么近,所以《明报》是当时唯一组织市民募捐的报纸,尽管后来受政府压力,停止了募捐。《明报》不像其他小报,办了不久就销声匿迹,可以说是这次事件给了它机会。

第二次是1964年《明报》与《大公报》论战。1964年10月16日,中国试爆第一颗核弹。左派报纸欢欣鼓舞,如《新晚报》评论“引为中国人的光荣”(1964年10月31日)。右派报纸则试图尽量减小这一事件的影响。《明报》一边称赞中国取得的成就,一边坚持反核的原则,“核弹是一种罪恶……我们不赞成中共制造核弹,绝不认为那是中国人的光荣。做一件有害人类的事,何光荣之有?”(《中共爆炸原子弹的评价》,《明报》,1964年10月20日)香港左派报纸围剿《明报》,指责其为“反共、反华、亲英崇美、背叛民族立场”。《大公报》10月25日刊文《略揭最恶毒反华的明报的画皮》,26日刊文《明报主笔的罪恶》,10月28日、29日和11月1日连载署名张恨奴的文章《明报的妖言和妖术》。而《明报》的回击是从11月26日到12月22日,连续刊载署名“明报编辑部”的文章《敬请大公报指教和答复》。《大公报》没有回应,论战不了了之。论战从10月中旬持续到12月底,恰恰是这一时期,《明报》销量直线上升。论战之前,《明报》9月的日均销量为62 075份,1964年12月10日销量达到70 516份,1965年1月的日均销量达到73 254份。

第三次是1967年5月,香港发生骚乱。[13]左派报纸动员香港人参加“反英抗暴运动”,右派报纸和政府站在一边,主张维持秩序和安定,并且称赞政府,批评中共。而《明报》站在中间,虽然也主张安定,但并未批评中共,也没有和政府走得太近,只是批评香港的左派太过极端,质问左派“为什么不回到幸福的土地上去”。这一点恰恰和港英政府的态度一致,对中国客气,对港共强硬。事件发生期间,香港几乎所有报纸的销量都猛涨,包括左派,但是事件过后,左派报纸销量就不断萎缩。加上1966年中国文革以后国门封锁,外界无从了解中国的情况,《明报》以大量详实的中国报道,准确的预测,使发行量迅速增加。这两个时代的因素使它从1966年日均销量82 959份增加到1967年日均销量90 000份。

四、《明报》崛起的个人原因——查良镛的“野心”

1962年查良镛在“自由谈”为一篇来稿加按语时说:“《明报》是小报,自惭无大报资格,倘一切顺利,三五年内,岂能为中型报乎?”(1962年7月7日)1962年《明报》创刊的副刊“自由谈”逐渐得到知识分子的肯定,“目前的自由谈充满了书生色彩”,而其编辑室的座右铭“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则成为《明报》的报训。1966年《明报》创办了蜚声海内外的《明报月刊》。某种程度上,查良镛实现了最初办一份高水准报纸的设想。

查良镛的这种野心和其早年的《大公报》经历有关。1948年,查良镛从上海《大公报》调往香港,一同参与香港《大公报》的筹备工作。而负责筹备的胡政之和查良镛同住一室,当时胡政之便看不惯香港报纸诲淫诲盗的小报习气,要办一份精英的报纸:“报纸的任务是教育读者,以正确的道路指示读者,我们绝不能为了争取销路,迎合读者的心理而降低报纸的水准,歪曲真理”。胡政之还勉励查良镛多读历史。1949年胡政之去世,查良镛写道“听不到那些话了”,情真意切,自承“与胡政之先生相处只有一个月,在这一个月中,因工作、吃饭、睡觉都是在一起,这位伟大的报人对于一个年轻的新闻工作者生活和学习上所发生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14]另外,查良镛是《大公报》社内的右派或自由派,这和《明报》的中间或者独立立场是分不开的。1964年《明报》和《大公报》论战之前,《明报》援引旧《大公报》的四不方针“不党、不盲”,应该不是巧合。

主观上,当时共产党的爱国统一战线政策可能也对查良镛产生了影响。中共当时在香港的统战政策是“爱国一家”,主张左派报纸的面孔不要那么红,所以创办《新晚报》《香港商报》《晶报》等灰色报纸。查良镛是最理解“爱国一家”统战政策的,《明报》和这些灰色报纸类似,只不过因为独立,将这一政策贯彻的更好而已。

五、《明报》中间立场的内在局限性

中间立场使《明报》如鱼得水,相对左右各报,《明报》更灵活、更容易得到知识分子的青睐。不过另一方面,这种中间立场极容易被人批评。1964年《明报》和《大公报》论战时,左派批评其“装作客观中立”。1971年中国恢复联合国席位,《明报》第一个声明:“对于北京政权,本报一向称之为中共,但如联合国正式接纳其为会员,则我们以后就改称为中国政府了”(《联合国的三个议案》,《明报》,1971年9月27日)。右派报纸又骂其“由左而右,由右而左,摇摆不定的机会主义报纸,以为机会来了,天天替中共拍马屁”(《不必忧虑静以观变?》,《星岛日报》,1971年11月6日)。《明报》则回应:“这不是我们的立场变了,而是中共的路线大致上合理,没有必要去故意反对抨击”(《批林批孔运动的用意》,《明报》,1974年2月24日)。

这种中间立场除了容易受人攻击,其自身也是有局限的。《明报》的中间立场实际上是以既定现实为前提的,即维护建制(status quo)。《明报》主张渐进改良,无论是对中共还是国民党政府,《明报》都以善良愿望督促之,虽然批评其不民主、不自由,不过都很温和,还希望双方慢慢改革。这一点类似中国古代的谏,我说我的,至于你听不听,我实在没有办法。这种中间立场的内在局限特别表现在《明报》的民主观上。《明报》一贯的观点是自由比民主重要。比如1963年的一篇社评:“以香港为例,香港根本没有民选议会,港督更不是香港人选票选举的。所谓议会民主,那完全谈不上,但一般人民享有充分自由,于是整个社会繁荣而安定”(《自由比民主重要得多》,《明报》,1963年10月16日)。1969年的另一篇社评:“香港是个殖民地,居民没有充分的民主权力,但我们在这里享有到的自由权利,和世界上其他自由国家大致上没有什么分别。……我们大家之所以喜欢住在香港,相信主要的理由,便是由于这里的确是个自由之地”(《香港无宝自由是宝》,《明报》,1969年7月29日)。而1971年4月17日,《明报》称香港人最迫切需要的两种东西,一是安定,二是自由(《香港人最迫切需要的两种东西》,《明报》,1971年4月17日)。1982—1984年中英谈判的时候,查良镛还是没变,认为“自由第一,法治第二,人权第三,民主第四”。《明报》这样的观点还折射到评论中国事务上,比如1978年的“西单民主墙”运动,查良镛认为中国民主并非急务,但自由可以略微放宽。所以70年代末香港社会逐渐形成本土意识,1982—1984年的中英谈判使香港身份遭到挑战,《明报》的中间立场,已经受到知识分子的批评。1988年,查良镛提出基本法主流方案,香港人认为保守,阻碍香港民主进程。香港舆论界批评最为激烈,一群学生甚至到《明报》大楼前火烧《明报》。《明报》经常自夸的“重实际,而非理论”的原则,受到挑战。

香港文化学者洪清田借评论小说批评查良镛:“中国人社会及文化的流弊,金庸比谁都清楚,但他不寻找体制结构与程序的改革,而是钻研个人的求生哲学……反过来嘲讽寻求体制改革的人和思想。这种不着眼体制改变,以体制为绝对,只着眼个人在不变的大势中钻营求生哲学……正反无别,主客无隔,他把韦小宝的求生术转为政论,而又能自圆其说,那么义正言辞应该是中国政论界第一人”[15]。而查良镛自白:“不是我变了,我就如笔直的筷子,我没变,变的是圆盘,是菜”。1991年,查良镛把《明报》卖给了于品海。事实上,非左非右的中间立场和新闻的客观内在局限一样不过是一套策略性的仪式。但是因为其符合了香港六七十年代特定的时代背景,才使《明报》乘势而起。一旦过了这个时期,中间立场就不灵了。

六、结语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香港报业,左右分流,环绕国共斗争形成两个阵营,各是其是,各非其非,留下了“非左非右”的中间位置。《明报》的出现,恰好填补了这个中间的空隙。《明报》经过1959—1962年一个长期的准备过程,不断重复自己的中间立场。之后的社评中,凭借四种超越左右的理论资源,而逐渐占据中间的位置。《明报》1962年评论报道难民问题、1964年和《大公报》论战、1967年“反英抗暴运动”期间和左派针锋相对,使其独立的知识分子形象得以确立。主观上,查良镛创办一份知识分子报纸的野心、其《大公报》的经历以及对“爱国一家”原则的了解,都是促使《明报》从一份小报变为一份知识分子大报的原因。客观上,香港人口结构的变化和独立知识分子的出现,或者说香港身份或意识的形成,为《明报》的崛起提供了读者群。但是《明报》的中间立场具有内在局限性,支持建制,“非左非右”有时只是折中,没有是非,没有原则,一味以既有秩序为前提,而放弃对秩序是否合理的思考。这是《明报》的中间立场逐渐远离香港社会实际的原因。一份只求不左不右的报纸,已不能使香港人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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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金钟 王 巍〕

G216.2

A

1000-8284(2015)07-0199-05

2015-03-11

许永超(1985-),男(满族),辽宁铁岭人,讲师,博士,从事中外新闻史、香港身份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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