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均
“力学的崇高”如何可能
——长篇小说《红岩》英雄本事考释*
张均
长篇小说《红岩》因塑造江姐、许云峰等英雄群像而家喻户晓。但江竹筠、许建业等之所以能够从无数死难烈士中的“普通一兵”上升为光耀后世的崇高形象,则与从本事到故事的特定叙事塑造有关。这涉及三个层面:因楷模性“历史主体”的建构需要而进行的英雄斗争史实的改写,因革命与个人、精神与身体双重辩证法而导致的对英雄内在意志力的改写,因“有用”的叙事修补而产生的对党的组织行动的虚构。三个层面的改写与虚构使《红岩》具备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建基于“本质的真实”之上的艺术魅力。
《红岩》英雄本事改写虚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
在众多家喻户晓的“十七年文学”英雄形象中,江姐、许云峰等无疑最具有康德所界定的“力学的崇高”①康德对崇高的界定包含两个层面:自然的“力学的崇高”和道德的“力学的崇高”的体验。前者主要涉及超出人的物理力量的自然强力,如惊涛骇浪、雷鸣闪电等,后者则指这类对象在人内心激发的精神力量,“它们提高了我们的精神力量,越过平常的尺度,而让我们在内心里发现另一种类的抵抗的能力,这赋予我们勇气来和自然界的全能威力的假象较量一下”。(康德:《判断力批判》,宗白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96页)由可怕对象激发的道德使命感和主体理性力量,构成了康德崇高理论的主要内涵。的美学特征。这从根本上决定了长篇小说《红岩》②《红岩》初版于1961年12月(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此后又经数次修订,本文所有引文都取自初版。作为“共产主义教科书”和“人的信仰的启示录”的文本品质。在此,江竹筠(江姐原型)、许建业(许云峰主要原型)等何以能从无数死难烈士中的“普通一兵”(江竹筠被捕前仅是重庆地下党基层联络员)上升为光耀后世的崇高形象,很值得探讨。这样说并非要暗示《红岩》“每一页都是谎言”,相反,“红岩魂陈列馆”展出的血衣、脚镣、家信乃至“小萝卜头”原型宋振中稚嫩的画作,甚至比小说中的英雄事迹更震撼人心。不过《红岩》中“力学的崇高”的形成过程,的确又是一个“把事实构成特定种类的故事”[1]进而达成意义生产的过程,其间涉及从本事到故事的特定叙事实践。那么,从现实中的原型人物到小说中的崇高英雄形象,叙事是怎样“以真人真事为基础,又不断突破真人真事的局限性,在生活中汲取、概括、集中、提炼、塑造”[2]的呢,从中又可窥见怎样的1950—1970年代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认同生产的“普遍技术”呢?
严格讲来,“崇高”是歌乐山死难烈士客观的生活事实,并非叙述外加/虚构之物。《红岩》所叙述的各位地下党员在实力悬殊情形下的惊心动魄的斗争经历,都有直接原型,如江姐之于江竹筠,华子良之于韩子栋,许云峰之于许建业等,成岗之于陈然等,刘思扬之于刘国誌、罗广斌等。现实中这些因“《挺进报》案”而被捕的地下党人多数都有与小说相似的斗争经历。如重庆工委书记许建业被捕后,遭受各种酷刑但不吐只语片言,“根本无诱降的余地”,“不杀许建业就不能施展瓦解中共地下党组织,软化地下党员的狠毒阴谋”,[3]所以许建业被捕三月之后即遭杀害。陈然被害时“向特务高喊:有种的从正面朝我开枪!”,“一位当年目睹这一惨况的老人说:‘这真是一条汉子,打了那久多枪都不倒下,还站着喊口号,敌人的手都发抖了,最后还是用机枪打的’”。[4]如此大义凛然在死难烈士中比较普遍,而《红岩》更是几位作者在整理了200多位烈士档案的基础上写成的。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红岩》是对烈士斗争本事的忠实实录。那么,小说从本事到故事又出现了哪些“提炼”或改写呢?大约可分为三种情形。
第一,英雄身份与气质的改写。这又可分为三层。(1)将地下党领导出身由知识分子改为工人阶级。如许建业是邻水县立中学出身,但小说写道:“(成岗)只知道他是工人出身,曾在长江兵工总厂当过几年钳工”(《红岩》,第47页),许云峰也自称是“一个普通的工人,受尽旧社会的折磨、迫害”(《红岩》,第560页),甫志高则觉得“(老许)有着普通工人凡事过于认真的脾气”(《红岩》,第130页)。对于江姐,小说介绍说:“江姐还不到九岁,就在南岸的一家纱厂里当童工。”(《红岩》,第278页)这的确是江竹筠的童年经历,但她成年后先后就读过中国公学附中、中华职业学校,被捕时则刚从四川大学毕业。对这些教育经历,《红岩》一概略过。以致小说自相矛盾,譬如工人出身的江姐却以“一种典雅的高贵妇女的风姿”(《红岩》,第59页)的震慑力让特务变得“规规矩矩”。(2)知识分子气节被改写为软弱的“小资情调”。这当然有一定基础(重庆地下党几乎是清一色知识分子),但在现实中传统士人的气节观在革命中曾起到重要作用,如陈然在革命低潮时专门撰《气节》一文在自印地下刊物《彷徨》(《挺进报》前身)上发表,他日后慷慨赴死与此显然有关。(3)更多身份复杂的英雄则沦为“尘封的故事”。其实死难烈士多有资本家、军阀出身,如王朴、杨汉秀、韩子重等皆可谓“千金之子”,其斗争经历足令人高山仰止。徐远举(徐鹏飞原型)交代:“(王朴)复旦大学毕业,他的家庭是江北的大地主”,“据说他毁家纾难,卖了许多田给地下党做经费。我在中美所两次对他进行劝降,他冷笑了几声,表示拒绝”。[5]对于徐所说的“毁家纾难”,地方文史资料有更详细的记载:
1948年4月,王朴因叛徒出卖而落入敌掌。他在狱中没有忘记党组织的嘱托,带出口信,对母亲郑重嘱托:你要永远跟着学校走,继续支持学校,一刻也不离开学校。弟、妹也交给学校。这里所说的学校,暗指共产党。金妈妈按照儿子的嘱托,更加大量变卖田产。王家的田产跨江北、巴县两县,总共1680多石,在重庆市内还有一些临街的铺面房产,家资万贯。通过变卖田产,她陆续给党组织提供了2000多两黄金。[6]
这是怎样的伟大呵!遗憾的是,《红岩》未写入王朴事迹,而仅写及他在狱中出生的女儿,但也只取名“监狱之花”而未提及父母何人。杨汉秀是杨森侄女,一度被杨森保释,但因她拒绝不再参与革命活动且公开指责杨森是重庆“九·二”火灾的制造者,“杨森下令将她处死”。[7]这类洋溢着崇高精神的史实,令人唏嘘不已。遗憾的是,此类本事资料在“集中、补充、再创造的过程”[8]中多被舍弃。
第二,对敌斗争史实的改写。从档案史实看,地下党斗争经验较组织严密、行动迅速、经过专业训练的保密局明显略逊一筹,恰如徐远举所言:“地下党领导骨干都是一些娃娃家……没有什么可怕的。”[9]其实许建业就是一个稍成熟点的“娃娃”(被杀时年仅28岁,但小说将之刻画为成熟中年男性),他被捕后犯下致命错误:“(他)作看守特务的工作,送一封信到志成公司,托其伙伴代为焚毁文件。不料这个特务却把信交给我,我率人立即包围了志成公司”,“在他卧室下查出一个大皮包,里边有二三十份中共党员入党申请书及大批《挺进报》”,同时“派特务在志成公司守候”,“抓到了刘国定等七八人”,“接着中共重庆市委副书记刘国定叛变,将地下党组织完全供了出来”。[10]这些幼稚、轻率的英雄本事都被“舍弃”,尤其对许建业本事材料改动幅度最大。《红岩》责编张羽也承认:许云峰是小说中“艺术创造最多的人物”。[11]小说不但删除或“逆转”他的失误(小说中许云峰在“沙坪书店”敏锐识破前来卧底的“红旗特务”),而且对其“领袖”能力、魅力都予以了放大甚至虚构。实则许建业被捕后很快被害,但小说让他“活”到了解放前夕,并以成熟、坚定的姿态全面领导了渣滓洞、白公馆的斗争。
第三,对地下党内部复杂性的“删除”。小说中地下党组织纯一、高尚,但案其本事并非完全如此。对此,罗广斌在1949年12月25日提交的《关于重庆党组织破坏的经过和狱中情形的报告》中明确提出了“防止领导成员腐化”、“对上级也不要迷信”、“重视党员特别是领导干部的经济、恋爱和生活作风问题”等意见(报告原件现存“红岩魂陈列馆”)。可见,腐化、享乐在地下党高层中是客观存在的。然而“并不是所有关于过去的事实都是历史事实”,[12]这类充满复杂性的本事资料皆不见于小说。同时遭“删除”的还有一些不合儒家伦理事后却能为人接受的材料,如江竹筠与彭咏梧的“重婚”事实。实则在他们由“假夫妻”变成“组织上鉴于工作需要”批准他们“组成正式的家庭”[13]之前,彭咏梧在乡下已娶妻谭正伦并育有一子。尽管这一复杂婚恋关系最后以江、彭牺牲、江竹筠托孤于谭而获得“圆满”结束,但《红岩》仍然努力回避此层史实。小说仅偶而提及江姐已有孩子,略以一句“孩子有同志抚养”(《红岩》,第297页)虚掩而过。至于“同志”是谁、和江姐又是何种关系,则未着一辞。
内部复杂性、对敌斗争经验和阶级身份,是重庆地下党人由本事走向《红岩》故事时发生“调整”的三个主要方面。那么,小说为何要作这些调整呢?这既涉及以“打磨出具有凝聚力的有关过去和自我的象征”[14]为旨的民族国家文学的一般成规,又涉及延安以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潜在的约定”。对此,可从三个方面予以理解。(1)楷模的需要。为民众制作可以效仿的道德形象,是中国传统的社会控制方法。对此,社会学研究指出:“如果要概括中国社会控制的特征的话,与其说这是一个福柯式的‘法纪社会’(disciplinary social),还不如说是一个‘楷模’社会”,“中国社会的控制技术与法纪社会的隐蔽性和匿名性相反,规范是可视性的楷模”,“(中国)社会到处都是用‘典型’来控制人的行为,即所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15]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社会主义文化已经初步建立,但它若欲长久地深入人心、“塑造”社会,就还需要更多的“楷模”形象出现。江姐、许云峰等崇高英雄形象的出现,无疑适应了这种新的文化认同生产的需要。(2)马克思主义对工人阶级“历史主体”地位的认定。在马克思主义中,承担历史、掌握历史的人是被剥削者(工人阶级),他们“扮演选民(chosen people)的角色,即最受蔑视,最下贱的人是救赎的工具”,“因为他们是最贫穷的人”,所以他们“不仅将拯救自己,而且也将拯救人类”。[16]《红岩》的叙述遵从了这一规则。对此,程光炜指出:“在中国革命的叙事中,工人阶级一般被认为是革命的‘领导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农民虽然在革命战争中起到了主力军的作用,但他们自身的‘缺陷’和‘弱点’,却妨碍其成为‘最先进的阶级’”,“许云峰、江姐之所以分列为《红岩》的第一、第二号主角,显然贯彻了上述的叙事意图。既为‘最先进阶级’的‘代表’,许云峰、江姐就应该显示出比其它社会阶层更纯洁、更新颖的精神面貌”。[17]当然,正如敏锐的观察者所发现的,尽管作者力图将工人阶级置于中心,但整篇小说仍无法摆脱本事的限制,其“工人”其实具有可闻可见的知识分子气质(譬如其革命行动主要就是办刊、办读书会等)。(3)知识分子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中被讲述的规则。尽管重庆地下党基本上由知识分子构成,但知识分子在故事中不能占据“历史主体”的位置。这既是马克思主义的规定,也是《讲话》以后知识阶层现实地位的反映。在《讲话》中,历来在中国历史上承担天下重责的知识阶层遭到贬抑,成为革命的从属阶级,“小资情调”亦成为不健康心理的代名词。在此情形下,知识分子不但需要将“主体”位置让渡给工人阶级(如把江姐、许云峰的出身改写为工人),而且在事实上还面临两种叙事安置。其一,其内含的人性的致命弱点被配置在叛徒身上,譬如对于家庭温情的过度沉溺。甫志高的被捕即因为他想着妻子“此刻正斜靠在床边,等待着他的归来”因而把“许云峰反复讲过的话,全都抛到脑后”。(《红岩》,第132页)其实,在现实中地下党人眷眷于家庭是普遍的。譬如江竹筠在向谭正伦及其弟谭竹安托孤后,对孩子也是万般牵挂。无论是在万县还是被关押在渣滓洞,她都写了不少密信给谭竹安,探问孩子生活情形。在遇害前最后一信(原件现陈列于“红岩魂陈列馆”)中,她说道:“友人告知我你的近况,我感到非常难受。……孩子给你的负担的确太重了,尤其是在现在的物价下,以你仅有的收入,不知把你拖成什么样子”,“我想你决不会抱怨孩子的爸爸和我吧!”但作为主要英雄人物,江竹筠这些对于家庭肝肠寸断的真实牵挂未被纳入小说。相反,小说中江姐对成岗说:“(孩子)并没有妨碍我的工作”。(《红岩》,第57页)其二,其内含的可以克服的人性弱点被配置在知识分子出身的英雄身上。此即“小资情调”在刘思扬身上特别突出的原因。对此,宋剑华理解为是“要极力表现知识分子世界观改造的现实可能性”,即因自身知识分子出身、因知识分子领导的事实叛变而心存自卑的罗广斌、杨益言在写作中也“面临着一个知识分子究竟能否‘无产阶级’化的严峻考验”,所以对“小资情调”的凸显与克服,正是作者克服这种个人的与集体的自卑的方法,“刘思扬的全部意义,固然是要表现知识分子革命者的赤胆忠心,但更是要借助这个资产阶级‘三少爷’世界观的成功改造,去彻底洗刷由甫志高叛变所造成的知识分子人格耻辱”。[18]这种处理“小资情调”的方法,是知识分子作家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适应和调整。
按照康德的看法,“崇高不存在自然的实物里,而只能在我们的观念里去寻找”。[19]事实上,《红岩》英雄们之所以能生发崇高之感,并不在于他们的可观业绩(其实重庆地下党当年是被“一网打尽”的),而在于他们面对可怕、强大之敌时所展现的“心灵的力量”。因此,对内在意志力的强调,对人内心拥有的伦理道德力量和生命不可战胜的尊严的描写,成为《红岩》更为重视的真实。在小说中,江姐、成岗、许云峰等地下党人面对种种超过肉体承受限度的酷刑,都展现了不可思议的强大意志。正是这种“共产党员的意志”,使江姐、许云峰赢得了狱中难友的普遍崇敬,并上升为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万千读者的精神偶像。但《红岩》中的这些描写又经过了怎样的本事改写呢?这也大致可分三个方面。
第一,大致实录。《红岩》所写“共产党员的意志”多有沉重的本事基础。许云峰遭受酷刑的情形基本上是真实的。江姐“钉手指”的细节有所虚构,[20]但并不意味着江姐受刑是人为编造的“谎言”。相反,她的受刑经历仍有很强的实录成分。罗广斌在《关于重庆组织破坏经过和狱中情形的报告》中说:“江竹筠受刑昏死三次”,“江曾说过:‘毒刑拷打是太小的考验’,在被捕同志们当中起了很大的教育作用”。[21]事实上,经受严刑拷打实是常见之事。商育辛与丈夫薛传道一同被捕入狱。据她回忆:“(我)看到他伛偻着身体,左右手大拇指有很深的伤痕,他说是坐老虎凳搞的,至今小便仍在便血,直不起腰来;看到他头上、手背上有多处焦灼伤痕,他说是上电刑时搞的;还看到颈、脸、胳膊等外露部分的皮肉伤痕累累,皆未愈合,惨不忍睹。”[22]杨虞裳“为叛徒涂孝文所交而被捕。曾受老虎凳、竹签子、烧红的铁丝烙脚等。没有交组织,坚贞,不屈”。[23]应该说,发生在狱中的“坚贞不屈”的事迹有太多太多不能容纳在一本小说中。而《红岩》已经写出的部分,若非心怀成见,是完全能够感受到其荡气回肠的情感冲击力量的。
第二,合理改写。由于经受酷刑拷打的事实既普遍,又剧烈,所以虚构和移植主要发生在刑罚细节上。“钉手指”酷刑虽然并未真实发生在江竹筠身上,但作者的改写毋宁是合理的。实则她三次在刑罚中昏死过去,可见所受刑种的酷烈并不下于“钉手指”。对此,徐远举交代说:“当时二处对革命人士使用的主要有老虎凳、水葫芦、踩杠子、吊杆子、竹签子种种毒刑。受过这种毒刑的革命人士即令能够幸免于死,也会成为终身残疾”,“(军统)妄图用这种血腥的恐怖,从生理上和心理上来打击革命人士坚强的意志”。[24]这些酷刑中的任何一种都足以叫人非死即残。至于作家选择哪种来展开艺术想象,都可说是合乎情理的。
第三,虚构和删除。譬如狱中拷打较少(拷打主要发生在被捕之初,地点则主要在位于市内的重庆行辕二处),狱中难友甚至利用空闲无事的状态制定学习计划(“红岩魂陈列馆”里展出了当年难友的大量学习笔记),但小说把刑罚场景主要转移到了狱内。同时,为增强戏剧性,小说也“创造”了部分情节。如新四军战士龙光华遭特务毒打后死亡,实则其原型龙光章并未遭到毒打,是因治疗不及时虚弱而死。与此相应,关于成岗遭受的“诚实麻醉剂”的美式刑罚也属虚构。较之虚构,被删除的资料则不太为人注意。其实不难想象,面对超出肉体极限的刑罚和死亡,不是所有人都能“不屈”或不对革命产生怀疑。不过小说把这些人都划入了叛徒。那么,在烈士中就不会出现意志软弱之人吗?这在逻辑上完全可能。20世纪60年代,阎肃曾在京剧《江姐》第六场(甫志高劝降江姐)中写过一段唱词:
多少年政治圈里较短长,/到头来为谁辛苦为谁忙?/看清这武装革命是空流血,/才知道共产主义太渺茫。/常言说英雄豪杰识时务,/何苦再出生入死弄刀枪?/倒不如,抛开名利锁,逃出是非乡,/醉里乾坤大,笑中岁月长,/莫管他成者王侯败者寇,/再休为他人去作嫁衣装!
这段唱词贴切地写出了革命知识分子的幻灭感。然而,正因为“贴切”,一段小小唱词以致引起高层注意,最终被迫删除。那么,烈士中有无类似感觉“渺茫”甚至“看破”革命的人呢?由于“建立民族国家”同时是一个“消除芜杂”、“净化空间和同一性的过程”,[25]小说《红岩》必然不会记录这类“芜杂”的本事资料。然而新近公开的红岩档案中,“有5份是被捕后关在狱中的人写的诗稿。不过跟以前‘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豪迈诗篇不同,这5份诗稿表现的都是被捕人员如何变得消沉和动摇”,“5份诗稿都没有署名,而诗的内容基本上都是消极被动的,其中一首中写到‘灰飞做白蝴蝶,血泪染红杜鹃……’,另一首则写到‘空一床,不寝,至今三年不闻香,香也竞不来,人也竞不来……’明显没有斗志”。[26]遗憾的是,此类本事资料无法取得进入《红岩》故事的“许可证”。
以上三层,是《红岩》有关“共产党人的意志”的本事改写。那么,作家为什么要这样改写呢?这涉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崇高叙事学。这种崇高叙事学其实已引起李杨、程光炜、宋剑华等学者的关注与探讨,各有精辟之见,但从本事改写而言,尚有进一步讨论的空间。对此,可从两个相互关联的程序去观察。
其一,革命与个人的辩证法。论者多以为革命彻底排斥个人,实则二者并不单纯呈现为排斥关系。准确地讲,革命排斥游离于革命之外的个人,而接纳与革命合一的个人。这种“辩证法”在三个层面支配着本事改写的方法。(1)对“个人主义”的排斥与“接纳”。其实,个人利益在地下党事业中一直存在,即使英雄也未必例外。对此,罗广斌的“文革”交代材料可见一斑:“解放前组织调我回家作统战工作,当时家里模糊知道我是党员,自己怕家里阻挠工作,便说:‘你们不要说共产党不好,不要我去,以后全国解放,我们还不是开国元勋?’表面上是迁就家里的落后反动思想。……解放初期,还想回家看一看,后来组织不同意,虽然算了,但‘衣锦荣归’的封建观念实际上是当时回家的主要原因。”[27]这段交代是诚实的。“《挺进报》事件”发生期间,国共内战形势已渐明朗,有做“开国元勋”的企图并不奇怪。但《红岩》对此类本事材料既有排斥又有“接纳”:一方面,在英雄身上彻底剥离相关痕迹;另一方面,又在叛徒身上呈现这些“个人主义”行迹。如甫志高就老是被这类做“开国元勋”的“个人主义”动机所蛊惑。如此剥离与转移,使革命在接纳的同时明确宣布了排斥。(2)对爱情的排斥与承认。排斥是显然的。譬如,尽管叛徒甫志高的几位原型人物都并非因为缠绵于男女之情而被捕,但《红岩》仍虚构了甫志高买了“她最爱吃”的“一大包牛肉和肚条”而踏上毁灭之路的令人难忘的场景。但对格调健康的爱情,小说则予以正面叙写,不但真实存在的江、彭爱情被简笔写入,甚至还虚构了现实中不存在的华为与成瑶之间微妙健康的恋爱。而“健康”与否,是以是否有利于革命为前提的。这暗示了爱情的合法“位置”:可以存在,但不可以超出革命边界。(3)对亲情的容纳和援借。不少研究者都认为排斥人性、人情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基本特征,如李杨曾将之总结为“革命不回家”。这不无误解。作为一种对儒家大众道德有认真考量的文学,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对涉及性爱的男女感情的确保守有余,但对符合儒家天伦之乐的其他家庭感情历来都不遗余力地凸显,并未出现“人性的真实”“完全被篡改”[28]的情形。在《红岩》中,除了江姐的思子之情因涉及重婚而被有意回避外,其他虚构的或据实而来的亲情往往得到了强调,如成岗与母亲之间的母子深情、成岗与成瑶的兄妹之情、“双枪老太婆”与华为的母子之情。甚至革命还有意识地援借亲情。与小说中特务总是处在儒家伦理对立面不同,成岗、华为等革命者身上的亲情都与革命呈现出相互论证的复杂特征。
其二,精神与身体的重新配置。这涉及“身体的意识形态”。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把精神与身体分离为相互对立的领域并重新配置为不同的意识形态资源。这在两个层面影响到本事改写。(1)身体的去精神化。这主要体现在作为英雄对立面的反面人物(特务)身上。在《红岩》中,男特务多被冠以“猩猩”、“蜘蛛”之类绰号,女特务(玛丽)则永远只能以身体“说话”,如“妖艳的水蛇似的女人”,“见了人就来一阵媚笑”。(《红岩》,第180页)男女特务之间更存在着肮脏的身体关系,如“徐鹏飞一手挽着金发女人的柳腰”。(《红岩》,第180页)这其中多有虚构。从史料看,现实中的徐远举颇爱跳舞,但并无关于他好色的记载或暗示。相反,在诸多沾染财色的同僚之中,徐堪称另类,颇有人“称他为‘忠义之士’”。[29]但《红岩》大幅“创造”,让男女特务们“无不生活在‘食’、‘色’这些最基本的身体欲望之中,在这种最卑贱的动物性中无力自拔”。[30]作为他者,妖魔化—野兽化的特务形象有力地反衬着英雄主体的生成。(2)精神的去身体化。这直接体现在崇高英雄身上,但有两种情形。一是有意识地“遗忘”身体。在小说中,英雄与性基本上不发生关联。如黎洁霜夫妇是在狱中成婚并生育二子的,但小说“摒除”了这类本事材料。甚至,一些本可凸显英雄崇高的材料也被舍弃,譬如当时女牢不提供草纸,致使女共产党员月事脏污。二是凸显身体并超越身体。这主要指通过肉体对酷刑的超常承担来展现“力学的崇高”。正因此,小说才大量实录甚至放大现实中英雄经受的酷刑。江姐、成岗、龙光华遭受的酷刑和毒打因此构成了他们通往圣殿的“途径”,他们的精神在被几近摧毁的身体上获得升华。对此,李杨表示:“作为纯粹精神存在的共产党员几乎没有任何身体的踪迹,因此对共产党人的身体摧残不但不能伤害共产党员的形象,相反成为了对共产党人精神纯洁性的考验。”[31]这是实存的本事改写规则。
经由以上两层程序对本事的重组,个人从革命获得合法性,身体越过自身成为精神的象征。因此,英雄的“力学的崇高”得到了更可靠的叙述。
除了通过对斗争史实、内在意志力两方面的本事改写以确定主要英雄人物的“力学的崇高”之外,《红岩》还通过对重庆党组织真实本事更大幅度的改写,使渣滓洞、白公馆监狱内事实上有联系和事实上并无关系的各位英雄都聚合为意志完整、气势雄浑的整体,成就了“红岩”般坚贞、崇高的“党魂”。譬如,小说中地下党虽遭重大破坏,但党组织始终坚不可摧,有力地斗争着。在这样的叙述中,《红岩》的“力学的崇高”就不再通向悲壮与肃杀,而是走向圆满与欢悦。但究其实,这些描写与本事差异很大,虚构成分甚浓。这也可分三层予以观察。
第一,有关狱外党组织本事的虚构。在小说中,李敬原是地下党最高领导,“是个干练而深沉的人,略微近视的目光,藏在墨框眼镜里,什么也不让人看出。即使是稀有的感情流露,也只是眼角一笑即止,分外含蓄”。(《红岩》,第88页)在许云峰被捕以后,李敬原有条不紊地组织同志转移,领导成瑶等青年党员开展新的斗争。他一边和狱中同志建立秘密联系,一边又和川东农民武装联络,策划、指挥营救行动。这种气定神闲使人感觉地下党组织有如“定海神针”,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但考以本事,可发现这些描写皆为虚构。一则重庆地下党组织并无这般强大,实际上它面对保密局的围捕迅速步入“崩盘”程序。二则李敬原其人并不存在。其实当时重庆市委全军覆没,正、副书记(刘国定、冉益智)相继被捕并叛变,两位市委委员一被捕(许建业)、一转移(李维嘉),并没有类似李敬原级别的领导坚持下来维持大局。虽然后来地下党组织又逐渐重建,但并未能有力地开展工作。据知情人回忆,《红岩》初稿并非如此设置,而是遵照领导意见“添加”而成:“(边)春光同志首先提出《红岩》中党的最高领导人放在狱外要比放到监狱里边去好”,“他建议重新安排设计李敬原的位置,不仅可以把李敬原党内职务安排高于许云峰,而且对于某些问题的判断上(比如对叛徒甫志高的认识上),比许云峰高一招”,“把许云峰与李敬原的位置换一下,还可以暗示读者,遭到破坏的是重庆地下党的局部组织和部分同志,而不是全部组织被一网打尽。这样既可以在许云峰、江姐入狱后,加强地下党在外边的活动和斗争,同时也有利于展开狱内党组织与狱外党组织的呼应联系,互相配合,支援狱中最后的越狱突围的斗争”。[32]不难看出,要将现实中的失败被捕者写成“崇高”的象征,那么地下党被“一网打尽”的事实就应该是“不可叙述之事”。
第二,关于狱内党组织的本事改写。在小说中,狱中党组织比较强大,不但有精神领袖(许云峰、江姐),还能切实开展行动(如组织绝食、开联欢会、绣五星红旗等)。这些叙述有实录色彩,如狱中难友的确为龙光章开过追悼会并祭挽联“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做千秋雄鬼死不还家”,绝食之事亦完全属实,绣红旗事除将地点从男牢改为女牢外,其他也是实写。不过,小说仍对狱中党组织本事做了数点较大的改动。(1)推迟许云峰被害时间,将他描写为狱中党组织的精神领袖。实则许建业被捕三月即被害,其时小说中许云峰领导的几件大事皆未发生。(2)将华子良传奇化。在小说中,华子良装疯、脱逃、成功送出情报一事最能显示党组织奇迹般的强大。华子良称,省委书记罗世文在遇难前曾给他一个指示:“让敌人确信我神经失常。然后,第一,与地下党建立联系;第二,完成越狱突围任务。”(《红岩》,第478页)应该说,这段故事有一定本事依据。华子良原型韩子栋的确是装疯脱逃(现重庆市政府在磁器口镇专门树立了一块旅游指示牌“华子良脱险处”),当值特务卢某亦因此被关入监狱。不过,其中两处特别突出党组织“神力”的描写皆系虚构。一是罗世文的指示并不存在;二是韩子栋和许建业、江竹筠等并不相识,更无组织关系以及联系越狱的计划。韩子栋1947年8月即已成功脱逃,“《挺进报》案”1948年4月才发生。而且,韩子栋脱逃后,也并未去联系当地地下党以营救同狱难友。《红岩》中有关华子良的故事多属虚构。(3)对秘密通道之事的改造。小说中被关在地下室的许云峰奇迹般地挖出一个地洞,为后来难友们的成功越狱提供了条件。此事倒实有其事,但与小说所叙大为不同:“事实上,许建业没有挖穿地牢,挖穿地牢的人则是韦德福”,韦德福原是军统特务,“1947年,他参加重庆市大、中学校成立的‘抗议美军暴行联合会’,后来被捕。在牢房里,他发现一处石头松动,便搬开石头,发现下面是绝壁深涧。一天夜里,韦德福从地牢里爬了出去,跑过第二道警戒线,就被抓了回来”。[33]应该说,韦德福挖地洞完全是自己的单人秘密行动,且事败被杀,但在小说中则被改写为许建业的具有高度组织觉悟的行为。此外,狱内党组织精心谋划、发动越狱之事更是虚构。事实上,与江竹筠同乡的看守黄茂才倒是建议过越狱,但被狱中党组织认为过于冒险而拒绝。
第三,关于狱外武装组织的本事改写。在小说中,为与狱内斗争形成协同作战之势,作家一直以相当篇幅描写华蓥山游击队的活动。考之本事,这方面的描写也多半为虚构。一则华蓥山多次起义屡遭失败,最后残余武装力量很弱,自顾不暇,并无针对渣滓洞、白公馆的营救计划。二则作为武装核心的“双枪老太婆”虽有其人,但与狱中难友亦无关系。坊间流传“双枪老太婆”的原型版本颇多,最接近者是邓惠中。但邓惠中既未半途截救江竹筠,更未率众前来劫狱。相反,她也被关押在渣滓洞,与其次子邓诚(华为原型)一起牺牲于“11·27大屠杀”。此外,小说还有意虚构了渣滓洞与延安的关系:“在这无声的、阴暗的地窖里,他(许云峰)有了许多时间来沉思默想。他想过去,也想将来”,“想到党,想到在延安学习时住过的窑洞,和第一次见到毛主席时的激动。也想到即将到来的胜利,和胜利后建设社会主义的壮丽事业”。(《红岩》,第480页)但细查许建业的革命经历,从未见他曾去过延安的记载。这番改写,明显是要将狱中与狱外、重庆与延安纳入到共同的党的领导之下。与之类似,现实中烈士们牺牲时所喊口号各种各样,如“共产党万岁”,甚至还有“刘国誌同志万岁”,但“在解放后的文字书写中很快就被规范成一律的‘中国共产党万岁’和‘毛主席万岁’”。[34]
那么,这些有关党组织的本事改写和大幅虚构产生了怎样的叙事效果呢?这表现在,小说中已经具备“力学的崇高”的英雄个体更进一步获得内在的完整性,因共通的党性而成为巍峨、圣洁的英雄群像。但很显然,这类改写在不少关键环节是明显违反史实的,其虚构成分要大大高于对斗争史实、内在意志力的改写。依今日眼光观之,其真实性与美学魅力恐怕都要大打折扣。那么,当年作者在改写时是如何考虑的呢?对此,研究者钱振文通过“有用性”概念作过恰当的分析:“实际上,‘真实’和‘虚构’在‘讲述革命故事’的文化行为中是一对被超越的和无用的概念,‘讲述革命故事’遵循的成规是‘有用性’,与之矛盾的是‘无用性’,而不是‘虚构’”,“‘革命故事’达到自己的目的使用的策略和成形手法是看似矛盾的两个方面:一是强调所讲故事是‘亲眼所见’、‘亲耳听到’的历史事实,用‘当事者’和‘历史事实’来赋予故事权威性;同时,对故事进行‘加油加酱’的夸张,以达到惊人、愤怒或强烈的认同。因此,只要符合逻辑、能够‘自圆其说’,群众允许作者做出适度的夸张和渲染”,“(《红岩》)是遵循着这个‘有用性’的成规来运作的”。[35]这一分析比较到位。在1950年代后期的中国,读者(观众)能够接受甚至主动要求这种“有用”的虚构。据载罗广斌解放初期多次做有关渣滓洞、白公馆烈士的报告,“有时候因为摆的多了,难免串台,张冠李戴”,但听众却并不责怪他的报告的真实性,相反,“大家给他出主意,使他讲的故事如何自圆其说”。[36]这种场景,几乎等同于集体地、主动地讲述“假故事”。何以如此?因为在那个年代,共产党对国家和民族的挽救被认为是“基本的事实”,而对党和新中国的热爱亦是普遍的真诚的情感。在此情形下,关于《红岩》中党组织本事的改写与虚构,与其说无中生有,不如说是时代精神的自然“衍生物”。在某种意义上,这类改写的确是艾勒克·博埃默所说的叙事“修补”:“对历史的修补,把一个民族群体成熟的过程叙述出来,这在一个民族的自我想象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37]在当时的中国,将一个事实上比较失败的革命事件通过繁复的“修补”技术讲述成党的成长和成熟的历程,是能为读者在感情上普遍接受的。因此这种被承认的改写不仅是历史合法性的再度确认,也具有在历史挫折(“三年困难时期”)中重建文化认同的现实意义。
对党组织本事的改写,以及前述对共产党员内在意志力和地下/地上斗争史实的重述,共同构成了《红岩》英雄本事变迁的主要内容。无疑,随着时光的流逝,这部“共产主义教科书”的真实性及其“力学的崇高”的美学魅力必将面临文学史不断的“拷问”。对此,有两个问题颇值得注意。第一,兼含大量虚构的英雄本事改写并不可以简单地被指认为“不真实”。这涉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对“自然的真实”和“本质的真实”的基本区分。早在1951年,《文艺报》主编萧殷就明确指出:“一篇作品是否真实,不在于它‘如实地’描写了事实或现象,关键在于是否通过了现象透视到本质,是否通过生活现象的描写反映了生活真实面貌(本质的面貌)。”[38]这即是说,一个文学事实在现实中是否真的发生过并不紧要,真正关键的是此“文学事实”是否包含“历史的真实面貌”和“历史的真理”。所以,如果说社会主义优于资本主义、共产党战胜国民党是这一时代人们普遍相信的“历史的真理”,那么前述诸多虚构便是合理的艺术创造。罗广斌等重新讲述许云峰、华子良、江姐的故事,大胆虚构李敬原以及党的组织的有机整体性,就无疑是比“自然的真实”更高的“本质的真实”了。倘若真以“真人真事”作为标准去“剪裁”《红岩》,那就不免失却文学研究之本义了。第二,《红岩》英雄本事的改写高度依赖于历史语境的“滋养”,这使之无法摆脱内在的接受危险。这是指《红岩》在进行“历史的修补”时往往大胆逾过“自然的真实”,此种“修补”在革命的“历史的真理”普遍为人信从的年代自然不会遭受质疑。但进入21世纪以后,随着许建业、江竹筠等烈士与读者共享的“历史的真理”的倒塌,“本质的真实”就难以再度为《红岩》提供“天然”的意义根基了。在此情形下,依靠“自然的真实”召唤人性深处的移情体验,就成为小说作为“经典”再生的前提。那么,在未来岁月中,将“自然的真实”处理为“次要的真实”的《红岩》能否经受住文学史的拷问、它的“力学的崇高”是否还能拥有真实的魅力,显然并非那么可靠。而且,随着当下社会不满情绪不断累积成对曾经的革命的“历史的真理”的抵制,这种欠缺也构成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普遍的传播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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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法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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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326(2015)10-0150-09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中国当代文学本事文献的整理与研究”(14BZW128)、广东省高等学校学科与专业建设项目“中国当代文学本事文献的整理与研究”(1413008)的阶段性成果。
张均,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广东广州,5102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