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尼伯龙根之歌》的死亡价值取向

2015-02-25 08:28
学习与探索 2015年12期
关键词:德意志北欧史诗

李 钥

(湖南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论《尼伯龙根之歌》的死亡价值取向

李 钥

(湖南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死亡”是德国中世纪英雄史诗《尼伯龙根之歌》中最重要的主题,其独特而极富震撼性的审美价值在于德意志民族萌芽时期的死亡价值取向。《尼伯龙根之歌》吸收了北欧神话中的母题和古日耳曼部落英雄的故事,在精神内涵上更是秉承了北欧精神中“乐生乐死”的生死观。

德国文学;《尼伯龙根之歌》;死亡审美价值;“乐生乐死”;生死观;史诗

《尼伯龙根之歌》是德国中世纪最重要的英雄史诗。作品中最令人震撼的莫过于谋杀和战争,整篇史诗的情节和主题如海德格尔所说,是“向死的存在”[1]。本文论及的“死亡价值取向”乃是指人类将死亡本能置于客体的位置上,不断地协调与“死亡”的关系,以此来超越死亡的恐惧,它是死亡意识的核心内容,是定义人的存在和人的本质的重要命题之一。在日常生活中表现为人们赋予“死亡”各种意义和价值,即所谓“人生有死,死得其所”[2]。个人或群体的死亡价值取向决定着人们面对死亡的态度,更影响着人们对待生活的态度。这部史诗的死亡价值取向表达了中古时期德意志人在“生”和“死”之间以何者作为人存在的最高价值。它与《尼伯龙根之歌》中死亡的审美价值、创作者乃至德意志民族的死亡意识以及德意志民族的文化源头在不同的层面存在着共生关系和因果关联。陆扬在其著作《死亡美学》中曾指出,西方文化中存在着分别以古希腊罗马文化和基督教文化为背景的“乐生恶死和乐死恶生的两种基本价值走向”[3]20。本文将借用上述提法来解读《尼伯龙根之歌》中的死亡价值取向。

史诗《尼伯龙根之歌》中的死亡意象构建了整部史诗的审美基础。作品中无论是个体的死亡还是群体的毁灭,都给予人独特的审美体验:既有绝望和哀伤的美感,也有嗜杀的欲望得到宣泄的畅快和亲近死亡的狂欢;更有舍生取义的崇高感。死亡意象的美学价值在于其背后的伦理即死亡价值取向。“从根本上说,《尼伯龙根之歌》中的死亡审美价值在于表现了古代德意志人以何种自由精神来超越对死亡的恐惧和困顿”[4]。《尼伯龙根之歌》在死亡审美情趣上的极端性和独特性却与其独有的死亡价值取向直接相关。归根结底,史诗的民间创作者借死亡意象表现了德意志人追寻真、善、美的独特方式。《尼伯龙根之歌》中男女主人公个体的死亡价值取向固然存在差异,但归根结底无法逾越同一时代的精神框架。并且从整体上来看,史诗所展现的死亡价值观并非单一的,而是多种观念糅杂,并且这些观念的影响力有主次之分、显性和隐性之分。而这种多元性、多层次性恰恰是这部史诗的文学艺术的魅力所在,也是其历史文化研究和民族学研究的价值所在。

一、乐生乐死——北欧传统生死观继承

国内学界普遍认为,欧洲文学和文化以古希腊、古罗马文学文化和基督教文学文化为两大主要源头。但对于欧洲文学和文化还存在着第三个源头,即以北欧精神为核心的日耳曼蛮族的文化传统。北欧古日耳曼人的死亡价值取向——乐生乐死——是这一文化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尼伯龙根之歌》在主题和情节上吸收了北欧神话中的母题和古日耳曼部落英雄的故事,在精神内涵上更是秉承了北欧精神中“乐生乐死”的生死观。

首先,死亡不可逃避、不可战胜,死亡意味着新生。古代北欧地质经历了几次冰川期与间冰期的轮回,内陆广袤阴森的原始森林和恶劣的北寒带气候,周边地区在冰川融化后形成的海洋,加上地质运动形成的大西洋火山链,这些独特的地质气候条件使古代日耳曼人对于毁灭的力量和生命的有限性有着深刻而独特的理解。在其他民族的神话里,主神通常是不死的;但是,在北欧神话里,诸神包括主神奥丁无论有着多大神力和智慧,都和人一样无法摆脱最终的死亡。在世界末日,以宇宙树伊格德拉西尔为中轴的世界被海水和烈火吞噬,诸神在与巨人和怪兽的打斗中同归于尽。这是北欧神话的高潮部分,也是北欧神话对生命认知的智慧:接受一切事物存在的有限性,接受死亡不可避免。“在这种神话的背后,是那种觉得世间没有永恒的东西,生本身就是一种死亡判决的体验”[5]44。在北欧神话中,死亡被描写得极为恐怖,这与险恶的生存环境和频繁的地质灾害引发的古日耳曼人内心的恐惧感有关。个体死亡和种群毁灭的恐惧感,一直都在他们的文学创作中刻有真实的痕迹。“末日主题”从古至今一直是欧洲文学家乐此不疲的主题。相对于其他的史诗而言,《尼伯龙根之歌》中的死亡和毁灭主题在整篇史诗中所占的比重更大,超出诸如爱情、宗教、道义等主题。史诗最后写道:“祭供死神的尸体/全部横倒在地……英雄之花春尽衰败/留下了尸体已经冰凉。”[6]441战争的双方都灭亡了,极像北欧神话中世界末日的那场旷世大鏖战,神和魔都死伤殆尽。北欧神话和《尼伯龙根之歌》的这种对应不是偶然发生的,而是一个民族远古的经历在后世文学中的印痕,是民族文化和观念的传承。

除了接受死亡和世界末日的必然性,古日耳曼人更认为,生与死是不可分的两极,世界末日也意味着宇宙重生。“一个崭新的美丽的世界将会在旧的废墟上重生:光明神巴尔德尔重新回来,大地结出硕果”[7]。宇宙毁灭、众神皆死,才会有新的更美好的世界的到来。因此,英雄和诸神的死亡就有了更深刻的意义和更美好的超越。这是古日耳曼人以死亡为至乐的思想,他们以死作为人生和世界的极致境界。这种超越的态度引导他们扫清了对死亡的恐惧。他们对有限和无限有着深刻的认知,个体生命的有限与宇宙自然的无限是融合、统一的。所以,从古日耳曼人到德意志人在精神上追求的不是长生不死、死而复活,更不是死后入天堂,而是“破坏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然后把新世界毁灭再创造一个更新的世界”[8]。也正是这种“死即新生”的乐死思想,使古日耳曼人和后来的继承者——德意志人一代又一代为精神的再生而慷慨赴死。对德意志人而言,死亡不是纯粹否定性的,而是被赋予了某种终极的积极意义。法国总理克里孟梭曾说:“在德国的灵魂深处,有一种病态的对死亡的向往……不热爱生命,而喜欢死亡……只有他们镇定自若地看待战争。”[5]301-302希特勒也多次说过,《尼伯龙根之歌》是他生命和精神的源泉。德国在二战后期执行的“焦土抵抗”政策的核心精神就是“乐死”的价值取向:大毁灭不是德意志民族的休止符,而是在世界毁灭的烈焰中获得“新生”的开始。《尼伯龙根之歌》鲜明地表现了这种对死亡和杀戮的热衷与快感。这种不同于其他民族史诗的特征源于建立在清醒的现实感之上的勇气,也源于对自我和死亡的深刻而独特的理解所带来的精神力量。这是北欧独特的死亡观念对萌芽中的德意志民族在死亡意识上的深远影响。

其次,生存更有意义,活着就是战斗和享乐。《尼伯龙根之歌》对于“生”的描写也是非常鲜活的:骑士们豪气冲天地四处行侠参战,贪婪地争夺财富;战争间歇就用美食琼浆大宴宾客,炫耀和享受胜利的欢愉;对服饰穿着也相互攀比,极尽奢华之能事;他们还都是情场上的痴心汉子,不时地“失足跌入滚烫的爱河”[6]10。史诗中的人物尽情体味感官的享乐和世俗生活的爱恨情仇。与死亡的主题相呼应,无限激情地“活着”也是这部史诗另一个重要的主题。史诗既展现了中世纪早期的日耳曼人世俗生活的全貌,也表现了从北欧传承下来的乐生态度:正因为死亡和毁灭不可逆转,所以生存就更有意义,有毁灭才有新生,有生有死才能活出极致,生命才更加绚丽,死亡反而增添了生命与智慧的美感。在“乐生”信念的意义上,《尼伯龙根之歌》与北欧神话,包括埃达和萨迦,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是一脉相承的。

《尼伯龙根之歌》与其他欧洲史诗比较,在战争主题上有着较大的区别:《尼伯龙根之歌》中的战斗没有宗教信仰、民族国家情感的驱动,更多的是生存本能驱使,战斗就是古日耳曼人和后来的德意志人的生存方式和生活常态。《高卢战记》和《日耳曼尼亚志》也记载,日耳曼蛮族“觉得可以用流血的方式获取的东西,如果以流汗的方式得之,未免太文弱无能了”[9]。他们以鲜血和生命为代价,用武力战胜、征服对手而得以生存。这是北欧原始森林的生活赋予日耳曼人的独特的价值观念。所以,他们崇尚暴力、崇拜力量。北欧神话中有两位战神即最至高无上的主神奥丁及其儿子狄尔。而在其他民族的神话和史诗里战神通常不是最重要的神,如古希腊神话中的战神阿瑞斯在希腊众神中的位置并不显赫。“在日耳曼神话中,战争就是自然界的秩序,就是生命的基本要素”[5]43。尚武的精神被中世纪德意志人继承,融入并形成了骑士精神的一部分,从《尼伯龙根之歌》《希尔德布兰特》《谷德伦》为代表的德国中世纪史诗中便可窥一斑,其中以《尼伯龙根之歌》对于“存在即战斗”表现得最为彻底。从整个德国历史来看,尚武精神在德意志人的血液中流淌,一代代传承下来,从原始部落流经中世纪,一直流入近现代,“德国哲学家在思想圣殿里,兜售着蒙昧时代原始森林的东西,听到黑格尔发自象牙之塔的声音:战争是最伟大的纯洁剂,战争有助于因长期和平所腐化的各国人民的伦理健康,正如刮风使海洋去除长期平静所造成的污秽”[10]。

《尼伯龙根之歌》大部分篇章交替描绘了战斗和宴会狂欢,这恰恰反映了古德意志人的真实生活。对古日耳曼人来说,战利品不是用来储存或交换商品的,而是用来消耗和使用的。据塔西佗的《日耳曼尼亚志》记载,日耳曼人的时间一部分是在对外进行军事袭击或打猎,另一部分就是流血后的宴请,而情爱也是战后筵席上的重要乐事。在死亡阴影的背后,战争和酒色赋予了英雄存在的意义。《尼伯龙根之歌》为我们展开的就是这样一幅生存画卷。这种享乐的生活态度同样是北欧乐生态度的继承和延续。在北欧神话中,主神奥丁让升入英灵殿的勇士白天相互厮杀,晚上则与奥丁共享美酒佳肴,还有美丽的瓦尔基利仙女陪伴。这是古代日耳曼人的生存理想在北欧神话中的反映。战斗带来了荣誉和生命激情的张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美女相伴则是感官刺激的象征。透过战斗带来的死亡,彰显了“生”的几乎全部意义和力量。

最后,以个人荣誉为人生的最高追求。从早期北欧到中世纪欧洲,乃至近现代欧洲,“个人荣誉”是欧洲人“乐生乐死”的死亡价值取向的核心和基本准则。欧洲人对于“荣誉”的追求不仅来源于古希腊罗马的古典文化和基督教文化,最重要的源头是具有原始性质的蛮族文化传统。从最古老的萨迦里可以获知,北欧诸神就有内在的自律,这种自律表现为对于信用的尊重:一旦约定达成,就一定遵守。古代北欧人的守信极少来自外在的约束,更多的是内在的自我约束,很少偷奸耍滑。它是古代北欧人契约关系的原生点,同时也是“荣誉”的基石。在守信的基础上衍生出了仗义、忠诚、勇敢、慷慨、维护自身利益、追求更多财富等一系列特质而共同构成了古代日耳曼人的“荣誉”系统。这套“荣誉”系统是早期北欧人现世生命理念的核心,他们对此怀有无比神圣的信念。对“荣誉”的信念由日耳曼人延续下来,并随着民族大迁徙而传播到整个欧洲,构成了后来欧洲中世纪骑士精神的重要部分。中世纪欧洲的几部非常重要的史诗如《贝奥武甫》《罗兰之歌》《伊戈尔远征纪》《熙德之歌》《希尔德布兰特》《谷德伦》《尼伯龙根之歌》,都表现了整个社会对于个人荣誉的珍视。史诗中的英雄们皆为荣誉而战,既可以为荣誉而生也可以为荣誉而死。这是中世纪骑士的最高人生追求。

在《尼伯龙根之歌》中,几乎每一个国王和骑士,无论武艺高低,都在战斗中表现得非常勇猛。西格弗里特、哈根、恭特尔、希尔德布兰特、许特格、狄特里希都是历史上有名的日耳曼部落首领,均以勇敢而著称,就连冰岛的女王布伦希特也是勇武有力、不输男性。勇敢的背后是对“个人荣誉”的最高追求和信念。而且大多数情况下主人公们也是忠诚守信的:西格弗里特忠诚于姻亲的同盟;所有的骑士都忠诚于各自的主人,哈根的忠心即为其中的代表;布伦希特和克里姆希尔特忠诚于自己的丈夫;许特格忠诚于朋友。忠诚是日耳曼社会的粘合剂,也构筑了社会关系层面的安全感。在交友、访亲、结婚、葬礼、洗礼等一切社会活动和各种名目的宴请中,史诗表现出惊人的浪费和奢华,背后隐含着古德意志人以慷慨为荣的心态,在社会交往中的挥霍被视为英雄般的豪爽气度,令人赞叹[11]。对古德意志人而言,慷慨带来的道德优越感与感官享乐同等重要。这部史诗里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均没有附着价值判断,并未区分正面形象和负面形象,每个人都只是本能地追逐个人的利益和荣誉。从《尼伯龙根之歌》所反映的社会现实可以看出,骑士们通过对“荣誉”的追捧和信守来达到经济利益和个人价值感之间的平衡,同时也达到个人生存与集体生存之间的平衡。因此,从北欧蛮族到中世纪欧洲的骑士贵族阶层一直把“荣誉”作为人生的最高追求,这是个人生存、种族延续和维持社会平衡的需要。

从《尼伯龙根之歌》中也可以看出“荣誉”观念在中世纪中期以后开始逐渐动摇。虽然,所有损害“荣誉”的行为均招致了个人和种族的灭亡,如西格弗里特偷窃布伦希特的腰带,恭特尔背叛与西格弗里特的盟友关系,哈根从背后行刺西格弗里特等行为,这些负面的例证说明了荣誉对个人和部落的重要性。但是也可以从中看出史诗作者清醒地意识到骑士们英勇背后的懦弱,忠诚背后的私欲和背叛,慷慨背后对他人财产的觊觎。在这部史诗里,对荣誉的追逐不再是至高无上的。许特格伯爵曾对克里姆希尔特说:“王后,我对你做过宣誓/我愿把生命和荣誉/通统贡献给你/可是我从来没有发誓/丧失我的灵魂。”[6]400许特格关于灵魂的言论正是欧洲人荣誉观念动摇的写照,展示了一种新的价值观。骑士阶层的荣誉观念随着历史的发展逐渐崩塌,至14世纪已经脱离了社会现实的需要,在《堂吉诃德》中,骑士的荣誉被表现得十分荒诞。不可否认,在《尼伯龙根之歌》中,人们对荣誉的珍视和尊崇是主流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赋予有限的生命以争取生存的快感和智慧,完整地体现了死亡不仅带来恐惧,也带来了生的力量。

二、乐死恶生——基督教的生死观影响

德意志民族的萌芽时期,除了秉承北欧古代日耳曼人的文化精神外,同时还被动地接受了另一种外来文化的影响,即基督教文化。德意志民族的形成过程同时也是罗马化的日耳曼人(如法兰克人)对非罗马化的日耳曼人(德意志人)征服的过程,与此同步的是基督教化进程。基督教“乐死恶生”的死亡价值取向参与了德意志民族的死亡意识的建构,而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世界上大多数宗教倡导人们追寻来世的幸福,抛弃世俗的追求和享乐,以精神的长存来超度肉身的泯灭。来世观念导致了以死作为最高价值,漠视生存的乐趣即禁欲主义传统。基督教的教义亦包含了“乐死恶生”的价值取向。“人类的一生将是罪孽深重的一生,生命即原罪,原罪即是苦难,解脱之道,唯有寄托在死亡之后的那个彼岸世界”,以追求死后的幸福来超越死亡的恐惧,“这就是贯通整个中世纪的的意识形态”[3]23。

《尼伯龙根之歌》的第十九章写道:克里姆希尔特在西格弗里特死后一直闷闷不乐,前往教堂侍奉上帝,“她请求上帝,照看慷慨/的英雄,他的亡灵”[6]205。她为了“西格弗里特/和一切亡灵的幸福/竭力慷慨解囊,乐于施舍”[6]213。在北欧神话里根本没有诸如此类的细节。虽然这样的情节在史诗里非常少,但说明了关于人死后在彼岸世界的幸福的观念已经开始影响当时德意志人的死亡价值取向。

另外,虽然《尼伯龙根之歌》取材于北欧的沃尔松萨迦系统中关于英雄西格尔德和女武神布伦希特的传说,但是在人物的身份、性格和情节上都做了较大的改编。这些改编都基于中世纪的欧洲基督教“乐死恶生”的死亡价值取向。例如,在北欧沃尔松萨迦系统中,西格尔德(即《尼伯龙根之歌》中的西格弗里特)和奥丁神的女儿布伦希特是命定的夫妻。西格尔德英勇善战、心胸坦荡,布伦希特温柔美丽、忠于爱情。他们的死亡是命运的安排,与欲望无关。而在史诗中,布伦希特成了彪悍的冰岛女王、恭特尔的妻子、西格弗里特的妻嫂,整部史诗几乎就是主人公们为了获得克里姆希尔特和布伦希特的性爱和尼伯龙根宝藏而“犯罪”,如抢夺、欺骗、偷窃、谋杀,之后又以自己的死偿还了之前所犯之“罪”。这些在原北欧传说当中都是没有的。从上述改编上可以看出,基督教关于“原罪”的观念已经开始对当时的人的观念产生影响,并被认为与人的死亡有着必然的因果关系。在中世纪的欧洲,“原罪”被狭隘化,主要指情欲。人们认为正是情感和欲望令人类堕入罪恶世界生生死死的轮回之中。史诗《尼伯龙根之歌》反映和表现了这种观念。史诗的下部把克里姆希尔特塑造为“苦难者”的女性形象,她几乎整个后半生都是为某个目标而隐忍、吃苦的愁云惨淡的人生模式。西格弗里特死后,她在修道院修行12年,以自身侍奉上帝来祈求上帝照顾亡夫的灵魂,后来为复仇而下嫁给异教徒匈奴王。这个角色后半生的生活方式与古日耳曼人“乐生”的生活态度是相悖的。在原北欧传说里,古德露恩(即克里姆希尔特的原型)的形象并非如此。西格尔德死后,古德露恩安心抚养孩子,并没有复仇之心。是匈奴王阿提利因为贪图尼伯龙根宝藏而谋杀了勃艮第的三位国王,最后古德露恩为三位哥哥报仇而杀死阿提利。事实上,史诗中克里姆希尔特的人生模式是在“恶生”观念影响下的自主选择。克里姆希尔特这一迥异于古日耳曼传统的女性形象的出现反映了作为异质文化的基督教对十二三世纪的德国产生了影响。

不可否认,在《尼伯龙根之歌》所表现的死亡价值取向中,基督教的生死观的影响是十分薄弱的。虽然从文本所反映的生活状况来看,基督教是文本中唯一的完整意义上的宗教,并且已经成为当时人们生活的重要部分。但是在死亡意识的建构上,基督教“乐死恶生”的价值取向只是处于萌芽状态,并未动摇新兴的德意志民族的精神内核,这个精神内核主要源自其先祖北欧古日耳曼人。民族的死亡意识与当时盛行的宗教脱节的现象根源于德意志民族独特的基督教接受史。基督教在日耳曼世界的传播、接受和被确立为唯一宗教信仰的历史是一部悲惨的血泪史。在克洛维建立起法兰克王国之后,欧洲大陆上的民族大迁徙运动转变为罗马化的日耳曼人征服其他日耳曼人的战争。法兰克人每占领一块土地就以刀剑为后盾传播基督福音、扶持基督教会。“法兰克军队所到之处,接受基督教成了当地人最起码的生存前提”[12]。基督教的种子被强行播种在日耳曼人的土地上。阿勒曼、图林根、巴伐利亚、萨克森等日耳曼部落先后被法兰克人用武力强行划入了基督教世界的版图。这些“异教徒部落”最终“放弃崇奉魔鬼、抛弃本族的宗教仪式,接受基督教的洗礼”[13]。这段持续了近300年的基督教接受进程表现出残酷性、强制性和不彻底性。这是德意志人区别于其他民族的基督教化进程的特点。伴随上帝到来的有屠杀、血泪和骨肉分离。而且,德意志人的文化传统使他们并不能真正理解基督教的教义,仅仅只是被迫接受而已。这使得德意志民族与他们的上帝之间的关系异于欧洲其他日耳曼民族与基督上帝之间的关系。这也是德国中世纪长达几个世纪的“双皇斗”(德意志皇帝和罗马教皇之间的争斗)的深层历史根源。基于上述原因,在《尼伯龙根之歌》中的死亡意识表现出与当时的宗教信仰之间的脱节。

学术界普遍认为欧洲文化的主要源头为古希腊罗马文化和基督教文化,即所谓“二希”文化。但是笔者认为,古代北欧的日耳曼文化对近现代欧洲文明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欧洲文化的主要源头应将古代北欧文化包括在内。据此,欧洲文化和文学的死亡价值取向亦应包括了源自古希腊的“乐生恶死”的价值取向、基督教的“乐死恶生”的价值取向和源自古代北欧日耳曼人的“乐生乐死”的价值取向三个方面。就德意志民族而言,她的文化和文学的源头以北欧文化文学 、基督教文化文学为主,而在其他欧洲民族的文化文学中,古希腊古罗马文化文学和基督教文化文学具有更大的影响力。这是因为德意志民族在形成期缺少欧洲其他民族那样的“罗马化”的过程,德意志民族的文化中古希腊的影响相对比较薄弱,特别是在中世纪早期即德意志民族的形成时期。所以,德意志民族的死亡意识以“乐生乐死”和“乐死恶生”为主。在中世纪早期,北欧文化精神的影响比较大;10世纪之后,基督教的影响日盛,逐渐占据了主要地位。德国的早期史诗《希尔德布兰特》和中期史诗《尼伯龙根之歌》就鲜明地表现了原始日耳曼人的生活场景和精神风貌,其中包括了“乐生乐死”的死亡价值取向。而后期的史诗《谷德伦》则更符合基督教的教义和精神内涵。

总之,《尼伯龙根之歌》作为民族英雄史诗是德意志民族逐渐形成自我认识以及自我认识不断发展的产物。作品既是德意志民族英雄的赞歌,也流露出对人类终极的悲凉之音。《尼伯龙根之歌》与欧洲中世纪同时期的其他几部英雄史诗一样,既表明了各民族人民客观看待自身形象,也清醒地认识到死亡的客观必然性。人类以主体意识去思考死亡,这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点。人类对死亡的意识、抗拒、逃避以及最终清醒地认识和接受死亡的不可避免都反映在各民族早期的神话和史诗中。《尼伯龙根之歌》反映了德意志民族的死亡意识发展的某个阶段,包含了特定的死亡审美价值:以崇高超越死亡的恐惧,以死亡表现真善美的失落,以狂欢来对待生死。作品中的审美价值是以德意志民族的“乐生乐死”和“乐生恶死”死亡价值取向为基础的,这两种死亡价值取向并存于德意志民族的精神内核中,在这部作品中则以“乐生乐死”的价值取向为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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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修 磊]

2015-07-15

李钥(1976—),女,副教授,文学博士,从事德国中世纪文学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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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462X(2015)12-013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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