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水云 江 丹
管世铭八股文批评述论
陈水云江丹
摘要:管世铭是乾隆时期八股文写作和批评大家。其论八股文,重经史考据,以考据为八股,同时讲究才法兼备,追求意不求工而文自工的化境;其文其人,文行合一,重视气节风骨,主张学以致用;管氏时文与古文并重,推尊八股文体,认为“代圣贤立言”重在领会圣贤之意。他的八股文批评观,既有史料价值,更具当世价值,其论为文之道,亦是论为人之道。
关键词:八股文; 科举; 管世铭
管世铭(1738-1798),字缄若,一字韫山,江苏武进(今属常州)人。生在书香世家,少通经史,精习六经,然数踬秋闱,乾隆三十九年(1774)始中举人。又四年(1778)中进士,授户部主事,为大学士阿桂倚重,后官至监察御史,仕途较顺,可谓“遭时太平,致身通显,宜无有不释然者”*庄炘:《韫山堂文集序》,载管世铭《韫山堂文集》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64页。。管世铭是乾隆时期著名的诗文名家和制义大家,有《读雪山房唐诗钞》《读雪山房杂著》《韫山堂诗文集》《韫山堂骈文》《制艺三集》《宋人绝句选》等。从八股文的角度看,他是乾隆时期考据八股派的代表,“既有考据学家的博学,又有词章家的才情技巧”*孔庆茂:《八股文史》,凤凰出版社2008年,第364页。,后之学子多摹其声调,“故一时转移间,群趋于《管稿》”*叶德辉:《郋园读书志》卷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710页。。在中进士之前,管世铭已研习八股文20余年,通籍后仍以写作八股文为志业。其子管学洛记其父,“一生雅好制义文字,通籍后犹时时为之,多读书,得间及抒写怀抱之作”*震钧:《天咫偶闻》卷七,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67页。。时人亦谓管世铭以制艺雄一代,“其《韫山堂稿》百年以来几于家弦户诵,士束发受书无不知有管蕴山者”*李梦符:《春冰室野乘》卷上,世界书局1923年,第35页。。晚清诗人张维屏老而退居江村,不谈时文,惟以韫山之文时时诵之。“尝谓时文至管韫山,盖合义理、法度、书卷、声情融而为一矣。”*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二编》卷三十九,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987页。这是管世铭所达到的为文之最高境界,也表明管世铭的时文已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八股文,而成为当世制义之典范,他的八股文批评观也代表了其时文场创作与衡士之祈向所在。
一、 以考据为八股,又能才法兼备
江国霖在《制艺丛话序》中论及:“自有制义以来,固未有不根柢经史,通达古今而卓然成家者。”*梁章钜:《制艺丛话》,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6页。为制义而能自成一家,首要的基础是根柢经史,贯通古今。“明于义理,挹经史古文之精华”*《方苞集》卷二,刘季高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579页。,这是对制义作者的学养要求。据载,管世铭教子读书强调:“每日不阅古书数寸,不得妄诩下帏。读书多则义理日出,境界日开。沉潜既久,但一含毫落墨,清言名理,自然辐辏,因题立格,自然成章。”*震钧:《天咫偶闻》卷七,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67页。读经通史,沉潜涵泳其间,日久才可明义理,境界亦渐开,这样落笔成文,自然有格调,有章法。
管世铭曾作有《经学》一策,对十三经的版本流变做了梳理,并表明其宗经立场。“圣人之作经也,犹天之悬日月,地之奠河岳也。日月明而阴阳叙,河岳奠而高深列,六经作而伦纪昭。王者之治,舍是无以为治也。儒者之学,离是无以为学也。”其论经学实为论经义张本,把制义之源头追溯到宋熙宁中以经义取士。“唐以帖经试士,专取记诵,无关义理。熙宁中,始更经义,则今制义之缘起焉。国家功令乡会试五经专主程(伊川)、朱(晦翁)、胡(文定)、蔡(九峰)及陈(澔)氏之传说,以归画一。又有御纂《四经》、钦定《三礼》并列学宫。先列程传朱子本义《易》、朱子集传《诗》、蔡传《书》及先儒精粹《春秋》、《三礼》之说为正义,次则采诸家之可并存者及别义之可旁通者,后以按语折衷之,使学者沿流讨源,由同证异,一洗专己守残之陋,而益窥圣人作经之心。此田(何)、伏(生)、毛(苌)、戴(圣)所以全羽翼之功,而服(虔)郑孔贾可以免聚讼之失矣。”*管世铭:《韫山堂文集》卷七,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08页。他指出,国家以经义取士意在使学者沿流讨源,习八股以经义为本而兼采诸家,以此可“由同证异,一洗专己守残之陋”,而准确地领悟圣人之旨意,也反映出管世铭的考据家立场。
管世铭论文重考据是当时学风祈尚的真实反映。早在康熙时雷以山辑《乡党文菹》八股文合编,以考据《论语·乡党》为主,初开八股考据之风,这一风气在乾嘉时蔚为大观。“时艺之遵朱注,功令也,而《乡党》文则不然。《乡党》一篇,大而朝庙宫廷,细而饮食衣服,无一事不资考据,而朱注阙如也。”宋儒专言义理,清儒则不然,能文之士多从考据入手,务求发圣学之根本。所谓“考据不确,则题解不明,虽名手无从下笔”。风气如此,“衡文者未尝以功令绳之,势不得不然也。”*路德:《乡党文菹序》,载《柽华馆全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70页。考据派八股不必遵朱注,而是以考据为基础,讲求言必有据。管氏当年应乡试之题“享礼有容色”,释“礼”与旧解不同,以“享”与“礼”对举。按《礼仪》经文,“‘宾裼,奉束帛加璧享’,‘及享,发气焉盈容’,皆未尝加‘礼’字,而享之后,私觌之前,尚有礼宾一节仪,视享、觌加详。经文‘若君不见,使大夫受’,不礼不拜,至‘礼’字,皆专指礼宾而言。至‘小聘曰问,不享;主人不几筵,不礼’,则直以两事对举。以《论语》之享礼分属二节,正合经义,故韫山破题即云:‘兼享与礼宾,以观圣人之色。’”*梁章钜:《制艺丛话》卷十三,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275页。再以《见贤不能举》一题为例,题出《大学·传》第十章,“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命也。”题中“命”字,朱熹《集注》:“命,郑氏云:‘当作慢。’程子云:‘当作怠。’未详孰是。”管氏对此持异议,“读命为慢,究不免屈经从传,玩上节语意,明是以恶恶成其好善,此节似不当平对。以前段作开,以后段作合,则命字不烦改读,而白文往复循环之妙,亦倍有味外味也。”*梁章钜:《制艺丛话》卷十三,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291页。从这两段材料,可见管氏学问之精深渊博,对经义有疑义处,则以考据之法释之,以考据为八股乃其八股文之特色所在。
但考据派八股重注疏引证,于义理用心不够,于词章更不措意,文章学问气浓,而文学性不足,故流传不广。考据名家能以八股知名者,如阮元、任启运、江永、杭世骏、管世铭等皆是考据、文章俱佳。管世铭能以八股名世,盖因不薄训诂,亦重义理、词章,不类一般考据八股之枯索。因此,对于文法的重视和才气的强调,成为管世铭八股文批评的另一重要倾向。
管世铭有一段话专门谈到,当时文坛从事八股文写作者有“抗心希古”与“专工帖括”两种情况,这反映了其时文场“尚才”与“重法”的两种趋向。
制艺起于近代,抗心希古者,平时多不屑为,而特降意于场屋,至时而强为之,辄山野不能入格;其专工帖括者,轨步绳趋,既尽得其曲折,而未尝沉浸古籍以恢张而变化之,率皆老生常谈,卑无高论,令人厌而思去。是以,才高者轶于法,法密者囧于才,二者交讥,实则楚失,而齐亦未为得也。若既擅夫才,又习其法,足以矜能于一世矣,而文佳境地可到*管世铭:《韫山堂文集》卷三,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82页。。
他认为“抗心希古”与“专工帖括”皆有其弊,前者慕古文之道,平时对八股文不屑为之,但为场屋之计又要勉力为之,因为没有经过八股文的严格训练,所以缺少八股之法度,此之谓有才无法;后者以专工帖括为务,“轨步绳趋”,深谙于八股之法,但是缺乏才气,也不曾浸淫古籍,没有研经读史后产生的心得体会,所谈义理都是老生常谈,不免令人生厌,这叫做“有法无才”。这里的“才”,有才学之意,“法”指行文之法,如何解决“才高者轶于法,法密者囧于才”的矛盾呢?他提出“既擅夫才,又习其法”,这样才能臻于八股文之上佳境界。他还特地谈到赵榕冈的制义,认为其为文“循循焉,抑抑焉,若不蕲胜于人,而元气灌输,脉络融畅,才不欲尽而韵自流,意不求奇而理自至”。在他看来,境界上乘的八股文应该是不为展才而才韵自显,不为意奇而文理自至,也即不求工而自工之境界。
二、 文行合一,学以致用
管氏论文尤重气骨,这与其为人行事重气节相一致,所谓“言为心声,真经济、气节人,即制义可以觇其概”*梁章钜:《制艺丛话》卷十三,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88页。。管氏所为八股识力精当,取径高古,行文气势充沛,自成一家。其《其次致曲》一文,后二大比,笔墨醇古,文气充沛,论理雄肆,快人耳目,尤见功力风骨*清代八股文的格式基本为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二比、中二比、后二比、束二比,起中后束要求两股对偶成文,合起来共八股,故谓之八股文,后二比一般点名题旨,最显笔力深厚与否。。刘权之评曰:“理窟中能为名士风流,必此间巨手也。”*梁章钜:《制艺丛话》卷十一,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212页。又如《学而时习之全章》后二比:“功修当不息之期,就令独行无徒,不以移其永矢,而闻声相思之雅,早共此油然之心,理与厥修以俱来,迨酝酿既深,而二三同志之余,苟不足与于斯道者,反若瞠乎其无见,非人之识有未逮,乃吾知所历日以不同也,夫亦欣然足以自慰矣。理道至厌心之会,则虽誉满天下,讵以怠其修能,而赏奇析义之欢,转幸此寂处之蘧庐,得交资而进业,设声华早耀,则与人家国之后,求所为卒于此事者,或恐卹乎其不遑,及此人不见知之时,而吾与朋之所造俱未有以限量也,曷不俛焉日以孳哉?”其友周景益以文见心,评曰:“前比言不愠,即是说乐;对比言不愠,即是时习。作者七荐不售,意豁如也,而其文弥昌,观此二比,其所养可知矣,安得仅以文人目之。”*梁章钜:《制艺丛话》卷十一,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213页。从管氏文章可见其气度风骨,“七荐不售”而无挂怀,豁达如此,言为心生,文以明道,不能仅仅以文人视之。
钱维乔说:“韫山乃仅以文章传于世乎?余交韫山三十余年,知之稔矣……慷慨尚气节,能面折人过,不少媕阿,其于天下事可知矣!”*钱维乔:《韫山堂文集序》,载《韫山堂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64页。众所周知,武进管氏素有重名节操守之家族精神,临大变而不改节。明清易代之际,管氏族人管绍甯及三子、从弟管绍恂及家仆崔三强皆慷慨就义,捐躯赴国难。及至管世铭,处承平之世,其气节更多地表现在为人为官,刚烈耿直,清正廉洁。敢于面折人过,“指陈时政,弹劾权要”*钱维乔:《韫山堂文集序》,载《韫山堂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64页。,能一无所惧。他以才干品行称名,并受知于权臣阿桂,桂依之如左右手。“时富察文襄王、章佳文成公皆引重府君,每遇大事,必曰:‘质之管君’。”*管绳莱:《先大父侍御府君行状》,载《韫山堂诗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63页。管氏亦怀治世之宏愿,在一众百官依附和珅之时,勇于弹劾,其与和珅相斗的事迹为士林击节称赞。《清史稿·列传》、管绳莱《先大父侍御府君行状》、陆继辂《崇百药斋文集》、李梦符《春冰室野乘》、葛虚存《清代名人轶事》、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均载其事。“时和珅用事,世铭忧愤,与同官论前代辅臣贤否,语讥切无所避。”*赵尔巽等:《清史稿列传》卷143,载《清代传记丛刊》第92册,明文书局1985年,第233页。对权倾朝野的和珅,管世铭不仅不依附,而且时时欲弹劾之,“时时持正论折其牙角”*李梦符:《春冰室野乘》卷上,世界书局1923年,第35页。。据载,“武进管侍御世铭,在台垣负亢直声。一日,与友人酒坐,时和珅以伯爵官大学士,众誉伯揆无虚日。侍御披酒大言曰:‘诸君奚为者,吾方有封事。’众皆骇愕。是夕侍御归邸舍,遽卒。”*葛虚存:《清代名人轶事》,书目文献出版社1994年,第43页。正因管世铭为人为官清正廉明,处事公允,“为人磊磊落落,克敦内行,遇事忼爽,交友劝善规过,无所淟涊,而与谋必尽其诚,气宜良笃”*钱维乔:《韫山堂诗集序》,载《韫山堂诗集》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61页。,故为士林所重。所以如此,不仅仅在于其文章高义,更在于其为人之高洁,其志向之高远,正如管氏本人所推许的,“文章之外尚有平生志事在也”*管世铭:《论文杂言四十一则》,载《韫山堂文集》卷八,《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20页。。从文行合一的角度看,其文可证其行迹,其行迹正是其文所论儒家道义之践行。
八股文根于经术,本于儒家道德,旨在用世,士子习八股的目的在于“日以义理浸灌其心,庶几学识可以渐开,而心术群归于正也”*方苞:《进四书文表》,载《方苞集·集外文》卷二,刘季高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579页。。“夫取士以四书,四书皆圣贤之言,所以垂教万世,学问经济备焉,而谓诠发而阐明之,无益于身心可乎?”*钱维乔:《管韫山续刻制义序》,载《竹山文钞》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05页。真正以之为立身之本者,涵泳其间,领会精神,能够培养出读书人的胸襟气度和真儒风范。管世铭正是一位有气骨的真儒,具有古来贤者的淑世情怀和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慷慨之气。管氏的制义正是其人品的写照,文如其人,极具骨力。在他看来,“有明帖括之兴,虽与前代之文不同,然代圣贤立言,果能以程朱之理,运韩欧之气,亦足以刻划天地之情,囊括古今之变态,而士之器识与学养,胥于是觇也……盖士之所谓学者,大之在格致存正,修齐治平,下及于方名象数之微;士之所谓文者,博之于经籍史传诸子百家,而约之以中正和平之旨……学者诚能敦本尚实,以消其浮竞之心,强识力行,以作其委蘼之气,何患其学不为修己治人之学,其人不为经术有用之文乎?”*管世铭:《文体科目士习》,载《韫山堂文集》卷七,《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10页。敦于学行,笃于实践,其人其行,其经术其文章,皆相耦合也。
从管世铭为人为文皆重气骨,人文一致,可见出管世铭对八股文之态度,亦即视八股文为载道之文,习八股文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用世。庄炘在《韫山堂文集序》中慨叹,“士大夫殚精毕智于决科之文,业成名立,乃始以其余力治古文辞,故常不逮古人,而又以丽多用寡之曼词、党枯雠朽之朴学,误用其心志,反不若经义之高明,犹足与圣言相发明矣。”*庄炘:《韫山堂文集序》,载《韫山堂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63页。受重义理的常州学派的影响,庄炘、管世铭皆倡导经世致用之学。庄炘明确反对“丽多用寡之曼词”与“党枯雠朽之朴学”,相比于词章、考据,庄炘重时文义理,以发明经义,有用于世。管世铭也深受常州学风之浸染,以古文辞为根基,作文讲究通经致用,于事理皆备。“自其少时所为,矻矻穷年者自六经诸子以及百家之言,皆尝讲明而切究之,则古文辞之根柢已具。及登仕版,当世之务,问之详而思之审,发为文词,必有当于事理而凿然其可行。”*庄炘:《韫山堂文集序》,载《韫山堂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63页。正因管世铭于读书作文中究治事之理,怀治世之才,有治世之能,故为大学士阿桂所倚重。“以是重臣之即讯节,使之奏报,皆欲得韫山以自佐。此在韫山为余事,然独非有裨实用之一端乎!韫山尝言自宋南渡以后有所谓性命之学、事功之学,然遁于虚者易、责以实者难。当为其易者乎?抑当为其难乎?此则韫山不欲为空言无补。”*庄炘:《韫山堂文集序》,载《韫山堂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63页。
治学在穷理明得失治事之道,管世铭在其文中引其从叔管叔厓之言论说读书作文之道。“松厓叔氏论时文对策有云,作文之道,先积理,斯阴阳向背、圣狂敬肆、是非可否之原,无不悉矣;多读书,斯天地方物、礼乐兵农、治乱得失之原,无不悉矣。”*管世铭:《论文杂言四十一则》,载《韫山堂文集》卷八,《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21页。钱维乔的序也论及管世铭的为文宗旨,“韫山之参机务,平谳牍,出入风义,亦未尝不措诸用矣。其生平志略,既一一见之于诗文,又一一见之于文。其文不名一家,而说经则淹博而中理,序事则疏通而有物,皆不苟为无益之言,而足资后人之考镜者。”*钱维乔:《韫山堂文集序》,载《韫山堂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64页。从钱维乔序中可见管世铭为文宗旨,不为无益之言,说经而中理,言而有物,有益于世,以为后人用世之镜鉴。
三、 关于时文与古文的多角度思考
在论才与法、文与行等关系之后,管世铭还对八股文其它问题,也发表了自己的独到见解。这里把它们归纳为三个方面:
(一) 时文与古文关系
光绪十九年刊本《管韫山文稿》,有月华山人(刘云摶,即刘鹗,又名刘铁云)之叙称:“管先生其人者,以古文之精神,奏时文之音节,堂堂乎盛世元音哉!”*月华山人:《管韫山文稿序》,载《管韫山文稿》卷首,光绪十九年刊本。谈到管世铭较好地处理了时文与古文的关系,力图将古文与时文融会打通。友人庄炘忆,“余交韫山在乾隆己卯之岁,其时余颇学为古文辞,而韫山锐意举业,有声胶序。”*庄炘:《韫山堂文集序》,载《韫山堂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63页。管世铭当年虽用心于举业时文,然亦不废古文辞,及嘉庆三年(1798)九月他与庄炘再晤京师,示所为古文辞两巨册,“非好而乐之,曷为多且工如是”*庄炘:《韫山堂文集序》,载《韫山堂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63页。?管世铭虽为考据派名家,其时文仍承桐城之统绪,做到义理、法度兼备,叶德辉评曰:“管世铭之文出于方苞。”*叶德辉:《郋园读书志》卷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710页。
管世铭古文时文兼重的态度,与管氏对八股文体的推尊有关。在为好友韦静山所作制义序中,他评韦静山文“精覈渊雅,有张晓楼、任钓台之风”。但静山“失意后颇怏怏,将弃帖括以就选人”,管氏惜制义之学日微,希望同道之人静山能不弃此道,故“书此以叙其集端,将以广其意阻其行,而劝终其业也”*管世铭:《韦静山制义序》,载《韫山堂文集》卷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83页。。由此可见管世铭推尊八股文体的立场。“尝记与周宿航论时文,虽小道,然果精其术,亦自足以刻画天地之情状,囊括古今之变态。”*管世铭:《论文杂言四十一则》,载《韫山堂文集》卷八,《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21页。时文能有此境界,实与古文同,而管氏尤重时文,与他通经致用的立场相关,时文亦是载道之文,治学应通经致用,有补于世,不为空言。正如章学诚所言,“向之方、王、储诸家制业,间有举及之者,辄鄙弃之为不足道。夫万物之情,各有其至,苟有得于意之所谓诚然,而不为世俗毁誉所入,则学问文章,无今无古,皆立言者所不废也。”*章学诚:《叶鹤涂文集序》,载《章学诚遗书》卷二十一,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207页。
在管氏看来,制义虽起于近代,但其体非卑,制义之至境绝非章句小儒可到,需惨淡经营,会悟超旷,“刻画天地之情状,囊括古今之变态”。梁章钜《制义丛话》中所载管氏的一段话亦表达了类似的观点,“时文之境地,常若有域焉以限之,未易言深造也。惟苦心强力之至者,岁引月伸,晨摩夕荡,迟之又久,而此域始豁然以开,则举身之所遭值,目之所俯仰,耳之所听受,莫非吾文之所取资,而字里行间,仍各视其所养之浅深以为厚薄,非可以一蹴而几也。”*梁章钜:《制艺丛话》卷一,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19页。管氏论作八股之道,也即论为文之道,作八股文能游刃有余,由技进乎道,为文章焉能不臻化境?亦反映出管氏推尊八股文体的态度。
(二) 对“代圣贤立言”之新诠
管世铭为《韦静山制义》所作序,还称其文“贯穿三礼而出之以心得”*管世铭:《韫山堂文集》卷三,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83页。。在他看来,制义在遵经的基础上讲究出之以心得。制举讲圣贤之道,本是本于本心所认同,其逻辑预设是为文者认同此道,故以文载道,本于四书五经,以表达自己的认识与心得,也即章学诚所言:“举业虽代圣贤立言,亦自抒其中之所见。诚能从于学问,而以明道为指归,则本深而末愈茂,形大而声自宏。”*《章学诚遗书》卷九,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84页。要求根柢经史,学问深厚,本于主体认知,体现为文者之心之精神。正如江国霖所云:“士人读圣贤书既久,各欲言其心之所得……心之所造有浅深,故言之所指有远近;心之所蓄有多寡,故言之所含有广狭,皆各如其所读之书之分而止。吾故曰制义虽代圣贤立言,实各言其心之所得者也。”*江国霖:《制义丛话序》,载梁章钜:《制艺丛话》,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5页。制义能反映士子读书的多寡与修养及境界的高低,真正的八股名家是能自树立有所得。“虽所得有浅深,而其文具存,其人之行身植志亦可概见。”*《方苞集·集外文》卷二,刘季高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579页。潜心于八股文者,以八股文表达其对圣贤之道的领会和认知,文如其人其心,可见其行身职志。
管世铭认为,“前人以传注解经,终是离而二之。惟制义代言,直与圣贤为一,不得不逼入深细。且章句集传,本以讲学,其时今文之体未兴,大注极有至理名言,而不可以入语气,最宜分别观之。设朱子之前已有时文,其精审更当不止于是也。”*董思駉:《韫山堂稿序》,载管世铭:《韫山堂稿》卷三,湖南书局,光绪庚辰九月重刊本。就体制而言,八股文比以前的墨义帖括更能考察一个人的才情学识,以传注解经,重在疏通经义,而代言要求体会圣人之心,以圣人的口气自己的语言来表达圣贤意;传注解经,注疏、正义与经文为二,而制义代言是将传注与经文合而为一,故制义之精审胜过以传注解经。正如钱钟书论《左传》之记言云:“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年,第166页。钱钟书先生追溯代言体至《左传》记言,谓明清八股文揣摹孔孟情事栩栩如生。
制义代言相比章句集传的佳处,在于制义代言可入口气,是以我之心与圣贤之心为一,而能体会深细。沉潜于儒家圣贤学说,以圣贤之心去体悟领会,长此以往,圣贤之心即我心,“朝夕从事渐渍于其中而不觉”*《刘大櫆集》卷三,刘季高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97页。。所谓“四书五经之言皆圣贤心学所在,我之心即千古圣贤之心,我于圣贤之言一一体会于心,想其光景,玩其趣味,务得其所以然之故。久之,而义理通融,充然有自得之学”*李栻:《困学纂言》,载《续修四库全书》子部第118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06页。。这样做出的文章口气即是圣贤之口气,心理时空与圣贤为一,能想见圣贤眉目神情,而文章也尽得圣贤精髓。这样一个长期训练的过程,使我以圣贤之心去体悟去理解透彻圣贤之意,而所得不离圣贤原意,又为我心之所得,也即代圣贤立言,言我心所得,所得与圣贤相契。代圣贤立言也即将自己的心得体会以圣贤口吻惟妙惟肖地道出。正如明末制义名家陈际泰《太乙山房稿自序》中自评其文,“泰文凡数变,然其意皆以一己之精神,透圣贤之义旨为宗。”*梁章钜:《制艺丛话》卷七,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120页。八股文是在领会圣贤之意的基础上代圣贤立言,而表达的是己见。己见不是空疏发言无端之见,而是磊落光明以明道为旨归的己见。要做到与圣贤之意相契,必得通读古今圣贤书,出入经史,言而有物,也即前文所论的八股文作者的基本学养。
(三) 关于清朝诸家制义
管氏还著有《论文杂言四十一则》,其中泛论清代制义名家:“尝取国朝之文论之,以制义而直接八家之统者,方百川是也;以制义而尽撷注疏语录之精者,李安溪是也。熊次侯龙行虎步,振开国之元声;韩慕庐吸露餐霞,息尘寰之杂响。故论品,方、李为高;论功,熊、韩为大。经制题不可杜撰一语,当以六经为脚注,储中子、张晓楼是也;理境题不可抄袭一语,必以白战奏奇功,方百川、方望溪是也。王墙东文着着紧,储在陆文步步宽,皆人所最不能及者。名稿之最利举业者,其方望溪、储中子乎?方善用虚,储善用实,兼斯二者犹掇蜩矣。”*管世铭:《韫山堂文集》卷八,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21页。这里谈到八股文的作法,比如经制题与理境题、着着紧与步步宽、用虚与用实等,然其重要意义在于对清初诸名家制义特色的比较、总结和历史定位。
管世铭所评李光地、韩菼、熊伯龙与刘克猷被推为“清初四大家”。熊伯龙有《熊钟陵稿》传世。所谓“龙行虎步”,是说他的制义风格古茂雄直,气魄宏大,有刚健之气,确乃“振开国之元声”。李光地有《榕村全集》传世。作为理学家,李光地学问渊博,制义说理细微,发明经义,故管氏评其文“以制义而尽撷注疏语录之精”。李光地尤其反对明末清议之风,认为明末时文看似气势凌厉,实则无味,义理不足,故主张在义理上下功夫。李光地学问经经纬史,他的制义亦可作理学观,每篇制义皆发明一种义理,文后自记其对经书义理的理解阐释*孔庆茂:《八股文史》,凤凰出版社2008年,第284~286页。。韩菼有《有怀堂诗文集》28卷传世。韩菼的八股文在当时影响很大。康熙十二年韩菼中试,其文稿皆呈御览。《制义丛话》卷九引乾隆十七年(1752)二月上谕:“礼部尚书韩菼种学绩闻,湛深经术,其所撰制义清真雅正,实开风气之先,足为艺林楷则。”故管世铭评其文曰,“韩慕庐吸露餐霞,息尘寰之杂响。”韩菼是清初八股文的集大成者,义理、词章皆备,文章清真雅正,是清代八股文的典范和代表。其“清真雅正”的文风开清代八股文的盛世之音,成为清代衡文取士的重要标准,影响所及,不仅时文,桐城派古文亦如是。
继韩菼之后,江左有三大文派——桐城二方、宜兴储氏和金沙王氏。桐城二方是指方舟、方苞兄弟。方舟早逝,然其制义为韩菼赏识,成一代大家,有《方百川稿》传世。方苞,晚号望溪,有《望溪先生文集》《抗希堂稿》等传世。方氏兄弟皆出韩菼门下,百川善学唐宋八大家之文,以古文笔法写宋人义理,善于写情,寄情遥深。故管世铭评说,“国朝之文,论之以制义而直接八家之统者,方百川是也。”方苞虽声名远胜其兄,然制义成就不及方舟。二方出入于唐顺之、归有光之唐宋派,善学《左传》《史记》、唐宋文,触类旁通,敷陈论策,明白如话。方舟、方苞文皆从古文笔法,故长于议论说理,见从己出,故管世铭评说,“理境题不可抄袭一语,必以白战奏奇功,方百川、方望溪是也。”而“论品,方、李为高”,可见管世铭对文章义理的重视。李光地、方舟皆长于发明义理,阐释经义。
宜兴储氏以时文称名者为储欣和储在文。储欣,字同人,又字在陆,有《在陆草堂集》传世。相对古文来说,时文非储欣所专,但长期揣摩训练,时文亦工,“时文非所屑为,屈首一为之,皆约六经之旨以成文。”*储欣:《在陆草堂文集》,载《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9册,齐鲁书社1996年,第372页。储欣博通经史,幼习《唐宋八大家文钞》,时文兼经义与古文之长,既能载孔孟程朱之“道”,又注意吸纳秦汉唐宋古文之“法”,亦是以古文为时文之能手。储欣读书得其精,能融汇贯通,文境开阔,故管世铭谓之“储在陆文步步宽”。以储欣为首的宜兴储氏家族形成了康雍时期著名的文章流派——宜兴派,在清初文坛影响甚大,储在文是其代表。在文,字礼执,又称中子,储欣从孙,有《经畲堂自订全稿》传世。储中子作时文,亦是以古文为根基,深于经术,储欣为其时文作序时说,“礼执之学,深探六经,采汉宋注,参钞卷端,附以己见,熟复史汉,吟绎韩欧苏氏之书,他若诸子百家,无不览也,无不掇也。窥其心,将博极而止,而所得往往发之于时文。”*储欣:《在陆草堂文集》,载《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9册,齐鲁书社1996年,第484页。储在文为文谨守法度,议论正大精严,被人称为时文正宗,便于后学者仿效。管世铭评说,“名稿之最利举业者,其方望溪、储中子乎?方善用虚,储善用实,兼斯二者犹掇蜩矣。”盖方苞文精语层出,不用钩连,而储在文文必征实,不做空论,故有“方善用虚,储善用实”之说。储在文学问淹博,精于义理,深探六经,故其制义皆以六经为脚注,依注而敷理,管世铭评其文,“经制题不可杜撰一语,当以六经为脚注,储中子、张晓楼是也。”张晓楼,名张江,江西南城人,与王汝骧从侄王步青为挚友,亦是当时制义名家,其为人规矩森严,义理皆从六经出。“晓楼文凡三变,而其大旨要以疏瀹性灵、羽翼经传……读书日富、观理益深,抉经之心、提传之要,闳深肃阔。”*王步青:《巳山先生文集》卷二,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2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28页。
相比于储在陆文步步宽的是王墙东的“着着紧”。王墙东名汝骧,字云衢,金坛人,有《墙东集》《明文治》等传世。王汝骧及其从侄王步青是金坛文派的代表。王氏家族与储氏家族为世交,文章互有切磋,王汝骧曾得储氏指授,“为二先生(指储大文、储在文兄弟)所弟畜”*王步青:《巳山先生文集》卷二,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2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31页。。翁方纲评其文,“其法密而气醇,宜有以发其微妙之诣……耘渠时艺不特在金坛王氏推为师长,即在国朝诸名家虽气度或逊前哲,而精诣过之。后有作者,未之能或先也。”*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卷十七,载《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45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519页。
管氏所论诸家,皆是清初以来制义名家,并以古文入时文为其长,这与明清八股文坛形成的“以古文为时文”的传统有关。自唐顺之、归有光等兼擅古文与时文之唐宋派名家倡导以古文为时文以来,时文古文多相融合。桐城派方苞以古文而兼擅时文,主张以《左传》《史记》《公羊传》《谷梁传》《国语》《战国策》之义法,“触类旁通,用为制举之文”*《方苞集·集外文》卷四,刘季高校点先,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613页。。倡导义与法,主张时文义理与章法兼备,也是管世铭力主以古文之精神运时文之音节的具体体现。
管世铭在清代以制义享誉一时,重根柢,有才情,守法度,但在八股文批评史上也有其贡献,一是他的制义是当时考据八股的代表,二是他的制义体现了他的性情和风骨,三是他对明清八股文坛关注的重要话题,如时文与古文的关系,关于“代圣贤立言”的理解以及对清代名家创作特色的认识,都有其独到见解。虽说有些论题并不是他的首创,但却是当时世风与文风的真实反映,值得关注。
●作者地址:陈水云,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072。Email:danielchen0629@whu.edu.cn。
江丹,武汉大学文学院。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10BZW067)
●责任编辑:何坤翁
DOI:10.14086/j.cnki.wujhs.2015.05.006